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午后斜斜的阳光似乎不太老实,像是在空气中开着小差,一会趴在窗台上,一会又悄无声息地从百叶缝里溜走。我所在的藏书室不大,却被书架挤得像峡湾,这里的四面墙壁全是木质书柜,都顶到了天花板,密密麻麻塞满了各种破案、密室、杀人为主题的推理小说,文库本排得也是密不透风,创元、讲谈社、角川、筑摩一路排到天花板;低处还塞着推理杂志合订本,书脊一排排得排列整齐,彼此用年份互相点名。
靠窗的是父亲的案卷与剪报,牛皮纸的封套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日期。一旁的纸筐里塞着绝版的合订本,地上摊着两三本刚拆封的《EQMM》,胶带头还黏在纸箱边缘,这是都还没来得及拆开的,要是有人闯进来,大概会以为这是用纸叠出的海沟。我蜷缩在扶手椅里,双脚抵着还没开始工作的取暖器,手里捏着钻块一般的《邪魅之雫》,这书厚得完全可以当门挡。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味和旧纸的甜味,混着书页边缘不易察觉的灰,在一束束光线中相互辉映。
下一秒,打破宁静的门铃从一楼客厅传了上来,像有人往寂静的深水里丢了颗小石子,泛起的涟漪催促着我我站起身来。我把书面朝下扣在桌上,指肚习惯性在封面来回摩挲,开始思考起来来访者会是谁呢。
我的父亲鹿有方一早被警局叫去协助办案,他这种所谓的协助,通常要从简报室坐到检验科,从白板图看到尸检报告。对本城警署来说,他可是不多得的万金油侦探,兼特约顾问。他破获过多起悬案,上过新闻节目,最近还跟刑警一起破获了几起连环入室与金融诈骗,他最擅长把复杂的专业词折成家长里短,总之,遇到麻烦,他们就会想起鹿侦探。而现在,家里只有我,门铃如果是冲着父亲来的,估计会败兴而归吧。
我站起身来,从海洋一般的书堆里挤出一条侧身才能通过的小道,顺手把桌上的台灯拍暗,拿着手里的小说,走出了藏书室。
木楼梯伴随我下楼的动作轻轻作响,楼下玄关有股被阳光暴晒过的暖味,客厅的墙上是父亲的证书和我们两人的合影。我靠近大门的时候,门口风铃随着我的到来磕了两下,透过猫眼,我看到外面的人影站得笔直。
拔开门锁,门一开,初秋的潮气跟着院子里盆栽的凉意瞬间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男人身着深色连帽外套,单肩背着黑白交接的帆布挎包,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映出一道细细的天光。他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笑意,眼角也跟着被笑容推上去。风把他前额的头发吹得有点乱,他也不去理会,像是正好借着这个乱,才显得更加从容。
和我的名字“鹿荣”一样,最后一个字都是荣,我父亲之前还给他和我起过个外号,叫“双荣组合”,但最后因为我们两人都持反对意见,这个外号就不了了之了。
林文荣是本市某理工大学的大四学生,长期泡在实验室里蹲点。白天写毕业论文,晚上半工半读地给鹿有方当半正式助手:跑腿、抄表、做时序图、将十几份证言糅成一张干净的时间轴,这些他都不在话下,甚至我和我父亲都已经习惯了他时常光顾我家这件事。
我父亲已经把他当成半个干儿子以及半个“管家”,林文荣不仅查案分析时能把各种琐碎的细节和残留理出头绪,办案结束之后还能把一切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更要命的是,这家伙还是个名副其实的推理爱好者,这完全命中了我父亲的爱好狙击点。各种类型的推理作品被林文荣陆续揣在包里过,他在我家的藏书室里也能和我辩上三轮的“叙诡算不算公平”,我还听说他在他的大学论坛里发过一篇原创作品,我父亲读完也是连连称赞。
说实话,面对林文荣的时候,我心里总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情绪。
每次和他聊起推理相关的事宜,总觉得自己绕了一大圈,而他三两句话就能把真相拆解出来,轻巧得像是顺手拨开一片窗帘。而且,我父亲也格外信任他,经常带他去警局,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助手,还给他看真正的案件材料。
有时候,我甚至会在心里暗暗想:要是那个位置是我该多好。
“在干嘛?”可能是看我有些愣神,林文荣率先发问,声音有些懒懒的却不失精神。
“看书。”我一边回答,一边却把刚刚顺手带下来的书往身后一背,动作莫名心虚得像课堂上藏小抄的学生。
他的视线倒是比放大镜尖锐,一秒落到了我手上的那块“砖”上。在看清楚书名之后抬手扶了下镜框,忍不住低咳了一声,“这本书……真的适合七夕看吗?”
听到这句话,我这才把脑内的日历翻到今天,猛地也想到今天的朋友圈也确实都是贴满粉红贴纸的分享贴。原来今天是七夕,才意识到的现实像从背后拍了我一下。但我装作早就知道了的模样,扬起下巴,把忘记日期的窘迫演成嘲讽,“那你呢?七夕还没事干,还来串门?大学生就这排程?”
林文荣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别误会,是老鹿给我留的言,让我‘特地’过来看着你,免得你把家烧了。原话。”
“‘特地’?”我重复一遍,“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他看似很配合地冲我点点头,眼镜后面却藏不住笑,“你现在已经会自己用取暖器了。”
“你用这口气跟我说话,再过两句我就要去报名幼儿园了。”我没好气地回复他,顺手把门拉大,“进来吧,林文荣。”
他进门前习惯性地在脚垫上蹭了两下鞋底,随后与我擦肩进入屋内,鞋跟落在瓷砖上,声音清脆。进屋之后,他把外套搭在手臂上,包放进鞋柜旁边的格子,一切步骤丝滑得都像是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家。做完这一切,他随手把一个褐色的纸袋塞到我的手里,袋口飘出几丝咖啡和奶的热意。
“老鹿什么时候回来?”他问我,可眼睛却顺着走廊开始打量起来,鞋架上摆着两双勃肯拖鞋和一双球鞋,伞桶里父亲那把旧黑伞的伞骨露出了头,客厅的茶几上还残留着昨晚我忘记擦去的水痕。
“不知道。”我抱着纸袋子回答道,“他早上就出门了,估计晚上也回不来。你不是他的助手吗?他都不跟你报备?”
“准确说,是他的廉价劳力。”他抬手把眼镜往上推,镜片上蹭出一圈淡雾,“毕竟除了自愿当助手,我还会被派来‘特地’照顾他的某位被书淹到脖子的……咳,不方便透露年龄的亲属。”
“我不是小学生。”我把纸袋放到厨房外围的餐边柜子上,掀开杯盖的一角,看到里面两杯拿铁的奶泡上被画了两个心形,不过可能因为路上的颠簸,现在已经歪得不成样子了,“而且你也没比我大多少。”
“当然。”他装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小学生不会读《邪魅之雫》,小学生也不会在七夕和我抬杠。”
我轻轻啧了一声,低头把纸袋里的两杯咖啡取出来,倒进了一旁的两只马克杯里。温热的液体一注入瓷壁,杯底立刻泛起一圈水雾,“咚”地几声轻响,像午后房间深处醒来的一滴回音,杯沿的蒸汽也随之腾起。
林文荣把外套搭在沙发的靠背上,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踱步,他环视了一圈墙上的各种证书和相片,最后视线停留在了那张父亲与我的合影上。
我走上前把马克杯递给他,“我还以为你这种理工男只会跟示波器过七夕。”
他顺着我的动作接过杯子,笑容和热气一起从杯沿往上升起,鼻梁上的镜片被热气熏得起了一小片迷雾,“你误会理工男了,而且示波器对我很冷淡,它只对正弦波有感觉。”
“我听不懂,”我差点一口奶泡没咽下去,“倒像你单身的理由。”
“可能吧。”他垂眸看了一眼杯中晃动的咖啡,“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太容易被案子吸引。”
“别转移话题,”他忽然间就换了个话题,“你手里那块砖,在七夕读它,是为了和神明祈愿,赐予你一个侦探系男主角吗?”
说完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用这种过于柔软的方式说出来的,我轻轻咳了一声,低头把剩余的话咽回喉咙里。“走吧,上楼。”
“可不许坐我爸那张椅子。”我随后便转身上楼,声音也许随着距离有些发虚,但肯定足以让林文荣跟上来。
“那我就坐你对面的那张。”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跟了上来,随我一同走上楼梯。我们二人的手掌顺着楼梯扶手滑过那段剥了漆的木纹,停在一道浅浅的划痕上。
还没越过几节台阶,我就听到他又开了口,“你有时候像你爸,有时候又不像。像的时候屋里很静,不像的时候......”
“......就很吵。”我假装好心地替他补上,话语里藏着点暗暗的回击。
“吵也好。”我身后的声音回复道,我转头看去,林文荣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不然这七夕也太安静了。”
我忘记了接话,突然在这一刻,我内心某个地方像是被一根钝钝的指节轻轻敲了一下。林文荣推眼镜的动作我看过太多次,说出解答时,对我父亲提问时,或是在我父亲面前分析现场线索的时候。他总是能看到那些我没看到的东西,然后轻巧地一点,把答案从冗杂的残留中捞出来。
面对林文荣,我心里总有那么一些说不清的情绪,也许是这种情绪,藏在日常的生活里太久了,于是,不知怎的,我忽然开了口:
我没有立刻接话,只是低头啜了一小口咖啡,把热气压进喉咙里,然后才慢慢开口,试图模仿夜谈开始前故意压低的那一下语气,“我们高中的文学部,在七夕前的几天,出了点事。”
我继续说道:“突如其来的情书,突然失联的男主角……这就是所谓的:七夕前夕的情书之谜。”
林文荣听完后并没有及时回应,所以我便侧过脸去,偷偷用余光观察他,目光穿过那层眼镜薄薄的反光,直直撞进他眼底那一点静水,那里面总是把一切都映得太清楚,甚至连我没说出口的部分都像是已经被预判到了。
“七夕前夕的案子,全是真人真事。没有尸体,也没有血,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朝他抬起下巴,慢慢吐出最后一句:“既然你今天‘特地’被派来看我,那等会就在藏书室里坐好,今天你就是安乐椅侦探林文荣,我要看看,你能不能找出这个日常之谜的真相。”
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没变,只是眼镜后的视线轻轻一转,嘴角抬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再次来到二楼的藏书室,空气中的尘埃依旧在暖黄的灯光下缓缓浮动,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微粒。
我蜷缩回之前的扶手椅里,林文荣则坐在了离我不远的那把木椅上,椅背上挂着他深色的外套,衣摆垂到了地面,与周围的书影连成一片。我们握着各自的咖啡杯,杯沿缭绕的热气在空气中画出细微的弧线。
我清了清嗓,声音在堆满书籍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回声撞在书脊上,又弹回耳中。窗外的光线又懒洋洋地挪动了几分,恰好将林文荣的侧影投在身旁的书架上。屋内空调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像是为我接下来的叙述铺设的背景音。
“我们学校的文学部,”我终于开了口,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中马克杯温热的边缘,“怎么说呢,最近正被一种甜蜜又焦灼的气氛笼罩着,我们都在全力筹备接下来的七夕专题刊物。”
林文荣没有催促,他只是将身体更放松地陷进身后的椅子里,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像是一个准备好了要聆听漫长故事的人。他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是他独有的专注而温和的凝视。不知为何,这让我那些原本只在脑海中盘旋的、支离破碎的画面,得以流畅地转化为诉说的话语。
“文学部的成员嘛,不多不少,正好五个。”我继续说道,感觉自己的语调也带上了几分讲述故事时的节奏感。
“第一位,是我们的部长,安诗槐。”这样的名字说出口,似乎也给这个人物定下了调性,“她是那种……特别喜欢古诗文,总是张口就是'子曰诗云'什么的女生,甚至社团会议记录都要引经据典,说实话,如果是有时光机,她可能会直接穿回汉魏。这就是我们文学部所谓的‘正统文学少女’,我们都叫她小安。”
“听起来像是会把日常生活里的经历写成五言绝句,或者用俳句的格式发晚安短信的人。”林文荣轻声接话,嘴角没憋住的那丝笑意很淡。他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隐藏着的某种特质,并用他特有的方式表达出来。
“你形容得倒是没错。”我忍不住也笑了,仿佛再次看到了安诗槐捧着被翻烂的诗集皱着眉头深思的模样,“我和她经常凑在一起交流写作心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在听她传授我一些技巧。她最近沉溺在汉乐府的世界里,前几天还特意拉住我,分享了一句她认为将暗恋心境写到极致的美句,好像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讲到这里,我还稍稍放缓了语速,想模仿着安诗槐那时吟诵诗句的轻柔语调,可惜从我嘴里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副味道,“她说,这短短几个字,把惊鸿一瞥的怦然心动描写得那是一个淋漓尽致,和之后如同潮水般无法遏制的朝思暮想一样,都是含蓄又深刻的描写啊。”
“的确,”林文荣点了点头,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我都不知道他对于文学作品居然也有所涉猎,“虽然文学作品里的情感多少有夸大的成分,不过能选中这句诗,看来这位安部长的古典文学审美,确实非常地独到。”
“是吧?”我一边接话,脑子里一边浮现出安诗槐一脸认真解释的样子。
“她当时说完就这么…”我抬起右手,虽然自己是短发,但我还是模仿了一个将耳边碎发轻盈别到耳后的动作,手指还刻意在空中划了道小弧线,这是安诗槐的经典习惯动作,“…把头发这样捋回去,啧,这真的是,特别有文艺女的感觉,就像是文艺片女主角一样。”
我顿了顿,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些细节,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发现新大陆似的兴致,“哎,我想起来了,那天她这么撩头发之后,我一眼就瞅见她换了一块新表,棕色的皮表带,细细的,表盘小小的,样式特别复古,跟她那种满腹诗书的气质非常相配。真的,那块表就像是专门为她定做的一样。”
说完这个,我又话锋一转,脸上换上一点半真半假的埋怨,“不过这人呐,虽然已经接近十全十美了,但是她就有一样特别让人头疼,每次用完部室里那台破电脑打印东西之后,那鼠标永远都会被她随手乱丢一通。害得我每次去用电脑时,如果没看仔细,我都以为谁把鼠标偷走了。”
在此期间,林文荣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插嘴。但在我比划那个撩头发的习惯性动作和提到手表、鼠标的时候,他镜片后的目光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被一颗小石子快速点过,不过旋即就恢复了原状,随后他便从喉咙里发出一个表示“我在听”的短促气音。
“然后就是第二位成员,他叫柏源。”我继续往下说,感觉窗外飘来的热气让脸颊有点微微发烫,“这学期刚从第二中学转来,据说是原来学校推理社的社长,可惜咱们高中社团太少了,管得也比第二中学严,根本没有成立推理社,他就只好委身我们文学部,美其名曰‘接受一下文学的熏陶’。”
听到这里,林文荣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玩味,“第二中学的转校生?还是前推理社的社长?”
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低的,带着点了然于心的意味,“呵,你们一个小小的文学部,居然能同时容纳两个推理爱好者?这概率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我被他说得一愣,我之前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巧。不过我们学校确实没推理社嘛,文学部好歹也算跟‘故事’沾点边。”
“嗯,‘故事’。”林文荣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意味深长,“看来贵部的七夕刊物,注定不会只是一本风花雪月的抒情集了。”
“不过好像,他确实盼着在我们这儿发生点啥日常之谜了,”我嗤笑一声,想起柏源那副喜欢暗中观察众人以及遇到谜题跃跃欲试的眼神,“好像生活不给他整点谜题就跟亏待了他似的。不过他跟我还算能聊到一块儿,从奎因的逻辑流到麻耶雄嵩的…呃…独特风格都能掰扯几句。”
“能跟你聊推理还有来有回,”林文荣慢悠悠地说,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马克杯的杯耳,“那确实得有点真东西。无论是脑子还是耐心......”
“而且你别看他现在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一副标准文科男的模样,”我没有理会林文荣的话中带话,赶紧又把话题转移到正题上,觉得不能让他把柏源想得太单一,“其实他还是个运动狂魔,尤其爱好打篮球,还经常翘课去打篮球呢。他为了在场上能够精准投篮,他专门配了副那种…呃…特别专业的运动眼镜,就是那种箍得死紧、边框特厚、蹦跶上天都掉不下来的那种。”
我一边描述,一边用手在眼前比划着那种夸张的、充满功能性的眼镜腿,“可见他对篮球也是真爱了。”
林文荣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运动眼镜……很务实的选择。既能保护视力,也不妨碍剧烈运动。看来这位柏源同学,是能文能武,逻辑思维和行动力都不缺,确实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随后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明确的询问意味,“那么,下一位呢?”
空调低声嗡鸣,维持着室内恰到好处的凉爽,取代了还未开始工作的暖炉的角色,让这个堆满书籍的空间显得静谧而专注。
“接下来是第三位成员 。”我继续介绍道,右手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她叫苏瑾。和小安,就是安诗槐部长,关系特别近,是那种中午会凑在一起吃饭、还会一起去上洗手间的闺蜜。不过我跟她……嗯,不算特别熟,点头之交吧。”
林文荣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他在接收信息,目光继续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
“苏瑾和小安是两种人,”我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描绘出那个较为安静的女孩的形象,“她对小安喜欢的那些中国古典诗词完全没有兴趣,反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外国文学迷。经常能看见她抱着一本厚得能防身的精装名著,比如《尤利西斯》那种级别的,她经常一个人缩在部室角落的旧沙发里,安安静静地读着书,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我突然想起一个鲜明的细节,“哦,对了,她还写得一手特别漂亮的英文花体字,跟印刷体似的,我们部里没人比得上。”
说到这个,我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一边说着,一边侧身拉开身旁书桌的一个抽屉,打开时抽屉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我在一堆杂乱的草稿纸、旧笔和便签条里摸索了一会儿,接着我的指尖触碰到一张硬挺的卡片边缘。
“喏,你看这个。”我把它抽出来,这是一张保存得还算平整的圣诞卡,边缘有些微卷,散发着淡淡的纸香和一丝极淡的、或许来自寄信者的气息。“每年圣诞节,我们文学部的人都会收到她亲手写的这个。”
林文荣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兴趣。不过他并没有立刻接过,而是习惯性地,不紧不慢地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接过了那张卡片,仿佛它是什么易碎的证物一般。
看到卡片,他的神色立刻变了,变得更加凝神。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更好地落在卡面上。他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仔细地扫描过那些流畅优雅的铜版花体字,似乎在观察着墨水的渗透、笔画的粗细转折、字母间的连缀。
“笔压非常稳定,几乎每一笔都恰到好处。”他低声喃喃,不像是在对我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做分析,“转折流畅自然,没有滞涩感,看得出肌肉记忆已经形成。很有意思。”
“是啊,”我接回话头,“卡片内容其实都差不多,无非是感谢过去一年的照顾,鼓励大家新的一年继续努力把文学部办好之类的,但因为是手写的,就显得特别真诚和温暖。”
我再次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不过,自从柏源那个推理狂魔转来我们部之后,苏瑾好像……有点变了个人似的。”
“哦?”林文荣抬起眼,重新靠回椅背,露出了询问的神色。他拿起桌上的马克杯,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咖啡。
“她以前几乎算是不化妆的,至多涂个无色的润唇膏。但这段时间,”我努力回想那几天在部室里看到的苏瑾,试图捕捉那些细微的变化,“她几乎天天都带妆,虽然挺淡的,但绝对化了。而且……她的口红色号几乎天天不重样。周一可能是那种温柔的豆沙粉,周二就换成了西柚色,周三又变成了有点御姐气场的枫叶红……我都怀疑她是不是突然掉进口红坑里了。反正之前根本没见过她有这么丰富多彩的口红色号库存。”
林文荣的指尖轻轻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玩味的笑意,“听上去,这种行为模式的改变,很像是有了特别在意的人,并且下意识地希望在对方面前展现出更精致、更具吸引力的形象。比如,那位新来的、头脑和运动神经都不错的柏源同学?”
“我也这么猜过!”我像是找到了盟友,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但随即又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可是……我从来没听她承认过什么,她好像只是和柏源借过几本书籍。就是……嗯……我也说不清,反正感觉有点怪怪的。”
林文荣点了点头,没有立刻下结论,似乎是想把问题暂时放在一边,他用眼神示意我继续介绍下一位。
“最后就是前副部长,赵志伟。”我介绍起最后一位成员,语气不自觉地沉了下来,混合着一种“真是没想到”的惋惜和“干了坏事也算是活该”的指责,“他原来是副部长,主要负责协助小安处理刊物出版、联系印刷厂这些挺繁琐的实际工作,本来挺靠谱的一个人,做事也挺利索的……”
说着说着,我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一些,“可就在大概半个月前,出事了。小安那次特别严肃地核对上一批印刷品的账目,结果发现,赵副部长他……居然私自截留了一部分本该用于印刷这次七夕刊物的部门经费。具体多少钱我不清楚,但性质挺恶劣的。”
“挪用部门经费?”林文荣的眉头微微皱起,放下了马克杯,身体坐直了些。这显然触及到了他关于规则和秩序的敏感神经。
“嗯。”我重重地点了下头,仿佛这样能强调事情的严重性,“小安当时特别生气,我看她眼睛都气红了,不过更多的是失望吧。当天她就召开成员会议,把成员们都召集过来,当场就把他副部长给撤了,而且直接开除出了文学部,限他三天内把放在部室里的个人物品全部清走,以后再也不准踏进那里一步。而且听说小安已经把这事整理好材料上报给学生处了,估计等流程走完,学校公告栏上就得贴出对赵志伟的通报批评了。唉,不过话说回来,路都是自己选的,他也确实……怪不得别人。”
林文荣一直安静地听完了所有人物介绍,他的指尖在马克杯杯沿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把这些信息归档。然后他看向我,目光清晰而冷静,“好了,主要人物关系和行为模式我大概清楚了。那么,是时候进入正题了吧?你所谓的,七夕前夕的情书之谜。”
“说的也是。”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踏入另一个世界,我把那些关于人物的琐碎思绪暂时扫开,将注意力聚焦到案件本身,“七夕前三天的早上,原本就像往常一样,可是......很多人路过布告栏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面贴着一封非常显眼的信,是来自于我们文学部的。米白色的信封,米白色的信纸,质感非常好,在一堆寻物启事和社团广告里简直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出来......”
“等等,”林文荣温和地抬起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他的思维总是习惯性地先找寻奇怪的锚点,“信封和信纸,市面上米白色的款式应该很多吧?光凭颜色和质感,似乎不足以断定就是你们文学部的专用品?会不会只是巧合?”
“绝对不是巧合。”我立刻反驳道,语气里带着点对自家部门的高级装备的小小骄傲,以及一种掌握了关键证据的笃定,“那种信纸的米白色很特别,带点暖调,纸张本身有非常细微的十字纹路,手感厚实挺括,是我们为了这次七夕刊物特地找厂家定制的,外面文具店根本买不到同款。而且最关键的是......”
我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仿佛在透露一个重要的秘密,“在每张信封用纸的右下角,靠近边缘的地方,都用凸版压印了一个极细微的标记:‘LB-Valentine-Proof’。LB是我们文学部(Literature Brigade)非正式的缩写,Valentine是情人的英文,代表这是七夕的刊物,Proof代表这是校样用纸。这个标记是我用部室里那台老式凸版名片机压上去的,为了区分校样和最终成品,根本没上墨,就是纯压印。所以得仔细对着光调整角度,才能看到纸上那一点点细微的凹凸痕迹。那封情书用的信封,就有这个标记。”
林文荣露出了了然的神情,点了点头,像是终于确认了一个关键参数,“原来如此。专属定制的用纸,加上信封上几乎无法仿造的隐藏标记……这确实构成了强有力的证据。那么,信封上呢?也明明白白写了收信人和寄信人吗?”
“是的。”我非常肯定地回答,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封信在当时引起的骚动,“信封上用打印的楷体字清清楚楚地写着‘To:柏源 同学’,在下一行是‘From: 安诗槐’。就那样公然地、毫不掩饰地贴在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想不让人看到都难。”
林文荣的拖鞋鞋底轻轻敲击着毛茸茸的地毯,发出几不可闻的、近乎禅意的嗒嗒声,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解谜者的兴味,他沉吟道:“这是倒很有意思,”根据你之前的描述,安诗槐部长和这位新来的柏源同学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超出常规部员关系的互动。一封如此正式、甚至可以说是公之于众的情书,其动机……显得有些耐人寻味。”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互动,”我肯定道,手指蜷缩了一下,“小安对他,和对我们其他部员差不多,就是讨论稿件、安排任务,偶尔点点头,要说特别……还真没有。
“要不……我先直接把那封情书的内容告诉你吧?”我提议道,觉得让证据本身说话或许更直观。
林文荣微微颔首,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身体不易察觉地前倾了少许,整个人的姿态像是调整到最佳接收频率的仪器一样,十分专注。
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一个即将要踏入微妙的舞台的演员。藏书室里很安静,窗外的光线变得柔和了些,空调还在持续送出均匀的凉风,吹拂着我额前的碎发。我努力回忆着那天的情景,人群簇拥着,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拆开了信封,我跟随着人群挤在布告栏前,情书内的每一个字被我尽收眼底。我尝试将内容清晰地复述出来,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或许你会觉得这很突兀,但有些心意,如同埃德加·爱伦·坡笔下那封‘失窃的信’,核心的秘密往往就藏在最显眼的地方,却需要一颗敏锐的心才能察觉其真正份量。自从你来到文学部,当你谈起岛田庄司笔下的那天马行空的推理,或是奎因的世界里严密运行的逻辑与幻想时,你眼镜之后闪烁的、那种纯粹智性上的光芒,比任何华丽的修辞都更令人心动。
“有时我不禁会想,我们是否像汤川学与草薙俊平,在看似平凡的日常与纷繁的线索中,彼此能成为最佳的理解者与共鸣者。你推动镜框时那份沉浸于思考的专注神情,总让我联想到那些在迷宫中寻找出口的侦探,理性而迷人。”
“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这首古老的诗句,直到最近我才真正体会到其中那份辗转反侧的心绪。那天下午,当你针对一篇看似平淡的随笔,精准地推理出其中埋藏的的精妙伏笔时,你抬头时那带着分享欲的惊鸿一瞥,便足以让我在之后的许多个瞬间里反复回想。”
“七夕将至,星辰亦为鹊桥照亮路途。不知我是否能有这份幸运,不仅与你探讨那些钟爱的文学推理世界,更能分享更多属于我们自己的、点滴的星光?”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藏书室里有一瞬间的绝对安静,仿佛连空调的低鸣都被吸走了。我感觉耳根有点发热,连忙拿起已经变凉的咖啡喝了一口,掩饰那点莫名的不自在。
林文荣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处理一段复杂的数据,然后他轻轻推了下眼镜,中肯地评价道:“内容……确实相当具体,引用了推理作家和作品角色,比喻和指向性都非常明确,如果单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任何人都会大概率认为这确实是写给柏源同学的,逻辑上很自洽。”
他的话锋随后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更实际的层面,“那么,在情书出现的前一天,安诗槐部长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任何不同寻常的细节,无论多微小,都可能很重要。”
我开始努力回溯那天的记忆,视线落在窗外摇曳的树梢上,“前一天放学后,我照常去了部活的教室。因为七夕刊物最后征稿录入和排版任务压得很紧,大家都被要求去帮忙。我和苏瑾一起用了那台唯一的电脑,把最终定稿的几篇文章排好版,核对了好几遍。做完之后,我感觉眼睛有点累,就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想随便写点东西放松一下。苏瑾就坐在我对面隔了一个座位的地方,她也在写着什么,看起来特别专注,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我微微皱起眉,试图让那幅画面的细节更清晰,“我们俩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各自写了挺长时间……然后,部活室的门突然‘哐’一声被人有点用力地推开了,真的吓了我一跳。抬头一看,是小安,她站在门口,脸色看起来有点着急,甚至有点……紧绷?她叫我赶紧出去。”
“她直接叫你出去?”林文荣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点。
“对,”我点点头,“她没走进来,就站在门口,语气有点急但压低了声音叫我:‘鹿荣,现在方便吗?出来一下。’我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她表情不像是小事,就把手里刚写完的东西随手放在书桌上,跟着她出去了。”
“她找你出去是为了什么?”林文荣追问,他的关注点总是精准地落在这些看似平常的行动线上。
“其实还是为了刊物印刷的麻烦事。”我解释道,语气里带着点当时的无奈和一点后知后觉的恍然,“就是因为前副部长赵志伟挪用了那笔钱,导致原本谈好的印刷预算出现了个大缺口。小安说她好不容易又联系了一家新的印刷厂,报价比之前低很多,但她自己马上必须赶在学生处下班前再去一趟,试着再申请一点紧急经费,时间卡得非常死,实在抽不开身了。所以她特别着急地希望我能立刻替她去那家新找的印刷厂实地看一眼,确认一下厂子靠不靠谱,纸张和印刷效果行不行,希望别再出纰漏了。”
“你答应了?”林文荣的语气像是早已知道答案,但需要确认。
“嗯,当然答应了。这本来就是部里的事,而且看她那么急。”我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她挺感激地快速跟我说了谢谢,语速很快地报了印刷厂的名字和地址,然后就转身快步跑走了,看样子是真怕赶不上学生处下班。然后我就……我就转身回了部活教室,打算拿上书包就按照地址去找那个厂子。等我推门回去的时候……”
我的声音稍微放慢了些,“苏瑾的座位已经空了,她那个看起来很沉的、总是装着厚书的书包也不在了,应该是已经先走了。教室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也没多想,就觉得我也得赶紧走了,于是顺手拎起书包就出门了,按照小安给的地址去找那家印刷厂了。”
我像是被记忆的针尖刺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子,手指也随之攥紧了微凉的马克杯壁。
“哦对了!”我的声音因为突然的想起而提高了一点,在安静的藏书室里显得有些突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那封信,不只是信纸和信封,在信封的内侧,还用一小块透明的胶带,粘着一枚书签。”
林文荣的目光立刻从若有所思的状态中聚焦过来,像探照灯一样锁定我,带着无声却明确的询问,他甚至又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就是小安平时最常用的那种,”我放下马克杯,用两只手指比划着一个细长的形状,“细窄的,深紫色的流苏,尾部因为经常被摩挲有点起毛了。她总是把它夹在她正在看的那本厚厚的、砖头一样的诗词选集里,当作进度标记。部里几乎人人都见过那枚书签。”
我回忆起,这个看似浪漫实则致命的细节,仿佛给早已沸腾的谣言釜底加薪。第一节课之后的课间休息时,布告栏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不再是窃窃,而是变成了明目张胆的指点和意味深长的哄笑。
“肯定是安诗槐写的”、“没想到所谓的文学少女玩这么大胆”、“柏源可以啊,这才来多久就把部长拿下了?”诸如此类的议论像粘稠的蛛网,瞬间缠绕住了整个事件。
“小安自己大概是在第二节课后路过时,才后知后觉地撞见了这阵仗。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脚步像被钉住了一样顿在原地,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
在我的回忆里,安诗槐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在一片嘈杂中挤出一句几乎被完全吞没的、带着颤音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但这微弱的辩解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消失无踪,只让她自己显得更加无助和可疑。她僵在原地了两三秒,最终猛地低下头,纤细的肩膀缩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个让她无所适从的焦点中心。
“那么,文学部的其他几位,当时是什么反应?”林文荣问道,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实验室里记录一组观测数据,不带任何多余情绪。
“柏源?”我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从那天早上第一节课起,他就人间蒸发了一样。座位是空的。小安后来好像还试图发消息跟他解释这个荒唐的状况,但他压根没回。连学校都没来,课也缺了。这种时候玩消失,简直像是在变相默认什么,或者说,让整个事情看起来更加扑朔迷离,就像坐实了大家的猜测。”
“他也看到了,就站在人群外围,”我努力回忆着那个场景,赵志伟当时那种隔岸观火的表情让我印象格外深刻,“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就那么抱着胳膊,斜倚在走廊的墙上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的,甚至嘴角好像还有一点……极其微妙的、几乎看不出来的上扬?一副事不关己、甚至乐见其成的样子。”
“苏瑾那天请假了,没来学校。”我补充道,“听说是重感冒。所以她完美地错过了这场混乱的开幕式。”
林文荣听完,微微低下头沉吟了片刻,然后他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他的动作总是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基于理性判断的笃定,让人难以拒绝,“你那会儿,出于某种…嗯…职业习惯,给那封情书的信纸内容部分拍照了吧?给我看看吧。”
“拍了。”我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着冰凉的机身触到温热的手心。我快速解锁,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划过相册里各种书籍封面和笔记的照片。那天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或许是受他和我父亲影响的证据保全意识,我确实挤进人群,顶着各种好奇和打量的目光,快速而清晰地拍了几张关键照片。我找到那张聚焦最准、光线最好的照片,将手机递给了林文荣。
屏幕的光亮柔和地映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小小的、倒置的图像。他接过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操作着,放大、滑动、仔细审视着每一个细节。我这张照片拍得很清楚,焦点牢牢锁在信纸的内容部分。信纸上的字迹工整而清秀,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与认真,使用的是常见的黑色签字笔。信纸本身很干净,没有多余的折痕或污渍,除了个别字体右侧的毛刺状的晕影。特写镜头下,胶带的断口处,细微的撕裂痕迹如同被风吹向一方的麦浪,统一地倒向右下方。
我看着林文荣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放大着某些笔画的末端和信纸的边缘角落,他的目光锐利得像高性能扫描仪,不放过任何像素可能透露的信息。他看得异常仔细,呼吸都变得轻缓。
“目前的证据链,看起来几乎全都指向小安,对吧?”我看着他那副沉浸在分析中的侧脸,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希望他能推翻这一切的期待,“诗句是她最近亲口提到并称赞过的,还拉着我讨论;书签是她的标志性随身物品;信纸和信封是我们文学部特制的、带有隐藏压印的校样纸;收信人是突然失踪的柏源……所有的八卦元素都严丝合缝地凑齐了,简直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将她牢牢锁在中心的逻辑闭环。”
然而,林文荣的目光却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越过镜片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困惑或犹豫,只有一种基于物理事实的和洞悉一切的清明。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林文荣的指尖精准地点向手机屏幕上放大后的字迹细节,“看这里,还有这里,注意墨迹。签字笔书写时,墨水未干透,书写者的手掌或小鱼际部位在移动过程中会蹭到这些湿墨。”
他移动着指尖,指示了几个特定的笔画右侧,“看,这些毛刺状的、颜色略深的晕影, 持续地出现在笔画的右缘。这是典型的右利手书写特征,因为右手书写时,手掌自然位于字迹的右侧,更容易蹭到刚写好的笔画。”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直视着我,逻辑清晰冰冷得像在推导一道无可辩驳的公式,“但安诗槐是左撇子。这一点,从你刚才无意识提供的多个行为细节里已经得到了交叉验证,她把手表戴在右手腕,因为左手佩戴会影响书写;她习惯性地把电脑鼠标放在你这个右撇子不理解的操作区,因为这才是她的惯用手舒适区。一个左撇子在使用签字笔书写时,其手掌运动轨迹和位置决定了,她即使蹭到墨迹,产生晕影的方向也更应该是在笔画的左缘。而这封信的所有笔画晕影,几乎毫无例外地集中在右缘。”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一种混合着震惊和豁然开朗的情绪涌上来。
还没等我完全消化这个颠覆性的发现,他的手指又冷静地滑向照片的另一处边缘角落,那里清晰地拍到了那枚用透明胶带粘在信封内侧的紫色流苏书签的特写。
“还有这个,”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揭开最后一层帷幕的笃定,“粘书签的这块透明胶带。你注意看它被撕断的起始端。胶带不是被平整地剪断,而是被从卷上撕下来的。仔细观察这个撕扯断面的齿痕走向。”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手机的角度,让屏幕上的细节更清晰地呈现,“这些细微的、如同波浪般的撕裂痕迹,其整体的倾斜方向是向右下方延伸的。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绝大多数右利手的人,在使用右手撕胶带时,会习惯性地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胶带卷,来固定住,然后用右手向右下方发力撕扯。这个发力动作会自然地赋予胶带断口一种向右下方倾斜的撕裂纹理。而左撇子则相反,他们通常用右手固定胶带卷,用左手向左下方发力撕扯,产生的撕裂纹理会呈现向左下方倾斜的趋势。”
林文荣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屏幕上一个细微的点,“这截胶带的断裂齿痕,清晰地指向右下方。这是非常典型的右利手撕扯习惯留下的物理痕迹。它和信纸上墨迹右缘的晕染现象,形成了完美的相互印证。”
他放下手机,屏幕也随之暗了下去,结论像最后一块严丝合缝的拼图,清晰而无可辩驳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墨迹晕染的方向,胶带撕扯的纹理方向。这两点都明确无误地指向同一结论:书写这封信并粘贴这枚书签的人,是一名右撇子。所以,这封信绝不可能是左撇子的安诗槐亲笔所写并处理的。有人处心积虑地伪造了这一切,试图完美模仿她的物品和行文风格,却在最基础、最难以时刻伪装的用手习惯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物理性的马脚。”
藏书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压缩机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吹送出带着凉意的风,拂过书页和我们的肌肤。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镜片后那双冷静而笃定的眼睛,一时半会没能接得上话。
我怔怔地看着林文荣,空调的冷风似乎吹进了我的心里,激起一阵冰凉的涟漪。半晌过后,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一种混合着挫败感和由衷叹服的情绪,“……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当时……虽然没能像你这样,一眼就看穿墨迹晕染和胶带齿痕上的证据,但出于对小安为人的了解,我的直觉就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她当时站在布告栏前的那种慌乱、无措和羞愤,太真实了,根本就演不出来。”
安诗槐那天苍白的脸色、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此刻清晰地回溯在我脑海里,这比任何推理都更有说服力。
“所以,”我继续道,语气变得坚决起来,“我当时就认定了,这背后肯定有鬼,开始寻找到底是谁策划了这一切,想把小安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林文荣轻轻点头,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似乎并未对我的这种直觉先行的论证方式加以贬斥。他接着我的思路,继续往下推理,像在陈述一道逻辑严密的证明题,“那么,基于目前无可辩驳的物理证据,我们可以确立一个基本事实:这封信是伪造的。有人利用了文学部的校样信封和信纸,挪用了安诗槐最近提及并颇为欣赏的诗句作为核心噱头,再故意将她的个人物品,也就是那枚书签,布置成看似无意遗落的现场证据。目的非常直白,制造爆炸性绯闻,将安诗槐置于舆论漩涡的中心。”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我,提出了下一个关键问题:“能够做到这一切,并且熟知安诗槐拥有这枚特定的书签,以及能接触到校样纸的人,范围其实很小,大概率局限于你们文学部的内部成员。不过,赵志伟……他现在还算内部成员吗?他已经被驱逐,按理说,应该无法再正常进出部活教室了吧?没有钥匙,他如何能拿到那些保管起来的校样纸和信封?”
“前几天的部活教室,为了安全起见,确实人走就锁门。但是——”我猛地被点醒,快速地思索着,记忆一下子拉回到那个充满了微妙细节的关键下午,“就在前一天下午,就是小安把我叫出去、拜托我去印刷厂的那天下午!因为当时我和苏瑾都在教室里写东西,觉得很快就会回来,门只是虚掩着,根本没有从外面反锁。 如果赵志伟趁我和苏瑾都不在教室的时候溜进去,他完全有机会偷偷打开存放物品的柜子,拿走一些校样纸和信封,他以前是副部长,肯定知道这些东西通常放在哪里!”
林文荣的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锐利光芒,他顺势照我的思路推论下去,“这样一来,时间和机会要素都对得上了。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谁的动机最充分?依然是赵志伟。他刚被曝出挪用经费的丑闻,声名扫地,甚至面临学校的通报批评和处分。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最迫切的需求就是一个更大、更吸引眼球、更具话题性的爆点,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赵志伟的丑闻上彻底且迅速地转移开。而部长安诗槐的隐秘恋情,无疑是一个完美的、足以覆盖前者的替代品。他前一天下午有机会接触校样纸,他了解安诗槐近期的写作关注点,他也清楚她有那枚标志性的书签。从动机、时机、对部内事务熟悉上来看,策划并制造出这场混乱的人,赵志伟的嫌疑确实最大。”
“是的!”我用力点头,当时那种找到目标的义愤和急于为朋友澄清的感觉再次涌现,“我当时也是顺着这条线想的,我非常信任小安,所以几乎认定了就是赵志伟在背后搞鬼。我觉得他就是想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转移视线,甚至带点报复小安将他开除出部的意味。所以我当时就直接气冲冲地去找他对峙了,我认为他就是那个躲在幕后、想把水搅浑的人……”
我的话音未落,还带着当时情绪的余温,林文荣却轻轻地、几乎是预料之中地接过了话茬。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如水,却像投入一颗深水炸弹,瞬间颠覆了刚刚建立的推论:“但是,当你去找他对峙时,赵志伟也并没有承认这封情书是他亲手所写,对吧?他甚至可能暗示了,写这封信的,另有人在。”
我猛地噎住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他,脱口而出:“你……你怎么会连这都知道?!简直像在现场一样!”
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天找到赵志伟时的情景。他听完我基于愤怒和初步推理的指控后,脸上并没有显露出预期的惊慌、狡辩或是被戳穿的恼怒,反而是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形容的神情,混杂着讥诮和轻蔑,还有种说不清的晦暗。最后,他竟从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嘲弄般的短促笑声,看着我说:“呵…鹿荣,你只猜对了一小半。我确实…利用了某些现成的东西。但真正的写信人…那个写下这些酸词儿的人,可不是我。”
林文荣的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顿,仿佛按下了某个无形的确认键。“这就说得通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解开第一道复杂锁扣的清晰感,冷静中透着一丝抽丝剥茧后的了然,“赵志伟并非原创者,他只是一个机会主义的偏爱者,巧妙地利用了一封已经存在的手写的情书,将它重新剪辑,制作成了转移舆论焦点的重磅炸弹。”
林文荣稍作停顿,梳理着逻辑链条,语速平稳而清晰,“一开始,听你提到信封上的收件人和寄件人信息是打印的楷体字,而看到信纸照片时,却发现内文是手写的签字笔字迹,这种不协调的混合模式就让我产生了第一个疑问。伪造者通常倾向于降低风险,所以这种刻意的割裂,暗示了制作信封和书写内容很可能发生在两个不同的时间点,由怀着不同目的的两个人完成。”
他继续推演,目光变得愈发锐利,仿佛能穿透时间,重构出那天下午发生在部活教室那隐秘的一幕,“时间线上也吻合。想必,赵志伟就是精准地抓住了那个短暂的空窗期,就在你被小安叫走,而苏瑾也已经提前离开教室之后,偷偷溜进了那间无人且恰好未锁门的部活教室。他的目标明确:并非临时起意创作,而是寻找‘现成的素材’。他很快发现了那封被遗落的情书原稿。然后,他利用你之前压印好的、带有‘LB-Valentine-Proof’标记的校样纸,熟练地操作部室里的打印机,仿照公文的格式,打印出‘To: 柏源 同学’和‘From: 安诗槐’的字样,精心制作了一个全新的和指向性无可辩驳的信封,完成了这出关键的偷梁换柱。”
他沉吟了一下,随即补充道:“不过,我想这个移花接木的计划在他脑海里可能早有雏形,甚至可能构思了好几种方案。即便当时没有找到这样一封现成的情书,他或许也有备选的……”
“——比如直接利用七夕征稿的稿件!”我猛地接过了他的话茬,一道寒意顺着脊背爬升,让我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很多同学交上来的征稿都是手写的,所以我们部员之后需要把这些手稿录入电脑进行排版。他完全可以从中挑选一份字迹娟秀、内容又恰好带点暧昧模糊色彩的手稿,照样可以完成他的计划,他只需要换一个信封和落款而已!”
这个发现让我意识到赵志伟的算计可能比我想象的更冷峻,也更周密。
林文荣赞许地点了点头,眼神却很凝重,“没错,那么,现在核心的问题就变成了......”
他微微向前倾身,空调的冷风拂过他额前细碎的黑发,镜片后的目光聚焦如炬,“这封被赵志伟像找到宝藏一样利用的手写情书,究竟出自谁的手?它最初倾注的情感,预期的接收者,又是谁呢?”
他开始喃喃自语,如同一台高精度扫描仪般逐行检索着情书中的信息,“信里那些私密细节从何而来?它提到了‘戴着眼镜’和‘沉浸于推理世界时的专注神情’……这些并非泛泛的恭维,而是带着观察痕迹的描绘。如果这封信最初的指向确实是柏源,那么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必然是一个对他怀有特殊好感,并且拥有多次机会在近期近距离观察他这些细微习惯的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话语中带着引导性,“一个安静的、或许将心意隐藏得很好的……暗恋者。”
我跟上他的思路,那些之前被忽略的碎片开始自动拼合,一个名字瞬间浮出水面。
“苏瑾……”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轻微震动,“她最近行为模式的改变,开始化妆,而且频繁更换口红色号……我先开始只觉得奇怪,没深想,现在想来,原来线索早就摆在我眼前了。而她作为文学部的成员,与柏源有大量共处一室讨论稿件和默默观察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我继续推理,思绪越来越清晰,“一个因为重感冒而第二天无法来学校的人,前一天下午却还在部室里待了不短的时间,我也看到那个时候她确实是在写点什么……这本身或许不算什么。但结合她之后突然离开的行为,时间线上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她当时已经感到身体严重不适,头痛乏力,于是匆忙离开时,心神恍惚间,不小心将刚刚写好、未来得及妥善收好的情书草稿,遗落在了书桌的某个角落?这才给了之后潜入的赵志伟一个意想不到的绝佳的可乘之机。”
“作为沉迷于欧美古典文学世界里的苏瑾,用爱伦坡的故事作为比喻,再正常不过了。再加上最近苏瑾确实跟柏源借过书籍,想必应该是借的推理书籍吧,那情书中那些有关于推理作品的比喻也完完全全能够形成逻辑闭环。”我越说越觉得合理,甚至拿起手机再次点开那张情书照片,递到林文荣面前,“而且你看,林文荣,苏瑾的字迹!我刚给你看过她写的圣诞卡,她的字迹非常清秀工整。这封情书上的字迹,虽然因为中文和英文的内容不同,但那种工整的框架和清秀的笔画,风格上是吻合的!”
林文荣接过手机,再次仔细比对着我口中的字迹特征,他点了点头,表示了肯定,但眉头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神情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感,“确实,字迹风格有相似之处。而且,信纸是带有‘LB-Valentine-Proof’压印的校样纸。这种纸虽然是由你负责压印制作的,但并非由你独家锁藏。作为部员,苏瑾完全有可能在之前参与排版和校对,或其他工作时,接触到甚至手边就无意中留存了几张这种纸张。她用来自用,书写一些私人的文字,也完全合情合理。”
我接过了话头,试图将这个推论推向圆满,语气带着推理接近终点的兴奋,“所以,一个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推测是:苏瑾暗恋柏源,她私下用部里的校样纸,精心写下了这封充满好感和仰慕的情书。前一天下午,她可能在书写过程中感到身体不适比如他的感冒症状加剧,匆忙离开时,不慎将其遗落。随后,赵志伟潜入,意外发现了这封现成的、字迹清秀工整且内容暧昧,这恰好完美符合了他转移视线需求的情书,于是顺势实施了之后的栽赃计划。而苏瑾因为生病请假在家,阴差阳错地完美错过了情书被张贴和引发的整个风暴漩涡,甚至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自己丢失的那张薄纸,竟在校园里掀起了这样一场滔天巨浪。”
这个推论听起来严丝合缝,几乎解释了所有表面的异常。我的心跳微微加速,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书桌抽屉的方向——那里面放着苏瑾写的圣诞卡,那漂亮的花体字,此刻在我的想象中,似乎与手机屏幕上那封情书工整的笔迹隐隐重叠,勾勒出一个暗恋者羞涩而隐秘的心事。
藏书室里安静了片刻,又只剩下了空调持续工作的噪音。林文荣听完之后,没有立刻说话,他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目光低垂,像是在重新审视整个逻辑链条的每一个接口,他脸上的那抹极淡的异常感似乎仍未完全散去。
过了好一会儿,窗外的光线又偏移了几分,在藏书室深色的木质地板投下更长的光斑。空调持续送着凉风,伴随着嗡鸣,却吹不散突然变得有些凝滞沉重的空气。林文荣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带着一种不愿轻易下最终结论的疑虑。
“目前的推理,从赵志伟的作案手法和动机上来看,逻辑链条清晰,几乎无懈可击。”他先是给予了冷静的肯定,接着却话锋一转,“但是,关于这封原始情书的作者……指向苏瑾的这个推论,看似完美地解释了所有表面现象,却存在一个……相当奇怪的矛盾点。”
我心底咯噔一下,某种直觉告诉我,他抓住了某个我一直下意识忽略的盲区。我有些心虚地询问,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点寻求确认的依赖,“是……是什么矛盾点?”
林文荣没有立刻看我,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树梢,仿佛那里面藏着梳理逻辑的脉络,“你分析的有关于赵志伟偷梁换柱的作案手法这一块,基于时间和物证,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在,那封被利用的原始的情书本身,它的内容和文风,恐怕,也并非源自苏瑾。”
“啊?”我彻底愣住了,这个转折完全推翻了我刚刚才费力构建起来的、自以为严密的推论,“不是她?可是……”
他转过头,镜框之后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开始条分缕析地分析起来,“第一,关于引用。没错,作为深度的欧美文学爱好者,苏瑾在情书里引用爱伦坡,这合情合理,符合她的人设。但是,她真的会偏偏选择引用《失窃的信》这一篇吗?爱伦坡明明有那么多经典的文学作品。所以我觉得,这更像是一个资深推理爱好者下意识的引用,而不像是一个沉浸在暗恋情绪中的文学少女自然而然会采用的情感表达方式。”
他稍作停顿,让我消化一下这个基于人物特征的分析,然后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更致命的疑问,“第二,关于那句古诗,‘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这是最坚硬的反证。我记得你亲口说过,苏瑾对唐诗宋词这类中国古典文学完全不感兴趣,她沉迷的是厚重的西方名著。那么,为什么在这封如此私密的情书里,她不动用自己最熟悉也最擅长的文化资源宝库,偏偏选择引用一句自己并不感冒、甚至可能需要额外去查证准确表述和出处的中国古诗?这极度不符合一个人书写最深切情感时的自然习惯和表达偏好,而且,柏源也并没有对诗句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引用诗句也不能吸引到柏源的注意。”
我张了张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竟然无法反驳。林文荣指出的这两个点,像两根冰冷而精准的探针,直接刺破了我刚才那个看似饱满和完美的推理气球。
“呃,确实……”我干巴巴地承认,感觉脸颊有点发烫,一种混合着佩服和轻微懊恼的情绪涌了上来,“这么一说……是太奇怪了……我完全被暗恋这个方向带着跑了,根本没往深处想这些细节……”
“不过,”林文荣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似乎不想让我的挫败感太强,他将话题引向一个新的推测方向,“尽管有这些矛盾,使得这封情书很可能并非苏瑾亲笔所写,但我依然认为,你最初观察到的、关于她可能喜欢柏源的这个直觉,可能性非常大。只是表达方式,或许并非通过这封信。”
我很疑惑,拧紧了眉头问他:“这……你又是怎么推理出来的?”
林文荣微微侧过头,食指轻轻推了一下眼镜梁,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有个不太成熟的假设,目前支撑的直接证据还很少,更像是一种基于人物行为逻辑的推测,或许可以说出来探讨一下。”
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引导性的探究,“你说苏瑾第二天请了重感冒的假。但我们现在来回想一下前一天下午,在部活室里,你和她一起待了不短的时间,你有察觉到任何她身体不适的迹象吗?比如频繁咳嗽、流鼻涕、声音沙哑、或者精神明显萎靡不振?她写东西的状态怎么样?”
我被迫再次沉入回忆,那个阳光斜照的安静午后,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苏瑾坐在我对面,低头疾书的侧影……
“好像……完全没有。”我迟疑却越来越肯定地说,“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很专注,笔尖移动得很快,偶尔还会停下来思考一下,表情也很平静,不像不舒服的样子。”
“这就是了。”林文荣轻轻点头,像是又确认了一个参数,“那么,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苏瑾根本就没得什么重感冒。她或许是假装生病,以此向老师请到一个合理的假期。而她之所以需要这个假期,是为了……”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推论,“……去和同样失踪了的柏源,在校外某个地方见面。”
“什么?!”我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提高了八度,“约、约会?!林文荣你……你这又是怎么……这跳跃也太大了吧?!”
林文荣似乎对我的剧烈反应早有预料,他维持着那种冷静到几乎可恨的语调,继续着他的分析,“从你之前的描述来看,柏源来自一个管理相对宽松的环境,也就是第二中学,他本身也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模范生,比如他也会翘课去打篮球,他不请假直接不来学校,虽然突兀,但放在他身上,行为逻辑上是可能自洽的。
“但是苏瑾,”他重点强调,目光锐利起来,“她就读于你们这所校风严谨的学校,她平时给人的印象也是文静、守规矩的。她如果想要一整天不来学校,且不被追究,一个正当的,尤其是像重感冒这样听起来合情合理又便于搪塞的病假,几乎是必须的,这是一种低风险的策略。”
林文荣的眼神十分清晰,他继续推测道:“那么,她为什么需要冒这个险?也许,两个人是提前约好了,要利用这一天,避开学校的所有熟人和可能的干扰,去校外某个地方,为了即将到来的七夕,也是为了……彻底确认彼此的心意?毕竟,暗恋的酸涩到了某个临界点,总是需要突破的。而一个突如其来的、计划外的秘密约会日,听起来虽然大胆又有点浪漫主义,但从行为逻辑上,并非绝无可能。”
我彻底愣住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脑子里嗡嗡作响。因为那天的真相,和林文荣推测的……大差不差。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天午后,大概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柏源就回到了学校,不是从大门,而是从侧门溜进来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神情,还混合着兴奋、紧张和一点点奔跑后的疲惫。没过多久,苏瑾也回来了,她是从正门进来的,但脚步轻快,她看起来……脸色红润,眼神明亮得像含着水光,甚至头发也精心梳理过,扎了一个平时很少见的漂亮发饰,唇上似乎还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唇彩光泽,这哪里有一丝一毫重感冒病人的样子?
后来,在情书风波基本平息后,他们俩才私下里找到我和安诗槐,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了原委。原来柏源根本没什么失踪或者失联,他只是偷偷在校外,据说是一家以推理为主题的咖啡馆精心布置了一个小型的,但是充满谜题和线索的告白场所这真的很非常符合他的直男审美和爱好了,为的了给苏瑾一个惊喜,或者说,给他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在布置场所的时候,因为在忙碌和极度紧张中,他不小心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完全忘了看,所以才没有回复安诗槐的消息。
而苏瑾,则是配合了他的计划,请了假前去。这算是为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失踪事件,最终画上了一个略带青涩的浪漫句号。
林文荣看着我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从震惊到困惑再到最终的恍然和难以置信,就知道他的又一次大胆的假设,恐怕阴差阳错地,命中了靶心。
但是还存在矛盾的问题依旧像一枚拔掉了安全栓却寂静无声的炸弹,沉重地躺在我们二人之间的空气里。林文荣的目光不再是扫描式的探究,而是彻底聚焦,直勾勾地看向我。那眼神剔除了所有的推测和引导,变得纯粹以及锐利。
“如果情书不是苏瑾写的,”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雨点,清晰地敲打在我骤然绷紧的神经上,“而它又确实出现在了那天下午部活室的桌子上,一个能被恰好潜入的赵志伟轻易发现并利用的位置……那么,鹿荣,排除了所有其他可能性,剩下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
他微微前倾身体,肘部撑在膝盖上,这个动作让原本就安静的藏书室显得更加逼仄,连空调送出的冷风似乎都刻意绕开了我们之间这突然形成的低压地带。
“你刚刚亲口证实,那天下午,苏瑾和你,都在那张桌子上写着些什么。”他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平直的且不容置疑的陈述,仿佛在复述一个早已被证据链固定的事实,“你当时伏案疾书的,就是这封情书,对吧?后来安诗槐突然急匆匆地来找你,你慌慌忙忙地把它,也就是那页承载着隐秘心事的校样纸,就那样摊开放在了桌子上,没来得及收进抽屉。那么,之后溜进来的赵志伟,他的目光极有可能第一时间就被这张写着私人内容的纸吸引,并立刻洞察了它那可供利用的价值。”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像是被无形的手轻轻扼住了喉咙,所有试图辩驳的话语都堵在了舌尖。
林文荣并没有因此停下,他的逻辑冰冷而精准,继续有条不紊地解剖着真相,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奇感。
“但很神奇诶,鹿荣,”他极轻地摇了下头,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像是觉得这个发现既出乎意料又在其深层逻辑上莫名合理,“你居然……会写情书?不过,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如果这封情书是你写的,所有看似矛盾的细节,反而变得异常逻辑自洽,完美闭环了。”
他开始逐一列举,修长的指尖随着每一点在空气中轻轻划过,像是在清点无形的证据,“比如,信里大量引用了独到精准的推理作品内容,这完全是你沉迷已久的领域,不是安诗槐、也不是苏瑾,而是你的舒适区。尤其是引用了爱伦坡的《失窃的信》。这远比苏瑾可能会选择的、其他更偏重氛围的哥特小说要来得更符合你。”
“再比如,信里也自然融入了安诗槐最近喜欢的那句古诗:‘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这句诗,她确实在你面前认真地赞美和解读过,你印象深刻,所以能如此自然地化用,让它听起来像是情书作者自己的感悟。但如果让一个对唐诗宋词压根不感兴趣的苏瑾来引用,只会显得生硬和突兀,如同拼贴一般。”
我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只能怔怔地看着林文荣,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洞悉一切、甚至带着点解剖般冷静兴味的眼睛,任由他一层层剥开我试图用误导和沉默包裹起来的秘密。一种混合着被彻底看穿的无措和一丝奇异般的解脱感,在我胸腔里缓慢地弥漫开来。
林文荣并没有因为我的沉默而停止,他的推理来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部分,“那么,你,鹿荣,原来才是那个小心翼翼的暗恋者。但是,核心问题又来了,你暗恋的人,是谁呢?那肯定不是柏源了。”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了然弧度,带着侦探戳破最后谎言的微妙快意,“情书里除了‘戴着眼镜’和‘喜欢推理’这两条比较宽泛且可以套用在很多人身上的特征符合柏源之外,其他更加鲜明的个人特征根本没有被提及。你刚刚还在我面前,用相当肯定和具体的语气描述过柏源‘特别喜欢打篮球’,‘对篮球是真爱’,甚至详细到了‘配了专业运动眼镜’这种程度。那如果你的暗恋对象真的是他,在这样一封充满个人化观察和倾慕的情书里,为什么会完全不提及这个如此显著且你明确知道并印象深刻的爱好呢?这从情感逻辑和观察重点上,都说不通。”
而我,看着他那副抽丝剥茧的样子,内心五味杂陈,林文荣此刻正在一步步逼近最终核心,甚至他的眼底都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丝得意,尽管他表面上依旧克制。我知道,我这一脸吃瘪、无法反驳甚至有点苍白的表情,已经像一份签了字的自白书,彻底摊开在他面前。他肯定已经百分百确定,这封情书就是出自我手。我之前所有试图将调查方向引向苏瑾的小心翼翼的刻意引导,在他缜密到可怕的逻辑链和观察力面前,彻底溃不成军,显得幼稚又可笑。
林文荣身体向后靠了靠,重新倚回椅背,双手交叉随意地放在身前,做出了一个接近总结的姿态,但那双过于聪明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最后的,同时也是最大的好奇,“那还能有谁呢?记得我之前好像偶尔听你提过一嘴,你对你们高中的男生好像普遍都不太感兴趣。而且,你选择在学校部活室里,在这样一个并非绝对私密的环境下写这封情书,这个行为本身,是不是也暗示了这封情书的预期接收对象,其实并非校内的某个人?否则风险系数未免太高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在意识中进行最后的,但是范围极大的筛选,“那么,大概是校外的一个……同样喜欢推理、并且戴眼镜的男生?唔…这样的话,范围可就太大了,像大海捞针,毕竟城市里有那么多所高中,那么多同龄人……”
林文荣在我眼前轻轻摇了摇头,似乎理智地放弃了这个浩大且缺乏坐标的工程,然后,话锋突然一转,那双总是盛着理性分析的眼睛此刻却带着毫不掩饰的,但是善意的讥诮看向我,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
“算了,我也不必费心去好奇这个幸运儿、或者倒霉蛋到底是谁了。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像是在享受解开所有客观谜题后的一点额外趣味,目光落在我此刻微微发烫的脸上,“鹿荣同学,你有没有把那封费尽了心思,还引用了一大堆推理典故和古诗写好的情书,成功地送出去呢?今天……可就是日子了哦。”
看着他终于解开所有客观谜底之后,一副稳坐钓鱼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我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些窘迫和被看穿的无措,突然之间,被几丝强烈的不甘和一种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优越感压了过去。
没错,林文荣的推理确实无懈可击,像一台最高效的推理机器,从所有混乱的表象和迷雾中精准地还原了每一个客观的事实链。但是,缜密如他,似乎最终还是无法完全破解关于“人心”和“情感”的最终谜题。他的逻辑雷达,好像终究漏掉了最核心的那个信号。
他推理出了写信的人,推理出了手法,甚至推理出了我未能送出的结果。
但他好像,唯独无法推理出,我写这封情书时,心里想的那个收信人,究竟是谁。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快地瞥了一眼旁边书桌的那个抽屉。那封曾经被赵志伟贴在公告栏上的情书,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和那些涂鸦的草稿和用旧的笔,以及苏瑾写的圣诞卡静静地待在一起。
就是个明明已经拿到了所有线索,甚至就坐在真相面前,却没能破解最后一道、也是最简单一道关于“心意”的谜题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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