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早就预料到,在手帕镇干掉几个特务不是麻烦的终结,而是一系列麻烦的开始。
眼下她正在旅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透光的地板嘎吱作响,楼下是旅店的大堂,同时也是酒吧。矿工们结束了一天的辛劳,聚在一起庆祝彼此尚还幸存的喧闹声此起彼伏。眼下屋子里只剩她和小子,矮人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保养武器,只要维罗妮卡一声令下,他就立刻抄家伙冲出去,让欢声笑语变成鬼哭狼嚎。
平日自信满满的精灵女战士此刻愁容满面,内心无数想法纠缠在一起,变成个难以解开的心结,其中一条就包括是否同意小子拎着斧头下去找个把人促膝长谈的请求。
护送阿克斯归乡的小团队暂时落脚的地方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小镇,它坐落在米拉迪沃德洛玛尔丘岭区某处群山边。在此地生活的居民干脆就直接用当地特产称呼它——煤矿屯,今天是他们来到此地的第一天,也是旅程至此最要命的一天。
已经入夜很久,月光把远处的群山刷得雪白。克夏和九命外出还没有回来,截至目前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这让维罗妮卡有些着急。这趟奔赴亚述的归乡之旅对阿克斯来说太过曲折,也超出了作为领队的维罗妮卡的预料。
一方面她要顾及阿克斯羸弱的身体状态,因而不能太急着赶路,虽说他的体魄比第一次见面时要好不少,但饱受怪病和恶梦的折磨,让阿克斯的精神状态实在堪忧。现在回想起来,手帕镇遇到九命的那时候,简直可以说是阿克斯状态的巅峰。
另一方面,他们还要防备路上米拉迪沃德洛玛尔派出的眼线和天法卫兵的围追堵截,因而赶着马车绕行和折返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根据她和九命的观察,自从离开威斯特希孚算起,已经差不多避开了十几波搜查、盘问。小子干掉的特务不计其数,多得矮人都快觉得自己成了通俗故事里的杀人狂魔。
现在已经临近十月,距离抵达龙肠小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维罗妮卡必须为今后的旅程做更详尽的打算,当然这并非说她之前没有什么准备。
离开手帕镇的时候,维罗妮卡曾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枚带孔的金币交给九命,让这位林地人把钱射在闹市中最高的立柱上。维罗妮卡说,有缘人如果看到,会来帮助他们。
就在此时此刻,维罗妮卡急需这样一位有缘人现身,替她解决难题。
他是物理意义上消失了。就在他们一行人来到屯子后,所有人外出采买物资、打听消息,只留阿克斯一人在房间里看着家当。然后,就这么简单,他凭空消失了。干净利索,甚至连便条都没留。
第一个打听消息归来的是克夏,他难得穿着很正式的衣服出去,上衣的领口还别着一枚别致的小徽章。小子笑着说,克夏不穿花哨的条纹衫时,看起来还挺一本正经的。矮人万万没想到,克夏居然是商盟里的重要人物。
“我去了当地商团的办事处,还让他们领我去视察了屯子里自建的民团和公所。”克夏不顾形象咕咚咚地灌下一大杯凉水,打了个饿嗝继续说:“这个地方很乱,打着义军名义为非作歹的几股匪帮占山为王。民团的首领说如果有外来客突然失踪,或者招呼不打人原地消失,八成是被哪伙山匪绑架了。
“公所的办事员说这是常有的事情。作为领队,你可别再摆个臭脸了,如今好歹有了靠谱的可能性,这算好消息,对吧。”
“绑架?!”维罗妮卡眉头拧在一起,很难如克夏所说露出缓和的表情。她平日最讨厌搞绑架的人,简直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
“不仅是匪帮,屯子里也有不少团伙从事这个行当。因为靠近煤矿,所以如果突然来了一帮陌生人吵吵嚷嚷要住店,大概率是做生意的,既然是做生意的,那肯定有钱。他们看人很准,一眼就能知道谁是最合适的绑架对象。
“我一看就精的跟猴儿一样,绑我肯定大费周章;你虽然漂亮,但身穿软甲,腰间佩戴长剑,一看就是不能惹的人;绑林地人是个好买卖,只是需要专业人士来干这一票,屯子上的人大概率只会后脑一棒子敲晕的粗活;矮人……绑矮人最吃亏。所以综合来看,咱们的阿克斯少爷简直是天赐的完美肉票。”
克夏说完累得一屁股坐在墙边,震下的陈年老灰落进酒馆里某人的酒杯里,惹得楼下人破口大骂,骂声顺地板缝冲上来,同样激起克夏咚咚跺脚的回应。
“知道可能会是谁做的吗?”维罗妮卡想着,如果是绑票或许很快就能收到绑匪的赎金通知。
“这个要等他们提要求才可能知道确切身份。”克夏凭和当地人沟通后残留的记忆对维罗妮卡说:“他们说,山岳好汉通常会附送肉票随身的东西,比如衣服、头发,他们要的金额不大,但必须是现金;惊雷帮习惯把血书扎在门上,但他们比较谨慎,只要珠宝,因为更容易藏匿;好汉同盟最麻烦,他们会切下肉票的小手指,以此表示决心......”
“好了,别说了。”维罗妮卡打断克夏的话,她脑子里全是阿克斯跛足佝手的样子。“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
“暂时没有,屯子里的人都让我们耐心等对方开条件,一般会是明天。不过依我看,他们也多少参与在这事里,说不定此刻楼下就有盯梢的。”克夏也觉得很无奈,“如果我直接跟他们说,被绑的是阿克斯少爷,那倒是方便了,估计第二天山外驻扎的军队就会开进来。”
说话间九命也回来了,他是追着旅店里留下的痕迹一路跑出去的,但追到野外线索就断了。
这附近地形复杂,出了屯子就是矿山,无数道山脊并行,仿佛一场足以淹没群山的大水拂过,刮去浮土后留下了走势复杂的山形,山上每个矿洞里都可能藏着人。
“他们很谨慎,把阿克斯迷晕之后,装在类似箱子什么的东西里带出去。外面还有个平板马车接应,出了旅店八九个人就分头走了,从隐藏行踪的手法来看是惯犯。”九命表示自己这方面同样毫无斩获。
维罗妮卡实在没办法了,她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点点的灯火,希望那群人对待阿克斯的时候不要太粗鲁,他的右手已经佝偻畸形了,怎么能承受切掉手指的酷刑。与此同时身为领队,维罗妮卡开始认真考虑小子要去楼下用斧头客气请教本地人几句问题的提议。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从房梁上落下,九命机警地抽出一把锋利的柳叶木刀对准声音传来的位置。
维罗妮卡听到这个声音后旋即露出发自真心的爽朗笑容,这是她今天头一次如此放松。精灵女战士知道,这事情很快就可以解决了。
“但是不要吓人,现在大家神经都绷着呢。”她对这位梁上君子如是说道。
随着说话,一个男人飘飘而落。他动作轻柔,跟丢下一张真丝手帕差不多。男人身上挂满灰尘和蛛网,从领口延伸出的口罩上也都是灰,看得出他已经在梁上爬了挺久,毫无血色的脸上还挂着一只惊慌失措的蜘蛛。他也有一对显眼的长耳朵,不过没有维罗妮卡那么尖,黑色眼珠里几乎看不到瞳孔。
“泥嘏人收到了你们在手帕镇留下的消息,于是我第一时间就追着你们赶过来。”男人说着,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变出一枚带孔的金币,方孔的位置明显有箭头的擦痕。他把硬币抛还给维罗妮卡,语气非常客气的说道:“收好。”
“我可不需要夜狗帮忙。”小子拖着心爱的长柄斧走过来,斧头在地上划出粗重的声音,割断楼下的欢声笑语,当觥筹交错之声再度透过地板缝传来的时候,矮人用拇指戳着胸膛说:“还是我的计划靠谱,去楼下砍、咳!我是说找几个当地人,让斧头和他们心平气和的谈谈,说不定就能问出人的下落。”
维罗妮卡难得对小子发脾气,她一脚踹开斧头,一只手拎着小子把他丢回角落。矮人重重砸到地上,巨响使楼板缝隙里的灰渣纷纷落到楼下客人的酒杯里,惹得人们开始大声抱怨。
“嗯?”小子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哪个汤达人,那个汤达人?就是‘雅贼’本贼?”
“还能有几个人叫这种听上去像某种便于携带、易于保存的行军干粮的怪名字!”
维罗妮卡拔高嗓音冲小子叫嚷起来,阿克斯的失踪让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平日会在这种时候碎嘴,拿对方名字取乐,编打油诗的克夏选择沉默是金,他龟缩在墙角小口啜饮白开水,故意发出呼噜噜的水声以此掩盖自己的慌张。九命更是远远躲到门边,佯装放哨为人们警戒门外的动静,若非因为他看见汤达人身上挂满蛛网污渍,可能早就悄悄爬上房梁避开纷争了。
“呃,严格来说我不是夜狗,是半精灵。我的母亲是光之子的后裔,父亲确实是某位夜精灵。”
汤达人摘下潜行的口罩,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他像是房间的主人般拉来几个凳子放在桌子四周,示意大家围坐过来。汤达人的态度和蔼,或者说有些谦恭的过头了。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润喉的水,腼腆说道:“想不到我现在这么有名。”
“现任盗贼公会的老大,谁能不知道呢。”小子红着脸,他有点不好意思,但道歉的话又说不出口,只能临时想了几句恭维奉承的赞美,勉强把尴尬气氛搪塞过去。
“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维罗妮卡不失风度的向伙伴们表示歉意,她抬起手向其他人郑重介绍:“长话短说,这是我的朋友,汤达人,主动回收物品从业者联合会的现任会长。”
“我刚才在房梁上听你们说,好像阿克斯被人绑走了?”汤达人笑起来很腼腆,完全不像个专门从别人身上借东西的专业人士。“他的事情传的很快,公会街上到处都是关于你们从威斯特希孚过关斩将一路杀到手帕镇的传闻。传说里,你们杀掉的守城官兵垒起来都能堵塞河道了。
“传闻归传闻,你们现在可是不折不扣的通缉犯。这附近打着义军旗号的山匪和绿林好汉公会颇有渊源,要是公会街上的人已经知道了关于你们的事情,那么绿林好汉公会自然也会听到风声。倘若不赶快离开这里,山匪和绿林好汉们相互一沟通,要不了多久天法卫兵和第一理的人也会闻着味儿追过来。”
汤达人所说句句属实,在场的或多或少都应该跟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人或组织有瓜葛。因而当这位混血夜精灵说出上述一番话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由得在心里打鼓,想着今后去往亚述的旅途一定会更加坎坷。
“不过也要往好处想,”汤达人试图安慰精神高度紧张的维罗妮卡,他说:“如果阿克斯真的遭到了绑架,且对方又知道他的身份,那大概率可以保证不会受皮肉之苦。”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紧身夜行衣里掏出一卷告示,上面用醒目的朱红色明码标价,阿克斯的画像下面用于占位的数字“0”看得人眼晕。不过这张发往各地的公函告示上没有罗列帮助阿克斯出逃人的信息,勉强算是个好消息。
维罗妮卡苦笑起来,她知道只要汤达人出马,这件事一定会迎刃而解。她也为自己倒了杯水,简单扼要跟对方讲述了到目前为止的经历,以及他们此行的目的。撇掉名为艺术加工的浮沫,当事人亲口叙述的事情真相与公会街的传闻大相径庭。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冲击关卡,没有杀掉一整个军营的人只为闯过阻碍。至于某位公主、王子甘愿为了心爱之人挡在城门前为他们送行之类更是扯淡,米拉迪沃德洛玛尔只有脑满肠肥的大区议员,哪里来的王子公主。
汤达人笑着听完维罗妮卡的讲述起身走到窗边,他推开摇摇欲坠的格窗对夜空吹起尖厉的口哨。不消片刻,窗口便倒挂下来几位身着黑衣的专业人士,他们身形猥琐,还长着条为倒挂而生的尾巴。汤达人对领头者小声耳语了几句,这些专业人士点点头,荡漾身影一跃融入黑夜。
“泥嘏人。”九命难得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这表情挂在一位平日高冷不善言辞的林地人脸上,让人不寒而栗。“小偷之国的人加入盗贼公会倒是很符合世人对他们的定位,但你要当心,他们毫无立场的态度简直不配称作人。”
“哈哈哈!”小子听了九命的话笑的前仰后合,“我觉得咱俩在‘不配做人’的定义方面得好好谈谈,比长手矮人还没底线和立场的拟人玩意儿我这辈子还没见过。”
维罗妮卡出面打断了两人打算就泥嘏人和长手矮人谁犯起浑来更不似人的讨论。
“矿区上乱的很,煤矿屯所在的这片山区里的业务一般我们是不涉足的。”汤达人点头谢过维罗妮卡,而后继续说,“因为这里干绑架的人实在太不好沟通,还分门别派,业务层面他们做得很糙。不过我们公司、我是说公会,还是在这附近有点人脉,要打听出有哪个帮派最近又干了一票的情报还是很容易的。”
汤达人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一个金属圆筒顺窗户丢进屋子,里面塞着一张草纸,上面七扭八拐的画了一张地图,期间还横横竖竖的刻着道道。这些都是“公司”用来传递消息的基本加密手段,如果没有专业人士解读,外人看来这张纸只是孩童的随手涂鸦罢了。汤达人解释说,已经查到是谁绑架了阿克斯,还在绑匪所在的矿坑外做了记号。
“这次可以砍人了不?”小子摩挲斧头光亮的刃面,看着维罗妮卡小心翼翼的问道,生怕女战士又把他拎起来,这对矮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我、我就守在这里。”克夏眼睛滴溜溜乱转,他早就想好了退路。“公所的人说,这里三天两头就会有帮派械斗,而且如果不给这群人一些教训,恐怕以后类似的事情会更多。我坐镇在旅店里,要是你们搞得阵仗太大了,得有人出面和官员周旋。”
“是该给他们一些教训!”维罗妮卡从随身行囊里抽出长剑挂在腰间,说话间她已经穿好了软甲,又选了一个不算太笨重的小圆盾。“既然我们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那么就需要严厉警告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今后不要轻易打我们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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