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施小惠推开住处吱呀作响的防盗门时,裤兜里还没暖热的手机又一次发出吵闹的铃声,在狭小的口袋中不断震颤。施小惠选择先进门。
她踢掉脚上那双蒙尘的短跟鞋,将手里的提包扔在地上,却险些被绊倒,裤兜里的手机依旧尖叫不止,声音明显变得恼火。距离铃声响起已经过了半分钟却还没有挂断,说明对方揣着的多半是公事,耐心也所剩无几。施小惠将自己瘫在出租屋里那张该换床单的单人床上,好让双腿能够不再承担任何重量,这才费力地将手机从裤兜里扯出来,赶在这金属方块彻底爆炸前止住了啸叫的引线。
没有礼节性的问候,没有确认接听人的身份,冲出听筒的是熟悉的质问。施小惠眼角抽了一下,习以为常的条件反射开始在她头脑中运作。
“欸不好意思,王总,我刚在地铁上没听到。您说什么事。”
职业性的笑容已经爬上嘴角,这样说出的话里才听不出任何令对方不快的情绪。施小惠把手机换了手拿,腾出来的手开始给酸痛的小腿做安抚工作。
“周一你对接的项目,方案要上会,你明天一早找我对一下。”
“王总,周一才对接的项目,客户那边的资料昨天才发来,明天就上会过方案,也太快了。我今天还在对接另一个项目,刚和甲方谈完……”
“客户把电话打到我这里了,要求明天就看到方案,你觉得客户会听你解释吗?”对方语气冰冷,“方案现在什么进度?”
“……明天一早9点找我过方案。你要是觉得做不了就直说,我换人来做。”
通话结束了,施小惠闭眼感受身下凹陷的柔软床垫,如果人真的有精气,施小惠觉得自己此时一定在漏气,手揉腿揉得麻了,再匀不出更多力气。半躺在沙发上放空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代价是用谎言捏造出时间差,再利用外出见客户作为借口实现翘班的罪行。但这罪行是甜蜜的,让人得以留有片刻喘息,哪怕只是吸入一口——这名为自由的气息。
施小惠就这样瘫在床上,手机仍握在手里,比整间出租屋都重。她觉得自己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片刻后又觉得那不过是双耳捕捉到血流涌动的噪声,她尽可能久得享受着偷来的空闲,所以一直闭着眼睛,因为一旦睁开,就必须面对堆积的工作和逼近的死线。
即使闭着眼,施小惠也能感受到从窗口投进房间中的阳光,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我们年轻,阳光免费。出自哪里不记得了,甚至这句话中是不是漏了什么也不得而知,但她此时细细琢磨起这句话来,年轻,阳光免费。从房间窗口投进的傍晚斜阳正洒在她身上,温热的触感透过衣衫润进她的肌肤,为她疲倦的内心重新注入勉强维持运转的气力,修补泄露精气的伤口。
全身笼在斜阳下的时光同样短暂,很快那股暖意褪去,隔着眼睑也能发觉外界黯淡下来,施小惠将眼皮抬起一条缝隙,捕捉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时间逼近六点,是平常一天中上班的终点、加班的起点。施小惠在床上翻了个身,窗口的光线是稀薄的昏黄,绢染着窗外的楼宇,将疲惫写满天空。
手机又一次响了,在距离六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屏幕上是一个熟悉到厌恶的名字。
“喂,刘姐?”施小惠故技重施,职业性微笑加尊称问候。
“哎小史啊,你在哪儿啊?怎么一下午都没见人。”刘姐每次叫她姓氏,发的都是三声,刘姐资历老关系硬,怎会犯错,“我让你处理的那个资料好了没啊?甲方催我一下午了。”
“对啊就那个,好了没,好了赶紧发我,甲方等着呢。”
“刘姐,我今天一早就去见客户了,当时在群里给你说了的。”
“你怎么还见客户了,我没看见你发的消息啊。哎呀事情已经交给你做了,那你现在没事吧,赶紧处理了发我,我等着你,别让甲方等着急了。尽快尽快啊。”
电话挂断了,连同此前包裹着施小惠的暖意一同离去。她将手机攥在手里,想说的话坍缩成一声长叹。时间跳到了六点,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一阵铃声。施小惠从床上坐起来,头脑有点发晕,腹中空荡哀号。
施小惠按下电梯上行按钮,等待楼层数字降到一层。她平日里不喜欢点外卖,每次都到小区外沿街的馆子点一份盖浇饭,馆子不大但是明厨整洁干净,现点现做没有预制,味道也合口味。最吸引施小惠的是馆子里的烟火气。
电梯很快到了,随着叮的一声,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施小惠走进空电梯,按下17层和关门钮。那两扇门又开始粗哑着滑向彼此,余得还有一条宽缝时,哐的一声停住了。
施小惠本在低头看手机,听到响声后抬眼看向电梯门,几根手指扒在一侧门上,停住了闭合。手指随即抽去,一个人侧身进了电梯,又伸手去按关门键。两番折腾下,电梯门聒噪着重新闭上。
那人进来时也没正眼瞧施小惠,始终背身冲着门,在电梯门闭合时按下18层。从背影看是个中年男人,身高比施小惠超出不少,身形臃壮些,却不是那种健身得来的。施小惠很快闻到一股粗糙的体味从身前那个男人身上散出,混着烟草的苦臭和汗液的腥涩,施小惠皱着鼻子,心里厌恶起来。
施小惠凭借气味认出他来,这人不是第一次在上下楼时遇到,从面相上看就是麻烦的人,偶尔几次听他对着手机说话,语气里也仅是傲慢粗鄙。只要在这世间待得长久些,总会遇到这号令他人不开的货色。
施小惠放缓呼吸,耐心等待电梯升到17层。电梯门缓缓开启,那人却在门口处没有挪动,施小惠侧身出了电梯,期间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走了一番——那种肌肤上有多足虫子漫步的恶心感她不会认错,对于她来说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听到电梯门在身后合上,将缓慢上行的电梯封在墙内,施小惠突然放松了不少,她掏出钥匙开锁,用肩膀顶开吱呀呀的防盗门,刚踏进房间里,口袋中的手机再次尖叫。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清楚,施小惠将晚饭放在桌子上,将手机从口袋捞出来,屏幕上显示的并非是电话,而是闹钟,两个选项一黑一黄,停止或者重复。
怎么是电话的铃声?施小惠按下停止,那刚叫到一半的铃声被突然斩断,房间中一片寂静。施小惠拍亮顶灯,将模糊的黑暗从房间中驱散。
施小惠皱了皱眉,她记得自己离开时将笔记本合上了。怀着不放心的谨慎,她查看了房间里其他物品的摆设,没有找到不对劲的地方,这个住处她住了三年了,没有遇到过被偷被撬或是闯空门。
手机突然一阵铃声大作,吓得施小惠差点扔掉手里的筷子。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提醒事项:提案PPT初稿—急;客户资料整理—急优先。施小惠骂了一句,取消提醒,将手机扣在桌上。
短时间的高专注度工作让她有些头脑发懵,但好在集中精神下花了更短的时间将要紧事处理完。施小惠最后将PPT从头到尾再次过了一遍,觉得作为一个提案的初稿已经足够用了。毕竟还要留出让老板调整的空间,做得太满改起来反而麻烦。
施小惠在电脑前舒展了一下身子,感受后背和双臂有些僵化的肌肉被拉伸时那一点点松懈的舒畅。她起身给自己倒杯水,顺手点了下保存,电脑屏幕在鼠标触及保存图标时闪了一下,施小惠眉脚一跳,心想着这笔记本确实太老了,等到年终奖到手后可以考虑换一台。
在倒水的间隙,扣在桌上的手机发出震动嗡嗡声,工作时将手机调到振动模式是她长久的习惯,可这声音让施小惠微微惊了一下,但凡在这个时间点里手机发出的响动,多半和紧急工作相关。
她抓起倒扣的手机,屏幕上是短信提示框。相当罕见,王总发来的是一段语音,施小惠懒得听,长按转为文字翻译:
PPT好了吗?上会时间调到明早十点,尽快把PPT发我确认。
施小惠将自己所知的所有脏话献给项目甲方,将手机倒扣回去。原本见好的心情再次阴沉,她喝掉杯中的水,打开电脑登录邮箱,将刚刚做好的初稿拖进附件栏,在收件人处选了王总的工作邮箱,在按下发送键后,电脑屏幕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就像是屏幕即将彻底花屏报废的架势,施小惠心里凉了半秒,好在之后屏幕正常,邮箱通知刚刚那封邮件已经发送成功。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施小惠本来想把刘姐甩给她的客户资料处理了,现在全无心情,她躺到床上刷起视频网站,看点能让心情重新回温的玩意儿。
比预想的时间短,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一个微信通知框。对方头像挺眼熟,刘姐工作群里的头像,内容是:资料好了没?客户又在催了。结尾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符号。
施小惠不记得她加过刘姐的个人微信,公司内部沟通用的都是企微,刘姐这人私下里也不加年轻同事的个人微信,美其名曰社交礼节。难道之前意外加过施小惠一个人?
施小惠点开微信中刘姐的通话记录,只有这一条。此时刚好又来了一条:晚上12点前给到我哈,全都靠你了!结尾依旧是表情符号——加油。
施小惠将整个通话记录删掉,犹豫了一番后没有将刘姐开除通讯录。这也是一种社交礼仪。
施小惠重新刷起视频,等待王总的反馈,她今晚只想完成这一件事。
施小惠是被铃声吵醒的,她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直面天花板那个光线惨白的顶灯,原本握在手里的手机已经掉在床边地板上,屏幕朝下。那最后一声铃刚刚脱离手机本体,在房间上空逐渐消弭。
施小惠侧身将手机抓起,没来得及将屏幕翻转过来,新的铃声赫然作响,手机在她手中颤动着想要逃离掌箍。到底是谁在这个时间里给她打电话,施小惠将手机翻过来的一瞬间,铃响戛然而止。
手机屏幕上只有日期、时间和壁纸,没有丝毫来电提示的痕迹。
施小惠划开屏锁,点开来电图标,从今天下午六点到现在,没有任何来电。刚刚的铃声按理并不存在。施小惠感到一阵恶心,把手机扔到床上。她平时会看恐怖电影作为消遣,眼下的桥段无比眼熟。
一旁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屏幕亮得有些刺眼。施小惠上前用浏览器查看电子邮箱,收件箱里并没有新的邮件,不知道王总有没有看她的PPT。施小惠心头发慌,她可不想加班到后半夜。
那该死的手机突然叮了一声,吓了施小惠一跳。这次是王总发来的微信,不是语音。内容只有一句话:
施小惠气得手抖,差点把手机砸在对面的墙上。整天辛苦加班做那些个破项目,还得照顾领导和甲方的情绪,到头来落得个对我很失望。让你的失望见鬼去吧,只会糟践员工的狗杂种!施小惠对着手机大吼。怒气宣泄过后,她甚至想哭出来,可电脑屏幕再次闪动,一封邮件出现在收件箱。
王总发来的邮件,正文没有任何书面用词,而是满满三排表情符号。第一排愁眉苦脸,第二排发怒,第三排则是骷髅头。邮件里带着一份附件,施小惠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打开,那附件是她发给王总的PPT文件,打开后屏幕上弹出了PPT的文件页面,每一页里原先的内容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排版杂乱无章的各种文字。
为什么进度这么慢这个地方你再好好推敲一下这里的部分内容不符合甲方要求再调一下我觉得这里还有改进空间时间上要加速不能等甲方反馈再调整再出一版方案备用下午就上会尽快做好你行不行干不了我找别人以你的能力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施小惠将笔记本电脑猛地合上,屏幕砸向键盘后发出一声脆响,大概是碎掉了。施小惠不敢看,她迅速起身远离桌子,退了两步就绊到床边,一下瘫坐在床上。她眼前开始不自主地闪过曾经看的恐怖电影中那些令她害怕的画面和片段,背后的寒意也不受控地激增。
接下来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报警,可手伸向手机后又缩了回来,要和警察怎么说呢?手机里接到了不存在的电话,网络邮箱里接收到恶意邮件,这似乎不属于能被立案调查的范围。
于是第二个想法冒了出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房间。施小惠抓起手机往门口冲去,可是门打不开,无论她用多大力气转动门把,门锁丝毫没有开启的征兆,她用肩撞门,肩头生疼,她大声嘶喊,声音被门隔绝在室内。施小惠哭出来了,她握拳砸在门扉上,声声沉重,在即将抵达零点的深夜里没有惊动任何他物。
手机又一次响了,刺耳的铃声盖过施小惠的求救声,她贴着门大喊尖叫,在铃声的杂扰下却像是阵阵狂笑。施小惠将手机砸向室内的墙壁,手机笔直飞去,在墙面上碰撞出尖啸般的哀号,随后弹开下坠落地。
施小惠看不见任何东西,于是小心伸直双手向四周摸索,指尖起初没有触及任何东西,再向两侧慢慢移动后,左指碰到粗糙的墙面,她双手贴在墙上,脚下紧贴地面一点点向前滑步。
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眼中的场景开始淡出多个模糊的轮廓,就像是无光深海中的残骸。房间里此时如深渊般寂静无声,施小惠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沿着墙摸索着前行了十多步后骤然停下,因为她印象中这间房的宽度并没有超出十步的范畴。
她决定回头,贴着墙壁向反方向走,刚走出几步,身后便响起机械震颤的声音,那掉落在地上的手机正在因来电而振动,施小惠看不见手机在黑暗中的哪个角落发出声响,只能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手机的位置在远离墙壁的另一头,想要拿到手机,必须离开她赖以支持的墙面。
不等施小惠做出抉择,这片淹没一切的黑暗中亮起一片惨白的光芒,光线的源头背对着施小惠,只能看到那光线向着前方绢染出一方明亮的区域。那是施小惠住所房间的一个切片,映出的物件无非是四分之一的睡床、被窗帘遮蔽的半扇窗、看不出颜色的椅背,以及那个立在床后手中拿着施小惠手机戴着头套的人。
施小惠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尖叫声憋在肺里无处安放,只得塞进心脏里,结果导致心口疯狂跳动想从肋骨中逃脱出去。那人头上戴着一个表情符号的头套,愁眉苦脸,立在床边一动不动像尊雕像,被床挡住的腿半沉浸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反而有种它在漂浮的错觉。那人——那表情符号的双眼直直盯着施小惠,头套的比例有些浮夸,原本是出于搞笑的设计此时却异常怪异。手机已经不震动了,却被那人拿在手里,接着在施小惠的注视下,那人将手机屏点亮解锁后放在耳边,做出打电话的样子。
施小惠浑身颤抖。她看着头套的表情从愁眉苦脸变成发怒,就在她眨眼的瞬间。
“明天早上就要上会了,你怎么还没做完,你这版不行,你要充分理解甲方的意图,抓住痛点,你再好好想一想,要认真打磨,明天一早要让上会了,你这套方案你让我怎么和甲方讲,这就是你做的方案?”
头套人继续用王总的声音说着,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这里不是需要感情参与的地方,这里只需要说和听。施小惠嘴里尝到一点血腥味,她咬破了嘴唇,为了能让自己不再发颤。头套人在那片光影的渲染下变得身形不定,那双被床挡住的腿正慢慢融进床里,带动整个身体向着施小惠的位置平移。
施小惠终于将恐惧挤出自己的神经,她大步向前,冲着头套人迈出一步,抬手摸到那个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的背板——她已经猜到了这东西是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现在只需要将电脑合上,这场噩梦就会结束。下一步就是辞职,去他妈的狗屁工作。
一只手从身后钳住施小惠的手臂,她惊异地回头,在她身后立着另一个头套人,肩上顶着加油表情,几乎贴在她脸上。
“客户又在催了。”刘姐的声音喷在她脸上,“加油,全靠你了!”
笔记本电脑砰得合上,四只手抓住施小惠的脸,手指陷在她脸颊的肉里,她甚至看不清黑暗的样子,就被撕扯进其中。
梁爷没正眼看她,两步进了电梯后一转身背对女孩,伸手按下18层。这女孩梁爷之前见过几次,在楼下,在电梯里,还有一次在17层的楼道里。
梁爷在这里住了好几十年,平日里最喜欢在各层楼道里闲逛,观察各家各户门口的装饰,偶遇那些早出晚归的住户,记住他们的模样、穿着、房号,回去一一记在自己的本子里。
梁爷一辈子干过很多工作,撬过锁、当过保安、参加过群殴、拉过货、买过假酒、放过贷。18层这套房就是放贷得来的,具体点说,是那个倒霉鬼没钱换,用房子抵了,又赶上拆迁赔款,一来二去得了大便宜,梁爷从此金盆洗手,靠收租得钱。
观察住户是他现在的工作,得益于曾经的“工作经验”,他闻得出这些个人的背景,就拿电梯里的这个女孩来说,二十六七,穿着不算太艳,每次见都是匆忙的样子,多半是个上班打工的普通人,现在流行叫牛马,没有什么油水。
梁爷借着电梯金属门的反光,上下打量身后女孩的衣着,今天穿得挺正式,估计是办事去了刚回来。提鼻子一闻,还能品到一点点香气,梁爷嘴角撇了点笑意,年轻女孩就这点好,有味道。
电梯停在17层,金属门缓缓打开,梁爷没动,故意挡住一半出门的空间,那女孩没有言语,从梁爷身边侧身挤了过去。梁爷得意的目光趁机在女孩身上细细扫了一遍,嗯,是个水嫩的妞儿。等电梯门重新合上后,梁爷吹起口哨,回味着17层女孩残留在电梯间的气味。
梁爷一边喝着茶,一边闭眼听戏,今晚电视上戏曲频道放的是《武家坡》,马上就到戏核,一旁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梁爷,是我。”手机里传来小区保安的声音,“那人回来了。”
“知道了。”梁爷把电话挂了,抬眼瞥了下墙上的电子表。快八点半了这才回家,真是挺晚。顾不上听戏,梁爷起身换了套衣服,开门去坐电梯。
那人住在19层,电梯金属门一滑开,梁爷就听到那走廊里传来一声响动,看来那人刚刚进家门。也好,正是时候。梁爷踱着步晃荡到1904户的门口,先打量了一番防盗门两侧贴的春联。
正红色的纸张已经落了层薄灰,还多了几道褶皱,梁爷看在眼里,哂笑几声,财源进,愿望是挺好,可惜只是愿望。梁爷抬手在门上敲了几下,铛铛的敲门声在走廊里格外突兀。
“梁叔,这个点还劳烦你往我这里跑一趟啊。”住户带着假笑说。
“不做了,我就是来给你提个醒,那笔钱差不多该还了。”
“晓得的,梁叔不必为这种事专门跑一趟,改天我就给你拿去。”
夜间的走廊本就比白天暗,在几盏白色LED灯的照映下亮得有些呆板,梁爷在走廊里转悠了一圈,仔细听了听每户家里的动静,墙和防盗门后的小家熙攘声让他有种胀痛,他从没有过成家的念头,和另一个人长时间住在一起让他浑身不自在,梁爷此生追求的就是玩,玩得痛快玩得尽兴,让自己快乐就是最大的幸福。
而现在的他很快乐,在楼里闲逛窥探住户的动静,一周去几次足疗逗逗那里的小妹,和老哥几个喝点酒,再紧盯着那些从他手里借过钱救急的倒霉蛋,这样的日子很幸福。
梁爷哼着荒腔走板的西皮流水,顺着走廊向电梯间转悠。当他哼到“衙里衙外我打点”时,头顶的照明灯忽然闪了一下。梁爷停下脚步,抬头看灯,那LED在梁爷的注视下又闪了一次,明晃晃的白色光芒突然熄灭后霎时绽放,在梁爷眼底留下一片白雾,梁爷顿时觉得眼中刺痛,低下头去揉眼睛,嘴里吐出些粗语。
等到眼睛深处的疼痛散去后,梁爷使劲挤了挤眼睛,再次看向头顶,那盏灯已经灭了,空荡走廊里的其他LED灯杂乱无章的闪烁着,像是出了集体故障,梁爷前后张望,从来没有见过此种情景。他嘴里骂着,一边大步向着电梯间走去,心里微微有些发毛。
在走到电梯间时,走廊里的灯已经不再闪烁。梁爷按下下行键,又回身看了看那条走廊,夜里空寂的笔直空间内一排排错落着统一样式的防盗门,莫名的寂静正在这条走廊中蔓延。
电梯门缓缓滑开,梁爷急忙跳进去,连按几次18层,直到电梯门合上后才缓了口气。
什么鬼东西,梁爷骂道,他这时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出汗了,脑袋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一声闷响将梁爷从睡梦中吵醒,他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几句,想继续睡,可楼下又传来几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甩在墙上。梁爷被这声音吵得心烦,翻了几次身后便坐了起来。此时再一听,声音却没了。
后半夜房间里有些闷热,梁爷嗓子发干,干脆起身去倒些水喝,他摸黑光脚走过客厅,顺手将灯拍亮,抓到凉水的壶喝了几口。白晃晃的光蜇得他眯起眼睛,喝水时习惯性往两边瞥了眼,他眼珠一转,一抹白雾般的影子在眼角视野中闪过。
梁爷停住嘴,挤了挤眼睛向影子那里看去,视线落在阳台的推拉门,门扇的磨砂玻璃上映着个影子,在灯光下显出淡白色的样子。梁爷将自己身子向一侧晃了晃,那白色影子也同样倾斜过去,又同步于梁爷的动作收回身影。梁爷将手中的水壶放下,为了壮胆故意制造出很大的响声。
他几步走到推拉门前,那淡白色身影此时已经和他身高相仿,梁爷抓住推拉门猛地拉开,门后是闷热的阳台,一干杂物陈列在地板上,贴墙的柜子依旧在沉睡。梁爷从阳台隔着玻璃向屋里看去,那个淡白色的影子映在玻璃的另一面,和刚刚相差无几。
只是白色影子的手臂自然垂下,不像梁爷那样依旧抬起抓着玻璃门框。
梁爷头皮发麻,探身越过玻璃门向房内看去。只有家具整齐摆放的房厅里没有人影,呆板的白色LED灯光笼罩着一切。就在梁爷开始平息心跳的时候,那吸顶灯的灯珠如同老式相机连续曝光似的狂闪几次,最终砰的一声爆掉。
梁爷的第一反应是推拉门彻底关上,门框撞击到边框时发出不亚于铁锤轰击墙面时的巨响,所幸没有造成门扇玻璃的破损。
心脏跳动频率从未如此之快,梁爷依稀记得当年群殴前他也紧张过一下,但不像现在这般难受。我梁爷混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难道会怕这种破事。
但是他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将身体拖到墙边靠住,然后彻底罢工,梁爷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倚着墙慢慢滑向地面。此时他想起一件事,阳台这扇玻璃门的锁在里侧。
眼睛还没有适应突然的黑暗,但梁爷努力去寻找玻璃门后让他不安的东西,因为磨砂的缘故,玻璃后的景象一片模糊,黑暗被切片后反复涂抹,掩盖住原本场景中的一切物件。唯一让他安心的是那个淡白色影子也不见了。
梁爷试着挪动双腿,可那老哥俩仍在死机,梁爷犹豫了一下后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裤裆,那里是干燥的,梁爷松了口气,他听说过很多到自己这个年纪的人会把不住下面的栓,还好他梁爷不是那种窝囊废物。
无法挪窝,也不想把玻璃推拉门再打开,梁爷坐在温热的阳台地板上早就没了困意,额头后背因为闷热紧张开始渗出薄汗。他盯着对面的通柜看了一阵,记不起来里面都存放了什么东西,看腻了便侧过身子向阳台的落地窗外张望。
后半夜的小区里没有什么灯亮着,公共区域的那些照明灯亮度虚弱,和鬼火没甚区别。从18层看下去,只能勉强分辨出绿化带和道路的分野,小区位置远离公路,也借不到公路的照明,这种集中圈地建设的住宅小区群都会在深夜后陷入无生气的沉寂中,只是住户们都已睡去,没人会在乎。
梁爷头一次在这个时间还清醒着,他看到了这个小区不为人知的一面,却没有激发出任何感想,他只想双腿能恢复工作状态,好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独自懊恼之际,窗外的一处变化吸住他的视线,那是他住的这栋楼的一层门厅向外泻出的光,近乎扇形的昏黄色光晕渗透进外界的黑暗中,清扫出一块足够让梁爷看清的区域,他看到几个身着白色服饰的人在门厅进进出出忙碌,不多时就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从黑暗中进入光晕后径直钻入门厅里。
阳台的窗关着,梁爷听不到楼下的声音,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有救护车在小区外等候,他尽可能向下观望,捕捉任何新的进展,几个白大褂在楼外等候着,他们站在从门厅泻出的辉光中,时而走动时而静止,那泻出的光影也随着他们站位的变化而被不断重新切割,渐渐地,梁爷觉得那光影在几个白大褂的站位切割下,轮廓变得有些眼熟,那是一个像是被正面打光后延长的骷髅头造型,被光晕渲染的地面和白大褂留下的阴影共同完成了这幅图景。梁爷又挤了挤眼睛,还用手揉了揉,可那楼下的光影没有改变形状,那几个白大褂此时统一抬头向上看去,正对着梁爷的目光,他们在笑,呆板空洞的笑容覆盖在他们的脸上,那地面上的光影骷髅头于是越拉越长。
梁爷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浑身一激灵从床边躲开。他拉开玻璃推拉门,把住门框将自己向房间里面推,僵直的身体擦着推拉门的滚槽被拖进房间里,但不是梁爷双臂的功劳。
梁爷是面朝下被拽进去的,鼻子额头在地上被磕碰了好几下,撞得他头昏眼花,整个人被拖进屋后,拽他的力量消失了,他这才慢慢在地上翻了个身平躺着。梁爷勉强看了一圈周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有。
梁爷深吸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大骂了几句,平日他还没有这么窝囊过,被人硬生生在地上拉扯。梁爷歪斜地将身子支撑起来,坐在地上喘气,两条腿还是没反应,要想自己移动,只能坐在地上靠双臂撑着移动,不过这也难不住梁爷,他打定主意要回到卧室,好去拿自己的家伙,无论那帮抬担架的有多少人,他梁爷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攮死完事。
梁爷两手在地上一撑,很是顺利地将身子连同双腿横摆过来,背对阳台正面客厅。两条腿在地上扫过,撞到了某个东西上,反而有了点知觉,梁爷试着抻了抻,两条腿缓慢盘起,足够他依靠站立。梁爷心里欢喜起来。
啪啪啪啪啪,一阵鼓掌声在房间内响起,庆贺梁爷能够重新站立。
梁爷猛一抬头,看到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正相当正式地鼓掌。那手颜色白皙,手指纤长,看得出是女人的手。在梁爷注视下鼓了几声,那双手便缩回到黑暗中。梁爷死死盯着那片黑暗,逐渐看出一个模样来。
那模样几分像人,只是头大的离谱,正向前探着身子和梁爷隔着几米距离对视,那身子似乎从腰部拧了一个麻花圈,因为后面的两条腿是膝盖向上的,那身子本应是后仰,却前身胸膛朝下。梁爷不敢动,他混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阵势,对面那东西静止不动,鼓掌的一双手就缩在胸前吊着,像是猫一样,直对着他的那颗头非常圆,看不出有头发,眼鼻嘴三官摆出一副梁爷看不懂的样子。
“梁爷。”那东西突然开口,嘴却没动,“我这里有银三两三,与你做一个安家的钱。”
那东西声音尖细难听,又有些发闷,梁爷忽然明白了那东西的头如此大是为何,那是个头套,声音是从头套里发出来的。他不知哪里借来的脾气,从地上站起来几步冲到那东西跟前,抡起拳头砸在头套上。浑圆大的拳头陷进头套里,像是插进一团棉花包,那几分像人的东西此时完全没了人样,身形向着地面瘫软下去,看着好似化成一滩软泥,唯独中了梁爷一拳的地方没有变化。
虽然身形变了,那东西的声音还没停下,依旧是一种闷声尖细的嗓音,唱着荒腔走板的调子:
“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落一个大爷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梁爷破口大骂,想把手臂从那头套的凹陷里抽出来,他连打带踹将那滩软泥一般的东西扒拉得到处都是,接过脚底一滑摔倒在那滩软泥上,右臂却支立在空中被死死卡住。此时卡住梁爷手臂的不再是绵软的头套了,而是一个下颌与上颌间拉出一道深渊,头脸被上下不断拉伸的嘴型扯成一副不成比例的条状,一双白色眼珠已经拉成杏仁状,上下颤跳着试图将聚点定在梁爷脸上,头顶和两侧的发丝也在不断拉长,倒像是从地上那摊软泥里长到头上的。
梁爷的左手摸到身下全是盘成一片的头发丝,他双腿一手胡乱蹬着拉扯着,丝毫没有能改变自身处境的办法,眼睁睁地看着那张长条状脸上的深渊竖口不断吞没右臂,吞向他的肩膀。那张竖立的口中全是黑暗,回荡着尖细闷声:
梁爷生平第一次发出尖叫,尖叫声中还夹杂着脏话。他口水喷溅,抓着身下的头发撕扯,抱着和这东西同归于尽的念头挣扎。一双手他身下那摊不断生长的头发中伸出来,钳住他乱蹬的双腿,根根发丝刺穿他的睡裤扎进他的皮肉。那双手的主人从发丝间冒出半个头来,梁爷认得出那双眼睛,欠了他钱的小卜。
“你个孙子!我今儿——”梁爷的骂声只说到一半,第三只手从小卜刚刚露出的嘴里刺出,扎进梁爷的嘴里,将他的喉咙彻底封死。
“来来来上马。”小卜唱到,声音尖细发闷,“一马双跨到西凉——”
梁爷被摁进身下那摊头发丝构成的泥潭里,那里只有头发丝编织而成的黑暗。
这个是法治社会,不能对让人恶心的狗东西施暴,不然卜明刚刚会把姓梁的老东西揍到生活不能自理,或者直接将其从19层扔下去,让地心引力完成剩下的工作——这不叫犯罪,这叫报应。
但现在报应应验在卜明自己身上,那笔借款在眼睁睁地膨胀,和癌症一样,将他的个人生活一点点蚕食摧毁,三十万本金,加上他不敢算的利息,卜明一想这事就开始头疼。他回到房间里将自己扔在沙发上,闭着眼清空思绪。做生意是一门修行,他最近才悟出这个道理,如果当初及时收手,不被自己的自负蒙蔽,也不会和姓梁的扯上关系。
卜明太阳穴一阵发懵,感觉有根筷子粗的铁针刚刚插进去还搅了搅,现在脑仁生疼。他也不是没想过报警,可是报警之后,他的生意也就彻底崩了,所有合作方都会知道他的现金流一碰就碎,他把命赔进去都还不清债务,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后果就是他拼凑起来的一切仅靠一根牙签支撑,有点风就彻底玩完。
静了片刻,卜明拿过手机开始翻通讯录,几天前的一个单子或许能有希望,找到对接人后卜明打过去,铃声响了半天才有人接听。
“哎呀老卜你放心,我能亏了你?再等两天,有消息了我第一个通知你。”
又往来寒暄了几句,对方一直不松口风,卜明聊烦了,草草挂了电话,心想“救命稻草”这种东西如果能限量出售该多好,他一定先下手屯一批。或者屯后悔药也行。
胡思乱想着,卜明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来点的是另一个合作人,算是卜明的“客户”。
“老卜啊,不好意思这个时间打扰你啦。”对方一上来就是亲切的方言问候。
“还是之前那个项目啦,哎现在行情好得不得了,我想再放放线钓个大的,老卜你觉得如何啊?”
“套我话是吧。”卜明说,“赶紧收,我这边急用资金,就等你这边了。”
“哎这么急啊,什么新单又让你老卜逮到了。恭喜恭喜啊。哎可惜这个好的形势,现在收手太可惜了,老卜啊,风浪越大鱼越贵,你试试嘛。”
卜明把电话挂了,闭眼在沙发上叹气,又点了一支烟抽。抽到一半,他就沉进梦中。在梦里,卜明身处一座空荡荡的庙堂中,庙堂正中端坐着财神爷,他在神像前的蒲垫上跪下,双手合十举在额头处,郑重其事地向财神爷拜了三次,每拜一次口中默念:拜请财神让我财路顺畅、广纳四方之财。
拜完三次后,卜明抬头望向上方的财神爷,那塑像脸上挂笑俯望于他,表情似有深意。眨眼间,金色的铜钱从庙堂顶上飘然而下,卜明伸手去接,那铜钱落在他掌中,金光灿灿。
卜明醒来时,感觉手中有个东西,他低头一看,第一眼没看明白,那东西是白色,看着很轻薄,要不是手掌中传来明确的触感,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拿起一瞧,卜明赶紧将手里的东西扔掉,那是个白色的纸钱,剪得十分精巧,纸钱被卜明扔出后在空中飘然下落,停在卜明脚旁。
卜明从沙发上跳起来几脚将纸钱踢走,他只顾着低头看纸钱,没注意前方头顶上多了个东西,径直撞了上去,撞得他抱头大叫一声,差点跌倒在地上。一边揉着头顶,卜明一边抬头看向前面,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时忘了疼痛的事。
他的客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尊塑像。塑像悬吊在半空中,看不出是如何牵引固定的,塑像通体灰白色调,是那种没有上釉没有经过煅烧的瓷器胚的颜色。塑像的造型是财神,但它手里拿的不是元宝也不是别的法器,而是一杆长幡,幡上画着卜明看不懂的符号,那财神的额头上刻着一个倒立的财字,财神口中吐出一条长舌,舌头上满是纸钱状的图案。
这塑像高度正好卡在卜明的额头位置,但凡他走路时直视前方就不会磕到,卜明一边骂着一边揉头,可刚刚磕到的地方越揉越疼,好像还鼓起一个包来。卜明凑到镜子前拨开头发查看,刚刚磕到的地方已经红肿,确实凸起了一部分,只是那形状看上去有些奇怪,卜明在镜子上来来回回摆头试着分辨那形状到底是什么,可因角度问题看不清楚,他拿出手机接着镜子将被磕到的位置拍下,再查看照片里的样子。
那处红肿在发丝的遮蔽下实在难以辨认,卜明对着手机看了许久,在将那张照片倒转过来时才意识到,那红肿显现的是一个“财”字。
那塑像处传来的声音吓了卜明一跳。那声音尖细发闷,像是人捏着鼻子说话,听不出是男是女。卜明走到塑像面前,或许是错觉,他看这塑像好像比刚刚大了一圈。
塑像里的声音又出现了。若是换作别人,此刻一定会选择夺门而逃,但卜明不是那种凡夫,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求财的机会,就算是邪门鬼神,能求来财的都值得拜拜,先问问交换的代价再权衡。卜明是个生意人,他始终恪守自己的生意之道。
净水?卜明没听明白后一句,想再拜一下问个明白,可转念一想,上香对“净”水,估计是尊敬的敬。他从家中抽屉里翻出几根之前剩的线香,又拿了一个喝茶的杯盏,一起供奉在塑像前,杯盏中他倒满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
供奉好了香和酒水却见塑像没有动静,卜明到塑像前又拜了一番。可塑像依旧死沉沉没有反应,无论卜明怎么说怎么磕都一言不发。卜明一时没有办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磕傻了出现幻觉,可这么个塑像就吊在自己客厅里,总不能这也是假的吧,卜明捏了一把大腿,疼是真疼,塑像依旧在,所以都是真的。
上香请神,敬水托愿。卜明默默念了几遍这句话,忽然想到什么,他重新在塑像前跪下,拿出平日里削皮的小刀,在自己左手掌上划出一道口子,攥紧拳头将血滴进敬奉在塑像前的茶盏里。
“上香请神,敬水托愿。愿财路顺畅,金银满房。”卜明说道。
塑像没有答话,但顷刻间房间内开始飘下无数白花花的纸钱、纸元宝,一开始密如骤雨,之后便如同冰雹一般倾泻而下,将卜明埋葬其中。
卜明再次睁开眼时,房间里一片黑暗,他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关的灯,更不清楚自己何时睡着的,他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却想不起来任何细节。
脑袋昏昏沉沉,他从沙发上支愣起来,感觉自己像是戴了顶铅做的帽子,整个重量压在脖子上难以抬头。卜明摸索着将客厅的灯点亮,然后去客卫外的洗手池想洗把脸清醒一下,当他面对镜子时,整个人僵住了。
他的头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肿包,红肿已经蔓延到一侧脸颊上。
什么时候磕的是第一个问题,随之而来的是第二个问题,怎么磕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卜明回想起之前看过的医学纪录片,那种头部长了脑瘤的人才会像他这样头部变形肿大。
卜明试着用手指按了下肿包,不疼,但是按下去能够看到那肿包里有东西随之晃动。不是浓液,那东西似乎有形状,是个更硬的东西。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卜明觉得自己幻听了,他头脑一阵发昏,赶忙坐回到沙发上,用手机相机继续观察头上的肿包。他试着从各个方向按压肿包,逐渐确定肿包内确实有一个东西。去医院,卜明很自然地想到这个方案,但是立刻就否决了,他现在头晕目眩,根本没法开车,也很难自己行走,万一下楼打车前摔了,后果难以估计。他决定打120,这样更保险一些。
通话很快结束,他报上自己住址、姓名和当前情况,头部肿包这个电话里不好描述,但对方明白是个紧急的症状,承诺15分钟前后就能抵达。打完电话后卜明心里平静了不少,他不再用手机观察肿包,在沙发上静等急救人员赶来。
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本来已经闭眼休息的卜明睁眼在房间里看了一圈,什么都没看到。幻听,他意识到刚刚忘了描述这个症状,没事,等急救人员来再说不迟。卜明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那声音又来了。卜明再次睁眼,正对面的电视不知何时屏幕亮了,画面中是一个布景俗套的演播厅,一尊财神像作为主持人正面对镜头,卜明眯起眼细细打量了一份电视里的财神像,那塑像的样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额头上刻着一个“财”字,在塑像头顶也有一个和卜明一样的鼓包,只不过塑像的鼓包是个元宝形状。塑像脸色灰白,双目用黑色涂抹缺了眼白,口中吐出长舌,舌头上印满了纸钱图样,财神手中拿着一根狼牙棒,棒头是好几个铜钱十字交叉的形状。
卜明往自己身后张望,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电视里的财神也看的是他。
“不是……是的,我求财。”卜明改了回答,比起头上的肿包,求财更重要,他得有钱才能还债,才能继续做他的生意,继续让钱生钱,继续他的梦想规划。
“下面可是求财之人。”财神又问,显然刚刚卜明的回答不够坚定。
“我求财,我求财!”卜明从沙发上滑下来,跪坐在地上。
电视里的财神于是高举手中的铜钱狼牙棒,狠狠砸在自己头顶的那个元宝庄鼓包上,电视外卜明顿时头疼欲裂,趴在地上哀号起来。
电视中的财神每砸一下就会重复一句,一共砸了九下,头顶元宝状的鼓包终于开裂,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真金白银。
“下面可是求财之人。”头部裂开的财神爷对电视外的人问道。
卜明整个脑袋像是炸开一样,疼痛感正在缓慢退潮,他勉强抬起头看向电视内,财神爷依旧将手中的铜钱狼牙棒高高举起,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卜明刚要张口,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他手撑地板凑到电视机前,将自己那个肿胀的头对准电视屏幕。
电视内的财神将手伸出屏幕,举起铜钱狼牙棒狠狠砸在卜明头上。奇怪,此时卜明倒不觉得疼痛了。
每说一次,那狼牙棒就在他头上砸一次,卜明不断重复不断重复,头上被狼牙棒砸了一次又一次,他的视野上逐渐有一团黑影在向下移动,卜明不在意这些,他要求财,他不停的重复那句话,直到狼牙棒将他头上的肿包彻底砸开,卜明觉得头顶一轻,一丛丛纸钱从他头顶破开的大洞里喷涌而出。
说着,财神将头顶大开的卜明拉进电视屏幕里,随着一声电流爆响,电视屏幕熄灭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些许纸钱在空中飘落。
许家昌在客厅的供桌上摆好了一切物件,将那三张照片依次摆放到位,一张是住在17层的小姑娘施小惠,一张是18层姓梁的老东西,一张是19层打过几次交道的卜明。照片都是许家昌偷偷拍的,为的就是今天这场仪式。
他确认了下时间,临近日落的最终节点,他不紧不慢地将台面上的几炷香按顺序点上,然后将符纸放在正中,把血淋在上面,开始双手合十念咒。
窗外,今日的太阳最终沉入被群楼遮掩的地平线,夜幕缓慢笼上天穹,微弱的星光逐渐浮现。
农历七月十五日零时八分,许家昌的客厅里蜡烛的光芒在浓稠黑暗中清扫出一片昏黄色,许家昌跪拜在桌台前默念咒词。施小惠照片前的蜡烛忽然晃动了一下,照片上倏然显出一道血痕,印在施小惠的脸庞上,许家昌睁眼察看:第一位已敬献。
农历七月十五日零时十一分,卜明的照片上也显出一道血痕,许家昌默认点头:第二位已敬献。
农历七月十五日零时三十一分,梁爷的照片上显出一滩血渍。许家昌浅浅发笑,老东西也敬献了。
他双手合十在胸前上下拜了一番,口中念了几遍那背到烂熟的咒词:七月十五拜地官,阎罗广开,孤魂游肆,献食托愿,施饿鬼虔送后土阴怀,敬幽冥教主面燃鬼王监斋使者羽林大神普渡真君,祈垂福于下者,惠众生惠愚孤惠吾拜服弟子许氏男,谢圣恭俯首叩,再叩又叩……
正念着,许家昌背后吹来一阵冷风,激得他抖了一下,嘴里的念词断在那里。房间中的蜡烛火光在抖动中蔓延生长,映出两道影子在许家昌身后,一条长如腰带的红色舌头耷拉在许家昌肩头,舌尖舔了舔许家昌的脸颊,留下冷冰冰的湿痕。
“是我。”许家昌没敢回头,他感觉那舌头在自己身上来回游走,将刺骨寒气抹得到处都是。
“是便好。”白衣把手里的纸张展开,怀中掏出一支白笔在舌头上蘸了蘸,将纸张上勾了一个圈,“套了吧。”
不吐舌头的黑衣将锁链一甩,绕出几圈捆住了许家昌后一拎链子,许家昌被拽倒在地,他抬头看向那两位,白衣那位满脸堆笑却面相阴森,黑衣那位一脸凶相更是瘆人,在他们二位朝向之处,一座乌头门赫然伫立,门上正中刻有二字:幽都。
许家昌裤子已经湿了,他在地上挣扎着想摆脱锁链,被黑衣上前踹了一脚狠狠在脸上。
“自作孽就好好受着。损人哪会利己,报应可不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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