这是发生在千年前的故事。群山深处,有一终年云遮雾绕的谷地,名为棂渊。此地凡人罕至。《上古经》记载:此地潜藏异蛇,乃上古疫瘴所化,能蛊惑人心。吐息之间,草木枯朽,人畜闻之则心智昏乱。
棂渊的先民是一支避世古族,擅长采药耕种,然惊扰深藏地脉之异蛇,引来大难。大蛇苏醒,疫瘴弥漫,谷中化为炼狱。
族中女祭司千玥,立誓诛蛇。然蛇鳞坚不可摧,毒雾近身即死。她于秘典中寻一秘法:唯有以至亲之血淬刃,以生命为引,方能斩蛇。千玥无子嗣,遂以古刃剖心取血,以心头血浇注刃身,血刃成,她执此血刃,独身入蛇穴。
搏杀无人得见。只知数日后,人们寻得尸骸。千玥与蛇妖纠缠而亡,血刃贯入蛇目,蛇颅亦被斩断。碧血与人血交融,渗入土中,竟使枯土萌生暗红斑纹幽草。
异蛇虽被重创,但未全死,其身渐石化,与山岩相融,唯断颅与碎目处,仍吐毒息。其石骸仍需千玥血脉的女子世代镇压,消磨残存蛇性,防其复苏。
千玥的力与意志,以血脉相传。千玥胞妹千晞继任其位,被尊为初代“神明”,自此,千家立,世代长女继神明之位。蛇颅埋葬之地,立为斩首岩,成为祭祀之台,也是罪与牺牲的象征。
于是,千家母系血脉的命运,与被斩首之蛇妖,世世代代紧密相缠。
站在空旷到有些过分的会客厅里,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正对面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挂画给夺去了。
它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画面中央那位女子身披巫祭服饰,双手紧握一柄长刀,正将刀锋斩向一头蛇妖的脖颈,整幅画面充满了原始的张力和令人心悸的悲壮感。
而我,鹿荣,之所以会孤身一人站在这片与现代文明隔绝的山谷深处,全是因为一封委托函。更准确地说,是寄给我父亲鹿有方的委托。
鹿有方,这个名字曾经是侦探界一个响亮的符号。然而,半年前的一场风波摧毁了这一切,他突然辞去了所有顾问职务,就此与世隔绝。
因此,当这封落款为“千弘昌”,指名道姓请求鹿侦探前往棂渊的千家宅邸的委托函,最终是由我拆开的。千弘昌在信函中只提及千家近期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并没有细说。
只是,我虚有其名地顶着侦探之女的光环,只在屈指可数的案件中纸上谈兵过,连现场都没见过几次,我能做些什么呢?
伴随着门外温和低沉的男声,木质门扉被吱呀地一声推开了。
门口站着一位身着深灰色传统服饰的中年男子,身型高挑,一米七五往上,他就是千弘昌,我的委托人,他微微侧身,让出了身后的同行者......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轮椅被平稳地推进会客厅,老人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我刚才凝视的方向,脸上随之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这幅《千玥斩蛇图》,总是能让初次到来的客人失神片刻。它描绘的并非缥缈的神话,而是棂渊历史的开端,是千家血脉中那份沉重力量的源头。”
千弘昌介绍道:“鹿侦探,这位是蒲翰学者,专门研究民俗文化,为了深入探究千家的传承历史,他在宅中客居了近两年。”
“蒲翰先生,您好。我是鹿荣。”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略去了“侦探”这个让我如鲠在喉的称呼。
蒲翰笑了,“鹿荣小姐,不必客气。叫我蒲翰就好。棂渊地势偏僻,难得有外面的朋友来访。老夫能在此长住,多亏了现任神明千鹤大人的特许。她是一位兼具智慧与开阔胸襟的守护者。”
“蒲翰先生是我们千家的贵客,”千弘昌说,“他对我们的传统充满了尊重与理解。”
蒲翰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挂画,“正如你所见,画中这位女子便是千玥,千家的英雄。她以凡人之躯,行近神之事,斩杀了为祸一方的蛇妖。她的力量融入了她的血脉之中。自此,千家历代的长女,自诞生那一刻起,便背负着这份混合了无上荣光与无尽重担的力量,被尊为神明。”
“她们需要常年身处位于蛇妖石骸,也就是斩首岩之后的神社内部,进行修行,用血脉中的力量,来不断消磨蛇妖残留的蛇性,防止其复苏,再次为祸。所以,千家的宅邸建于棂渊最北端的山林深处,远离村社。神明大人需要绝对的清净来履行她至关重要的职责,不能被世俗过多打扰。
“与外界村民的联系,这些繁琐的世俗事务,便由男性家族旁系成员来负责处理。村民们世代受千家庇护,对神明大人敬若真神,他们都坚信,一旦神明的力量衰弱,那千年之前的恐怖景象,或许会再度降临人间。”
我一边静静地听着,目光一边再次扫过画中千玥那被岁月模糊的面容,忽然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为何村民们会对这段斩蛇的历史深信不疑。只是这种沉重的集体信念,让初来乍到的我,萌生出几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所熟悉的那个依靠逻辑和理性法则运行的世界,在这里,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鹿侦探,真不好意思,让您一个人等了这么久。我将您抵达的消息禀报了千鹤大人,她正在处理要务,叮嘱我先前来接待您。”千弘昌打破了沉默。
“正要过来,就遇见了蒲翰先生。先生听说有山外的客人到来,便想着一同前来见见面。”
蒲翰说道,“老朽只是听说又有新朋友来,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还望鹿小姐莫要嫌我唐突才好。说起来,鹿小姐可是近期府上的第四位访客了……哦,若算上整个棂渊地界,该是第五位才对。不过其中一位,不提也罢。”
“您太谦虚了,您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听您的话里,我是最近到来的第四位?算上棂渊还是第五位?之前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连忙回应。
千弘昌回答了我:“是的,第一位抵达的是相越侦探。第二位是白石律师,他早年似乎也干过侦探,破过几个案子。第三位是宫林栋博士,与蒲翰先生一样,也是为学术研究而来,目前也下榻在宅邸里。”
“那一位…”千弘昌脸上的恭谨仿佛被寒风吹去,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情况比较特殊,跟千鹤大人请您来办的事……没什么关系。”
“雪势又大了,鹿侦探,我们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请随我移步主宅吧。”
千弘昌比我高出一小截的身子忽然带上了一丝压迫感,话语中的回避之意清晰可辨,我虽然有诸多疑惑,却也明白不能在这个时候刨根问底,只得暂时按下好奇心。
千弘昌推着蒲翰的轮椅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再次踏入灰白的雪幕。庭园在细雪中平添了几分清寒,枯山水庭园精心勾勒的纹路上盖着稀稀落落的积雪,整座宅邸在雪中静默矗立着,显出一种庄严而孤寂的轮廓。
在我们途经主厅时,一阵断续的谈笑声从未合拢的门缝隙中飘了出来。
我侧头望去。只见厅内暖炉烧得正旺,一位身着繁复和服的女子侧身坐着,双足踏着一双木屐,云鬓如墨。她正对着墙上的一幅卷轴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柔美,笑声清脆如同琉璃相碰一样。在她的对面,一位身着深色西装的高大男子闲适地坐着,嘴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这会是千鹤大人吗?我在心里暗暗地想,看她的衣着气度似乎极为尊贵。
“鹿侦探,这边请。”千弘昌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窥探,他径直引我走向了侧面的偏厅。
偏厅同样雅致,只是面积稍小,屋子中央摆放着精致的木质茶几,几张扶手椅环绕在周围,墙边还耸立着通顶的书架,房间因为燃着暖炉反而倍感温馨。蒲翰学者示意千弘昌将他留在窗边,随后对我慈祥地笑了笑,说他在外头赏赏雪景就好了,不打扰我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千弘昌去而复返,“鹿侦探,千鹤大人已经准备妥当,请您现在过去吧。”
再次踏入主厅,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刚才的热络欢愉已经荡然无存。千鹤正端坐在主位之上,当她抬起头,目光与我相接的瞬间,我再次确认,这就是我刚才在门缝里瞥见的那张脸。此刻她身上穿的,也同样是那身华美耀眼的和服,
她看起来极为年轻,二十来岁,容颜和冷白的肤色如同陶瓷玩偶,黑色的瞳仁里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此刻的她,周身笼罩一种神龛般的静谧与疏离。
在短短时间内,竟能展现出如此截然不同的两面,难道是出于神明身份的需要,而刻意为之的伪装?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鹿侦探,远道而来,辛苦了。棂渊偏僻,招待如有不同,还请您见谅。”
接下来,她安静地聆听着千弘昌再次陈述着我的来意。不过,她极少回应我们,只是偶尔轻轻点点头,表示她在听。
会客的时间并不算长,最后,她用那平稳无波的声音说道:“相关事宜,我相信弘昌会全力配合鹿侦探的,千家…有劳鹿侦探费心了。”
她随后优雅地站起身,“今日的修行时辰要到了,我就不多陪了。”
会谈就此结束。我们也随之起身。我朝着她恭敬地微微鞠了一躬,直到此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这位气质如此冷冽的千鹤大人,原来身形是如此娇小玲珑。当她站起身,宽大的和服更显得她更加身形单薄,站直了似乎也只勉强超过我的下巴,更像是一尊易碎的白瓷人偶了。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极轻微地欠身还礼,随后便转身,没有丝毫的迟疑,就步入了廊外的风雪之中,木屐踏在覆着薄雪的石径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
千弘昌再次开口,语气多了几分郑重,“鹿侦探,我想是时候向您具体说明一下委托的事宜,也顺便把家里现在主要的人员给您捋一捋。我知道您现在肯定是一头雾水。”
“眼下千家真正的掌权者,也是整个棂渊的守护者,就是您刚才见过的千鹤大人。她肩上的担子…不是一般的重,不仅要维系千家内部的安定,更要护佑整个棂渊百姓的平安。”
"唉,千鹤大人这几年确实压力很大。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不过不久又会恢复心情。可能是事情太多了吧,每天要操心的事一桩接一桩的,我们都不敢轻易去打扰她。"
“不多说了,千鹤大人有一位丈夫,滕安华先生。是已故的老夫人,也就是千鹤大人的母亲,亲自定下的人选,他放弃了医生的职业,入赘到了千家。滕先生比千鹤大人年长几岁,主要的职责就是在一旁辅佐千鹤大人,帮她打理族内族外的各种事务。”
接着,他脸上掠过一丝混合着尴尬和无奈的神情,声音也压低了些,“然后…按祖上不知哪辈传下来的老例,神明大人还得有一位…呃…替补夫君。”
“老辈人想的…咳…是担心正室夫君万一在繁衍子嗣上…不那么顺遂,或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好歹能有个延续香火的保障。不过传到今天,这名头也差不多就剩个空壳了,没人真当回事。这位替补夫君是千悠,算起来是本家好几代以前分出去的男性旁支的后代,论起来是远房亲戚。千鹤大人把他接来府里,一半也是看这孩子父母过世得早,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
“千鹤大人还有一位双胞胎妹妹,千羽小姐。这和当年斩蛇的始祖千玥大人一样,我们千家好像世代都有诞下双生女的缘法。规矩是…如果…我是说万一,姐姐那边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就会由妹妹来继任神明。所以千羽小姐从小也跟着接受了一套修行和教育,她现在偶尔也会去神社静修,不过次数很少,毕竟千鹤大人还年轻,一切都平顺得很。”
“最后就是我这个跑腿打杂的了。我是千家的男性旁系,我的父亲是千鹤母亲的亲弟弟。我留在本家,主要是帮着打理这宅子里里外外所有的杂事,也包括跟棂渊的村民们维系关系。每个月,村民们都能有机会上山来神社参加一次祭祀仪式,这些安排,都是我的分内事。”
我努力在脑中勾勒着这张复杂的人物关系网,“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那么,千先生,您在信里提到的‘不寻常的事情’,具体是指什么呢?”
“是开发公司的事。”千弘昌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沉了下来,“之前没跟您细说的那一位…不速之客,是黑政一,一个开发公司的老板。不知他怎么就嗅到了棂渊这块地方,竟然异想天开,想把这里打造成什么豪华度假村!而且…他们规划的第一步,就在我们千家宅邸附近!这简直…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先不说棂渊这儿的山水风光有多珍贵,那些长了上百年的珍稀草木根本不是钱能衡量的,他这么干,也根本就是没把千家放在眼里,没把千玥当年豁出性命镇压蛇妖的牺牲当回事!他更不在乎这棂渊上下几百口人的死活!万一那些重型机械开进来,惊扰了地脉,震松了封印,导致蛇妖残余的力量复苏…那后果…那将是塌天大祸!蛇妖可是会吞噬人心!”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千鹤大人当然是坚决反对这个计划的,态度非常明确。所以她才私下拜托了滕安华先生和千羽小姐,去请来了相越侦探和白石律师。相越先生负责在外头搜集黑政一过去和现在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事;白石律师精通法律,前几天刚写完了一份意见书,重点强调了棂渊这地方怎么怎么特别,还有好多老辈子传下来的文化和山里珍贵的药草什么的,反正就是把这里的特殊性都写上去了。已经托人到镇上提交给政府部门了,希望能从法律上阻止他…可惜……”
“可惜政府那边到现在还是一点明确的回应都没有。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被黑政一用金钱打通了关系。现在开工的期限一天天在逼近,这也是我…我们想着必须得请您来帮忙的原因之一。”
对面的眼神飘忽了一下,“还有一个原因…自打这个黑政一踏进这里,村子里,就连这宅子里…气氛都变得邪门起来,让人心里头发毛。而且,就连那蛇妖的骸骨,还莫名生出了几道裂痕.....就像是要复苏了一样...”
“在上个月祭祀仪式之后,村里就开始传出些…怪话了。有好几户人家,都吞吞吐吐地跑来跟我说,夜里在山林边,好像瞥见了没有头的人影,在那晃晃悠悠地走…还有更邪乎的,说…说看到了身子还在扭动,却没有头的蛇…就在老林子的深处…村民们私下都在传,说是黑政一要动土,惊扰了地脉,怕不是…蛇妖显灵了…”
“我们千家世代镇守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可现在…现在因为这些传闻,再加上不知为何斩首岩处的石骸竟产生了裂痕,有些村民开始有了质疑的声音…千家的威严,正在动摇啊!黑政一这么不管不顾地瞎搞胡来,会不会真的把那不该惊醒的东西给惊醒了…万一封印真的松动了,那…”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恰在此时,窗外一阵山风呼啸着卷过,猛烈摇动着庭院中的枯枝,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呜声响,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应和着他这份不祥的预感。
千弘昌领着我踏出主厅厚重的木门,我正式接下了他的委托,并承诺会以侦探的身份竭尽所能。然而,话虽这么说,我心底却有一丝不确定在蔓延,我那套建立在逻辑和实证上的推理,在这个信仰神明与蛇妖传说根深蒂固的地方,究竟能发挥几成作用呢?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恰好从连接庭园的小径拐角处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少年,顶多十四五岁。与宅邸里普遍穿着的传统服饰截然不同,他上身是一件略显单薄的白色衬衫,肩上随意地挎着一个深色的帆布书包,活脱脱像是一个刚放学回家的中学生。
千弘昌的脸上迅速堆起客气的笑容,“千悠少爷回来了?您这是刚从村里的学堂回来吧?”
那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清秀、还带着明显稚气的脸庞,他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明亮的黑色,他简短地回应了千弘昌,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软糯腔调。
千弘昌敏锐地捕捉到了千悠挽起袖口的小臂上,那里有一片刺眼的红痕和几处明显的青紫色淤伤,他眉头皱起,“哎呀,您这手臂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摔着了?”
千悠下意识地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才不是摔的!是学堂里几个讨厌鬼!他们…他们居然背地里说千鹤大人的坏话!说千鹤大人功力不足,才让蛇妖的残魂跑出来迷惑村民,我怎么可能听得下去!当然要教训他们!”
然后,他的注意力猛地完全转移到了我身上,他毫无征兆地向前跨了两步,一下子凑到我的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雪花,鼻尖都快碰到我的嘴唇了。
我有些窘迫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呃…你好,我是鹿荣,是千先生请来的…私家侦探。”
少年似乎对我的反应和身份感到新奇,终于向后退了一小步,“侦探姐姐你好!我叫千悠!我是千鹤大人的夫君之一哦!”
千弘昌在一旁插话道:“鹿侦探,千悠少爷,你们先聊着。我得赶紧去请相先生和白先生到偏厅等候,如果千羽小姐这会儿在宅里,我也会请她过来见见。这都是千鹤大人特意吩咐的。”
“侦探姐姐,你已经见过千鹤大人了,对不对?”等千弘昌转身离去之后,千悠开口询问我。
“是的,刚刚见过了。”我回答,却忍不住再次仔细打量起他,这张脸庞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言行举止也都透着一股少年人的直白和懵懂,居然顶着神明夫君的名头?实在让人觉得无比违和。
“千鹤大人是世界上最美、最温柔的人了!”千悠仿佛根本不需要我的回应,用一种近乎虔诚且充满倾慕的语气宣布道,但随即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不过…不过她有时候也很让人担心呢。”
“嗯……就像…就像月亮也有晴有阴一样吧。有时候她会特别开心,像是我的亲姐姐一般,会教我念那些好听的古诗,还会很细心地问学堂里有没有人欺负我,跟我讲好多好多外面世界的故事;但有时候她又会变得好安静,好像…心里压着一块很重的石头,一个人待在神社那边,好久好久都不出来,那种时候,好像只有滕安华叔叔能进去跟她说几句话,让她稍微好一点点。”
“但是!”他强调道,“不管哪样的千鹤大人,我都最喜欢了!”
“而且千鹤大人很怕冷的,你看今天这么冷,她肯定又抱着手炉了。在神社里修行,还要主持那些很重要的仪式,要求可严了,她的手是千万不能抖一下的。千鹤大人又要努力做那么难的修行,又要操心家里人的事情,现在还要对付那个坏蛋开发商…她真的太辛苦了。如果…如果我能再厉害一点,能帮千鹤大人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是赶走那些说她坏话的人,也好啊。”
我听着千悠毫无保留地诉说着对那位神明大人的仰慕与担忧,脚下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小径向偏厅方向走去。
刚走到偏厅附近,就看见千弘昌已经等候在了门口,“鹿侦探,千悠少爷。相先生和白先生都已经到了,正在里面等候。”
千悠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一幅懂事表情,朝我挥了挥手,随后便转身蹦跳着跑开了,身影消失在覆雪的廊柱之后。
我也挥手跟他告别,然后推开了偏厅的木门,厅内光线柔和,两位男子几乎在我进门的瞬间便从靠墙的深色扶手椅上站了起来。我赫然发现,这两位的身高都极为出众,让原本还算宽敞的偏厅都显得略微局促起来。
其中一位穿着修身黑色高领毛衣的男子率先上前一步。他身形颀长,大概有一米八高,他朝我伸出手,“鹿荣小姐?幸会。我是相越。久仰鹿有方先生大名。”
我连忙伸手与他交握,“相越先生您好,我是鹿荣。您太客气了,我才是久仰您的大名。”
另一位男子穿着合体的深褐色西装,打着一条斜纹领带,他随后也伸出手,“白石,目前是律师。以前也在侦探行业里摸爬滚打过几年。”
就在这时,偏厅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千弘昌侧身,恭敬地引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当我的目光落在那个女子脸上的时候,呼吸不由得一窒,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了一下。
那张脸,分明与之前主厅里那位冷清寡言的神明大人如出一辙,拥有同样精致的五官、白皙的肌肤和完美的骨相。但仅仅是下一瞬间,巨大的差异便如潮水般扑面而来,冲刷掉了任何可能的混淆。
眼前的女子,虽然也是一头黑色的秀发,却被编成时髦的发型,脸上的妆容也明艳夺目。她也并未穿着千鹤那种话华丽典雅的传统服饰,脚下不同于千鹤,蹬着一双鞋跟细巧的黑色高跟鞋。
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比娇小的千鹤高挑了不少,像一朵迎着风雪盛放的红玫瑰,与千鹤那朵静谧的白梅截然不同。
而她身旁的男子,看起来年龄大约三十上下,身型也较为高挑,和一旁的千弘昌一般高了,穿着深灰色的人字纹西装。他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的乌青快垂到了下巴,额角和眼角也浮现出浅浅的皱纹。
“鹿侦探,这位是千羽小姐,千鹤大人的胞妹。这位是滕安华先生,千鹤大人的丈夫。”千弘昌鞠躬介绍道。
我连忙上前与他们握手并再次自我介绍。相越和白石也保持着得体的社交距离,朝他们点头致意。
滕安华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沙哑,“几位,实在抱歉,最近为了开发案和村里的一些不安的波动,一直在奔波,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我们三人自然是连连表示理解,让他不必客气,保重身体要紧。
滕安华稍稍松了口气,“我和千羽还有些紧急的事情需要立刻处理,是关于明天村民协调的最终细节,就不多打扰各位商议正事了。期待稍后能有更多时间向各位请教。”
说着,他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千羽的手臂肘弯,似乎是在催促。
千羽自进来后便一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此刻被滕安华一碰,她便从善如流地朝我们点头笑道,声音比千鹤要清亮活泼许多,“是啊,真不好意思,先失陪一下。希望各位在棂渊一切顺利。”
说完,她便与滕安华一同转身离开了偏厅,高跟鞋和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渐行渐远。
千弘昌转身对我们低声道:“唉,真是难为他们了。滕先生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千羽小姐也跟着四处奔走,没少出力。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棂渊啊…”
正说着,偏厅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蒲翰学者,但他并非独自一人。一位气质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正小心翼翼地推着他的轮椅。
千弘昌立刻快步上前,自然地从那中年男子手中接过了轮椅的推手,“几位,正好,给您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宫林栋博士,也是我们棂渊的客人,和蒲翰先生一样,是来做学术研究的。宫博士,这位是鹿荣侦探。”
宫林栋看起来和千弘昌年龄相仿,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我发现他身材敦厚,和我一般高,随后他笑着与我握手,“鹿小姐?太好了,近期真是有不少外面的朋友来到棂渊呢。”
“我在这里的研究方向,主要是棂渊这片土地独特的生态构成,和千家的历史、那份代代相传的神秘力量、还有那头笼罩在迷雾中的蛇妖,这一切实在太令人着迷了。蒲先生在这方面真是活的百科全书,给了我许多指引。”他谈起了自己的研究,“越是深入研究,我越发觉得,这些传说背后隐藏着惊人的真实性。毕竟,那蛇妖的岩骸,就那么真实地矗立在宅邸的不远处,这里肯定存在某种超越我们当前认知的可能。”
白石插话道:“宫博士您太谦虚了,您来棂渊的研究目的,我记得主要是调研这里特殊植被中蕴含的对治疗认知紊乱症状有奇效的植物活性成分吧?听说是通过纠正患者的认知来实现的,比传统药物治疗更有效。我们提交给政府的那份意见书中,关于稀有药用植物的部分,还是多亏了您提供的专业数据支持呢。”
“白石律师记性真好。但是你只说对了一部分,虽然我发现的那种独特生物碱复合体,在调节海马体功能与稳定神经感知方面确实展现出非凡潜力,可能对某些幻觉感知类精神疾病有革命性的疗效。但这神奇的复合体从何而来?”宫林栋的话锋一转,“这不正是得益于棂渊这独一无二的自然环境吗?追根溯源,正是千玥与蛇妖那场撼天动地的搏斗,使得她的血液融入大地,如同催化剂一般彻底改变了这片土地的本质,才滋养出了这些异于他处的植被特性,孕育了这独有的自然馈赠。”
蒲翰学者也适时地接过话茬,“正是如此。棂渊是一块不容亵渎的瑰宝,它的价值远非金钱所能衡量。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浸透着千家世代以来,为了镇压蛇妖以及守护此地安宁所付出的巨大努力与牺牲。我们绝不能坐视黑政一为了短期的商业利益,粗暴地打破这用无数心血与岁月维系下来的脆弱平衡。”
谈话的余音还在温暖的偏厅里徘徊,门轴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原来是不知道何时离开的千弘昌去而复返。
他快步走到我和白石面前,“鹿侦探,白律师,刚接到村口处打来的电话,说是镇上的传真站收到了两份传真,一份是给白律师您的,另一份…署名是给鹿小姐的。”
他补充道:“您二位也知道,我们棂渊地方偏僻,手机信号是彻底没有的,唯一那部老式电话机就安在村口的小卖部里。这些传真文件,都得麻烦您二位亲自跑一趟镇上的收发站才能拿到。”
我和白石连忙向他道谢。然而,我心里却猛地一咯噔,给我的传真?知道我行程的人屈指可数,难道…是父亲?他怎么会知道这里的联系方式?
但我猜测,白石的那份传真,极有可能是政府部门对那份紧急提交的意见书的回复。
“事不宜迟,我送二位去村口吧,然后叫老陈用他的三轮车送你们去镇上。”千转身就准备引路。
这时,宫林栋博士也站起身,说要回村驿舍整理些下午采集的苔藓样本,想顺路送送我和白石,相越侦探也随即表明他也会同行。
我们一行人沉默地走出千家宅邸那仿佛能隔绝一切的门楼,踏入风雪之中,再次路过那处巨大的斩首岩时,蛇妖石骸在愈发密集的雪花中更显狰狞诡谲。白雪徒劳地试图覆盖它嶙峋的体表,却更加凸显了那些深邃的裂缝。此处的土地,显得格外阴沉,大雪都掩盖不住那片深黑的土壤,像是传说那般,被千玥与蛇妖之血浸透。
斩首岩的后头是一处亮着微光的小型神社,简陋的社殿之内透出昏黄灯火,想必千鹤此刻便正在里面修行吧。
宫林栋博士忽然喃喃道,恰好只让紧挨着他的我、白石和相越能勉强捕捉到,“唉,这形态…这裂缝扩散的轨迹……难道那些传说,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
恰在此时,从蛇妖石骸侧后方那条被雪覆盖的小径上,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转了出来,正迎着我们的方向走来。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
等他走近,我才赫然认出,这正是我之前在主厅门缝里瞥到的与千鹤相谈甚欢的高大男子,此刻他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的得意笑容,步伐稳健地径直走向我们,或者说,主要是向领头的千弘昌走来。
“晚上好啊,千管家。这么大风雪,还要出门奔波?真是辛苦了。”
我看到千弘昌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回应,“晚上好,黑先生。”
原来他就是黑政一,我瞬间了然。难怪千弘昌是这种反应。
黑政一却对这凝成实质的敌意视若无睹,他用一种故作惋惜实则满是恶毒嘲讽的语气说道:“哎呀,不过嘛,很快这边就要大变样了!工程队一进场,初期难免会有些热闹,我先在这里道个歉,到时候还得请你们多多包涵啊!”
他说完,也不等任何回应,便与我们擦肩而过,迈着傲慢的大步扬长而去。
前往村口的剩下路程,千弘昌不住地低声咕哝,像是在对我们控诉,又像是在绝望地安慰自己,“…他这么嚣张?到底谁给他的底气?白律师的意见书…今天肯定会有回音的…他到底懂不懂他在做什么?!”
相越拍了拍千弘昌的肩膀,“千先生,冷静。我已经托了信得过的人,正在加紧搜集黑政一过往所有违规操作的证据,只要找到确凿证据,他这项目就别想顺利开工。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终于到了村口,那辆老旧的三轮车已经突突突地喘着粗气等在那里。千弘昌、相越和宫林栋将我和白石送上车,再三对着司机老陈开慢点,注意安全。
三轮车在积雪覆盖的土路上剧烈地摇晃颠簸着,每一次颠簸都几乎要把人的骨头架子摇散,这雪势非但没有减小,反而变本加厉。
在一片嘈杂得几乎要震碎耳膜的引擎轰鸣声中,我问身边一直沉默着的白石,“白律师,千家上下…都是坚决反对开发度假村的吗?”
白石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就我的接触来看,千鹤大人和滕安华先生的态度是明确反对的。千羽小姐嘛…可能态度比较暧昧。虽然是她出面聘请的我,但在接触中,我能感觉到她对外面世界…比如繁华的A市,抱有相当程度的向往。她甚至提过曾经想去A市读大学,据说滕安华先生还承诺过会资助她全部学费。至于千悠少爷,他自然是无条件站在千鹤大人一边的,但他还是个半大孩子,他的支持更多是情感上的依赖和崇拜。蒲翰学者的立场很明确,他的学术研究根植于此地的历史与传统,开发无疑是毁灭性的。宫林栋博士嘛…情况稍复杂些,从纯科研角度,改善交通或许有助于将他发现的草药活性成分推向临床应用,但大规模旅游开发对这片原始生态环境而言,又是灾难性的的破坏,就专业角度而言,他应该是反对的,但我没有直接问过他的个人倾向。”
怀揣着这种对每个人动机和立场的细微揣测,三轮车终于艰难地颠簸着抵达了镇上的收发站。
然而,结果却令人倍感沮丧。所谓给我的传真,竟是隔壁村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人收到的,纯属一场哭笑不得的乌龙。白石律师翘首以盼的那份传真,也并非来自于官方政府部门,而是由一个所谓的民间环境监督机构发来的,里面罗列了一些关于黑政一公司过往在其它项目上打擦边球式的违规操作记录。
等我们推开收发站的玻璃门准备离开时,才骇然发现外面的世界早已彻底变了模样,不知何时小雪已经演变成了一场末日般的狂风暴雪,能见度骤降到不足十米,天地间一片混沌。
司机老陈一脸极度歉意地对我们喊着:“两位对不住啊!这雪太大了!太危险了,一时半会儿绝对回不去了!”
白石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他从大衣内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用身体挡住狂风点燃,然后靠在避风处,狠狠地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烟雾刚从他唇间逸出,瞬间就被狂暴的寒风吞噬得无影无踪。
我不喜欢烟味,便转身又退回了收发站屋内,掏出手机,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格始终只有可怜的一两格,正发愁如何打发这被迫滞留的时光,我发现角落里竟摆放着一台看起来仿佛从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台式电脑,旁边贴着一张纸条:“供旅客查询使用”。
一种混合着侦探本能和百无聊赖的冲动驱使着我在电脑前面的旧椅子上坐下,我在搜索框里键入了“黑政一”以及他名下那家开发公司的名字,发现他的公司是典型的家族企业,子承父业。新闻照片上的他常常出现在各种豪华度假村的剪彩仪式上,穿着高定西装,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指间夹着香烟,与今日见到的那副得意模样如出一辙。
接着,我搜索了“蒲翰”,搜索结果证实了他确实是国内民俗文化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页面上出现了不少学术访谈和大量由他署名的学术论文目录。我随手点开几篇近期的论文摘要,发表日期与他旅居千家的时间吻合,标题和摘要涉及地方信仰、祭祀仪轨、神话叙事分析等。
然后,我输入了“宫林栋”,信息显示他确实是精神心理学领域的博士,曾经在《认知神经科学杂志》这类权威期刊上发表过论文。然而,这些论文的发表年份大多集中在十年甚至更久以前。
我刚想在搜索框里输入“白石”,一股带着寒意和烟味的气息突然逼近。我条件反射般地关掉了浏览器窗口,然后故作镇定地转过头,果然,白石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的身后。
“雪停了,老陈说可以慢慢开回去。”他说道,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
三轮车在几乎被彻底抹平的山路上绝望地蠕动,当车辆险险滑入棂渊村口那块地面时,身后传来一阵低沉却恐怖的闷响,我们惊骇地回头,只见白色的洪流轰然吞没了我们刚刚经过的路径。
老陈瘫在驾驶座上,对着千家宅邸的方向念念有词,“…显灵了…是蛇妖大人发怒了……神明大人…千万…千万要镇住啊…”
我们在半路辞别了几乎无法正常行走的老陈,据说棂渊的村民在祭祀仪式除外的日子,没有资格踏入千家的地盘,随后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千家宅邸。
刚踏入千家宅邸的门槛,两道身影便从主屋廊下的阴影里猛扑出来,是相越和千弘昌。
“鹿小姐!白石律师!”千弘昌的声音变了调,“出…出大事了!”
“死了”两个字,猝然射入这万籁俱寂的雪夜。我猛地怔在原地,心脏似乎停跳了一拍,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
相越回答道,“就在你们走后…我们回来才发现,黑政一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来到了宅邸,说要见千鹤大人…但千鹤大人整晚都在神社修行,他就和千羽小姐在偏厅里谈…”
千弘昌的话语有些混乱,“我没听,只知道千羽小姐后来怒气冲冲地出来,回了自己房间。然后…那个黑政一,他居然拿出了一份文件,说是政府盖了红印的许可!非说要宣布给我们所有人看!我只能去取了最好的茶,那可是平时只有祭祀时才会用的珍藏,泡好了送到主厅…叫来了滕安华大人和千羽小姐,相先生、宫博士、蒲学者也被我叫去了…”
“他确实出示了文件,还用手机炫耀,说里面拍了不少绝佳的开发点…千羽小姐没忍住又和他吵了起来,滕安华先生也说他这是在玩火自焚,场面很难看,只有他一个人趾高气扬…”相越接过话头。
千弘昌的声音低了下去,“之后…大家没什么可聊的,都只是在默默喝茶,然后就都散了,到了九点半用晚饭的时间,我一间房一间房地送去晚饭。千鹤大人一直在神社,没出来过。再后来,大概十点半光景,我正在最外头的厨房清洗碗碟,相先生和千悠少爷就冲了进来…”
相越强调,“大概十点一刻左右,我在宅邸里走动,经过偏厅时,看到里面灯还亮着,我下意识凑近窗户看了一眼,就看见黑政一倒在地上,他的头也不见了!”
“我立刻去推门,发现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抵住了,根本撞不开!我马上想去找千弘昌先生,却在半路上碰到了千悠少爷,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到我,就抓住我的袖子,他问我,说他大概五分钟前,看到黑政一先生倒在偏厅里,身上好多好多血,他…他没事吧?我这才惊觉,他才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等等,”我忍不住打断他,“断头?千悠看到的是无头尸体?他见过几次黑政一呢?在那种情况下能立刻确认那就是黑政一?”
相越眉头紧锁,“这就是最矛盾的地方!千悠非常坚持,说他看到的是黑政一完整的身体,但脖子都是血,就在我发现的几分钟之前!但当时没时间细问,就一起找到了千弘昌先生,大概十分钟后,我们三人合力撞开了偏厅的门,门后被一个翻倒的小茶几抵着,冲进去之后看到的,就是黑政一的…无头尸体。”
千弘昌接过话,“千悠少爷当时就彻底崩溃了…我半扶半抱把他弄出来时,他一直在喃喃自语…什么‘不会的’、‘不可能的’、‘明明不是这样的’…唉,他还是个孩子,哪里受过这种惊吓…”
我们四人终于来到了偏厅门口,偏厅的大门歪斜地敞开着。相越侧过身子,用戴着白手套的手示意我们进入,
一股复杂的气味瞬间攫住了我的鼻腔,浓烈甜腥的血气夹杂着陈旧的草席味,和若有若无的焚香残余混合在一起。暖炉里只剩下了灰烬,屋内的寒意似乎和外面一般。
我将目光从门框上移开,投向了内部。首先闯入视野的,是那只被撞得歪斜的矮脚茶几,此刻正别扭地倒在门前。它的附近,两只神色的男士皮鞋一正一反地躺着,鞋头都朝向室内。
我的视线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向房间中央,黑政一无头的躯体,正僵硬地躺在那里,昂贵的深色西装依旧笔挺,与脖颈处那个血肉模糊的大创面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周围是更多星星点点的喷溅血迹,泼洒在周围的地板和坐垫上、甚至一旁那座木质书架上面,有些血迹上面以及周围还覆着一层细小的深黑色颗粒。
白石已经无声地行动起来,我跟随他的轨迹,走向书架。在与我额头齐平的高度,有一片相对密集的喷溅点,那正好是书架上零零星星血痕里最高的一处,边缘有些模糊,色泽也比其他的更浅淡一些。顺着视线往下,在书架贴合墙壁的边缘,一道血迹突兀地断开,仿佛被无形之物拦下。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缺失了生机的躯体上,黑政一衣着整齐,双脚却赤裸着,于是我再次看向茶几旁边那两只孤零零的皮鞋。
相越小心地捏起一只鞋,“根据我的记忆,他今天穿的就是这双。”
他走到尸体脚边,将鞋口对着脚比划了一下,看起来尺码也是吻合的。
我看着被挪动的茶几和半开的门,凶手是如何完成这一切后离开的?审视完那扇唯一的门和那仅容得下婴儿的换气小窗,我蹲下来仔细观察起那个木质的茶几,在一侧的外壁上,粘着一小块边缘平整却泛黄的创可贴,尽管茶几上也沾染上了些许血痕,但创可贴整体并未被污渍波及。再观察茶几腿周围的地板表面,从门口往内延伸半米的那一小条地板上,隐约能看到一些细微的摩擦拖拽痕迹。
就在我伸手想要更仔细地检查整扇大门的时候,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猛地从远处逼近。
千羽和滕安华几乎是冲到了门口,滕安华跑在前面,“弘昌!能想到的地方都粗略看过了…哪里都没有他的头!”
千羽脸色苍白如纸,步伐有些踉跄,“村口那边彻底完了,泥石流…电话线肯定也断了…”
滕安华下意识说:“黑政一他死在这里,也真算是作茧自缚…”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猛地触及我们三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于是猛地收声。
他迅速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一家之主(尽管是辅佐)的仪态,“鹿侦探,相侦探,白律师,尽管我们千家不欢迎黑政一的所作所为,但他惨死在我们千家的土地上,于情于理,我们都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如今外界援助无法赶到,我代表千鹤,拜托三位!务必竭尽所能,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还千家一个清白!”
“滕先生,正好有些情况需要向您了解一下。”我立刻上前一步。
相越立刻给千弘昌递去一个眼神,让他护送千羽回去。我明白他的潜台词:在这座被彻底封锁的孤岛宅邸中,每个人都是嫌疑人。
随后,偏厅外清冷的月光下,只剩下我、白石、相越和滕安华。
“滕先生,黑政一最近是否一直在宅邸周边乃至山林中进行所谓的勘探活动?”白石率先开口。
“是的。他以勘察开发为名,拿着手机四处拍摄,声称要将素材传回公司。有一次,他竟胆大包天,试图靠近神社,被我及时发现并阻拦了。若是惊扰了千鹤的修行,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接着追问,“千鹤大人自从下午与我短暂会面后,就一直在神社修行,从未返回过主宅,对吗?”
“对,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神明的修行,是极其耗费心神且不容中断的功课,通常要持续到子时之后。”
滕安华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其实,近一两年,我们多是分房而眠。她修行归来时常已是深夜,怕打扰我休息;唉,千弘昌似乎对此也有些不同的看法,当然,他不敢违背千鹤的意愿。所以,我通常睡在主卧另一侧的客房。”
相越插话道:“千弘昌先生和我发现尸体后,他先将千悠送回房安顿,随后便立刻去找您了,对吗?”
“没错,他找到我的书房,告知了这骇人的消息,当时千羽恰巧也在。”
“你和千羽小姐在吃完晚饭之后就一直待在一起吗?”我忍不住问。
“没错,我们正在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黑政一的开发计划,没想到就…”
白石推了推眼镜,“滕先生,还有一个问题,聘请我们三人前来棂渊,据说是由您和千羽小姐安排的?”
“是,但也不全是,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是宫博士,他向千鹤进言,说可以借助外界的力量来应对纠纷,这样千鹤就能心无旁骛地进行最重要的修行,他说,这也是蒲翰学者的看法,千鹤采纳了建议,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和辅佐者,具体负责联系和聘请各位。”
与滕安华分别后,我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片血腥的偏厅,就在凝固的血泊之外,最靠近墙角阴影的地方,一个深色的长方形物体半掩在一个坐垫的后面。相越循着我看的方向走去。他小心地绕过主要血泊,弯腰捡起了那个物体,正是一部智能手机。
“是黑政一的手机。”他轻轻翻转手机,屏幕竟然随之亮起,手机并没有锁屏。
我们三人下意识地围拢,相越首先点开了备忘录。里面记录着一些零散的开发构想和预算数字,以及几个标注了特别重点的条目,例如“短信去往:斩首岩后山林”。
接着是相册。里面充斥着黑政一近日拍摄的大量照片和视频:陡峭的山崖、云雾缭绕的林谷、千家宅邸不同角度的远景,其中几张明显是偷拍的。
最后,他点开了邮箱应用,收件箱里塞满了邮件往来,内容围绕着棂渊度假村的开发计划。其中几封已发送的邮件里,果然附带着视频文件,邮件的发送日期都是昨天,或是前几天。
相越最终停留在一个草稿箱里的邮件上,邮件正文是空白的,但附件里赫然挂着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显示为“斩首岩周边”,拍摄时间就在今天傍晚,远晚于已发送的那些,看来这个视频,黑政一还没来得及发送出去。
我们三人随后都彼此有想要探查的线索,于是就此分别,分别没入宅邸不同的方向。
我转身走向主厅,我觉得千悠的说辞矛盾有些多,或许遗漏或隐瞒了关键细节。我必须再和他谈谈。尽管我知道自己资历尚浅,但这座被风雪和死亡封锁的宅邸,已容不得任何人退缩。
主厅的大门敞开着,千弘昌正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给每个人面前的茶杯斟满热水,滕安华坐在主位,蒲翰深陷在轮椅里,宫林栋则靠墙站立。而在主厅外的廊下,千悠蜷缩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入并拢的膝盖之中。
令我略感意外的是,千鹤竟也在场。千悠的身边,那对绝世的双生花一左一右地陪伴着,千鹤握着他一只冰凉的手,声音低柔安慰着千悠。
千羽的语气带着姐姐般的责备:“…跟你说了多少次别乱跑,下午刚给你处理过伤口,怎么又不当心…”
“千鹤大人,千羽小姐,我…能否单独和千悠少爷说几句话?”我放轻脚步走近。
千鹤静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点头,优雅地站起身,捏了捏千悠的手,千羽也站了起来,跟着千鹤一前一后走向了主厅。此刻的千羽褪去了高跟鞋,只穿着黑色的厚袜,身高与千鹤完全一致,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如同镜中倒影一般。
“千悠,我知道你看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但姐姐需要你的帮助,为了不让坏人再伤害任何人,你能把当时看到的,告诉我吗?”我试着让声音保持平稳温和。
“你当时是经过偏厅,往里面看的时候,发现黑政一先生倒在地上,身上有血,是吗?”
“你一定吓坏了,但是为什么没有立刻去告诉千弘昌先生,或者滕安华先生呢?”
他沉默了,时间仿佛被拉长,我能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不行。”他终于挤出两个字,“我去找过滕叔叔…他不在房间里…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除了黑政一先生…你在偏厅里,或者附近,还看到别的什么让你在意的东西了吗?或者听到什么声音?”我只好再次询问。
“没有…真的没有…可能…可能是我眼花了…也许是…是林子里的鬼影…”
这时,白石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廊角另一侧,我叹了口气,觉得此刻从这惊弓之鸟般的少年这里恐怕难有收获。我只好拍了拍他冰冷的手背,向他表示了感谢。
我穿过月光洒落的庭园,忽然,我看到相越挺拔的背影正凝立在一间独立的小屋前。
相越听到我的声音,他侧过头,“千弘昌刚才提到,这是宅子里堆放杂物的储藏间。我在想,凶器,还有那颗头…或许会被藏在这种地方。”
一股浓重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视线所及,最触目惊心的便是那把被随意扔在一堆破烂麻袋和生锈农具之上的巨大砍刀,应该本是劈柴砍骨的工具。那刀面上粘附着大片已经凝固发黑的喷溅状的血迹,凶器,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它。
相越立刻上前仔细查看刀柄和刀身连接处,“这屋子…千弘昌说,家里人都知道这里,平时放取旧物也不会锁门,这意味着,谁都有可能把它丢进来。”
我一边听着他的分析,一边借着微光打量这个狭小的空间。锈蚀严重的铁丝卷盘绕在角落,粗糙的麻绳散乱地堆放着,都大约有两只手臂那么长。破旧的瓦罐和陶瓮东倒西歪,几把近两米长的竹柄扫帚倚墙靠着,一叠泛黄的旧报纸堆得像座小山,足以有半米厚,角落里,甚至还有几件褪色的旧式劳作服。
就在我试图从这些充满迷惑性的杂物中捕捉一丝异常时,相越不知道在何时,已经带着大砍刀消失不见了。
我继续展开了行动,黑政一手机里被我们发现的备忘录,以及那个未及发送的“斩首岩周边”的视频文件,将我推向了宅邸之外,推向那片山林之中。
抬头望去,山林更远处,那座白日里庄严肃穆的神社,此刻已彻底熄灯,毕竟千鹤确实已中止修行,返回主宅。
我紧握着手电筒,竭力回忆着视频里那些晃动模糊的画面,艰难地校正着方向。
我在茂密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枯草丛中艰难跋涉,周围尽是苍白的草茎和灌木的阴影,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光束捕捉到了一处极不自然的凹陷。
那是一大片被彻底压倒的荒草,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下陷草窝,面积颇大,凌乱不堪,绝不是一人短暂停留所能留下的,反倒像是有重物在此反复翻滚、挣扎。
这个痕迹是黑政一昨日考察时在此休息留下的?但看这压痕的面积和状态,好像又不太像。
他在这里见了什么人?这是一场发生在夜幕之下、斩首岩旁的秘密会面吗?
在草窝边缘的软泥地上,隐约可见一些凌乱的足迹,看起来是普通的皮鞋印,还有几处更细小的印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出来的小洞。飘雪已经让这些痕迹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期间,我的靴尖无意中踢散了什么,低头用手电筒照去,是几撮被踩进冻泥里的烟灰。
突然,在草丛旁一块表面相对光滑的大青石上,一抹艳丽的色彩猛地攫住了我的全部视线。
那是一件放得有些凌乱的华美和服,与千鹤今日所穿的那件如出一辙,我伸手摸了摸它的面料,摸上去纤薄柔软。
它为何会在这里?巨大的疑窦瞬间攫紧了我,无数线索和猜测在我脑中纠缠成一团乱麻。
我沿着原路狂奔回宅邸院门附近,就看到千弘昌正从里面匆匆走出。
“鹿侦探!您回来了!相侦探他召集了所有人去到偏厅!他说…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什么?!”我失声惊呼,我的大脑还在一片混沌中试图理清脉络,相越竟然已经得出了结论?
我跟着千弘昌疾步往偏厅赶,抓住机会急切地追问,“千先生,宅邸里,有哪些人有抽烟的习惯?”
千弘昌被我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外人里头,我见过相侦探和白律师抽。家里人的话,滕安华先生烦闷的时候会抽。我自己也是,有时候心里头堵得慌,也会抽上一两根解解闷。”
我们很快回到了偏厅的附近,那里已然聚集了所有人,千鹤静立一隅,千羽站在滕安华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蒲翰学者的轮椅被宫林栋推着,千悠缩在最角落的阴影里,头垂得很低。
而相越,正站在偏厅的中央,这架势和氛围,完美复刻了那些经典推理场景中,名侦探即将揭示全部真相并将凶手逼入绝境的时刻。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相越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在场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开始了他的叙述。
“诸位,在黑先生遇害后,我收集并验证了几个关键线索。”
“第一,是致他死亡的凶器。我在宅邸的杂物间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身后捧出一件长条重物,一把巨大古朴、沾满大片已经凝固发黑的喷溅状血迹的沉重砍刀暴露在众人眼前,我才发现它几乎有半人多长,铁质的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第二,是关于第一发现人,千悠少爷的证词。”他的目光转向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他最初坚持声称,在我发现无头尸体之前的短短几分钟,他看到的黑政一先生,是‘完整的’、‘身上带血’但未身首分离的躯体。并且,他屡次含糊地提及,似乎看到了什么‘影子’或‘鬼影’正往斩首岩方向跑去,却又因受惊过度,无法清晰描述。”
“第三,在现场的木质书架上,在约一米七的高度,有一片血迹的喷溅形态显得异常,边缘模糊,色泽与周围相比浅淡,存在明显的被擦拭过的痕迹。”
“第四,门口附近的地板上,留有几道细微的摩擦拖拽痕迹,以及那个被用来从内部抵门的矮脚茶几。”
“第五,也就是这个茶几的外壁上,粘着一小块创可贴。”
他刻意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开口,“基于这些线索,我们需要解答几个最核心的问题。”
“第一,凶手是如何完成斩首这一行为的?答案几乎就摆在眼前,黑政一先生脖颈处如此利落、甚至粗暴的断口,绝非普通匕首或小刀能造成。这把原本用于劈砍柴薪的砍刀,我刚才已经询问过千弘昌先生了,是一直被存放在宅邸里那间杂物间里的。无论是刃口形状还是力道,它都是最符合的凶器。并且,千弘昌先生、白律师以及我本人,在搜查中均未在这附近发现其他更适合用于斩首的大型利刃。”
“第二,凶手是如何制造出这个内部被抵住的密室的?”相越走到那个小茶几旁,“关键在于这个创可贴,以及现在的季节,现在户外温度极低,凶手可以提前用水在室外凝结成一块足够坚硬的冰块,在杀人之后,他将这个茶几倾斜到特定的角度,然后将冰块塞入茶几身与地面之间的缝隙,而这块创可贴,就是为了临时固定住那块滑溜且正在融化的冰块而贴上的!如此一来,随着时间流逝,室内的温度就会让冰块逐渐融化,冰块融化后,失去唯一支撑的茶几便会自然向前倒下,恰好抵住大门,制造出密室的假象!”
“为什么几分钟前还是完整的尸体,几分钟后便被发现身首分离?因为时间根本就是一个谎言!那短短的几分钟,绝不足以让凶手完成斩首以及设计密室并从容逃离!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撒谎!如果千悠少爷撒了谎,一切矛盾就迎刃而解了!根本不存在什么‘完整尸体’!他刻意编造出这个时间差,他所谓的‘鬼影’,全部都是为了混淆视听,或者将嫌疑引向虚无缥缈之物的谎言!”
“还有那书架上被擦拭过的血迹!那个高度大约在一米七左右,根据法医学的常识,猛烈挥刀时溅起的最高的血液弧线往往会略高于凶手本人的身高,千悠少爷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六五左右,这个高度恰好吻合!而其他人,千鹤大人和千羽小姐身形娇小,目测约一米五,千弘昌和滕安华先生均在一米七五以上,宫博士则差不多一米七,蒲先生坐着轮椅,他们都不符合这个血迹的喷溅点!千悠少爷在慌乱完成斩首后,很可能看到了这个可能暴露自己身高的决定性破绽,所以仓促地进行了擦拭!”
“最后,那个创可贴!千羽小姐,你说过你为千悠少爷处理过手臂上的伤口,但晚上我们见到他时,他手臂上并没有创可贴,因为它被千悠少爷自己撕了下来,用在了那个需要固定冰块的密室诡计上!”
“第四,动机?”相越的声音低沉下来,“如果凶手是千悠少爷,那么他的动机或许十分纯粹,他渴望为千鹤大人分忧,他深信黑政一先生就是破坏棂渊安宁和威胁千鹤大人地位的万恶之源。黑政一拿出那份政府许可,开发似乎已成定局,这个被崇拜和焦虑冲昏头脑的少年,或许认为,只有彻底消灭这个人,才能为他所爱的神明扫清障碍,终结这场危机。”
他的推理环环相扣,最终无情地将那个单薄的少年牢牢地锁定。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震惊的、骇然的、怜悯的、难以置信的,齐刷刷地射向了蜷缩在最角落的千悠。
那少年在巨大的压力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早已血色尽失,在令人心脏停跳的寂静中,他发出带着剧烈颤音和哭腔的气声,断断续续地承认道:
众人皆被千悠突如其来的自白冲击得心神摇曳,就在这片混沌的气氛之余,一个冷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切开了凝滞的氛围。
“相当精彩的推理,相越先生。”白石向前踏出一步,他轻轻鼓了鼓掌,只是那掌声似乎并非赞许。
“逻辑链条清晰,指向明确,极具说服力。但是,我认为您的推理,建立在被遗漏的线索和错误的预设之上,我持有完全不同的观点。”
刹那间,众人的目光,以及相越眼中骤然燃起的被挑战的火焰猛地聚焦到白石身上。
“现在,让我们重新审视您提出的那几个问题。”白石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
“第一,凶手如何完成斩首?这一点,我完全同意您的判断。如此狂暴的创伤,凶器显然就是那把用于劈砍的厚背砍刀。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关于凶器的来源:那间杂物间,在我稍后的查看中,发现只要在千家宅邸居住过些时日,或有心观察过环境的人,都有机会知道那里的存在。黑政一在鹿小姐与我离开村子前还生龙活虎,之后更与各位一同饮茶。因此,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当时不在宅邸的鹿小姐和我本人——在物理上完全不具作案条件外,其余诸位,都存在无法被排除的嫌疑。”
白石平静地回视他,“我只是在陈述一种客观的可能性,相先生。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审视所有的可能,这是侦探工作的基石,不是吗?”
“第二,关于那个密室的手法。”白石继续推进,“您提出的‘冰块抵门’理论,听起来巧妙,但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水渍。如果使用足以支撑茶几的冰块,融化之后,必然会在茶几周围留下明显的水渍。即使水分后续蒸发,也必定会留下水痕,或者导致地板颜色加深或是材质起皱。然而,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此类迹象。”
“结合我在杂物间同样留意到的那卷闲置的麻绳,我想到了另一个更简洁、且不会留下任何水渍的手法。这个手法,同时解释了另一个疑点:为何黑政一衣着整齐,唯独皮鞋没穿在脚上?”白石的目光变得深邃,“凶手在作案后,脱下了死者的皮鞋。然后,他在那个矮脚茶几的顶部后角,绑上麻绳,绳子沿着墙壁向上延伸,另一端则使用一块创可贴,牢牢粘在墙壁的高处,而绳子的末端,系着的,正是那双皮鞋。”
“一切布置完成后,凶手离开房间,关上门。之后他通过那扇小小的窗户,使用手或者能够喷水的工具,将水喷射到那块粘在墙上的创可贴上。”
“水会逐渐浸透创可贴的背胶,一旦创可贴湿透,粘性消失,它就再也无法承受皮鞋的重量。鞋子会突然坠落!而下坠的皮鞋,通过绳子,会产生一个瞬间的拉力,猛地拉扯茶几的顶部后角。”
“此时,杠杆原理发生了作用:茶几的底部前沿成为支点,拉力作用在远离支点的顶部后角。长长的力臂使得皮鞋下坠的重力势能被放大数倍,因为力臂远长于阻力臂,所以理论上即使是皮鞋,也能产生足够的力,让茶几失去平衡,向前猛烈倾倒,然后抵住房门!”
“第三,那么,真凶是谁?”白石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缓缓扫视全场,“首先,绝不可能是千悠少爷。我检验过茶几上那枚创可贴。它是干净的,如果这是千悠少爷从伤口处取下的,上面理应残留他的血迹,更重要的是,一张已经使用过的创可贴,粘性会衰减,不能够固定住一根绑着皮鞋的绳子。再者,创可贴并非什么稀罕物,凶手完全可以取得一张新的。因此,千悠少爷关于‘看到影子’的证词,是真实的!他目睹的,正是那个去执行密室手法最后一步的真正凶手!”
他开始进行排除法,“案发时段,千羽小姐与滕安华先生相互证实在书房商讨计划。千弘昌先生虽一人在厨房,但他无法预知千悠何时会来找他,贸然离开,风险极高。蒲学者行动不便,可以排除。倘若是宫博士,他来访才一个月,对千悠少爷而言就是陌生人,大可直接指认,而不会如此支支吾吾。”
“更重要的是,偏厅地面的血迹上,有一些极其微小的的黑色颗粒,这不是宅邸内的灰尘或碎屑,而是独特的土壤颗粒。据我了解,这种色泽漆黑的土壤,只分布在斩首岩附近的那片区域!凶手在作案时,鞋底沾染了斩首岩附近的黑土,并将其带入了现场!”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就是真相。千悠少爷看到的,是他内心极度想包庇、潜意识里不愿承认、甚至恐惧指认的人!那个人同时不具备不在场证明,并且,ta也熟悉宅邸布局,知晓杂物间内有那把砍刀,并且行动路径与斩首岩相关,符合所有这些条件的...”
“只能是一直声称在神社修行、拥有完美独处行动时间和机会的——千鹤大人!棂渊的当代神明!”
“关于书架上的血迹,”白石继续施压,毫不留情,“如果我是真凶,发现喷溅的血液在可能暴露身高的位置,我要么是根本不去触碰,以免留下更多痕迹;要么就将所有的血迹彻底抹乱,以混淆视听。单独擦拭自己身高对应位置的血迹,这未免太过刻意,简直是主动标记!那道所谓被‘擦拭’的一米七高度的血痕,根本就是凶手伪造的!因为凶手的身高远不足一米六五,她无法自然地创造出那个高度的喷溅血痕!因此,她只能从别处沾了血液,故意涂抹到一米七左右的高度,再生硬地擦拭一下,盖去刻意涂抹的痕迹,也企图伪造出‘凶手的身高约一米六五’的假象!”
“只是她或许没想到,她随手选择的高度,竟巧合地将嫌疑转嫁到了身高相近的千悠少爷身上!而千悠少爷,恰好目睹了她逃离的身影,出于那种近乎盲目的忠诚与爱慕,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为她顶罪!”
“最后,动机?身为棂渊的神明,守护这片土地与子民是烙印于血脉的使命。黑政一不仅要在千家的地盘动土,惊扰沉睡的蛇妖,更是一次次公然地挑衅千家的千年权威。今晚,局势似乎已经无可挽回,对于一位将‘守护’刻入灵魂的神明而言,用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方式:复刻先祖千玥斩蛇之姿,来清除这个现代的‘蛇妖’,岂不是最合乎神理,也是最顺理成章的选择吗?”
整个宅邸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彻底冻结。千鹤依旧沉默地站着,冰雪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而千悠,像是被这最后的真相彻底击溃,猛地抬起头,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他望向千鹤的方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对不起…千鹤大人…我…我看到了…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真的看到了…是您…穿着那身最美的和服和木屐…往斩首岩那边去了…我想替您承担…我真的想…但是...对不起…”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证词,无情地印证了白石近乎残酷的推理。
所有人的目光,混合着巨大的震惊以及世界观崩塌般的难以置信,沉重地聚焦在了那位始终宛如玉雕般冰冷的神明大人,千鹤的身上。
“请等一下,”我开口,喉咙带着一丝无法压制的微颤,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针尖般刺向我这个半吊子的侦探之女身上。
我的脸颊逐渐发热,但脑海中翻滚的线索给了我支撑下去的勇气,强迫自己稳住声线,我继续说道:“相侦探,白律师,你们的推理都非常精彩,但是…请恕我直言,我认为你们可能从一开始,就走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相越的眉头瞬间锁紧,冷冷地盯着我。白石则微微侧头,推了推他的眼镜。
我没有退缩,深吸一口气,开始梳理我的思绪,声音逐渐褪去颤抖,变得清晰起来。
“第一,关于凶器,我完全同意二位的判断,造成黑政一那种创伤的,只能是这把沉重的厚背砍刀。但是,关于它的使用方式,我想做一个延伸。请回想一下那个创口,除了粗暴,它还有一个特点,过于平整了。请试想一下,面对一个可能挣扎反抗的成年男性,谁能在这种动态环境下,做到如此精准的一击断首?这需要巨大的力量和稳定的控制力。”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千鹤那纤细的身姿,“其次,关于这把砍刀本身。它几乎有半个相越先生那么高,长度预估九十公分,凭借千鹤大人如此娇小的体型,能否稳稳拿起它都存疑,更不要说挥动它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所以,仅凭这一点,千鹤大人是凶手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第二,关于密室的形成。白律师已经非常有说服力地否定了相侦探的冰块理论,我就不再赘述。但白律师您提出的‘皮鞋杠杆’手法,也存在一个物理上的难题。这样一个矮脚茶几,重量通常在20公斤左右,假设其重心在离地25公分处,要利用杠杆原理让它倾倒抵门,所需的力可并不小,设想用一米长的绳子下坠来提供拉力,计算下来所需的重物重量得要有三公斤,这远超皮鞋的重量。更重要的是,现场并未发现皮鞋坠落撞击留下的压痕或者凹陷。而且,凶手在窗外操作,该如何确保绳子绷紧的角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这个手法的容错率太低。”
“因此,密室的手法可能需要重新考量。我有一个推测:凶手或许事先将一只皮鞋倒扣过来,垫在茶几的某一根腿下,形成一个支点,让茶几像跷跷板一样绕着这个点转动。然后,然后,在茶几靠上的后方绑上一根钢丝,形成一个环套。将这根线穿过门的下方或侧面,延伸到房间外面。凶手在外面用力拉动钢丝,会牵引茶几开始绕着底部的皮鞋支点翻倒,最终,茶几失去平衡,向前倾倒,抵住房门,形成了密室。最后,凶手只要剪断外面的钢丝,就可以完美回收证据。”
“这也完美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会在茶几附近发现一只倒扣着的皮鞋。无论是凶手还是死者脱下皮鞋,都没有理由特地将一只鞋倒扣着放在地上。”
“第三,真凶究竟是谁?”我的声音变得更加沉稳,“在揭开这一点前,我想先揭开一个困扰我许久的身份之谜。”
“不论是我,还是千弘昌先生,甚至是千悠少爷,其实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察觉到了一些异常,有时候,‘千鹤大人’是那样冷冽疏离;过段时间,却又可能显得更为活泼一些。从我第一次见面就有所察觉:我在主厅门缝无意瞥见的‘千鹤’,明明妆容精致,与黑政一相谈甚欢;为何在接见我时,反而素面朝天,褪去了妆容。而且,真正的千鹤大人,身为棂渊的神明,真的会与黑政一那样的人相谈甚欢吗?”
“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千羽小姐和千鹤大人,很可能一直在共同扮演‘神明’这一个角色。 神明的职责繁重,为了应对各种场合,维持神明完美的形象,姐妹俩轮流扮演、互相掩护,或许是无奈之举。”
“白律师之前曾向我透露,千羽小姐对于开发的态度其实模棱两可,她甚至向往去繁华的都市读大学。如果和黑政一谈话的是千羽小姐,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但是,”我强调道,声音陡然加重,“正如我一开始所说,千鹤的体型挥不动砍刀,千羽同样也不行! 此案必然还存在一个帮凶!这位帮凶,就是拥有医学背景前医生——滕安华先生!”
“根据黑政一手机里的视频显示,他今天下午去了斩首岩后方的树林拍摄。我刚才去探查了那片地方。那里荒草丛生,但在深处,有一片巨大的草窝,压倒的痕迹范围很大,完全不像是一人静坐或勘察留下的,倒像是有东西在那里翻滚过。在那里,我发现了许多重叠的脚印,以及……散落的烟灰。”
“起初,我只是以为黑政一在那里与人秘密会面。但直到我分辨那些脚印时,才有了惊人发现,我在一些较深的脚印旁,看到了细小的。圆形的凹陷印痕……现在我明白了,那是高跟鞋的鞋跟踩入泥土时留下的痕迹!”
“千羽小姐,你今天下午是去了那里,对吧?而一同前往的,还有你的姐夫,滕安华先生!我们可以使用排除法:黑政一从斩首岩后方出现的时候,我、白石、相越、宫博士、蒲学者、千弘昌先生都在一起。那么,当时有可能在后方树林的,就只剩下了当时不在场的滕安华和千羽!那翻滚的痕迹...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吧。而且,滕安华先生,您确实也抽烟。”
“黑政一可能是意外发现了你们之间的私情,所以他当时特别得意,自以为抓住了把柄,可以借此威胁你们同意开发计划!甚至,他手中那份所谓的政府许可,说不定正是他随意编造出来的!”
“接下来的事情,或许是这样:你们两人在晚饭之后,将黑政一约到了偏厅。接着,滕安华先生凭借自己医学生的知识和可能弄到的药物,给黑政一在脖子上来了一针,放倒了他。这正是斩首的原因:为了掩盖颈部的针孔! 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何斩首能如此完美:因为死者当时毫无挣扎能力!而您,滕安华先生,作为身高一米七五以上的健壮男性,完全有能力挥动那把沉重的砍刀,您的医学背景更让您对下刀的位置有超乎常人的把握!”
“书架上那处被擦拭的血迹,”我继续道,“不是指向身高的证据,而是你们在犯案之后故意伪造的!你们的真正目的,是用这个明显突兀的擦拭痕迹,来掩盖书架被挪动过的事实!我注意到书架附近的墙壁上,喷溅的血迹被生硬地截断了,想必是在滕安华先生斩首时,有一些喷溅的血迹飞到了墙上某个更高的、会暴露他身高的位置!你们只能匆忙将高大的书柜暂时挪过来挡住那片墙上的血迹,为了避免留下挪动痕迹被怀疑,故意在旁边制造了一个假的擦拭血痕来吸引注意力。”
“完成密室之后,为了进一步混淆视听,千羽小姐,您还特地换上了千鹤的和服,故意让可能的第一目击者看到您逃往斩首岩方向的背影,继续将嫌疑引向别人。而那件您换下来的的和服,此时就放在斩首岩后方山林的石头上,那件和服摸起来很单薄,绝非千鹤大人今日所穿的冬季厚服!”
我的声音斩钉截铁,看向千羽,“以及,那枚创可贴,它不是用于密室,仅仅是您穿高跟鞋行走时,贴在脚后跟防止磨伤的日常用品,在偏厅的混乱中意外脱落。也恰好解释了另一个细节,为何您会在案发之后脚步变得踉跄起来。”
“最后,偏厅里发现的那些斩首岩的黑色土壤颗粒,它们存在于部分血迹之上,这证明它们是被你们故意撒上去的,是为了伪造出凶手是从斩首岩方向过来的假象,如果凶手真是从神社来的千鹤,血迹应该溅落在土壤之上才对!”
“至于动机,这就是你们二人为了掩盖私情,而犯下的血腥罪行!”
真相,至此已再无遮掩,完整地暴露在了这片被风雪包围的宅邸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寂静再次降临,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在千弘昌强作镇定的安排下,所有人都暂时栖身于主厅,等待着山谷外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救援。
宅邸内弥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压抑,出轨、私情、谋杀……千家的荣耀与不堪被血淋淋地剖开,未来的命运可能是一片混沌,但这一切,不是我所能掌控的。
我独自一人踱步在空旷得有些过分的宅邸里,经过厨房时,我不由得停下脚步,里面一片狼藉,灶台上散落着千弘昌没有收拾完的茶具。那把古朴的茶壶里,竟还剩下小半壶冰冷的茶水。
听千弘昌说过,这茶叶极其金贵,采自棂渊深处受“神灵”眷顾的古树,唯有在重要祭祀时,村民才有幸被赐予一杯。鬼使神差地,一种混合着好奇与疲惫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拿起旁边一只干净的茶杯,将那冰冷的、色泽深沉的茶水倒入杯中,一饮而尽。口感涩中带回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混合了泥土与草木精华的奇异气息。凉了,应该没关系吧?我这样想着。
我记得千弘昌说过,这茶叶极其金贵,只有祭祀的时候,村民才能被赐予一杯。鬼使神差地,一股混合着疲惫与好奇的冲动驱使着我,将冰凉暗沉的茶水一饮而尽。
涩中带回甘,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缠绕在舌根。凉了,应该没关系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之后,我被千弘昌带到一间僻静的客房。躺在冰冷的床铺上,我却毫无睡意,夜晚血腥的场面和激烈的指控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疯狂旋转。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无法抗拒的混沌感如同潮水般袭来,我的感官变得模糊,边界逐渐消失……
再次睁开眼,我发现自己竟站在屋外的廊下,寒夜刺骨,月光却异常皎洁。这是梦吗?还是真实的?
冥冥中,仿佛受到某种无形指引,我机械地迈开脚步,甚至越过了宅邸的围墙,朝着那片笼罩在阴影中的蛇妖石骸的方向走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我竟看见雪地中钻出没有头的蛇,它们无声地扭动;枯枝之间窜过一只没有头的松鼠……恐惧如同冰水浇灌而下,但我的身体却无法停止,仿佛梦游般被牵引着。
直至接近那庞大狰狞的斩首岩,我看到前方伫立着一个模糊但没有头的人影。我猛地揉了揉眼睛,视野晃动了一瞬,再次聚焦,那哪里是无头人,分明是宫林栋博士!他正站在那儿,仿佛在欣赏月色下的石骸。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入斩首岩投下的巨大阴影中。他居然用一种如同课堂讲授般平稳的语调,再次向我讲述起千家古老的斩蛇传说,从千玥的牺牲讲到血脉的延续,讲到蛇妖蛊惑人心的奥秘……
我的大脑如生锈的齿轮般艰难运转着,越听越不对劲……咔哒,像是拼图中最关键的一块突然合缝地落下,那个我一直忽略的细节猛地炸开——
茶水!那杯只在祭祀时才能饮用的茶水!在黑政一宣布所谓的政府文件的那场茶会上,除了千悠,所有人都喝了!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涌入我的脑海:在黑政一案中,千悠与相越看到有头与无头场景的时间差极短,物理上根本不可能完成斩首和清理!这是否意味着,至少其中一人的视觉被篡改了?那所谓利落的斩首,以当时的现场条件真的可能实现吗?“断头”本身,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祭祀才能喝到的茶水…宫林栋一直在研究的据说能“缓解认知紊乱”的植物活性成分……村民们在祭祀之后开始流传看见无头之物的谣言……
为何黑政一的手机里会有“短信去往:斩首岩后山林”这样突兀的备忘录?为何偏偏我和白石会被传真引去镇上,恰好错过案发最关键的时段?偏厅里那些指向明确却彼此矛盾的痕迹…石头上那件单薄的和服?
相越、白石和我的推理都围绕斩首进行了剖析,却唯独遗忘了最关键的问题,凶手为何需要砍下头颅?
看着蛇妖石骸上那些延绵不断的裂缝,我猛地转身,凭借一种直觉,跑到石骸底部一处最深的裂缝前,不顾一切地向内望去……
巨大的恐惧和紧接的恍然大悟如同冰锥刺穿了我的心脏,我回头看向依旧平静的宫林栋,所有的线索与不自然瞬间汇聚在我的脑海之中。
“是你…这一切都是你!”我的声音因惊骇而嘶哑,“你早就杀了黑政一,并保持其尸体完整!你在等待目击者,你引导千悠去到偏厅,让他看见‘有头’的尸体!然后你穿上和服,假扮成千鹤,故意让千悠瞥见你逃离的背影!之后你只需要返回,砍下早已死亡的黑政一的头颅,这样,一具尸体就在物理上也变成了无头尸体!”
“那个偷情的地点,也是你偷偷发送给黑政一的诱饵!所以才有那条奇怪的备忘录!现场的其他痕迹:创可贴、土壤和血迹,全是你刻意布置来误导我们的假象!现在想来,千羽的踉跄也可能只是翻云覆雨之后的不适罢了!”
“为什么?!”我几乎是在尖叫,“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宫林栋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极致的愉悦和诡异的冷漠,“愚蠢!你们竟然还在用‘凶手’、‘动机’这种狭隘的词汇来思考?”
“这不是谋杀。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数据采集!一场精心控制的实验!”
他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黑政一?他是整个实验中最关键的刺激变量!他的死与其被斩首的尸体,是为了产生最大冲击效度!”
“你们这些理性且遵循逻辑的侦探,我要看的,正是你们这套严谨的推理体系,在被投入传说与幻觉的背景下,会如何自圆其说!”
“控制组、你和白石的实验组、变量介入后的不同反应模式……完美!棂渊,你们所有人,都是我的合作者,共同提供了无价的数据!
“我钻研神经科学多年,但真正的突破在这里!《上古经》记载的‘蛇妖用瘴气蛊惑人心’,根本不是神话!那是古人对本地特定植物中一种活性成分所能引发认知扭曲现象的原始描述!我的目标,就是在可控条件下,完整复现并科学验证。”
“至于斩首?”他轻蔑地笑了笑,“那不过是维持实验生态效度的一个必要技术手段罢了。毕竟,古老的传说里,千玥斩的就是蛇头,不是吗?要精准布局传说现象,就必须追求细节的极致真实。一篇足以颠覆认知科学的论文,需要最无可辩驳的数据
“《论特定生物碱诱导下的集体幻觉建构与传说叙事具象化:基于封闭社群中理性个体认知偏差的实证研究》……你觉得,这个标题如何?”
此刻,宫林栋的头颅再次消失了,变成一个疯狂演讲的无头怪物。现实与幻觉的边界彻底崩塌,极致的恐惧与生理性的不适终于击垮了我。
脑中最后一根弦应声断裂,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视野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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