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约翰福音》1:5
冬日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斜斜地洒在侦探事务所二楼的窗户上。然而,这份久违的明媚并没有带来多少温暖。在汉密尔顿这样的高纬度城市,暖气几乎是每家每户的必需品。可即便事务所里开着暖气,我还是觉得一阵阵寒意渗进骨头里,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我为什么能够待在侦探事务所内,这要从我的父亲讲起,我的父亲鹿有方,曾经是个名声大噪的私家侦探,有好几年,各类媒体报道他破案的新闻都能刷满家里的邮箱。为什么我要用曾经,而不是现在,是因为一年前,由于某一起我未曾参与的案件,他一蹶不振,整日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现在连电话都很少接了。
我肩膀上裹着薄薄的披肩,整个人缩在事务所唯一的皮椅里,正对着一只褪色的蝴蝶标本发呆。这是楼下古玩店老板为了答谢我帮助他完成委托而送给我的礼物,可我宁愿它被磨成粉末;我从小就很讨厌蝴蝶,我曾在幼稚园的时候被一群黑黄相间的蝴蝶猛地扑上脸,它们扑闪着翅膀,散落的鳞粉和我拼命挣扎而导致的汗水混在一起,黏在我的脸上,令人作呕。自从那之后,在公园和大街上遇到蝴蝶,我都是敬而远之。
刚刚结束了古玩店老板的委托,虽然不是什么大案子,但我还是想给自己放个小假,好好休息上一天,原本我真的是如此打算的,直到事务所的大门再次被人敲响。
事务所的门铃在好几年前就坏了,而我一直懒得去修,所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敲那堵厚重的铁门。
“门没锁。”我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句,实在是不想从刚暖热的椅子里起来。
没想到门后露出的面容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来者是我的从高中的学生时代就要好的好朋友欧鹏,他推门走了进来,袖口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俯身凑到我跟前,把手机举到我鼻尖前方,屏幕上是一条刚发布的科技新闻:
“久坂夜一宣布培育出‘幽蓝归魂蝶’,将于本周末在深山温室进行全球同步羽化直播。”
大大标题的下面是一张媒体配图,是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穿着白大褂,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了。
欧鹏像是早就在网络上搜索过这个生物学家一样,“好像是中日混血,但据说他之前一直在日本潜心研究基因技术,半年前才带着这次的研究成果来到北美。”
还真是一个为了科研奉献了大半辈子的痴心科学家啊,我感叹了一下,然后伸手滑动手机屏幕,继续往下读:冷光基因嵌入、盐霜依赖安全锁、低温同步羽化。似乎大意是,通过 CRISPR 在蝶蛹里植入萤火虫 luc2 基因和深海细菌 lux 操控元件,让成虫在缺氧环境下自动发出蓝光;另外敲除了糖原合酶调控序列,逼它们只能舔取高纳盐霜才能存活。
“归魂蝶体内被植入了萤火虫冷光基因,还做了钠离子代谢缺陷,研究团队说这可以避免蝴蝶逃逸后在自然界扩散。”欧鹏看起来有些异常兴奋,我平时都不知道他对蝴蝶有这么感兴趣。“到时候,只要把温度降到十四度左右,如果时间把握得很完美的话,它们就会在二十分钟内一起破蛹,整片温室的玻璃穹顶会散发一整片蓝光。那些媒体人就打算直播那一刻。”
我撇撇嘴,要是有几十一百只蝴蝶在我面前破茧成蝶,还在温室里乱飞,我估计早就成了一具被活活吓死的尸体了。
“我宁愿去看连环杀人案的案发现场,也不想被蝴蝶围着。”
欧鹏坐在沙发上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我猜测他这次来找我肯定不只是让我看到这条新闻这么简单,他莫非是想看看我是否有什么途径能够参加这次的破茧直播吗?不过我觉得他想得实在是有点太美好了,我这种小破侦探事务所,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能够敲响昆虫学家大门的敲门砖。
打断我思绪的是今天的第二阵敲门声,欧鹏看我还是不想起身,自告奋勇地去帮我开门,可是奇怪的是,大门被打开之后外面空无一人。欧鹏弯下腰,在地上捡起来了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有点奇怪。”他一边小声嘀咕,一边走过来把牛皮纸信封递给了我。
牛皮纸封口被蜡封严严实实,蜡面印着一只展开双翅的蝴蝶。我拿起桌面的裁纸刀割开封口,里面是一张手写的委托书,笔划字字有力: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凡窥见此光者,将目睹万物重生的瞬间时刻。敬邀鹿侦探,于羽化之夜为科学与真理作证。”
最后的落款是:久坂夜一。我继续往下看,附加名单里除了记者、学者、投资人之外,居然还特意写上“鹿侦探及助手”。
高速行驶的列车钻出最后一段隧道,车厢里顿时被初升的阳光照得通亮,十一月初,外头是一片皑皑白雪,晴天在冬日的安大略省可谓是不多得的馈赠。
列车的玻璃上隐约映出我的倒影:刚刚长过耳垂的短发、方下巴,再加上今天随意裹上出门的宽大外套,走在街上陌生人总把我当成年轻男性。不过这套打扮的原因非常简单,那便是为了侦探行动的方便。
我带了本推理小说随行,是白井智之的《名侦探的献祭》。小说此刻正在我的腿上摊开着,书页微微翘起,被指尖来回搓捻得起了小小的卷角。我正看到主角与助手遭遇了一场密室杀人案,一股对于真相的渴望从情节蔓延到我身上,让我忍不住想继续看下去。
此刻,欧鹏打开门回到了房间,猛地坐到我旁边,递给我一包方才去售货机里买的硬糖,他对推理小说向来不太感兴趣,却老爱凑过来看我看的章节。刚坐下的他忽然朝书页一指:
我转头看向他,觉得有点好笑,“你就只关心是谁干的,推理小说里,‘who’不是关键,‘how’才是关键。怎么做到的,才是最有趣的地方。就算猜对了人,猜不出手法,也没什么意思。”
“而且我觉得密室手法其实就是对本格推理的一种挑战,越是不可能的事情,越能考验到人的大脑。”过了几秒,我又补充了一句。
欧鹏被我话语惊到一愣一愣的,嘴巴张开了却又合上,虽然我知道他对推理小说兴趣不大,但一聊到这方面我的话语就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止不住。
“可我觉得,现实里要真遇上这种案子,就太难侦破了。欧鹏撇了撇嘴,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向我递来,“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碰上。”
话题被他巧妙地转移开了,欧鹏聊起他昨晚刚好找到了一段地方志访谈。他打开视频软件,一边把把蓝牙耳机的左耳塞进自己的耳朵里,一边把右耳放进我的手心。我把耳机塞进右耳,老牧师的沙哑嗓音立刻穿过耳膜。
老牧师在视频采访里里回忆起大约一个世纪以前的“复临圣恩堂”。那座教堂坐落在寒溪岭半山腰,传闻说,以前教徒们会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也就是教徒们信奉的追思亡者节的那天,抬着木质的十字架上坡,日落时再点满蜡烛等待主的复生。牧师又补充说道,每当烛光摇晃,成群蓝色蛱蝶便从山谷涌来,好像灵魂们披着翅膀归来,久而久之,寒溪岭便失去了它原本的名字,人们更愿意称呼那里为叫作“复活坡”。
看完了整段视频,我摘下耳机,叹了口气,告诉欧鹏,这种把基督教的复活仪式和自然界蝴蝶迁飞混为一谈的传说最擅长制造宗教幻觉,也最方便后来人拿来做噱头,特别是旅游噱头。
欧鹏却没又被我的发言打击到,反而更加兴奋了,也许是因为明天正好就会到传说中的追思亡者节,他告诉我,传闻中久坂虽然是个生物学家,但也是位基督教徒,这也是他把温室和研究室建在旧堂遗址之上的原因之一,还给它取了个非常直白的名字:蝴蝶庄。
还住在当地的老人坚信,只要在这个所谓的第一个星期日守到破晓,就能像耶稣在复活节清晨那样重获新生,所以这地方依旧还是半个朝圣地。
我听完实在是没话说了,默默望向车窗外错落的梯田,心里琢磨着:久坂要在这里让转基因蝴蝶同时羽化,究竟是对宗教的狂热,还是对科学的坚信呢。
这样想着,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拆开欧鹏之前递给我的那包硬糖,放了一颗进嘴里,然后在下一秒吐了出来。
“这糖怎么是咸的?!”我想我的声音可能走廊的人隔着门都能听见,我原本看颜色还以为是正常的薄荷糖呢。
欧鹏倒是不以为意,他顺手从包装里拿出一颗白色似水晶颗的糖果放进了嘴里,还小声说道“我觉得挺好吃的呀”,于是我没好气地把整包糖果都塞进了他的怀里。
话题很快转向这次同被邀请的几个人。欧鹏边划手机边跟我介绍:首先是星野,一个之前靠虚拟币起家的投资顾问,久坂的第一轮融资就是靠他撮合的;其次是赖芹,是农业大学的昆虫毒理学博士,在某自然杂志上发表过几篇论文;第三位是古贺梨纱,是位中日混血的大主播,粉丝数轻松破了一百万,据说只要能涨播放量她什么都敢尝试;以及古贺最近新招募的摄影助理及后勤,伊吹镜介。最后是原本就在蝴蝶庄里的高淳,蝴蝶庄半年前聘来的管家兼保安主管,据说在边疆退伍回来之后便隐居到了山里,网上几乎查不到他的旧履历。
谈到久坂本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昨夜睡不着在事务所查找资料时,有搜索过久坂的血缘关系,我告诉欧鹏,这位中日混血的昆虫学家这些年一直在日本定居,外界都只知道他性格孤僻、科研癫狂,焦点也一直聚焦到天才的他身上,却很少提他其实还有个亲弟弟。
欧鹏挠挠头,回答我说网上只找到一些很暧昧的八卦资料:弟弟自从高中开始就不学无术,在日本也是沉迷赌博,还曾借哥哥的钱去投资虚拟货币,但都是赔得一干二净,几年前似乎是去了巴西,然后就杳无音讯了。
我想起一件忘记和欧鹏提起的小插曲,于是我告诉欧鹏,今天一早事务所的门缝里又被塞来一封信。不过那不是久坂的信那样的厚牛皮纸,而是一张最普通,随处可见的白信封,信封上连邮资戳都没有。
我在离开事务所前拆开它,里面并没有署名,只有一张裁得不太整齐的打印纸。纸面中央只有一句话,字迹又大又浓,像是用圆珠笔一笔一笔描粗之后再用打印机复印出来的:
欧鹏马上接起来话茬,他说这应该是《马太福音》里那段耶稣对假门徒的斥责,原句后面应该还有一句,但是他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早上的我看到这疑似威胁信的内容后,倒也没有慌张。我把纸对着台灯的光,背页一片空白,没有水印,也没有压痕,像刻意抹去了所有痕迹,或者是寄信人过于小心谨慎,根本没有留下痕迹。不过信封内壁却沾着细微的蓝粉,揉搓几下才能在指尖留下淡淡蓝色的冷光。
我选择性地没告诉欧鹏这一点,但其实我的内心是矛盾的,我既怕欧鹏得知有危险之后放弃前往,这会让他原本期待的旅游计划泡汤,这当然是我作为好朋友不愿意看到的。我又怕寄信人真的会在蝴蝶庄做出什么危险的行为,到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能否保护得好欧鹏。
在高铁终于抵达寒溪岭后,已经几乎是傍晚了。我和欧鹏转乘夜行小巴上山去,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十二月末的寒溪岭也是冰天雪地,车上就只有我和欧鹏两位游客。
笔直的车灯切开浓雾,偶尔照见山壁间倒塌的石头券拱,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复活坡教堂的传说。欧鹏贴着窗玻璃喊我赶快来窗边看,那些残砖断壁似乎还能勉强辨出形状。
他又翻开视频复习道,当年复活礼拜的时候牧师会朗诵《哥林多前书》:“若基督没有复活,你们的信便是徒然,你们仍在罪里。”他感慨这句话真是太触动人心了。不过我没有宗教信仰,内心几乎没什么波澜。
「你们为何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他不在这里,已经复活了。」——《路加福音》二十四章
经过了大约半小时的跋涉,小巴车来到了山路的尽头。我从厚重的羽绒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看看定位,结果只见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栏几乎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格可怜的信号孤零零地闪烁着,连发短信都在无尽地转圈。我心里忍不住又吐槽了一句:加拿大的电信公司就是这样,尤其是在偏远山区,信号覆盖率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难怪刚才司机都在路上反复叮嘱我们到了山里不要指望能随时联系上外界。
手上拿着这几天的行李,还没走几步雪路,刚一抬头,就听到身后传来老旧铁栅门“吱呀”一声,仿佛一场戏拉开了幕布。我第一眼望见的是旧堂的残墙,像一只依旧撑向天空的残臂。半山间除了寒风刺骨,还云雾弥漫,山间湿意产生的水珠贴在皮肤上,让人直发凉。
高淳笔挺地站在门柱的内侧,黑呢子长大衣裹在魁梧的身躯上,这件衣服被他穿得像像军装一样,就算是接过我们的行李之后,他也依旧保持脊背笔直,透过雾气,我看到他的下颌剃得几乎发亮。继续往下看,发现他的胸前依旧别着徽章,尽管退伍编号已经被磨得很模糊了。
“久闻鹿侦探大名。”他的声音低沉,“年纪真是比我想的还小一点,还真是年有成。”
经过了一天的长途跋涉,我实在是懒得解释自己其实并非少年,只能点点头当作谢谢他的夸奖了。
步行约莫五分钟之后,高淳推开了一栋颇有上上世纪风格的建筑大门,可能是因为天花板太高,门厅里木地板踩上去还有点点回声。刚一进门,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左手边立着一座古老的落地时钟,铜质钟摆一晃一晃,发出低低的咔哒声,让人仿佛一脚踏回了一百年前。落地钟的装饰看起来是十分的古典庄重,如果忽略它们表面结一层灰的话。
大厅的壁炉尚未点燃,但暖气却开得很足,我和欧鹏都纷纷脱下了羽绒服。高淳刚要带领我们去往会客厅,一阵小跑的皮鞋声却抢在他的前头。身着暗绿色的风衣的男子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赖芹——那位农大的毒理学博士,他比欧鹏给的资料里的照片里显得更瘦一些,脸颊略微有些凹陷,我看到他的指节似乎因常年翻实验记录而磨了茧子。
他用一只手抱着剪贴得密密麻麻的实验图,另一只手兜里的笔还露着笔帽。她先冲我微微颔首示意,随即用几乎听不见的嗓音向欧鹏问了好,最后是对高淳的发号施令:“温室里的恒温装置如果温差超过零点五度,你一定要告诉我。”说完便继续低头查看表格,好像只有那张纸才值得他消耗注意力。
我正想开口跟她问个好,结果却被一旁突如其来的闪光灯吓了一跳。一转头才看到来者是一位长相甜美的年轻女子,她应该就是古贺梨纱了。
可爱的古贺梨纱脚踩着银色细跟高跟鞋,手机举到脸前,好像正在直播。手机镜头上安装的圆形补光灯自带磨皮柔光,衬得浅栗色短发的她肤色更加白皙动人。古贺的父亲好像是北海道人,母亲则在上海出生。我看她在直播的镜头里保持职业式满分笑容,随后她关闭直播,下了镜头就马上歪头打量我,乌黑的大眼睛里浮着几分独属于女孩子的顽皮。
“原来鹿侦探这么小一只,我以为会是大叔型哦。”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她已经换成日语,对身旁身形修长的青年开始絮絮叨叨。我虽然听不懂,但是经过古贺夹杂在谈话中的介绍得知,那青年是伊吹镜介,是古贺请来的拍摄助理。伊吹自称也是中日混血,母亲似乎来自长崎,父亲则是广州人,后来定居到了日本。
虽说都是东亚混血,可是伊吹的面容却带着欧美人常见的深眼眶,也有细致下颌弧线,甚至神色的瞳孔里还夹杂着一丝淡蓝。伊吹先是朝古贺用日语回了两句,然后抬眼向我和欧鹏这边报以短促微笑,随即又立刻把笑意收回,整张脸继续恢复到没有表情的样子。
我余光里的欧鹏显然被古贺的颜值吸引住了。在古贺侧身寻找拍摄角度时,他还下意识理了理刘海,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
古贺马上就注意到他的目光,朝他笑着眨了眨眼:“要不要一起上镜?说不定我的粉丝会喜欢木讷的小哥哥呢。”
我看到欧鹏的耳尖迅速变成了比番茄还要红的颜色,他急忙摆手,嘴里却挤出一句“下次一定”当作回应。我看着他别扭的神情,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也闪过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就在这时,大厅尽头的旋梯开始吱吱作响,一个戴白色一次性口罩的女子沿着楼梯而下,怀里抱着的是半人高纸箱。女人扎着马尾辫,口罩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出年龄。她低头看见站在大厅的我们,情不自禁地“哦”了一下。动作一下就放慢了。
“我是三浦真琴。”她用中文自我介绍,带着微微黏腻的鼻音,随后又立刻补上一句日语的“请多关照”和一句我听不懂的日语。
“是愿主保佑你们的意思。”古贺贴心地帮我和欧鹏送上英文翻译。
跟在三浦之后下楼的似乎还有一人,又一阵声音从楼梯最后一级落下。那是久坂夜一。浓灰的西装衬得他肩背仍然壮阔,雪白头发向后梳理。照片里的他总戴透明防尘眼罩,此刻换成无框的老花镜,真让人耳目一新。
久坂镜片后的目光安静且锐利,像一把能看穿人内心的解剖刀。我以为他会像伊吹那样对我弯腰示意,但没想到等他走近,却突然热情地拥抱了我,我立即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所适从。
几秒后,久坂才松开了我,随后大声欢迎我和欧鹏来到蝴蝶庄。这个时候,那位投资顾问星野才姗姗来迟。他脸上那圈络腮胡打理得松散,像是昨夜才在车上匆匆刮过。昂贵西装的肩膀处撇出褶皱,领带结扁得像被人捏过。他走过来与我握手,先是用中文吹口哨式地感叹“少年天才”,他的嗓音带着烟酒磨出的暗哑。然后又开始跟久坂抱怨这崎岖的山路差点让他车里最后一罐咖啡洒光。油滑、散漫、疲惫,全在他身上体现出来。
寒暄结束,久坂领着众人走向一扇厚重的灰蓝色防寒门。门刚推开,我本能地缩起肩,但预想的寒风并没有扑到我的身上,原来凌冽的寒风被一道全封闭的玻璃长廊阻住。长廊宽不足两米,高却近四米,两侧都是钢化玻璃,框架刷成与旧堂石墙相同的灰青色,把主楼与远处那座半月形温室缝合在了一起。走廊也地面暗藏地暖,我感受到脚底升起来细碎的暖意,久坂说这是为方便访客在零下气温里也能从主楼到达温室。
随后他指了指身后的主楼砖墙,语气轻描淡写地补充道:“这栋楼原先是修女旧宿舍,一百多年前供圣恩堂的修女居住。后来教堂被毁,我才把宿舍改成住所以及研究室,又加了这条走廊。”
我听闻抬头打量了一圈,果然如他所说,我们先前进入的那栋古典风格的建筑的楼层布局极为规整,每层楼的房间几乎和其他楼层的一模一样地排列着。我随手看了眼每个房间古老典雅的外窗,发现一楼某房间的窗户正好在二楼的正下方,紧挨着的其他房间也是如此。上下结构像是被尺子一格一格量过,几乎没有任何差池。这种对称感让人一眼就看出它的修道院遗风,朴素却严谨,和现在常见的住宅完全不同。
我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修女们的生活果然是井井有条,连一百年后的布局都被继承了下来。
长廊的尽头与温室交界处装着一扇双层的气闸门,气阀门本身有一道锁,气阀门的外面还有着一道颇有历史的木门,也被加了个门锁,久坂用他挂在腰间的钥匙接连打开了木门以及气阀门。门一开,潮热空气便扑面而来。
大家刚要迈步,就听见身旁的古贺突然“咦”了一声。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见气闸门旁边贴着一块数字温度显示器,明晃晃地显示着“24.0°C”。
“24度啊,这温室还真是恒温。”古贺一边念叨,一边凑过去伸手感受门边冒出的暖气。赖芹也点了点头,小声告诉她说这正好是保持幽蓝归魂蝶蛹健康的最佳环境。
我跟随大家的脚步踏进温室,柔和的黄色灯光照亮整个温室。一排排的货架从脚边延伸至穹顶,灰白色的蛹囊在货架上整齐排开,表皮还透出淡淡的磷光。温室的最里面,之前教堂遗留下的深褐色十字架兀自矗立着,十字架的竖杆底端深嵌在水泥。
还好现在暂时还没有蝴蝶,我长舒一口气。一旁的星野好像十分兴奋,甚至仰头吹起了口哨。他走近架子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壳,就被赖芹突如其来的斥责阻止了:“闲杂人等请不要触碰蛹!”
众人都被这一声吓了一跳,赖芹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放轻了声音提醒星野,说蛹表面对温度极其的敏感,在还没到能够孵化的时候,如果温度稍微有些变化都会导致龟裂。
星野只能赔笑着退了回去,却在转身时发现了我不愿意靠近货架的我,他说:“少年侦探难道怕蝴蝶吗?”
古贺梨纱不知在什么时候拿出了自拍杆,然后对着十字架反复调整取景角度,嘴里一直念叨着希望粉丝会爱这幅“象征着新生的古董”。
伊吹镜介则默默跟在她身后仔细调整灯轨,他的手指修长而且很稳。但是在二人刚要开始拍摄的时候,三浦真琴几乎是小跑着上前,马尾辫随着动作一下一下地甩动,她伸手按住古贺的手腕,口罩轻轻起伏,声音闷在纱布里却带着难得的急切,“拜托别再开灯,温差超过零点五度,蛹里的循环就会紊乱。”
古贺愣了半秒,但也只能讪讪收回了自拍杆和补光灯:“好嘛好嘛,科学第一。”
伊吹也顺势关掉了超额光源,看到这个情景,三浦这才放松了下来,低声念了句“感恩”。
随后我看到三浦踱步到到十字架前,细声念了一句祷告,不过因为是使用日文念的经文,我听不懂,只能听出末尾的“阿门”。久坂和我一起站在她侧后方,注视着这一切。
久坂跟我平淡解释道保留这座十字架也只是想让“旧信仰为新物种作个基底”。
逛了一圈的欧鹏突然偷偷撞了下我的手肘,示意我往后看,我按照他的意思往货架那头走过去,只见赖芹蹲在最下层翻看感应温度计,然后就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听得出来好像是“咦”一类的疑惑词,紧接着的是“怎么会……”几个字。她好像意识到我在往这边走来,于是迅速把数据记在笔记本上,就急促地站起身来,似乎想当作无事发生。
看到这样,我也只能装作没听见,低着头悻悻地离开。温室的水泥地面似乎经常洒水,湿漉漉的,我眯起眼睛发现地板的缝隙里散着几粒微蓝色的粉末,黄色的灯光下,它们并不显眼。我蹲下来,用指尖蘸取了一点粉末后,与手背轻轻摩擦,那粉末干脆易碎,片刻便滑落到地上,但指尖仍残留一点闪光的淡影。
我站起身,不巧正好与伊吹的视线交汇到了一起,不知为什么,他望向我的目光有些许奇怪,我马上移开了目光,把刚才的发现默默记在了心里。
「人若不爱看见的弟兄,就不能爱看不见的神。」——《约翰一书》4:20
回到主楼的时候,壁炉里的火正好撩亮了会客厅,虽说建筑里被久坂已经安置了暖气设备,但我看到那真实的火焰,身体仿佛更暖和了一点。两张横置的真皮大沙发把空间劈成「口」字形,周围再配上几把裂纹老桃木扶手椅,我们这么多人围坐未作也竟还绰绰有余。
高淳在大家陆续落座之后,先是会客厅那顶拱门前把灯调暗了两格,才立在茶几边像报数似的交代情况:
“整栋楼一共两层,一层全是公共区。我们脚下的是会客厅,隔壁就是厨房。”他说完伸直粗壮的食指指向会客厅内侧的那道拱门,“但这里没通煤气,进入冬季山路也被封了,车队送不上来罐装气。冬天以前每周都会有人把热食一并送上山,现在因为特殊天气临时停运,只剩下自热菜品和自热米饭。”
已经陷在沙发里的星野“啧”了一声:“那我的和牛牛排梦算是破灭了。”
“还没在冬天的深山里吃过自热食品,想想也是个全新的体验呢。”古贺还是一幅大大咧咧的样子,和星野的反应大相径庭。
高淳示意大家跟着自己,众人纷纷起身,高淳领着大家先是进入一旁的拱门,然后穿过厨房,来到了那间储物室。越过高淳的肩头,我看见储物室四面的石墙粗粝,周围零零散散放着一些厨具和工具,顶上亮眼的吊灯下堆着两堵速食山。银灰色的一列自热菜品被垒到齐胸的位置,另一列写着“原味米饭”只到腰际,显出了差一截的滑稽高度。
“牛肉味和鸡肉味都有,各位可以自行选择口味。”高淳说得跟军队或者是飞机发餐一样。
星野马上就接着说自己要牛肉;赖芹随后选择了鸡肉,理由是脂肪含量低。在其他人都选择完各自的口味之后,我和欧鹏最后选择了牛肉。
在高淳帮众人取完选好的口味后,三浦真琴抬起了手:“我来准备就好,大家去会客厅休息吧,长途跋涉到这里也挺累的。”
高淳点了点头,帮助二人把十几盒食材抱进厨房,然后放到了灶台上。我们其余人都又回到会客厅坐着。壁炉旁边,赖芹占了靠窗的那张扶手椅。他的绿风衣还没脱下,长腿半屈在坐垫边,实验笔记本摊在膝上,圆珠笔沙沙地划过纸面,好像世界其他声音都不存在。
我靠在沙发一处的软靠背里,一直盯着位于对面的会客厅角落。在那里,星野与久坂并肩站在那里,落地灯将二人侧影拉得狭长。只见星野一手揪着领带,身体前倾,用肩膀堵住落地灯投向四周的光源;久坂微微仰头侧听,偶尔用两根手指轻轻敲打镜框。距离太远,我完全听不清内容,却能从星野始终上下浮动的唇形推测出他也许有点着急,反观久坂只是偶尔抬手,好像是示意星野稍微消停一会。
我正要替自己倒杯热水,伊吹突然不声不响地挨了过来,之前因为三浦的制止没被用上的补光器材还被他背在身后,他好像一直处于随时待机状态,古贺坐在他的身边,反而比这个助理更加轻松一点。
“鹿侦探,”他声音轻飘,带着点揶揄,看了看身旁的古贺,后者也默许他继续说下去。“要不要来点餐前推理游戏,你有没有看出古贺小姐哪里不太对劲?”
我倒是没看出古贺有什么特别的,当然,特别漂亮除外。于是我冲他摇了摇头。
“居然没察觉?”他压低了嗓音,“其实古贺是男的,他在网络上能够吸粉无数有一半原因也是因为身为男娘,圈子里都知道‘梨纱’是顶级伪娘,他的粉丝也正是吃这一口。”
我有点惊讶,但没有表现出来,我怕这会正中伊吹的下怀,我还不知道他过来故意找我搭话是什么意思,是想来嘲讽我这个侦探的实力吗?那我更不能表现出我没有观察出这一层了。
可是一边的欧鹏却给出了巨大的反应,他端杯子的手一僵,差点把刚喝下去的水喷出来。完了,我在心里骂了欧鹏真是个沉不住气的朋友,这下伊吹肯定知道我根本没察觉到这点了。
果然,伊吹伸手越过我,故作关心地拍拍欧鹏肩膀,假惺惺地说道:“情敌太多,你要加油哦。”
“你有什么根据吗?”我把伊吹伸得长长的手从欧鹏肩膀上拿开,顺势问他。
“一是他自己在粉丝群承认过,二是凑近时可以看到他突出的喉结,锁骨也特地涂上了遮瑕,走路骨盆角度呈十六度偏直。”他斜着眼往我和欧鹏这边瞥,“这都看不出也查不到,还自称侦探吗?”
“侦探游戏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有点尴尬,但努力装作对这种无聊的测试不感兴趣的样子。“而且我对别人的性别也没有任何兴趣”
“我也只是想看看少年侦探的洞察力呀。”伊吹摊摊手,抓起茶几上摆放的的地方特产硬糖,“而且,你的助手似乎对‘她’,对不起,对‘他’一见钟情。”
伊吹舔完第三颗糖,仰身倚进沙发,一副兴致未尽的样子。他忽然用那种似真似假的敬意开了口。
“其实我对你本人并没那么好奇,我好奇的是你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看我,而是死死盯着面前壁炉里炸开的松木火星,“当年国内谁不知道鹿有方先生?据说连南美的那起跨国洗钱案,他都暗中帮助过国际刑警。”
我没接话,静静等待他接下来的发言。果然,他又把话锋掰回到我身上:
“正因如此,我才想试试鹿侦探的本事。想到了刚刚那道推理游戏,结果你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多少有点令人失望。”
他声音不算大,却好像故意让茶几四周都能听见。我又抬眼望向他,与那双淡得几乎透明的虹膜对视一秒,然后收回目光,我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与他争辩什么。可是心里却不可避免地被划出一丝酸涩。
伊吹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了些,倒也是事实,我倘若能够有我父亲一半的实力,侦探事务所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破旧不堪,我每天也不至于只靠一些不起眼的委托来勉强维持生计。
就在这时,方才离开会客厅的高淳走到沙发旁边,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他面对众人宣布:
“今晚各位都住二楼。一楼出会客厅左手是男厕,右手是女厕,不过久坂先生把那半边隔出来改为了冷藏库存科研材料。毕竟除了三浦小姐,没有人使用。”
不知道还在角落里的星野听到没有,不过一直处于自己世界里的赖芹倒是朝高淳点头示意,表示明白,坐在沙发上的伊吹,欧鹏和我也跟着表示收到。
伊吹朝高淳发问:“高淳先生,其实我想知道三浦和赖博士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是和三浦在同一天签到入住的,她干活非常利索,但在除了实验之外的方面稍微有些马虎。赖博士是一周前久坂亲自从县里接上山的,听说是三浦写信请的援手。”
我好奇地追问:“你说三浦在其他地方有些马虎,是指什么?”
高淳还没来得及开口,赖芹就抢先插话了:“她啊,除了做实验的时候,其他时候真的是丢三落四的大王。写实验报告的时候,经常找我借笔,问就是自己的笔又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有时候丢笔还算小事,她最夸张的是有一次整整一周都找不到自己的手机。虽然看起来挺让人头疼,不过因为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温室里,其实也没多少时间看手机。”
伊吹根本没有去回应高淳或是赖芹,反而是侧头冲我眨了眨眼:“鹿侦探,看来我不用助手,也能把线索采集全。”
坏了,他嘲讽我的能力倒还不是什么大事,现在他又把矛头指向了欧鹏。欧鹏其实只能算我的半个助手,毕竟我也只能算个半吊子侦探,但以欧鹏的脾气,我不认为他会在伊吹说完这句话之后没有任何反驳。
我立刻反问了伊吹,“那你和古贺,你们俩是什么时候来的?”
伊吹轻松地笑了笑,像是半点防备都没有,“我和古贺是两天前一起到的,高淳还特地开车来接的。”
厨房那边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打断了我和伊吹之间的对峙。好像是三浦的声音,会客厅里含沙射影的谈话瞬间被割断。我和欧鹏本能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赶到厨房门口,厨房门就被从里推开。
一阵蒸汽先涌了出来,只见三浦双手托着一只不锈钢托盘,托盘上摆着六盒冒着热气的牛肉蔬菜煲;她的面色不知怎的好像有点古怪,额角也挂着细汗。
“刚刚......端盘子的时候差点摔倒。”她呼吸明显比平时急促一些,“不过现在没事了。”
高淳见状,赶紧冲进去接过托盘,嘴上让三浦赶快回到沙发休息。
自热菜品和米饭很快就被高淳摆在了茶几上。掀开盖子的那瞬间酱汁的香味飘满会客厅,连赖芹都抬起头嗅了嗅。星野和久坂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回到了座位边。古贺把手机交给伊吹,让对方帮自己拍摄一下这一时刻。
三浦默默拆开茶包放入热水壶,她低头时,马尾辫垂落在肩头,发梢轻轻扫过领口。她动作小心而克制。然后她提起水壶为众人倒茶。我看到水壶嘴刚倾,壶身便轻晃出细小的弧线,几滴热茶瞬间滴落在茶几上。她似乎察觉到了,赶忙换成用左手接过壶,结果左手比右手更不稳,壶嘴甚至磕到杯沿,发出轻微“嗒”的一声。。
“三浦小姐,让我来吧。”我忍不住站起身,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缓。
“不劳您费心,侦探先生。”我看见她口罩上方的目光带了一点歉然。
饭菜的蒸汽在会客厅里散得差不多了,众人面前的一次性容器里的饭菜也所剩无几,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在茶几边聊起天来,很快又把话题扯回了明天的重头戏。
久坂坐在沙发旁边的扶手椅上,把茶杯扣在掌心,微微一晃,清了清嗓子:“各位,直播时间我和星野先生刚才定好了,明晚八点。届时幽蓝归魂蝶会在温室集中破茧,灯光和氧气浓度由三浦小姐与赖芹先生负责。明晚我会采用温室里的固定机位进行直播。”
古贺突然提问:“久坂老师,我能带设备进温室拍全景吗?为了我的粉丝们。”
“不行。”久坂表面上带着惜情的笑容,但语气却不能商量一般,“安全气闸外有一圈玻璃的环形走廊,你隔着拍也不会错过任何精彩瞬间。”
“玻璃恐怕会反光......”古贺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抱怨起。
“固定机位的直播效果根本不敢保证,要是直播效果不好就完了。”星野眉头拧了起来。
赖芹听完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冲着星野说:“人进去,后果自负,”他只说到这里就收了声。
星野还想再问些什么,结果马上被久坂一句“科研规则”堵了回去。
在此期间,三浦一声没吭,她面前的米饭和菜肴都还剩下大半,但是她的注意力却全放在了手上拿着的一张数据图,我偷偷用余光撇去,全是一些看不懂的英文单词以及数字,不过最顶上的日期写着的是明天,这估计是为了明天直播准备的吧。
赖芹虽说听完连眼皮都没抬,但把自己别在笔记本上的圆珠笔递给了三浦,后者低声道了谢,开始在纸上写上了些什么。
手机显示目前已经是十点整了,正在和伊吹整理三脚架和补光灯的古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远处的高淳利落地拍了三下手招呼星野,古贺,伊吹,以及欧鹏和我来到他跟前。他把一排黄铜钥匙串按顺序分给众人。
我和欧鹏的房间被分到了主楼右侧,仅有的两间房间。其余人都住在主楼左侧,而我们两个却成了唯一例外。去高淳那里领钥匙的时候,他还十分贴心地嘱咐,“走上中央的旋转楼梯,右手边唯一的两间房就是你们的。欧鹏在最右边,你的房间就在他左侧。”
“鹿侦探,请随我移步书房,我有件小事想请教。”这是久坂的声音,就在我和欧鹏即将塔上旋转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了我。
“还请鹿侦探一个人随我来。”他看了眼我身旁的欧鹏,特地补充了一句。
路过已经熄灯的会客室,在女厕之后再前行几步便是书房。久坂在拿出钥匙插入圆形门把开锁之后,转开了黄铜色的把手,和我一起步入房内。
书房并不大,结构却井然有序,墙壁的一侧还嵌着一个黑色的铁制壁炉。房门正对着一扇开阔的窗户,窗外夜色如墨,点点雪花在黑暗中静静飘落,窗台下方摆着一组老式暖气片,靠窗的位置堆着几本散乱的旧书。整间房的中央,一张柚木书桌几乎占去了大半空间,桌面上散落着便签、钢笔和厚厚的稿纸。墙面从顶到脚线都装满了抽屉式书柜,不知里面都存放着些什么。
我留意到房门内部还带着一道古老的插销锁,正对着外侧的门锁结构。久坂进门后先是顺手将插销从里面插上,动作一气呵成。之后他回身轻轻指了指桌旁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您似乎有什么顾虑?”我先开了口,等待他能说出什么。
久坂推了推老花镜,我看见他喉头滚动几次,却也只吐出一句:“明晚若发生任何意外,还望鹿侦探多费心。具体情况……现在说还太早。”
我刚要追问,他却像忽然改了主意,冲我摆摆手:“抱歉,抱歉,好像是我多虑了。时间不早,您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匆匆为我开门,像是赶人一样又把我推到了走廊上,甚至没给我反应的机会。
见此情景,我也只好悻悻地退出书房。沿着无人的走廊返回大厅,路过厕所,再穿过大厅,库里压缩机单调的嗡鸣和钟摆咔哒的声音此起彼伏。
久坂到底想找我说什么呢?他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他为何给我这个默默无闻的侦探发来邀请函?今天早上的威胁信又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的我根本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在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时候都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 人都要一死,死后且有审判。 」——《希伯来书》9:27
反反复复,我被空洞的振翅声惊醒。千万只青蓝色的蝴蝶贴在窗前,正在用翅脉敲击着玻璃。可怖的黑暗里,翅影一张一合,仿佛变成发蓝的胸腺切片。
我伸手想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在下一刻感受到冰凉的触感。我惊坐起身,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张开的掌心。
不知觉中,我还喘着粗气,此刻窗户外头空无一物,冷灰色的天光像一道薄薄的帘,微斜入室,可梦里的振翅声仿佛还在我耳边嗡鸣,我感到一阵头晕。
突然,我听见房门被急促地敲了三下,紧接着的是欧鹏的声音:“鹿荣?起来啦,高淳在楼下点名。”
欧鹏的声音彻底带我走出了夜晚的那个噩梦,不知为何,他在我的身边,我感觉应该稍微能安下心来,头似乎也没那么头晕目眩了。不过可能是看我好久都没有吭声,他敲击的速度加快了。
我披上毛衣下床去开门,门后的欧鹏已经穿戴整齐,但是头发因静电翘成两个角,这里提供没有直板夹,他这个发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他说让我留意今晚的情况,”想到昨晚书房里的怪异经历,我又皱起了眉,“但是之后又突然说不用了。”
欧鹏一边等我关上房门,一边猜测道,“这和那封威胁信有联系吗?”
“我还没有任何头绪呢。”我们肩并肩走到了二楼的走廊上,前面是下到一楼的旋转楼梯。
我伸手插进刚起床也很毛躁的头发里,胡乱地揉搓起来,开始清晨的第一次抱怨,如果欧鹏此刻侧头看我的话,估计会看到一个鸡窝头在喃喃自语。
“为什么其他的侦探一下子就能推理出结果,我就不行呢?”
声音从我们二人的前方传来,这声音简直太熟悉了,熟悉到如果让人有些生厌,我抬起头向前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伊吹和古贺站在旋转楼梯前,伊吹此时正用和昨晚一样的语气调侃着我。
只不过今天的古贺,和昨晚判若两人,他的发型和发色竟然都变了,原本的深色长发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俏皮的粉色双马尾,在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看起来比昨天还要可爱几分。
欧鹏见状,一脸直男式的困惑,忍不住问道:“欸,你昨天不是长头发吗?怎么今天就变双马尾了,还是粉的?”
“你才发现啊?我一直带的是假发啦!其实我本人的发型也是寸头那种,头发短得很,只有拍视频和出席活动才会弄成女装造型啦。”古贺笑得眯起了眼睛,轻巧地拨了拨自己的马尾。
随后古贺看了看伊吹,又看了看我,他不知道昨晚我和伊吹发生了什么,所以他没读懂我和伊吹现在的气氛,像是努力缓解尴尬一般地晃着自己的双马尾开口道:“呃,早上好?鹿侦探。”
“哦对了,伊吹昨晚告诉我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啦!”他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从刚刚开始,我已经在大家面前完全做自己啦!”
就算是接下来我们四人共同走下旋转楼梯,就算是还背着沉重的拍摄器材,伊吹都还在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来找我搭话,他特地放慢脚步,让古贺和欧鹏和我们之间的距离逐渐被拉大。清晨的起床气早就过去了,我对他接下来的发言也有一半的好奇。
“鹿侦探,早晨推理思考题,‘如果一间密室里只有一个出口和一把上了锁的门,凶手是怎么在一分钟内消失的?’”
我没好气地回复了他。现实中的案件哪有推理小说里面描写的那么华丽,就算是我父亲还在做侦探,我还在跟随他到各个案发现场的日子里,我也从来都没有遇见过如小说般精彩的案子。而且,我对他这种轻浮的,把被害人失去生命的案件当作考题的人也没什么好感。
打断他继续说下去的是转头的古贺,我们已经快到会客厅了,古贺是想问伊吹有没有带补光灯,后者于是立刻中断了和我的对话,大步走到古贺身边,把身上背的补光灯袋子打开,边走边递给了古贺。
会客厅壁炉已经被点燃。星野似乎早就下楼,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凝视着手机。赖芹也依旧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翻开着什么。高淳则在茶几边上摆放起黑麦面包。
“早上好,那么人都来齐了。”高淳朝我们点了点头,“早餐还有速溶南瓜汤。”
见状,古贺放下了补光灯,三步并两步跑到茶几旁,和昨晚一样主动提出要去厨房帮冲泡南瓜汤。
不过和昨晚一起帮忙的三浦此刻却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上,偶尔拿出圆珠笔奋笔疾书地在纸上记着什么,似乎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坐在三浦身旁的赖芹此时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交给了三浦,隐约能够听见三浦对他的道谢。
古贺也没有叫她一起来帮忙的想法,在得到高淳的许可与感谢之后,自顾自就拿了一个烧水壶走进了厨房。
吃完了黑麦面包与南瓜汤,众人都围坐在茶几周围,壁炉里的火焰噼噼啪啪,衬得大家饭后的沉默格外突出。
星野率先打断了平静,他像是作秀一般将手腕甩到茶几上,对着连我都能看得出及其名贵的腕表拖长了尾音:“都十点了,久坂先生呢?他今天早上不来吃早餐吗?”
“我去久坂先生卧室查看一下。”回应他的是高淳,说罢,高淳已经起身,穿过会客厅的拱门,向左边走去了。
我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翻开备忘录一遍又一遍,在时间大约过去五分钟之后,高淳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到远地从门口方向传来,众人都频频转头看向拱门处,看到的是管家略显慌张的神情。
位于会客厅右侧的书房,那是我和久坂先生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猛地回忆起,昨晚快十一点在把我赶出书房之后,他并未同我一起离开,而是径直关上了房门。难道他自打那之后一直留在书房里办公,没有回房?亦或是他今天早上早早起床,再次来到了书房?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我和大家一起起身,跟着带路的高淳,前往了书房。房间门并没有从里面上锁,高淳很轻松就推开了门。进入后众人却发现屋内空空如也。
我立即留意到桌子上的一本实验日志已经被翻开,桌角压着的钢笔异常显眼,仿佛是写了一半被人遗忘在此。而且一旁的抽屉柜里的有些抽屉似乎比我昨晚来这里时更加凌乱。
“昨晚离开时,这里好像没这么乱?”我简直是脱口而出,但还好,我的音量不大,只有一旁的欧鹏能听到。
“也许久坂先生先去了温室查看情况?”一直没说话的三浦突然开了口。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在思考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还是赖芹这个实验人员打破了沉默,提议不如现在就去温室看看是否如此,自己顺便也能查看一下摆放在货架上的茧。
愈是靠近温室,我愈是感觉昨夜的噩梦在我脑海里明显,甚至在走上连通温室的走道时,我都感觉意识再一次陷入了昨晚那场被蝴蝶围住的场景里,以至于在我撞上走在前方的伊吹的背部的时候,才被拉回了现实。
这次伊吹并没有对走神的我施以调侃,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正前方:高淳此时正发现温室前面的木门被人锁上了。他取出腰间的备用钥匙插入门锁,“咔哒”一声外锁被打开了,可门依旧纹丝不动,门板仍紧贴门框。
“插销被人从里面插上了”他用力推了两次之后得出了结论,“这儿虽然被改装过,但每扇木门后都还是有一把滑动插销,是之前教堂的设计。”
“明明......昨晚出来的时候并没有锁上。”三浦的话语可能因为现状过于复杂而有点断断续续,但音量足够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
赖芹接腔,“也不可能有人能够在里面锁上,除了现在唯一不在的久坂先生。”
作为我们之中身高最高的男人,星野把手机放进了口袋,大步走到木门前,“搞什么啊,久坂为什么要反锁这个房门。”
“赖博士、欧鹏、高淳,既然是一百多年前的锁——我们一起把门撞开。伊吹你快把包放下过来,古贺你也来帮忙。”
星野和高淳抬膝顶住木门,欧鹏也凑过去抵住门板,高淳开始发令倒数,伊吹、赖芹,甚至还穿着高跟鞋的古贺见状也赶去后头帮忙,门板虽说厚重,但也老旧,插销位置大约在几人腰部左右。
下一秒,木门发出剧烈的咔嚓声,些许木屑扑簌而下,木门被第三次撞击扯开一道臂宽裂口,插销弯折飞出,滚落在走廊石砖上叮当作响。气阀门没有被锁上,自然而然的一起被打开了,木门大开的那一瞬间,从温室里面喷涌处阵阵雾气。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全被抽走,众人踏入气阀门忍不住开始咳嗽,温室里冰冷的空气让我的头又愈发难受起来。
就在这时,古贺一边往前走,一边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气阀门旁边的电子温度显示器:“你们看,温度!”
所有人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数字明晃晃地定格在“14°C”。冷风袭来,数字旁还结着几滴水珠,在雾气中越发刺眼。
雾气逐渐散去,只剩门后的幽蓝深壑。我屏住呼吸,几百只幽蓝归魂蝶已经破蛹,正在穹顶下旋转。它们的翅脉透着微弱冷光,像千万枚蓝色星子被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动。
我抬头向前走去,跟随着高淳的脚步。旧十字架仍矗立在温室最末排货架后方,但此刻,十字与横梁交口处居然绑着一个人:他双臂被粗麻绳死死束缚,身子垂成倒 V,胸口直直插着一把短刀,刀柄几乎没入肉里,仅剩的半指反射着冷光。
这正是失踪的久坂夜一。他的眼睛睁着,却失焦地望向地面,像要追随周围那些盘旋的蝴蝶,却终于跟不上。
随着温室木门“咚”地阖上,整个空间里只剩下我、欧鹏,还有依旧一脸玩味的伊吹,以及头顶那密密麻麻、盘旋飞舞的幽蓝归魂蝶。四周没有了温室特有的湿润和闷热,全是干燥的寒冷,还混杂着一丝死后的血腥气,和蝴蝶群一样令我作呕。
不知是因为眼前是久坂先生可怖的尸体,还是由于温室里尚有人在,我生平第一次在一百多只蝴蝶飞舞的场景里如此镇定,至少是表面上的。
伊吹双手插在摄影双肩包背带里,似笑非笑的表情依旧让人生厌:“密室加十字架,这种案子还真是难得一见啊,鹿侦探。你觉得,这场戏你能撑得住侦探的位置吗?还是说……要不要我来帮你推理?”
“再待在这里妨碍我,你或许就是下一个。”我朝门口的插销位置点了点,“请你出去。”
伊吹看向我的目光瞬间浮上了一丝诧异,我从昨天到现在对他的冷嘲热讽都是平静地对待——起码在表面上看来,但这是我第一次冲他如此不客气的说话,虽说我话语刚出口就后悔了,不过这番说辞好像真的震慑住这位摄影助手了。
不过下一秒他就立刻恢复了表情:“我想亲眼看你怎么破案,确定不需要我的帮忙吗?”
我一边说我已经有助手了,一边迈步逼近他,不过他故意慢吞吞地挪动脚步,让肩膀沉得像石头。我亲自走过去,两只手掌顶在他肩胛骨之间,强行把他推到了门口。
“现在已经是人命关天,我们的推理比赛不应该现在进行。”对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我关上了被撞得歪斜的木门。门扇合拢后,温室顿时只剩蝴蝶振翅的声音。
刚一转头准备回到温室内部,余光却捕捉到门框下方一道不寻常的痕迹,那是被大家撞下来的木门的插销。
我居然把这茬忘记了,暗银色的插销差点就和石板地面混为一体。我蹲下去仔细查看,本该干燥的插销凹槽里,竟反射出一点湿光,仿佛有人在后头涂了一层薄釉。那抹湿痕对光呈透明的乳白,边缘却簇着些许不鲜明的蓝点。我伸出食指,轻轻触碰,指腹立刻沾上一层粘腻的感觉。
我抬头扫视了一圈门板:门缝处似乎也残留点点同色斑驳,不过比在插销上的还要不明显。我嗅了嗅指尖,出乎意料,味道有些熟悉,但又说不上来:这肯定不是血,也不像单纯的水。更诡异的是,它似乎渗入木纹,再向外擴散了一些,形成了大约几厘米的细到难以察觉的流痕。
我重新站到十字架前。幽蓝蝶们依旧还在穹顶回旋,但此前翅脉的冷光现在已经完全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微弱的粉尘。我尝试学起来我父亲当年的样子,深吸一口,结果却发现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血液的甜腥味,以及淡淡的腐臭味。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独自面对一具新鲜的尸体。
但我头顶上还有百上千只幽蓝蝴蝶在盘旋飞舞,每只都是中等蝴蝶的大小,密密麻麻地将温室的空间填满。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尸体和现场的线索上,可它们挥动翅膀的声音仍钻进了我的耳朵,仿佛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我的耳膜里抓挠。
我还是害怕蝴蝶。而且这不是能用理智克服的恐惧,这来源于我的本能。
现在,这些蝴蝶正静静围绕在我的上空,每一次它们翅膀轻盈地扇下,我都强忍着不要逃开,不要露出畏惧。可我的皮肤却早已紧绷,指尖微微发麻,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这是你第一次遇到命案,是吗?”一旁的欧鹏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吓乱了头顶的蝴蝶。他似乎只是以为我被尸体给吓住了。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学会了推理,就是侦探,但是我现在面对才分别还不到半天的久坂先生,才知道原来面对命案,是这种感觉。”
欧鹏的大脸突然出现在我和久坂的尸体中间:“你还记得高中的那个案子吗?你第一次给了我一种被拯救的感觉。从那天起我就知道,鹿荣侦探可以破获任何案子,哪怕这一次比以往都可怕。”
我深吸了一口气,欧鹏的话确实给我的身体注入了一丝能量,我让失焦的目光聚集到久坂的尸体上,那上面布满了幽蓝蝶振翅洒下的粉末,我以侦探的视角开始观察。
伤口处的血液已然干成了黑紫色,刀口附近的裂缝里渗透出来的血还呈现暗红色,如同薄釉。我用已经戴好手套的手把那把凶器拔了出来,从刀柄来看应该是厨房的那把柳刃刀,看来凶手并没有自己准备凶器。胸口的创口边缘还有微亮的汁液,说明死亡后几个小时仍有血清渗出。
刚才温室一直维持的十四度让在上空盘旋的蝴蝶们破蛹而出,也让血块表面迅速氧化。久坂的手背和足尖都呈深蓝紫色,腕踝下垂处颜色最浓。
尸体上的尸斑已固定,我用指腹轻轻按了按,并没有褪色的迹象。这样浓的尸斑形成需要四小时以上,到这种状态应该是四至七小时之间。
然后我和欧鹏合力才能把久坂的手臂从十字架上抬下,肘部和膝部僵硬到只能听见肌肉纤维被拉紧的轻响,这说明尸僵进入了完全期。
“昨晚大约十一点我离开书房时,他还活着。”我掰动死者的指节,真的硬得像铁一样,“这样的环境下,四小时尸斑会固定,两小时开始尸僵。现在死者全身僵硬,意味着他死后至少有六七小时;而血块尚有暗红光泽,说明不超过八小时。”
“凌晨三点到五点是他的死亡时间。”欧鹏算了算,代替我总结了,“也就是大家各自回房之后,到在会客厅出现之前。”
我点了点头,把久坂的手臂放回了地面,“刀来自厨房。我觉得凶手应该是半夜取了刀,再潜进温室,而那个时候久坂也会到达温室。而木门的插销,应该是被人为做的延迟上锁装置,目的是创造出一个密室的案发现场。想要查清凶手,我们得先知道凌晨三点到五点这段时间每个人在哪里。”
“是时候去询问所有人半夜的不在场证明了。”我和欧鹏站起身来,朝温室门口走去。
「愿我在死里得见你的荣面;我醒来时,得见⸺就心满意足。」——《诗篇》 17:15
走廊里管道蒸出的暖风打着旋儿吹过,我和欧鹏一前一后踏过脚下古老的石板地,二人鞋跟咯噔声被走廊狭长的拱顶层层放大。向前望去,会客厅那道玻璃拱门透着微光,能看得出里面人影起伏:听说高淳已经把众人安置妥当。
欧鹏偏了偏肩膀,低声问我,“鹿荣,凶手把温室反锁成密室到底想干嘛?如果只想杀人,不必这么复杂吧。”
“密室是很复杂,但肯定是凶手不得不这么做。”我停下了脚步,“我问问你,你知道各类凶手创造出密室的理由吗?”
欧鹏在我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很好,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密室总结。
“第一,当然是给自己创造alibi,门从里面反锁,钥匙也在屋里,凶手却悠然出现在人群中,大家都会说:‘他怎么可能进去?’,《八墓村》就是这样,并且和这次一样,也是插销锁。”
“第二,就是想要嫁祸于其他嫌疑人,有时锁门并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把目光推给某个特定对象,比如凶手故意把唯一钥匙留在受害人手里,或者设计暗道只让某人知道。”
“第三种,让这个案子永远无法破解,这样就算能锁凶也因为破解不了手法而对凶手无可奈何。这倒是跟第二种相反,密室的手法会非常的完美。”
“第四,向侦探或世人下挑战书。凶手把密室当剧场,只享受‘无解密室’的优越感。这种犯人视自己为导演,侦探和群众不过是观众。”
“第五,那就是信仰原因,密室等同于圣坛或献祭室,符合某种神秘仪式。”
“第六,被害者自己伪装自杀或是自我献祭,凶手是想死在自己打造的“完美封闭”里,或假装受害者自杀。”
“最后,那便是这密室并不是凶手创造的,而是当时的情况下发生的偶然事件,碰巧促成了密室的形成,凶手一开始根本没打算制造密室。”
我话一落,感觉身旁欧鹏的表情都凝固了,眼睛还瞪在我掰过的最后一根手指上。过了两秒,他才深吸一口气,“这也太多种了,那你觉得这次是哪种?”
“我觉得现实中的案子应该会混用,这又不是推理小说。”我示意他别被数量吓住,“目前我觉得有两条最显眼:不在场,只要插销在里侧锁上,外面任何人都有完美 alibi。仪式感,特地把有焦黑十字架的温室当作杀人现场,又故意让幽蓝蝴蝶在蓝光下充满整间温室。”
我和欧鹏一前一后走进会客厅时,会客厅的火依旧还在壁炉里跳动,暖色光晕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但我却没来由的感觉到空气中混杂着几丝紧张与寒意。
高淳已经把众人召集到了茶几旁边坐好,他此时正皱着眉头,走过来向我简短说明情况:
“鹿侦探,我刚刚试了主馆的座机报警,但是电话线被人切断了,网络的接口也被人破坏了,肯定是昨晚的事。山路倒是还通,但我今早听了天气预报,气象局说今天下午又会有二十年最大的一场暴风雪,估计几个小时后雪就封山了。现在去下山求救,可能还来得及,但也许还没到村口就会被风雪埋住。”
众人也听见了高淳的话,顿时神色各异,我看到他们低声交头接耳,有人皱眉,有人却好像压根没放在心上。
欧鹏见状,主动自告奋勇去组织,“我来安排大家,鹿荣想问问各位昨晚回房后的去向,请大家尽量配合一下,我们在厨房逐个说清楚。”
过了几分钟,厨房大门被推开,我看到星野迈着有些烦躁的步伐走了进来。他的手还插在西服裤兜里,脚步带着点拖沓。他随意地在椅子上一坐,目光在我和欧鹏身上四下乱扫,最后落在我的脸上。
“真是糟糕透了。”星野一屁股坐到了我对面的吧台椅上,没等我开口就自顾自发起牢骚,太好了,正好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询问案件现嫌疑人呢,“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了这次直播砸了多少钱?现在好了,一切都没了,全都白费了。”
我耐心看着他,并没有立刻插话,一边开始思考这些投入的钱值不值得成为杀人动机,一边等待着他情绪全部发泄完,“星野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现在我需要你仔细回忆一下昨晚的情况,尤其是夜里十一点之后。你能详细说说你当时都做了什么吗?”
“昨晚......唉,说实话,我心情本来就不太好。我们吃完饭的时候,我其实就去找过久坂。你们也许看到了,他那个人,死板得很,什么事都讲究规矩,非要用什么‘科学原则’。可直播要流量,镜头也得有变化才有人看啊。我怎么劝他,他都不听。”
“不完全是,十点多我们都上楼了,我心情不好,回自己房间喝了点酒,然后开始玩手机,我一直在床上躺到快两点,刷着刷着网络就开始不好了,可能是因为暴雪天吧。心里越想越堵得慌,就决定再去试一次。”
“对,”他叹了口气,“那会儿一楼二楼一个人都没有,我去敲了下书房门,他好像还在忙,过了很久才开门,看我又来了,脸色很不好。他还是不肯让步,说什么直播流程不能改,还说要准备数据,等明天结束再说。我本来还想和他吵两句,但他根本不想听,直接把我赶了出来。”
我观察他的神情,他的眼里满是愤懑,看不出来是真的还是演技。
“你离开书房之后就回自己房间了吗?有没有再出来呢?”
“没有了。”他摇摇头,“我知道你们怀疑什么,但我真的没心情闹腾什么事。我躺床上什么都没心思干了,只是古贺在中途突然敲了我房间的门。”
“我也不知道,我手机那个时候没电了。他和伊吹一起来的,他们进来时我还没睡着。是关于之前合作的项目的资金问题……我是真的一时周转不过来才拖着的,也想着这次直播结束了就一块补上,具体的情况你可以去问那两个人,”
我于是把这一条信息在本子上记录了下来,“那么,他们待了多久?”
“我完全忘记了,不过古贺走的时候说过已经三点半了啊,他太困了,就打算先回房间了。”
“之后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或者看到有人在走廊?”
“没听见。这栋楼隔音其实很一般的。说真的,我对这破地方是没什么兴趣了。久坂先生现在......唉,死都死了,我连我的投资都救不回来。你们要问就问吧,我配合。”
我沉默了片刻,试图从他的表情和细节里捕捉到一丝异常,但星野神色里除了沮丧和愤怒,似乎并没有藏着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当他提到直播和投资时,眼神总会特别锐利地盯着灶台的桌角。
“你和久坂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书房门口,对吧?你确定他之后没有离开?”
“我很确定。”星野的语气斩钉截铁,“他当时好像还锁了书房的门,说要整理实验记录。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厨房外传来欧鹏低声和其他人交谈的声音,星野的肩膀微微耸动,双手不安分一般的把玩着自己的烟盒,似乎是有些不耐烦地等待接下来的指控。我再次确认了时间线和细节,心里却隐隐觉得哪里还不够完整。
“谢谢你配合,星野先生。如果还有什么新的线索,或者你想起来昨晚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请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随即“哼”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理了理皱巴巴的领带,临走前还丢下一句,“鹿先生,希望你能早点把案子破了,省得我们大家困在这山上陪着尸体过夜。”
厨房里刚送走星野,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酒精与香烟混杂的味道,看来他对于昨晚的饮酒确实没有撒谎。我刚想起身把桌面擦一下,门外就又传来了脚步声,听起来比刚才更慢、更犹豫一些。只见欧鹏推开厨房门,低声对我说道:“下一个,是三浦小姐。”
三浦真琴走进来时,身上裹着一件灰蓝色的长袖毛衣,领口微微松垮,显得整个人比平时还要瘦削。她的两只手紧紧抓着毛衣的袖口,指尖几乎将布料拧出了褶皱。袖子下摆垂到掌心,她却始终不敢松开。她那条标志性的马尾辫因为挣扎和疲惫有些凌乱,发梢低低垂落在肩膀和背后,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滑落到胸前,遮住了她半边脸,泪痕还在睫毛下结成晶莹的细线。
她脚步有些迟缓,每一步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板,不敢发出声响。进门时,她只是短暂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进宽大的毛衣里。
她低着头,怀里抱着一本实验报告,指尖无意识地死死捏住本子边缘,报告上夹着一支圆珠笔,好像是昨晚赖芹给她的那一支。在走向灶台的时候,她的步伐还踉跄了一下。
她勉强地在灶台旁坐下,动作有些僵硬。我注意到她坐下的时候有意地把实验报告压在了身前的台面上。圆珠笔在她指间旋转了一圈,最后也被紧紧攥在掌心里。
于是我顺着她的动作瞥了一眼实验报告,看到那一栏“蝴蝶品种”后面的字迹还停留在未写完的状态。
“三浦小姐,您现在情绪还好吗?要不要喝点热茶?”欧鹏及时把一杯刚泡好的茶递到她面前。三浦怔了怔,像是刚从某种迷雾中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
我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问她:“我们需要确认昨晚十一点之后,您都在做些什么。请您仔细回忆一下,昨夜有什么异常吗?”
三浦深呼吸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我……我真的没见到久坂先生,也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我昨晚很早就睡了……只是凌晨,我突然起来了,正好昨天下午有收到久坂先生的短信,说让我凌晨三点半之前去温室布置、修缮一些实验器材,于是我就想既然醒了,现在就去吧。”
“我……先去了冷库拿药剂和工具箱,然后才去的温室。可温室的门锁住了,我怎么推都推不开,只能把拿出来的东西又搬回冷库,折腾了一会儿就回房间了。”
我盯住她的眼睛,试图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你进冷库的时候,有路过久坂先生的书房吗?”
“是……我记得那时书房的门缝下面透着灯光,屋里应该是有人。但我没敢敲门,也没去拧门把手。”
那就不能确定所以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人,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应该是三点……我看了大堂里的钟,记得当时是三点十二分。”
可能是我接下来沉默的时间太长了,三浦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迷茫和愧疚,她接着说道:“对不起,我真没注意到什么异常。我当时只想着别把实验资料弄坏了。”
“你有没有见到其他人在楼道或冷库附近吗?”我补充道。
“没有。那个时间应该大家都睡了,很安静。我回房的时候,只听见风刮过楼道的声音。”
我看着她,她的身体还带着一点细微的颤抖,但明显比刚进门时镇定了些。她缓缓把实验报告抱回怀里,像是终于找回一点安全感。片刻后,三浦咬了咬嘴唇,“还有别的问题吗?如果没有,我想回房间把报告写完……”
“对不起,这应该是不允许的,在真相大白之前,大家必须待在一起。”
面对我的拒绝,三浦也没有多说些什么,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实验人员的心情,但眼下,我们之间有个潜在杀人犯这个事实实在是太令人不安了。
我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然后我一边我目送她消失在厨房门外,一边开了口:“三浦小姐,你可以在会客厅写实验报告,这样也安全一点。”
厨房的门关上了,我最后看见的是三浦站在门口冲我点头的身影。
第三个进来的是赖芹。他和三浦一样,也是抱着一本厚厚的实验报告,只是他的表情里掺杂了几分明显的不耐烦,进门时脚步带着点重,不知道是提前对这场谈话感到疲惫,还是实验上的事情让他如此烦恼。赖芹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短袖白衬衣,下摆规矩地扎进深色长裤里,领口扣子松开了一颗,显得有些随意。他将实验报告“啪”地搁在灶台边,随手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我和欧鹏,最终在我脸上停留。
我照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顺手推到他手边。“赖博士,打扰了,现在想请您详细说说昨晚十一点以后您的行踪。”
赖芹叹了口气,手里一边捏着杯沿,一边用大拇指敲击着报告的硬壳:“我其实没什么特别要说的。晚饭后我就回自己房了,刚坐下就觉得困得不行,于是就上床睡觉去了,大概睡了两个小时左右吧。”
他的话音里带着困倦,也有点恼火,“醒来之后想继续写实验报告,结果翻来覆去找不到笔,后来才想起来,昨晚我把唯一一支圆珠笔借给三浦,忘记要回来了。正巧书桌上放着本基因方面的专业书,我干脆就边喝水边看书,想着等等下楼顺便拿支新笔。”
“嗯,因为大厅附近的写字台抽屉里有备用的。我每次写实验日志都习惯用自己顺手的笔。”他摇了摇头,又补充道:“其实也是温室的规定吧,每隔五个半小时就要去确认一起温度,凌晨大概三点半左右吧,我会去温室看看早上的温度记录。久坂先生对这次的幽蓝归魂蝶很看重,我睡眠浅,就经常自己盯一下。”
“没错。我看了好一会儿书,看了眼手机发现时间快到三点半了,就顺路下楼了。温室里的温度器显示还是24摄氏度,基本没什么变化。浮动也不大,顶多零点五度波动吧。我看了一眼就打算回房了,毕竟也挺困的。”
我听到他这么说,有些愣住了,但快速追问道:“可温度显示器在气阀门旁边,需要先通过那道木门。你怎么进去的?当时木门是开着的吗?”
赖芹“嗯”了一声,镜片之后的眉头微皱,显然有点不耐烦:“当然是开着的。平常久坂先生不会在凌晨锁上木门,插销锁更是永远都不会有人动的。久坂先生通常只会在吃完早饭或者中午的时候才会用钥匙上锁。反正我每晚都能进去看温度,没觉得有问题。”
我低头记下这个细节,心里却涌起了一丝违和感。明明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木门是被插销反锁的,为什么凌晨却没人锁门?凶手的行动时机到底卡在哪个点?
“对。结果还是忘了拿笔。回去以后也没什么心情写报告,就又躺回床上了,然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赖芹说完,轻轻叩了下桌面,仿佛终于摆脱了一件麻烦事。他这时才稍微正视我,目光有点倦怠但也坦然。厨房的光线打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一抹灰白色的光斑,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摸不透。
“您在走廊、温室或大厅遇到过其他人吗?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没有。楼下很安静,只有钟声,走廊也没人。温室里就那些蝴蝶茧,一点声音都没有。再说了,我只是去确认温度,不会多呆。”
“好的。昨晚到今天早上,除了三浦,没人找您借笔或者说起实验器材的事吗?”
“没有。我和三浦交集最多,实验报告都是我们互相补数据,其他人都不懂这些,所以也不会插手。不过她最近总丢东西,也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在想什么。今天早上我还看到她把手机忘在了大厅,我好心拿给她了。”
我点了点头,让他把实验报告带回会客厅,也让他可以先回去了。赖芹于是推门出去,动作十分利索干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在回味他口供里的每一个细节。凌晨温室的门,到底是谁最后一次关上的?
又隔了大约几分钟之后,厨房门再次被推开,是古贺和伊吹一前一后走进来,后者脚步轻盈,脸上那副带着揶揄意味的笑容依旧不变,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就马上把目光挪到旁边的古贺身上了。
古贺今天换上了日式风格的膝上裙,裙摆边缘隐隐透出浅色花纹,泡泡袖的上衣将他的肩膀衬得格外圆润可爱。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她抱着时尚的小背包,神情却有些紧张地环视厨房。而伊吹则穿着一件纯黑色的衬衣,衬衣的袖口随意地挽了起来,露出小臂线条,整个人显得又随性又带着一股桀骜的气息。他背着摄影包,嘴角还挂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显然对眼前的局势兴致盎然。
古贺刚脱下背上的时尚小背包,就着急开口道:“我昨晚和伊吹前半夜一直都在一起,最开始是在整理摄影器材。原本想和经纪公司那边开个远程会议,结果没两分钟信号就卡死了,网络彻底断了,就因为这破天气吧,说起来,现在外面那雪……应该已经到暴雪预警级别了吧?现在要出这蝴蝶庄根本没可能。”
她的声音刚刚落下,厨房的气氛居然也随之安静了几秒。窗外隐约传来风雪裹挟树枝的哗啦声,让我不禁有些感慨这冬季山里突变的天气。
伊吹将自己一直携带的的摄影包也轻轻放到椅子上,摆出了一副侦探的架势,抬眼直视着我:“鹿侦探,现在是该梳理下密室的成因了吧?我倒想听听你的想法,当然,我也有点自己的见解。”
他环顾厨房一圈,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表演一样慢条斯理地说道:“通常来说,密室的成因无非几种,但是那些什么‘制造不在场证明’‘嫁祸他人’那些老掉牙的套路,现实里未必有用。我听说过的密室,有的是纯粹为了吓唬人,有的是为了延缓发现尸体,还有的是出于心理变态,比如受害者本身就有幽闭情结,凶手干脆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当然,也有那种因为一时心慌乱锁了门,最后事后干脆顺水推舟装作‘密室’,我觉得吧,大多数密室其实根本没那么高明。”
“鹿荣,你觉得呢?”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在桌上轻点,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
“你的总结和我差不多。”我猜测他只是又想讽刺我的实力,于是敷衍地回应了他。
我随即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纸页。其实这次遇到密室案,我在这期间也反复思考着,那些我从推理小说里总结出来的制造密室的理由,不外乎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或者嫁祸给别人,亦或是出于某种病态的挑战心理,又或者信仰、献祭的特殊动机。看得多了,习惯性地会把现实案件也往这些框架里套。可我又明白,现实往往远没有小说写得那么严密,就如同伊吹所说,密室有时就是因为某个小错误,某个顺手的动作,甚至一时的慌乱而成型。只是,如果真的只是偶然,这个案子也许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棘手,我们也不会全都被困在这山上的密闭空间里,像是在等着谜底揭晓的观众。
伊吹刚才那番“密室本就随意、犯人未必动机缜密”的说法虽然听着刺耳,我不能完全苟同,但细想起来,也许正好提醒我别一头扎进所谓的逻辑最优解的陷阱。真正的真相,也许往往藏在有些看似不合逻辑、甚至有点琐碎的细节里。
“好,那就说回正事。”我用笔点了点记录本,“你们俩昨晚几点见面的,几点分开的?”
古贺接过话头,“吃完晚饭我其实有点累,本来是想早点回房休息的。结果后来伊吹来敲门,说有点拍摄设备想让我帮忙一起整理,我们就一起把房间里的器材都重新检查了一遍。那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记得应该是一点吧。”
“……我中间大概一点半左右,困得不行,就跟伊吹说去一楼上厕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习惯夜里喝很多水,结果一着急还差点摔了一跤。那时候,走廊、楼梯间都没有人。厕所灯坏了一半,光线很暗,我回来时特意快走了几步。”
“在。他那时候还埋头在地上捣鼓三脚架呢。我回去就坐回到了床边,我们又聊了聊明天的拍摄计划。”
“是的。一直到我们一起去找星野先生。”古贺回忆到这里,眼里带出几分疲倦和真诚,不过鉴于对方是个百万粉丝的大主播,我不敢掉以轻心。“他应该跟你说过了吧,关于拖欠款项的事情。”
古贺的神情有些复杂,“我三点钟左右和伊吹一起找过星野,我……其实是因为突然收到公司同事的消息,说星野先生之前和我们经纪公司有过合作,但有一笔合作款项一直拖着没结清。我之前不知道,昨晚突然被告知了这件事,当时越想越气,就和伊吹一起去敲了星野的门,想问个明白。”
伊吹也点头补充:“我们三个在他房间聊了有半小时,主要是问他打算什么时候付钱。气氛有点尴尬,最后还是古贺困得实在撑不住,就先回房了。”
“是的,我回去后实在是太困了,就直接睡着了。”古贺点了点头
伊吹此时插话补充道:“我在古贺躺到床上后,在房间里收拾完器材,和古贺说了晚安之后才离开的,然后回到了自己房间,然后又下到一楼去上了趟厕所,出来看到时钟显示三点四十几分。对了,那时候雪还没现在大,但天已经很冷了。”
我继续问古贺,但又不想问的太明显,“古贺,我想问一下,你确认三点和四点前后你一直在自己房间里,没有单独离开?”
“真的没有。”古贺很认真地摇起了头,语气坚定,“我确实很累,拍摄和准备会一直消耗精力。伊吹也在我身边收拾拍摄器材,没有离开过。”
“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比如有人路过,或者楼下有动静?”
“……没有。”他又低头想了想,眉间蹙起,“只有风吹窗子的声音,偶尔有一两下很响。我没听到谁在楼道里走动,也没听到房门开关的声音。”
我一边点头,一边快速记录下来,心里仔细对照着时间线,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所以,你从一点半上厕所后,直到三点多就睡觉,一直到今天早上再没有离开过房间?”
“是的。我的包、手机和器材都在房间。我可以让你们随时去查。”
我点头表示认可,内心依然在琢磨她描述的每一个时间节点和细节。厨房里气氛短暂地轻松下来,古贺用力吸了一口气,又抿了抿嘴唇,仿佛终于把积压的疲惫和紧张暂时放下了。
我记下时间,眼神依旧在二人之间徘徊,“你们在一起这三个小时里,除了那次古贺下楼,其他时间都没分开过?伊吹,你有没有中途离开房间?”
伊吹装模作样地摊摊手,“鹿侦探,我要是真中途溜了,不怕被古贺发现吗?你忘了,古贺上厕所也很快的,他又不是女孩子。”
我把最后一项记录默默记在本子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此时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随后抬头看了伊吹一眼,看见他正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抹顽皮的笑意,像是等着看我下一个动作。
“鹿荣,刚才我就说了,我其实和你父亲也打过几次交道。要不要让我也当你临时助手?说不定我能帮你采采线索。”
他的话半真半假,眼神里却带着些许试探。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掩饰住自己的迟疑,“既然你这么积极,那就留下来吧。等会儿高淳也要过来讲自己的行踪,到时候你可以帮忙听听。”
伊吹听到这话,嘴角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像个得到赞许的孩子,眼睛里亮起一丝狡黠的光。他干脆挪了把椅子坐到我旁边,身体微微前倾,显得跃跃欲试。
古贺在一旁一直保持着沉默,这时终于松了口气,似乎对这回合的推理比赛暂时中止而感到庆幸。她又背起那个时尚的小背包,轻轻倚到厨房的门边,准备推门离去,还不忘悄悄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她离开前最后的目光在我和伊吹之间转了一圈,像是摸不透我们之间的对峙。
就在厨房气氛稍稍松动的时候,一直站在门口的欧鹏靠着橱柜,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在他看到伊吹那副得意的样子后,嘴角明显抽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忍住什么情绪。直到看到我真的同意让伊吹留下来,欧鹏忍不住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拉到一旁悄声嘀咕。
“啧,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侦探瘾啊,鹿荣你就不怕被他带歪节奏吗?”
他虽然半开玩笑,但话音里分明透出几分警觉和担忧。说完后,他又别开头看向窗外,目光随着风雪在玻璃上打旋。也许他真的一直习惯于在我身后帮衬着我,突然多了一个插嘴的助手,显然让他有点不太适应。
我抬头看了欧鹏一眼,冲他轻轻笑了笑,算是给了他个安抚吧。他撇了撇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把水壶往炉子上又推了推,像是在厨房里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掩饰那份微妙的不安。可他动作再轻,肩膀依然不自觉地绷紧着,目光还是会时不时扫向伊吹。
厨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高淳。他一进来,看到伊吹也在,明显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穿得依然很简洁,上衣是一件略显洗旧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下身只是一条藏青色的棉布长裤,脚上踩着一双软底帆布鞋。这样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和这栋楼的科技器材、厚重的实验报告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军人特有的干练和自律感。
他的皮肤在灯光下微微泛着麦色,脖颈上还有淡淡的旧疤痕,神情虽然冷静,但眼神里藏着一丝隐隐的忧虑。此刻他把门关好,微微朝我点头致意,然后用目光扫了一圈厨房里的所有人。
“伊吹,你也在?”高淳开了口,语气里有一丝惊讶,不过没有多问,只是顺手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地将身体坐直,目光转向我,好像随时准备听候发问。
我微微点头,示意可以开始,“高淳先生,还请您先介绍一下蝴蝶庄的情况和讲讲昨晚的行踪吧。”
高淳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用他低沉的嗓音回答了我,“蝴蝶庄本来是有专门的管家和保姆的,负责饮食起居和家务维护。但自从久坂先生从上一任主人手上买下这里后,几乎把所有员工都辞退了,那些人也挺不情愿的,但也没办法。所以现在厨房才都是自热食品,有些不常用的家具和角落落灰,也是因为没人专职打扫。”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蝴蝶庄是半年前买下的,久坂先生后来把那间小屋改造成了温室。再后来,三浦和我才先后受聘。三浦是他在日本科研时期的粉丝,我……则是因为退役之后经人介绍才来的。我们俩同一天报到,之后就各司其职。”
“电话线和网线的接口都在一楼大厅。刚才我去查过,电话线被人用工具剪断了。路由器的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拔掉了,不过我刚才已经接好了,应该可以尝试用网络电话报警,不过信号不敢保证。”高淳叹了口气,“这两个设备都在大厅里,换句话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趁乱破坏线路,没有限制。”
“那木门钥匙呢?”伊吹接过话题,“据说只有久坂先生有?”
“没错。”高淳点了点头,“只有久坂先生有木门的钥匙,而且木门也只能从外部上锁。但今早我们大家去看木门的时候,门是按照他的习惯没锁,只是插销被从里面插上了。插销原来是修女宿舍遗留下来的,只能从内部锁上,平时也不会有人用,所以后来就一直没换下来过。”
“那能和我确认一下蝴蝶庄里其他的门的锁具体是什么情况吗?”我询问道。
高淳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道:“其实,这里的门锁结构没怎么变。主楼是后来重新翻修过的,所以各个房间的门,都是使用和木门相同的上锁方式,只能用每扇门对应的钥匙插进门把手,从外部上锁。要是想从房间里面锁门,也只能用门内的插销锁。这种锁法的特点就是,外面可以用对应的钥匙锁死,里面就只能靠那个插销。”
我感觉到伊吹在一旁若有所思,便接着追问,“高淳先生,能不能说说昨晚您的行踪呢?”
高淳理了理袖口,略一思索,说道:“我的房间在二楼最里头,隔壁就是古贺的房间。昨晚一点四十左右我下楼上了趟厕所,因为男厕所的灯坏了一半,所以我就拿着手机照明,路上一个人都没遇见。”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那古贺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回房间了......”
高淳仿佛听到了我的嘀咕,“顺路的时候,我看见星野、古贺、三浦房间的门底下都有亮光,只有伊吹和赖芹的房间没有。你和欧鹏的房间在另一侧,所以我看不到。对了,你们那两间是唯一带独立洗手间的房间,所以晚上应该没办法在走廊碰到你们。”
厨房里又是一阵沉默。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和欧鹏是两个最为幸运的人。我想了想,补充问道:“我们之后可以去久坂先生的书房看看吗?”
高淳略一犹豫,但很快答应了下来,“可以。我给你们带路吧。”
我转头看向欧鹏,小声吩咐他,让他暂时稳住会客厅里的所有人。欧鹏一副有些不乐意的表情,但还是点点头,低声回复说:“放心吧,我看着这里。”
高淳起身时,还特意捏了捏衬衫的下摆,仿佛想把自己收拾得更整齐些。他站在厨房门口,等我和伊吹一同步出。伊吹自然地把器材包的背带甩上肩膀,微笑着朝我努努嘴,“鹿侦探,咱们走吧。”
厨房的灯光渐渐淡去,我回头看了欧鹏一眼,只见他低头收拾水壶,肩膀却绷得更紧了些。风雪敲打着窗户,整个蝴蝶庄,似乎又陷入了更深的静谧和谜团。
「因为隐藏的事没有不显出来的,隐秘的事也没有不被人知道的。」——《路加福音》8:17
走出厨房那刻,灶台上茶杯的余温还残留在我指尖。高淳走在最前,步伐安静利落,衬衣和长裤让他挺拔的背影干净得几乎像一道剪影。伊吹始终半步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侧,黑色衬衣袖口依旧挽着,器材包的肩带压出一条弯弯的印痕。他脸上一直挂着那种看戏式的微笑,却又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期待。
走廊外,风雪呼啸着卷过窗棂,冷白的晨光透进来,浮尘在光束里静静漂浮。走道一侧是熟悉的旋转楼梯,另一侧则是我们要前往的目的地。
我再一次意识到,这会是我第一次以侦探的身份,主动介入一宗真正的命案。我感到指尖有点凉,心里比想象中要沉重许多。
刚才在厨房里,看着每个人坐在昏黄灯光下的样子,我竟然第一次生出一种异样的疏离感。好像这一群明明共同生活了几天的人,在这场雪夜里都成了需要互相提防的陌生人。他们有的微笑、有的沉默、有的故作镇定,但我知道,他们的眼神背后,都藏着各自的小心思。
星野是唯一把利益和情绪写在了脸上的人。直播计划失败,和久坂争执,夜里去过书房,口供中多次表现出愤懑和失落。他的动机几乎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但真正的杀意藏得太浅,反倒让我不敢轻易相信。
三浦的脸上总带着不安,她哭过的痕迹还没完全褪去,不像是假的,她凌晨三点起床,去冷库和温室,却发现门锁着,只能把工具放回原处。她的不安和她总是丢三落四的习惯,会不会只是掩盖慌乱的借口呢?
赖芹的冷静让我难以揣度,他穿着白衬衫、长裤,像每一个在实验室里习惯了寂静和自律的人。他说自己凌晨去温室查温度,却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多少细节?温室的门为什么会忽然反锁?又是谁在他离开后动了手脚?我隐约觉得他的话有哪里对不上,可每个细节都能找出合理的解释。
再到古贺和伊吹。他们昨晚互为见证,行动表面上滴水不漏,但总让我觉得太过工整了。他们口供中的三小时里,真的没有任何缝隙吗?伊吹看我的眼神里,还总带着一点试探和挑衅。
而高淳,这个刚才还在厨房里坐得笔直的人,身上依旧有种军人的肃穆。他的证词清晰而克制,每一句都像被提前打磨过。可是,越是这样“正常”,我反而越觉得不安。他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吗?为什么他的目光总会在某些问题上停顿那么一下?昨晚一点四十去厕所,路过所有房间,看到的灯光,他说得都像是无意间记下,他的口供里没有破绽,但他的冷静有时候反而让我觉得太过理所当然。
我越往前走,脑子里越乱。警告信、久坂最后莫名其妙的推脱、突然剪断的电话线,还有木门的钥匙、反锁的插销、温室里诡异的低温。所有的细节就像屋外的落雪一样,堆积在我的心头,让我透不过气。
第一次真切体会到案件的恐怖之处,小说里的侦探可以把一切分析得井井有条,可现实里的我却只能在黑暗里摸索。推理不是小说里单纯的游戏,而是与别人的命运死死缠绕在一起的沉重负担。每一条推论的背后,都是一条真实的人命。
我在心里一遍遍默默提醒自己要冷静,要像我读过的那些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一样,用细致和耐心去拼凑每一块碎片。可越是这样想,越觉得自己仿佛在迷宫里打转,每迈出一步,肩上的压力就重上一分。
高淳厚重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他用一贯平静的语气说道:“门没锁,请进吧。”
书房的门被推开,淡淡的书香混杂着一股昨夜未散的寒气扑面而来。窗帘拉得半开,雪后的晨光冷冷地撒在房间的一角,映照出空气中细微的尘埃。高淳倒是没有跟进,只是倚在门框,神情警惕地注视着我和伊吹,仿佛怕我们动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和伊吹并肩走进这间堆满谜团的空间。书房的一侧的墙上嵌着一个黑色的铁质壁炉,造型古旧,炉台上还留有些许木灰与未烧尽的柴块。壁炉口旁的火钩和夹子横陈着,壁炉内部残留着淡淡的柴火余温,隐约散发出一丝焦香和木屑混合的气息,仔细观察壁炉上方的墙壁因多年来的烟熏而微微泛黄。
就像是昨晚我看到的那样,书房的墙上几乎全是书柜,角落里堆着一摞摞未曾翻阅的旧书。正中央的书桌上,实验报告摊开着,还有几本厚重的基因学书目胡乱叠放,仿佛昨夜主人还在桌前奋笔疾书,下一秒却被某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思路,只能仓促离开。桌上的圆珠笔有两支,一支笔盖歪斜地搭在一旁。
我顺手拉开桌下的抽屉,几乎全是赖芹和三浦的实验报告。纸张上那些熟悉的字迹,有些已经被久坂批上了“已阅”或打了勾,也有的空着,像是还没来得及处理。每份报告都夹着蝴蝶实验的细节,有的数据线条干脆画得潦草,像是在赶工时留下的。
伊吹靠近书桌,低头翻看一页,“鹿侦探,这个实验组……资料留得倒是挺全。看得出他们最近确实很忙。”
他语气轻描淡写,但我从他微皱的眉间能看出,他似乎在暗中比对着什么。
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继续沿着书柜检查。书架上堆满了昆虫学、遗传学、进化论等各种学术著作,指尖一触碰,便带起一层薄薄的灰。抽屉一只只被我拉开,其中有两格塞满了资料夹和草稿纸。就在最下方的抽屉底部,我发现了一沓白色信封,被厚厚的实验草稿压着,信封看起来都整整齐齐,没有邮票,也没有寄信人名字。
我把实验草稿从抽屉里面腾开,一叠整整齐齐的白色信封映入眼帘。有几封看起来已经压得扁平,但中间夹着的那一封却格外显眼,它似乎是匆忙被塞进来的,信封上的字迹还带着些许未干的墨痕,甚至一角的字迹都被匆忙地抹糊了。
我低头一看,信封上用熟悉的蓝黑墨水写着:“林文荣侦探亲启。”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把信封捏皱了。林文荣,这个名字在整个市、乃至全省的侦探圈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民间都说他明明可以靠颜值、却偏偏靠实力,俊朗的脸庞让无数女人心动,当然,也有不少的男友粉。而我,每次看到他出现在新闻里,带着微笑接受采访时,心里除了本能的羡慕和嫉妒,其实还有点说不出口的酸涩和自卑。虽然我对于所谓的饭圈行为向来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承认,林文荣的能力的确是数一数二,自己也是绝不是能轻易比肩的。
但正因为如此,我心里更敏感地咯噔一下:久坂先生明明邀请了我,却还准备了一封写给林文荣的信?而且看上去还是在我到来之后才匆匆写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只让我来查案,或者说,他其实并不信任我,所以打算在我来之后再请林文荣坐镇?这念头让我心里五味杂陈,连手指都有些僵硬。
我顿了顿,下意识地想起昨天早上事务所收到的那封警告信,心头立刻浮现一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这封信其实是久坂自己寄给我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制造紧张气氛、掩盖某些秘密,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心理,比如自导自演一场更复杂的游戏?
可我马上就否定了这个猜想。的确,从动机上讲,只有熟知我的行踪、并有能力提前布局的人才能做到这种寄信警告。但理性告诉我,一个人不可能先千方百计邀请我来蝴蝶庄,紧接着又用这种阴沉的方式威胁我退出。久坂若是真的有什么打算,完全没有必要搞得这么拧巴。
正当我低头思索的时候,伊吹已经敏锐地走到窗边,拨开窗帘往外望了眼,“昨晚这场雪……估计很难有人能悄无声息地在夜里离开吧?”
他声音带着揶揄,却也有些低沉。我没回头,继续检查桌面上的纸张,眼前每一个细节都像在诉说着久坂先生最后的时刻:未盖上的圆珠笔、开到一半的实验报告、厚重却落满灰的专业书,这些都是某种匆促告别的见证。
一时间,线索似乎都串联到了一起,但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这里的理由。是巧合,还是某种早已编排好的命运?信纸在我指间微微颤动,我感到胃部一阵收紧。比起命案本身,让我第一次真正明白,推理小说里最难破解的谜团,往往并不是“谁杀了谁”,而是谁在主导着这一场看似无解的游戏。
我努力忽视伊吹在一旁的揶揄,强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拉回到每一个细节上。脑海像骤然启动的齿轮,一刻不停地梳理着从欧鹏和我到蝴蝶庄的第一天,到现在这间书房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那些看似琐碎的对话、昏黄灯光下众人的表情、夜色走廊里的活动线,每一幕都在脑子里来回翻滚。越是复盘,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种在推理小说里每每预示着转折点的违和感终于浮出水面。
我突然停下思考,大步走到高淳面前,语气比平时更直接了一些,“高淳,能不能带我去女厕所旁边的冷库看看?”
他显然有些意外,但依然点了点头,随后领着我和伊吹一同离开了书房。
一路上,走廊的空气像是被外头的暴风雪压得更沉,暖气吹出来却带着微妙的干燥。我的指尖依然冰冷,心里却逐渐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期待和紧张。也许只要确认最后一处,拼图就会全部对上,案子的真相也会浮现出来。
女厕所门旁的冷库有着一道沉重的金属门。高淳伸手轻轻一拧门把手,门就开了。一股彻骨的寒意立刻扑面而来,像刀子一样钻进骨头。
冷库内,白色的冷气在地板上形成低低的雾气,顶上的灯光照下来,把一切都染成了白蓝色。我的眼前瞬间蒙上一层雾,只能靠微弱的灯光辨认出里面的轮廓。
冷库里面的空间不大不小,两侧是高高的货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类实验用的大型恒温箱、液氮罐、超低温冷冻柜,高处还有一排装着似乎是维护工具的工具箱。货架最深处还有一台中型的超净工作台,旁边还堆着一些用来搬运样品的不锈钢托盘和橡胶手套。每一样设备都透着之前被使用过的痕迹:指印、擦拭痕、贴着的手写标签,不过被放在这么里面的位置,想必是不常用吧,除此之外,深处还有一些被翻找过的各种箱子。
我顺着墙边逐一查看这些设备。脚下的地面又冷又滑,鞋底和地面摩擦出一点细微的“吱吱”声。最后在货架最靠门的角落,我发现了一个小推车,上面放着一个看起来很新的专业冷冻箱。箱子外壳上贴着手写的标签,上面还残留着一层未完全擦掉的白霜,模糊不清,我弯下腰,打开了冷冻箱的盖子。
一缕刺骨的冷雾立刻朝我扑面而来,箱内的物品像是被包裹在浓雾之中。我的目光立刻在箱子的底处定格,里面放着一个已经气化得差不多的干冰块,冰面上还残留着明显的抓痕和碎裂的边角。
我的心脏猛地一紧。就是这里,正是这台冷冻箱,将所有原本支离破碎的线索串联了起来。干冰、违和感、保温箱……只要再补上那最后一块拼图,这个密室之谜就能水落石出。
我缓缓松了口气,把冷冻箱的盖子合上,回过头却看到一旁的伊吹正在看向这边。
伊吹马上凑了过来,他目光从我的脸上扫到箱子,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是干冰,对吧?这下可有意思了……”
我依旧懒得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冷库的寒意没有散去,但我的思路却逐渐明晰起来。
我们回到会客厅的时候,正好屋外的风雪大作,门廊的玻璃上全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雪花。虽然室内暖气很足,空气却有种凝滞的紧张感。每个人的举止和神情都与刚才相比有了些微的变化。
古贺穿着那条漂亮的日式小裙子,裙摆正好落在膝盖上,她一边晃动着那双亮面小皮鞋轻轻,一边低声和欧鹏说着什么。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古贺时不时轻笑出声,欧鹏也配合着做出各种夸张的表情,仿佛在聊一场完全与命案无关的八卦,我一时竟有些好奇他们的话题,却没敢出声打扰。
星野则依旧闷闷不乐,他整个背影都笼罩在落地灯的昏黄阴影里,靠在会客厅的最角落处。他一只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烦躁地转着打火机,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盯着地毯发呆。整个人像一团随时有可能爆发的阴云,让谁都不敢靠近。
三浦和赖芹则各自占据了两个相对的扶手椅。三浦身上还穿着那件长袖毛衣,两只手紧紧攥着袖口,脸色依然有点苍白,但总算没再哭了。她那条深色的马尾辫松松地垂在脑后,发梢略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脖颈旁,她没有继续写他的实验报告,而是和赖芹一样,低头在翻看着什么,可能是最新的实验数据,也可能只是在用无聊的动作转移紧张情绪。两个人似乎都在装作若无其事,实际却频频用余光打量着屋里的一举一动。
整个空间都静悄悄的,只有壁炉里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响,火光将众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欧鹏的表现令我很安心,他坐在在客厅中央的沙发里,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巡回全场。我的目光和他对上,他立刻点点头,算是默契地给我打了个暗号。果然,让欧鹏留下来看场,实在是明智的决定。既然所有人都待在一起,我也顺势省去了推理小说里那种召集所有嫌疑人的繁琐流程。
我轻轻走到高淳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我已经知道案件的真相了,请你帮我和大家说一声,让他们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都认真听完。”
高淳听到我这么说,神情微微一变,他思索一番之后朝我点了点头。
此刻欧鹏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凑过来,瞳孔里闪烁着藏不住的兴奋,“怎么样?查得顺利吗?”
我努力挤出一个自信的微笑,“应该有90%的把握了,凶手是谁。”
伊吹听到我的话,挑眉一笑,顺手把摄影包挂在椅背上,又走到古贺身边坐下,像是在现场解说一样把消息低声传了过去,“看来我们马上能见证一场推理秀了。”
使得古贺的目光也带着一丝紧张的好奇,两人一起盯着我看过来。
高淳此时此刻走到会客厅中央,嗓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各位,请安静一下。鹿荣侦探有重要的发现,希望大家能仔细听他的推理。”
高淳把我的话传达完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星野也缓慢地走到了沙发旁边。会客厅像是瞬间变成了法庭一般,空气里只剩下火光跳跃的“噼啪”声和我的呼吸声。
我环视了一圈屋内众人,在心里默默做了几次深呼吸,感到肩膀上沉重的压力和责任。我的第一场命案推理,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欧鹏则理所当然地站到我身边,他像我的影子一样,脸上写满了“相信你”的表情。甚至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鼓励我,“慢慢来,不着急。你想怎么讲我都支持你。”
我再次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实际更平静些。
“那我就从头开始说起吧,”我缓缓环视一圈,“大家应该都收到了久坂先生寄过来的牛皮纸邀请函,对吧?”
是的,”古贺先点头,“我记得很清楚,信封是那种有点厚的牛皮纸,外面还贴了个蝴蝶贴纸。”
“我也是,”星野低声补充,不过语气中带着点不屑,“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伊吹耸了耸肩,朝我点了点头:“我也收到了,牛皮纸的,信里还专门写了圣经里面的句子。”
“可我不止收到了一封邀请,”我话锋一转,注意到屋里气氛微微一紧,“我还收到了一封写着警告意味的信,上面同样引用了圣经的句子,但用的是普通的白色信封,不是那种牛皮纸。你们谁有收到过类似的警告信吗?”
我继续说道:“我在久坂先生的书房里,发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信封,没有邮票,也没有寄信人名。我们先假设是他寄给我的,但如果是他寄给我的,那这动机是不是有些奇怪?他是怕我不想来吗?”
“是这样的,如果只寄一封信,他怕我不会来,但再加一封警告信,这或许就能激起我逆反的好奇心或者对于案件的渴望,让我非来不可。”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我不觉得是这样,因为整个警告信里,只有想让我放弃的暗示。说得再直白点,我怀疑寄邀请函和寄警告信给我的并非同一人。也就是说,我怀疑现在的久坂先生,其实根本不是原本邀请我来的那位昆虫学家。”
话音刚落,赖芹忽然直起身,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变得紧张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继续往下说:“请大家仔细想想,既然邀请函上用的是圣经里的句子,这说明什么?久坂应该是有宗教信仰的,最起码是尊重基督教仪式感的吧?可昨天我与他的接触中,他对于温室里的十字架不仅没有表现出一点信仰的诚意,反而随口就说这是为了‘旧信仰为新物种作个基底’,这像是基督徒会说的话吗?这种态度完全不像我们印象中的那位久坂博士。”
我注意到三浦的手下意识捏紧了袖口,她小声补了一句:“他以前不这样的,他总说要尊重信仰,做实验也要带着敬畏……”
我点了点头,“还有一件更怪的事,赖芹博士,你说你们一直交实验报告给久坂,可这些报告,他除了在每页上潦草写个‘已阅’或打个勾,从未留过一句反馈意见。你们见过哪位学术带头人、昆虫学顶尖专家,连实验数据和杂志都不亲自翻看?而且我还发现,久坂书房里的书柜上的昆虫学书籍以及杂志全都落了层灰,根本没人翻过,你们觉得这正常吗?”
赖芹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是想要反驳,却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所以我推测,现在的‘久坂’,根本不是大家认识的那个久坂。他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做实验。”
我说到这里,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凝重。“那么,这个‘久坂先生’到底是谁?”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其实是久坂的亲弟弟。大家应该多多少少都听过一些传闻,久坂其实有个弟弟,在日本因为赌博欠下了巨债,之后逃到了国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真正的久坂先生应该已经在日本去世,他的弟弟得知消息之后冒名顶替,来这里打算捞最后一笔。”
话音落下,会客厅陷入死一般的静寂。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疑惑。
说到这里,我眼神停留在了了星野身上。果然,他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先是愣住,然后下意识后退半步,额头浮上一层汗珠。
“不是……我——”他张了张嘴,像是在极力掩饰,却怎么也装不下去了。
我并没有等他辩解,“你们想想,真正有钱的投资人,怎么会穿着发皱的旧西装,还几天不换?星野先生,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开始,你那西装上面的褶皱多到我都不知道你最后一次熨衣服是哪天了,还有你身上的昨晚的酒味,今天早上在厨房你也没来得及遮掩,是根本没有备用的西装可以换吧。你和久坂的弟弟是什么关系?”
被众人目光盯得快喘不过气来,星野终于崩溃,喉结上下滚动几下,终于低声说道:“是……我是和久坂的弟弟在赌场认识的。其实一开始我也不信他,后来他把计划告诉了我,说反正哥哥在日本出事了,这里的朋友没人见过本尊,让我配合他在北美搞个项目……其实我也是走投无路了,直播的钱本来就打算用来还赌债。你说得没错。”
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三浦攥紧袖口的手都在微微发颤,赖芹则狠狠皱起眉头,像是在拼命接受现实。
“所以,昨晚你和他争吵,加上直播计划没谈拢,算是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平静地环视众人,话锋再次一转,“第一重假象,或者说违和感,就是久坂的身份,他已经不是那个学者本人,而是个靠弟弟冒名顶替的空壳。”
我环顾着众人,目光尽量显得平静,但心跳却在悄悄加速。
几近崩溃的星野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无意识地在口袋中不知道在揉搓着什么,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沙发上站起来逃离这里。古贺坐直了身子,原本轻松的神态彻底不见,他的目光紧张地盯着我,似乎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伊吹则是悠闲地靠在沙发上,但脸上那种轻松的笑容也在此刻变得凝重而专注了一些。慢慢坐下的赖芹眼神飘忽不定,坐在椅子里的姿势越来越僵硬。三浦的反应最为明显,她的马尾辫随着动作一晃一晃,额头上的碎发微微颤抖着,眼眶里的眼泪似乎随时会再次落下。站着的高淳似乎是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人,但他微微抿起的嘴角和紧皱的眉头依然暴露出他内心或许并不如外表那么平静。
此时此刻,会客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团无形的胶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盯着我,等待着我的下一句话。
“那么剥开了第一层假象之后,很多人的动机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不过在说动机之前,我们先来说说第二重违和感,也就是时间线上的问题。”
“我最后一次见到久坂,是昨晚接近十二点的时候。之后见到他的是星野,时间是半夜两点。再之后,根据各位的口供,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我故意在这里稍作停顿,快速扫了一眼周围的众人。大家的神色各异,似乎都在努力消化我说的内容。星野依旧低着头,一脸咬牙切齿的样子,古贺则是不自觉地拉了拉裙摆,伊吹在他的身边悠然地靠在沙发上,脸上是满脸的期待。
“昨晚,一点半左右,古贺说他去了去了一楼的男厕所,紧接着一点四十左右高淳也去了男厕所。他们俩在前后脚的时间差里并没有遇到对方,这一点相当正常。关键是到了半夜三点十分,三浦小姐前往温室,却说门被锁上了,但紧接着半夜三点半,赖芹博士前往温室查看温度时,却明确地表示木门还是打开的状态。”
话音刚落,我注意到三浦明显地攥紧了袖口,手指的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起了白色,目光也开始四下躲闪。赖芹则紧张地坐直了身体,眉头紧紧皱起,脸色有些苍白。
“我们大家都知道,让木门上锁的是里面的插销锁,这种锁的特性是一旦锁上,从外面根本无法打开。换句话说,凶手如果真的不管用了什么方法从外面锁上了门,是绝对无法再次返回密室内部的。换句话说,木门只可能被上锁一次,绝不存在‘三点十分之前门被锁上,之后三点半又奇迹般打开’这种情况。”
伊吹在一旁挑眉插话:“但如果凶手一直躲在气阀门之后呢?三浦来的时候,门被凶手从里面上锁,等她走后再出来,这样赖芹才可以顺利进入。之后凶手再回去把门锁上,不就可以了吗?”
我转头看着伊吹,说出了我的想法:“可是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知道赖芹博士会去查看温度的人,也只有三浦小姐和高淳先生。假如真如你所说,我假定是高淳躲在气阀门后锁上了门,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不让赖芹发现异常吗?可如果是这样,那三浦发现温室门反锁的时候岂不是已经产生怀疑了吗?更何况,如果高淳想完美作案的话,何不干脆等赖芹和三浦都检查完毕,再将久坂叫到温室杀害?这样岂不是更加合理?”
“所以,”我继续说道,“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觉得是三浦的证言出了问题。实际上,那时温室的门根本没有上锁吧?”
三浦顿时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瞬间惊恐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盯着她的眼睛,“门当时其实并没有锁上,你之所以编造门被锁上的谎言,就是为了制造出一个‘一直躲在温室里的凶手’,从而撇清你自己的嫌疑。你知道赖芹博士每晚都会在凌晨三四点前去查看温度,所以你必须让他顺利地进入气阀门那一层,以免引起他的怀疑。在他来之前,你或许已经将久坂先生杀害,并且布置好了现场,准备好了制造密室所需的一切。”
三浦听闻激动地站起来,声音都在发抖,“不……不是我!我为什么要费心费力编造这一切?直接说自己没去过不是更好吗?”
“你这么做,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如果你说自己能进去,就必须解释自己在温室里具体做了什么,使用了哪些器械。但你在冷库取东西的时候犯了个致命错误,冷库里的修缮设备根本不在干冰旁边,我觉得那些器械昨晚根本没有被挪动过。我检查过整个冷库,器械都在冷库的最里面,被整齐地摆放着,像是今晚根本无人使用过。换句话说,你在凌晨只拿走了干冰。”
我注意到三浦的脸色突然一阵惨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驳,却好想无言以对。
“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你知道我是侦探啊。”我继续说道,“在推理故事中,一个人的时间线太过干净,反而会让人怀疑。所以你刻意将自己置于一个‘越危险越安全’的位置上,故意营造了一个‘三点十分门被锁’的虚假证言,从而打造一个不存在的密室凶手。但这并不成立,因为昨晚发生了两个你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
“第一个是古贺昨晚突然得知星野拖欠经纪公司的款项,于是在凌晨三点左右和伊吹一起去找星野理论,这无意间让他们三个人都在那个时候拥有了不在场证明。第二个,则是伊吹昨晚拎着摄影器材一直待在古贺的房间,这也打乱了三浦原本完美的布局,以至于除了高淳之外,没有可以作案的嫌疑人。”
“那么为什么不是高淳先生呢?”我忽然话锋一转,“答案,就在他的手臂上。”
众人齐齐转头看向高淳,但他神情淡定,手臂也看不出异常。接着我看向三浦,沉声说道:“三浦小姐,能麻烦你把袖子挽起来让我看看吗?”
三浦像是触电一般,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和诧异,她迟疑着退后了一步,但最终还是颤抖地挽起了袖子,小臂上赫然是一片清晰的烫伤痕迹。
“这就是你宁愿穿着长袖毛衣、在有暖气的屋子里也绝不脱掉的原因。因为你昨晚在布置密室的时候,被干冰烫伤了吧。”
“密室的形成是因为三浦使用了干冰。她趁赖芹博士离开之后,从保温箱里面拿出一小块干冰,卡在插销锁的位置,同时用一个小弹簧顶在干冰的前端。当干冰逐渐升华后,弹簧会迅速获得弹力,将插销锁推入锁定位置。而她就是在安置干冰的时候不小心被烫伤的,这也是确凿的证据。”
“还有一个证据,就是归魂幽蓝蝶。”我没有理会她,接着说道,“幽蓝蝶只有在低氧、低温状态下才能破茧而出,而温室的温度高达24摄氏度,正常状况下是不可能孵化的。但干冰完全满足低氧、低温的这两个条件。”
“这就是我的猜测了,三浦在日本的时候应该非常崇拜真正的久坂博士,那么她必然察觉到了这个假久坂的真相。再者,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无法忍受久坂博士的研究被冒名顶替者拿来做虚假的直播宣传,更不能容忍对方亵渎自己虔诚信仰的行为。这,也是她选择将久坂钉在十字架上的原因。”
三浦眼中满是泪水,终于崩溃般地跪倒在地上,那条一向扎得规规矩矩的马尾辫此刻也显得有些凌乱,碎发贴在她因哭泣而泛红的皮肤上。她喃喃低语:“真的不是我……”声音里带着颤抖,整个人看起来无助又脆弱。
我微微叹了口气,“那么,请你现在当场写下你的实验报告给我看吧。”
“因为你的弹簧早已用在了插销锁上了吧。”见状,我轻声开了口。
我静静坐在房间那把沉重的橡木椅子上,窗外夜色浓得像厚重的天鹅绒,房间里则被一盏古老的壁灯照亮。房间内极具古基督教气息,天花板高耸,四周的墙面刷着剥落的青灰色石灰,墙角立着一座木质十字架,边缘已经磨旧;一旁还悬着一幅描绘“最后的晚餐”的老画,画框镶着暗金色的藤蔓浮雕。房间自带的小书桌同样古朴,桌角上甚至还刻着隐约可辨的拉丁文短句,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逐渐和木头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息,仿佛整个空间都停滞在上世纪的冬夜。
我手里还攥着那本《名侦探的献祭》,书页翻到一半,主角侦探和他的助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人再次陷入另一桩未解的案件。而现实里的我,却连刚才那场推理都还心有余悸,倘若真有下一个谜团在悄然逼近。此刻的我,应该比书中的侦探还要疲惫,小说的故事可以随时合上,而现实只能被命运拖着往前走。
就在刚刚,由于高淳之前把客厅里的路由器网线接好了,在他的不停尝试之下,终于成功用网络电话断断续续地和警方取得了联系。报案过程并不顺利,网络信号时有时无,声音夹杂着杂音和回声。但最终,电话那头的警官听清了案情,却无奈地表示:“山路已经被大雪封住,警车现在根本无法上山。我们会等风雪减小、道路恢复通行后第一时间赶来,请你们务必保证自身安全,锁好大门。”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心里都没底,但也只能接受现实。在众人的一致同意下,由高淳带头,众人带着三浦,将她暂时扣押在了久坂先生的房间。
三浦双手死死抓着毛衣的袖口,整个人像失去支撑一般瘫坐在书房地板上。她脑后的马尾辫已经有些凌乱,发尾散乱地搭在肩头,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滑落。她的嘴唇轻轻颤抖,仍在哽咽着否认,可那一身伤痕和缄默已替她诉说了一切。
我看着她,心里却没有太多推理成功的快感,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沉重与无力,可能这就是现实中的案件与小说里的不同吧。屋外风雪依旧呼啸,壁炉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跳动,把那种无助和绝望照得格外清晰。
我在她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下来,低声说道:“三浦小姐,我并不是要立刻定你的罪。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每个人的安全,也给警方留下最真实的现场。我希望你能先待在书房里,好吗?等警察上山之后,再把所有的事情一一说清楚。”
最终,在我的一再保证下,三浦终于止住了哭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被高淳带进了书房。门关上的那一瞬,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所有人都沉默无言。
高淳把三浦安置好之后反锁了书房,打算将钥匙交由自己保管。可星野和伊吹都不大愿意让他独自掌控,他们低声提出异议。经过大家一番激烈的争执,最终决定把钥匙锁进大厅壁炉上方那个积满灰尘的透明保险盒里,这保险盒只有两把钥匙才能同时打开,由高淳和伊吹分别持有一把。这样一来,因为保险盒是透明材质的,任何人经过大厅都能一眼看到钥匙是否安在,这才算让每个人都安心了一些。
我继续翻开书页,试图用案中案的线索来逃离现实中案件在我脑海中缠绕的迷雾,但书页上黑色的铅字仿佛被这夜色拖得更深了一些,让我更加头晕目眩。眼前的剧情刚铺展开,心思不自觉地从刚才三浦被“押送”进久坂房间的场面中抽离出来。外面的走廊似乎空无一人,安静地可怕。
正当我看得出神,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三下敲门声。那敲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楚。
门外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传来欧鹏那略有些迟疑、压低的声音:“是我……鹿荣,可以进来吗?”
于是我赶紧起身把门打开,只看到欧鹏缩着脖子站在门口,这让他离我的距离更近了一些。他手里攥着一个白色信封,脸色在房间昏暗的光影中发着白。
在他进门的时候,眼睛还不自觉地瞥了几眼走廊,好像是在提防什么一样,直到我轻轻关上门之后,他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欧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把手里的信封递给我,压低声音:“我刚才想去找你,结果刚一打开门,就看见这东西被塞在门口地毯下。”
我接过他手里的信封,正面写着“欧鹏亲启”。纸面上的黑色墨迹早已干透。我小心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纸上的黑色字写得又重又用力:
“午夜之前,主楼右侧将有新的归魂之祭。请自重。离开此处,尚有一线生机。”
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信纸。我闻了闻,带着淡淡的墨香和烟味。这信封和信纸的款式,都与久坂书房抽屉里那一沓白信封如出一辙。
欧鹏见我沉默,声音有些发紧,“你觉得……这是凶手的预告函吗?他盯上咱俩的房间?”
我摇摇头,强作镇静的同时,大脑在飞速地思考,“别慌,这种时候更要冷静。对方如果只是想吓唬我们,那说明他其实没那么自信可以随时下手。你今晚先别回自己房间了,就在我这待着。我们一起守夜。”
其实虽然我嘴上是这么说,但内心仍旧无法彻底放松,甚至可能比欧鹏还害怕。虽然我的推理和现有的证据都已经指向三浦,可我总觉得,由于这封突如其来的恐吓信,我开始担心自己的疏忽和大意。在我们所有人之中,谁又能保证这里只有着三浦一个凶手?甚至,三浦会不会还有个帮凶,这些都是我也许还没推理到的危险。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拉紧了窗帘,锁死了窗户。试图隔绝掉窗外的夜色和风雪。又把那只写着警告话语的白色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桌的抽屉里,和那本《名侦探的献祭》叠在一起。
欧鹏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他端起另外一把椅子,轻手轻脚搬到我身旁,还努力挤出点玩笑来缓和气氛,“你这房间比我那屋暖和多了吧?还有壁炉可以用,啧啧,果然是主角标配。”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欧鹏的那间客房的壁炉是被封死的,不能使用。可是我的笑意却没能持续太久,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刷了刷信号条,屏幕右上角依然是“无服务”,网络信号也是在不停地跳动。我在心里忍不住腹诽:加拿大的电信公司也太不靠谱了,偏远山区的信号和没装没两样。这种时候想再次求救都只能等天亮,真要有事,谁都指望不上。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我们俩步调不一的呼吸声,短暂得近乎静止。窗外的风雪拍打着玻璃,吹得窗框轻轻震颤。壁炉里的柴火也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光在地板和墙壁上晃动,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又衬出房间此刻离奇的安静。
欧鹏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椅子的扶手,他试图挤出一点轻松的神情,结果嘴角只是僵硬地抽动了两下,半点笑意都没有。“其实……我真有点怕,”他声音很低,“刚才在楼道里,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我。”
我望了他一眼,嘴上依旧强撑着调侃了一句:“你这胆子也太小了吧?咱俩都在,难道还能真被什么伤害到?”
看他依旧的神情依旧没有半点放松,我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凶手再怎么大胆,也不会轻易冒险对两个人下手。只要我们留神点,就应该不会有事。”
他默默看着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努力压下心里的慌乱。窗外雪越下越大,风声仿佛时刻提醒着我们,这座山庄里,还有未知的危险潜伏在黑暗中。
屋里只剩下柴火劈啪作响。欧鹏终究还是靠在我身边,抱着膝盖坐着不说话。我的目光扫过紧闭的门和拉紧的窗帘,心里默默想着:但愿这一夜能平安无事地过去。
不过我终于还是没能熬过体内困意的侵袭。壁炉里的火光透过我逐渐半眯起来的眼睛,渐渐熄成一团模糊的温柔橙红,窗外风雪依旧在不停地拍打着玻璃,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黑夜中轻敲,但此刻这节奏更像是频率不一致地摇篮曲。我的脑袋越来越沉,眼皮仿佛也被厚厚的积雪压住了一样,脑海里最后一道光线也晕成了一片。最后,我任由自己在椅背上慢慢滑下去,睡意如寒潮般席卷全身。
我做了一个极其逼真的梦。梦里的我还留在这座被大雪困住的山庄,却忽然天崩地裂,暴风雪骤然加剧,浓重的云层下是无法辨认的灰白。巨大的山体轰然崩塌,无数的石块咆哮着砸下,地动山摇。我奔跑在雪地与断垣残壁之间,耳边全是凄厉的风声和砰然落石的巨响。可脚下的积雪越来越厚,每一步都像踩进深渊。我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一切都变得模糊、沉重,以及寒冷。
突然,一声尖锐的巨响猝然炸裂了整个世界,仿佛有重物狠狠击打在什么东西上,或者墙体被撼动。那声音如此真实,震得我的胸腔都跟着发疼。
下一秒,我骤然惊醒,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壁炉火光只剩零星跳动,映出欧鹏靠在床头,睡得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一无所觉的样子。我竖起耳朵,大气都不敢喘,房间之外出奇地安静。只隔了几秒,又是一记闷响,沉闷地从楼下传来,像是什么重物撞击着门板或者地板,看来我确实没有幻听。
我顾不得多想,一下子从椅子上跃起,赶紧伸手推醒欧鹏。他一开始只是迷糊地睁眼,嘴里含糊着:“怎么了……几点了啊?”
欧鹏顿时清醒了不少,突然瞪圆了眼睛。他咽了口唾沫,赶紧披上外套。我也一边快速穿好衣服,一边把床头的手机和手电抓在手里,一同塞进口袋里。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房间门口,脚步尽量放轻,生怕吵醒其他房间的人。门被我轻轻打开的一瞬间,走廊依旧安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心跳一般。外面一片漆黑,连一点灯光都没有。我用力握紧手里的手机,打开屏幕,上面显示着目前是凌晨三点半,随后我点亮手电筒,微弱的白色光柱像一把细长的匕首,把地板和墙面切开一道光路。
我们尽量放轻脚步,鞋底压在木地板上还是免不了发出一丝细微的“吱呀”声,在黑暗中仿佛被放大了十倍。每一步都在耳边清晰可闻,我下意识放慢了呼吸,生怕这点动静惊扰了什么。欧鹏贴在我身后,也本能地压低了动作,两个人像潜行在夜色里的影子。
手电的光扫过楼梯口,映出熟悉的木质扶手。我们快步靠近,心跳似乎得越来越快。楼下完全没有人影,但在黑暗中,竟然有呼呼风声互相掺杂。我的手机晃了晃,光圈照出楼梯台阶一层层延伸下去,直至一楼。
我举着手机手电筒,白色光束在黑暗中晃动着,照亮了脚下每一层台阶。刚转过楼梯的弯道,我的视线便落在了一楼大厅尽头,主楼的大门竟然半开着!
难怪夜色中的风雪能够顺着门缝肆意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气,我加快脚步靠近门口,低头往下看去,竟然发现门口的木地板上,赫然印着几行凌乱的雪脚印,脚印的边缘还很清晰,雪都还未完全融化,像是刚刚才踩出来的。那些脚印一直延伸到门外,消失在晨曦尚未完全亮起、天色灰蒙蒙的冬日清晨里。
我本能地裹紧了外套,大步冲出了大门。寒风呼啸着卷起我头发和围巾,冷得让我牙齿直打颤。门外是混沌的风雪和微弱的光晕,能见度极低。雪地里还未被掩盖的脚印沿着门口半米蔓延开去,转眼就被风雪掩埋了一半。
就在我还在思索脚印的时候,主楼左侧那头猛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有人踩在厚厚的雪地上,鞋底与地板间发出急促的摩擦声。我几乎是本能地扭头,手机手电筒的光束一晃,晃动的灯光正好扫见主楼转角处有个马尾辫的身影一闪而过。她的步伐轻快却慌乱,身影在光线下像一道剪影飞快消失。
嗓音在无尽地雪地里格外刺耳。我根本没时间进行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了出去。周围风雪未停,裹挟着阵阵的雾气和泥雪味。脚下的拖鞋踏在雪地上发出细碎的回响,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
我追着那身影,几乎是跌跌撞撞绕过主楼的转角。面前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出一道浅浅的轨迹,马尾辫在其肩头甩动。我手里的手机电筒来回乱晃,光柱在雪地和墙面间奔窜,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风雪裹挟着泥沙、落叶、冰屑,我每踩一步都几乎要陷进去。
我加快步伐,大声喊着三浦的名字,随即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踉跄着在雪地里拔高声音:“三浦!你干什么?回来——!”
可是风雪把我的声音撕得支离破碎。我的手掌已经冻得发麻,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追到拐角处时,身影却突然在一团迷雾中消失不见,仿佛被雪色吞没,再之后就没了踪迹。
我愣在雪地中,四下张望,脚下冰冷刺骨,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风雪拍打树枝的咔啦声。
“你怎么不追了?”身后传来欧鹏气喘吁吁的声音。他追上来,满头的雪花,脸都被冻红了。
“她……不见了。”我语气低沉,手电筒的光四处晃动,只能看见一些踩乱的雪和残影,“刚才明明在前面,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欧鹏也开始张望着四周,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慌张和疑惑,“要不我们绕主楼再找找?说不定还能跟得上。”
“好。”我点了点头,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安,和欧鹏一前一后,顶着刺骨寒风,沿着主楼的外墙继续搜寻。
脚下的雪地越来越深,每一步都陷得更深。终于,在下一个左转的拐角处,手电光柱扫过雪地,我的心猛地收紧——
前方的雪地里,赫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三浦,她仰面朝上,倒在雪里,马尾辫歪斜着垂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的衣服被雪花盖住了一小部分。她的脑袋后面,是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颜色醒目得让人头皮发麻。
我冲过去半蹲下身,雪地几乎要吞没我的膝盖。三浦一动不动,气息已经全无。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我和欧鹏颤抖的呼吸声和风雪的呜咽。
而三浦身旁不远的地方,一块石头上也沾着大片尚未凝固的血迹,石头边缘甚至还粘着几缕被扯断的头发。
就在那块被血迹染红的石头顶端,一只幽蓝归魂蝶静静地停在那里。蝴蝶的翅膀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映着天色和雪地,翅面上那不可思议的幽蓝色几乎要渗进清晨的薄雾里。它仿佛全然不觉周围的死寂与血腥,只是安静地栖息在那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之上,像一缕不属于现实世界的影子。
这一幕让我的呼吸都凝滞住了。欧鹏也看呆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风雪里只剩下幽蓝的蝴蝶翅膀极轻极轻的颤动声,以及冰冷空气中那种不可言说的诡异静谧。
「直到主来,他要照出暗中的隐情,显明人心的意念。」——《哥林多前书》4:5
周围的风雪仿佛越来越大,雪粒敲打着我的脸颊,像无数冰冷细针一般,灼得皮肤直直发麻。我的呼吸逐渐在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冻得连喉咙都开始发涩。大脑目睹尸体的震撼在这雪夜里久久回荡,一旁的主楼似乎模糊成一座灯火微弱的堡垒,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片死寂的雪地和我身旁那具渐渐被雪花覆盖的尸体。
忽然,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吱呀的一声,打破了我的沉浸,原来是主楼的二楼的窗户被人用力推开了,那属于窗框的钝重的撞击声在风雪中格外清晰。一道细微的屋内的暖气和人声顺着窗缝慢慢流泻出来。古贺从窗户里头探出头来,他的睡衣外半披着毛衣,乱发中夹着几片未化的雪花,远远望去,望见他的脸色在冷黄的灯光下显得越发惨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浓妆艳抹,他抓着窗台,声音因紧张而在雪夜里有些发颤,“怎么回事?鹿侦探,你们那边出什么事了?”
“出事了!叫高淳!”我仰起头,声音努力朝窗户方向传去朝他喊去,心脏跳得更快了,冻麻的手指也无意识又捏紧了手机。
风雪混杂着我的呼喊在下一刻滚入了主楼,片刻之后,古贺脑袋隔壁的窗户也被人推开,高淳上半身的身影出现在夜色里。他的脸一如既往地冷静沉着,眼神扫过雪地之后,便迅速收回了身子,也不知道他透过无数的雪花究竟能不能看得清楚。
屋外的风忽然加大,雪花卷起尘土、落叶和冰碴,裹挟着寒气钻进我的领口和袖口。我忍不住用力搓着手,随后瞥见欧鹏也在一比一复刻我的动作,我们身上披着的外套在这样的天气下,属实是有些过于单薄了。我只能竭力全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于三浦的遗体与周围雪地的脚印和痕迹上。
远处的雪地上突然传来了断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密集,似乎有人在雪中踉跄着前进。我下意识回过头,顺着声音望去,只见纷飞的雪花后,隐约有两道模糊的黑色身影正在缓缓向我这边靠近,仿佛两只在深夜游走的鬼魂。
他们的动作都有些许狼狈,两人的脚步在厚雪里时快时慢,彼此靠得很近。随着距离一点点缩短,雪幕中两哥人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一个人穿着长款的黑大衣,步伐轻快又带着一丝潇洒,另一个人套着羽绒服,却连拉链都还没拉好。直到他们走得足够近,我才终于看清,原来是伊吹和星野。
走在前头、穿着黑色大衣的伊吹率先冲我扬起手,在风雪中做了个夸张的动,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调侃式的笑意,声音混着寒气飘了过来,“我还说,刚才是谁在外面嚎叫呢?简直闹得比网上的直播间还热闹。”
听到这话,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现在这种时候,他还能嘴里不忘抖机灵,真是无药可救了。
不过他的语气虽带着一贯的轻浮,但脚步却并没有先前那么从容,反倒带着一丝微妙的迟疑。他靠近时,呼吸带着白雾,原本迈得很大的步子在雪地边缘停顿了一下。目光极快地在三浦的尸体、周围溅散的血迹、那块带着断发的石头和石头上微微扇动翅膀的蝴蝶之间来回巡视。
那一瞬,我能看到他脸上原本熟悉的玩世不恭彻底消退,眉头蹙起,嘴角微微下沉,呼吸也不自觉慢了下来。他像是一下子被定住了似的,盯着三浦苍白的脸和凝固在雪地上的血迹,眼里浮现出难得一见的错愕与不安。他沉默了足有三四秒,仿佛喉咙被什么卡住,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雪夜的风声仿佛都暂时静止了下来。
终于,伊吹还是强行咽下一口气,似乎是故意在我面前强装镇定一般,极力挤出一丝笑容,嘴角微微上扬,却怎么也恢复不了方才那种浮夸的弧度。他勉强故作轻松地补了一句,“原来是这样……气氛可真够渗人。”
穿着厚重羽绒服的星野走在他的身后,步伐略微有些踉跄,似乎每一步都踩得很重。他的羽绒服只套上一只袖子,另一只手还抓着衣摆,头发沾满了雪花,看上去就像是刚从楼道里跌撞出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在下楼梯的时候碰见伊吹,听见楼下喊得厉害……到底发生什么了?”
伊吹此刻已经回过神来,他看见星野脸色苍白,似乎本能地想用老习惯掩饰自己的不安。他顺势拉住星野站定,然后冲我扬了扬下巴,嘴角终于勉强扯回一点半真半假的嘲讽,“鹿侦探,你可别像他一样先吓傻了啊。你要是也晕倒了,咱们这案子可就没人收场了。”
星野却根本没心思接梗,只是死死地盯着三浦的尸体,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满是惊恐和迷惑,呼吸也越来越重,胸口起伏也越发剧烈。
此时此刻,风雪又大了一些,两人头顶的雪粒迅速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下。伊吹把星野往旁边拉了一步,自己则略带警惕地朝尸体靠近了半步,低头认真地扫了一眼现场,又意味不明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寒风像一只冰冷的手掌,继续不停地拍打着我的面颊和额头,我的喉咙干涩,脑袋因为太过紧张而微微发胀。又过了几分钟,古贺和高淳沿着伊吹他们来时的路,一前一后地冒雪跑了过来,古贺脚步踉跄,似乎是急匆匆地冲出门,手忙脚乱地拢着还没系好的外套,脖子上的围巾垂在一边,鞋子上全是雪泥。一旁的高淳则神情沉稳,可是动作却也比往日急促许多,一边在后面低声催促着古贺要注意脚下。
他们在我身旁停下的时候,脸上本该红润的颜色都被冷风吹得褪去。古贺首先是本能地瞄了一眼我,又顺着我的目光望向了地上的三浦。他本来就有些发抖的双腿像是突然被什么绊住了一般,身体猛地一僵。下一秒钟,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嘴角颤抖着,发出一声带着喉音的尖叫:
声音仿佛从他的胸腔深处挤出,混杂着彻底的恐惧和震惊,随着尖叫,古贺也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去。
伊吹见状,赶紧一大步跨向前,顺势搀住古贺倒下去的身体,手掌在他肩膀上稳稳按住。他的动作里少了往日的轻佻,多了几分下意识的本能。面对古贺,伊吹没有说俏皮话,只是低声重复了几声,“别怕、别怕,别看,别往那边看。”
古贺近乎呜咽地转过头去,靠在伊吹肩膀上,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他的呼吸急促、断断续续,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指尖已经握得发白。
星野这时还呆呆地站在旁边,一只手握着羽绒服衣摆,眼神茫然地在三浦和古贺身上来回徘徊,喉咙微微动了动,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感觉他现在就像个在风雪中失去方向的孩子,只能死死盯着那滩鲜红的血迹,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
高淳快步绕过他们,走到我身边。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肩膀和头发都沾满了点点雪粒,他的眉间似乎藏着一抹深深的隐忧。随后高淳压低声音问我,“鹿侦探,现在怎么办?我现在再次通知警察?或者、或者把大家先送回主楼?”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强忍住指尖传来的僵硬,把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压到最平静的频率,“好的,你先把大家全部带回主楼会客厅吧,别让他们一个人待着,也别让任何人离开你的视线,这里太冷了。”
高淳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坚定地扫过众人。他沉声说道:“都跟我回主楼,别乱跑,听见没有?”他的嗓音在风雪里有种令人信服的分量。
欧鹏也早已主动靠了过去帮忙,他在这种时刻不需要我过多嘱咐,就能知道我的想法。只见他一只手搀住古贺,一只手拉住星野,安抚道:“没事,我们都回去,屋里暖和。”
伊吹谢绝了欧鹏的好意,依旧扶着古贺,但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瞥里仿佛有探寻,以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寒夜和风雪中微微荡漾。他嘴角这次没有往日惯常的笑意,眼神像是想从我脸上读出什么。
我当然能读懂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是觉得当下的胸口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雪花簌簌地落在我的发梢和肩头,迅速化为了冰冷的水渍。
“走吧。”高淳又催促了一遍,率先在前面带路前行,其他人都默默地跟上。伊吹走在最后,慢慢消失在风雪与微弱灯光交错的转角
不多时,我似乎听见远处的主楼大门关上的声响,方才的喧闹仿佛在瞬间被隔绝在了屋内。外面只剩下寒风、雪夜、和一地苍白的寂静。我一个人伫立在三浦的身旁,风雪很快就开始将她的发丝、肩膀和周围的血迹一层层覆盖。幽蓝的蝴蝶现在急需停在那块石头上,翅膀继续轻微地颤动着。
无尽地夜色里此刻只剩下我和没有气息的三浦,还有她身旁那块被血染红的石头,世界仿佛被这片无声的雪掩埋。
三浦就这样静静地仰躺在洁白的雪地里,她的脸色因失血与严寒而变得比雪还苍白,眼睛半睁半闭着,死死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还在诉说着最后一刻的不甘。仔细望去,她的睫毛上还结着细密的冰晶,发丝被雪花覆盖,一部分还粘着血迹,交织在后脑的伤口附近。
我慢慢蹲下来,带着微微颤抖的手指,从裤子口袋里取出薄手套,开始缓慢而小心地为三浦检查伤情。她的脸色格外苍白,但在唇边和面颊处,尚还残留一丝淡淡的血色。冰冷的雪花不断落在她睫毛上,凝成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她的嘴微张着,最后一刻呼出的气体已然停留在唇角,变成透明的冰膜。脸上的肌肉线条依旧柔软,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她的指尖陷在雪里,指腹上沾着点点雪泥。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发拢开,后脑勺那一块明显塌陷的伤口瞬间暴露出来,暗红的血液还未完全冻结,沿着头皮缓缓渗出。即便在这零度以下的寒夜,鲜血依旧有些湿润和粘稠,周围头发上结着血痂与冰霜混合的硬块。靠近伤口的地方头皮撕裂,几缕发丝被扯断。在我触摸她脖颈和手腕时,皮肤下还残留着些许体温,不像是久死之人的彻骨冰凉。腋下温热微存,甚至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刚刚还想睁开双眼。
她的脸颊并未僵直,颌骨和手臂也依然有弹性,尸僵还没有真正开始。即使是在这冰冷的雪夜里,这样的柔软与温热都说明死亡时间尚短。她的嘴唇虽然微微发紫,但还能看到血色流转。呼气凝在唇边的冰膜很薄,没有形成厚厚的结霜,这一切都在说明,她刚刚离开人世不久。
我注意到三浦身下的雪地,因为残存的体温而被融出一小滩潮湿,冰水沿着身体边缘慢慢渗入雪层。她的衣物在胸腹间还留有余温,靠近肩膀和腋下的部分轻触还能感到一丝人体特有的热气未曾完全散尽。接着我又细细检查了她的手腕和手背,没有任何挣扎或抓挠的痕迹,手指甲盖的里面也并未有雪或者泥土的残留。
我的视线最后落在一旁的那块石头上。石头上沾着血迹,血液在低温中还没有完全凝固。它就这么静静地横在雪地上,让我不禁开始虚构起案发现场,三浦死得应该很突然,她来不及防备,也没有机会还手。凶手可能是趁她毫无警觉时,从背后用石头狠狠砸下,给了她致命一击。
我在心里默默推算,按照目前的气温、尸体表现和这些细微的温度与僵硬变化,三浦遇害应当不会超过一小时。她最后的呼吸、体温、血液和肌肉弹性,都还留有活着时的痕迹,这一切都提醒着我,她的死亡并不遥远,就在我和欧鹏慌乱奔走、在风雪里追逐三浦身影的这一段时间里,这场谋杀已经在这片雪地上悄然落下帷幕。
我站起已经僵直的身体,缓缓走到那块被血染红的石头旁蹲下。石头表面嶙峋不平,中央部分依旧残留着斑斑血迹,血液在寒夜里渐渐变稠,形成一圈深暗的颜色。石头上还粘着几缕发丝,细看之下,血迹的分布集中在中心,可此时,我还无法下什么定论。
我用指腹隔着手套,轻轻摸过石头凹凸不平的表面,感受到了细微的冰冷和黏腻。如果石头真的是凶器,凶手为何会在现场毫不遮掩地丢下呢?我再次低头查看起三浦的后脑伤口,虽然位置和石头的棱角大致吻合,但总感觉有些许微妙,也许只是夜色和雪光让我无法准确判断。
按照我目前的推测,假如石头确实是凶器,那三浦的死亡过程会是怎样的呢?她是不是在成功从书房脱身之后,沿着主楼侧面的小路偷偷摸了出来?而我和欧鹏恰巧因为听到了响声,所以在下楼后发现了她的身影,在风雪中追了出来。难道凶手正是在主楼转角这里埋伏着,趁着我们被风雪遮挡视线、没能立刻追上的瞬间,猛然袭击了三浦?可问题是,我追到这里时,雪地上除了我的脚印和三浦的倒地,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人的踪影。那凶手,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消失的?还是说,一切的现场痕迹,其实正被雪夜一点点抹去?
我越想越觉得困惑,视线在雪地上反复搜寻,逐渐被雪花覆盖的脚印、团状的血迹、疑似凶器的石头、仰面倒下的三浦,还有从主楼窗户透出的灯光。所有线索都像被风雪搅乱的拼图,我无法拼出清晰的画面。
“鹿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呼唤。我的神经猛地绷紧,回过头才看到原来是欧鹏正站在几步开外。他身上此刻已经裹着羽绒服,胳膊也夹着另外一件,肩头和头发都洒满了细雪,呼吸在夜里拉出一团团温热的白雾。他把兜帽拉下来,脸色被冻得发红,语气里带着往常的关切。
“大家都已经回到会客厅了。我……实在不放心你,所以又过来找你了。”欧鹏轻声说道,声音在夜色里有些发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随后他顺手将另一件羽绒服递给我。
这时我才意识到,在我思考之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身后。风雪让我的听觉变得迟钝,甚至没察觉到他的脚步。那种孤独和压力一下子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安心感。
“谢谢你,欧鹏。”我长长地呼了口气,冲他点点头,裹上了他带来的羽绒服,刺骨的寒意在这一刻似乎也褪去了一些。
欧鹏靠了过来,把羽绒服的外侧轻轻拍了拍,半蹲下身子陪着我一起看那块石头,又瞥了瞥三浦的遗体,声音低低的,“你……有没有想出点什么?”
“还在想。”我抬头望向夜色中的主楼,“现场太安静了,太干净了,反而让我更在意。”
我收回目光,转身望向欧鹏,犹豫了一小下,把刚才理清的推理思路小声讲了出来,“我觉得,假如那块石头真的是凶器,三浦的死亡过程……也许她是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从书房偷偷溜了出来,从主楼的正门跑了出去,而我们正好在主楼楼下听见了什么响动,所以目睹了她的出逃,也下意识追了出去。可就在我们被风雪和主楼遮住视线、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她的时候,凶手却已经在转角处埋伏着,等她一出现就用石头从背后袭击了她……”
我顿了顿,声音也低了几分,“可是,我追到转角的时候,雪地上除了我和三浦的脚印,根本没看到其他人留下的痕迹。凶手到底是怎么无声无息地消失的?还是说,还有什么我遗漏的关键细节?”
风雪依旧未停,高大的主楼轮廓在雪幕下只剩下灰蒙蒙的影子,偶有灯光从窗户缝隙中漏出,落在雪地上泛着淡淡的暖黄。
我深吸一口气,对欧鹏说:“我们去看看书房窗户吧,三浦的尸体其实就在书房窗户的不远处。”
欧鹏点点头,一边拉紧了羽绒服的领口,一边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快步穿过铺满厚雪的雪地,雪花被脚步搅得四散飞扬。书房外墙下的那扇窗户在夜色中隐隐泛着一层冰霜,窗框积着厚厚的雪,靠近时脚下咯吱作响。
窗户的下沿恰好到我的胸口,并不算太高。我试着去拉,却发现窗户由于是向外开的老式结构,加之外沿早已被积雪堵住,根本打不开。我只好用指甲一点点抠着那冰冷的窗框,指节很快就被冻得发红。欧鹏见状,也弯腰凑过来,用双手帮忙推拉窗户。我们两人合力,窗框终于咔哒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随即一阵冷风带着雪沫扑面而去,窗沿上的雪应声滑落,掉在了我的脚底。
我俯身小心地观察起来,窗外的窗沿早已被雪厚厚地覆盖,边缘还有刚才被我们搅动的新雪痕迹。窗框上结着一层薄冰,手掌触上去像碰到刀刃一般冰凉。
我抬头环视,书房的内部景象依旧和之前一样。昏黄的台灯在雪夜里显得尤为暖和,灯光洒在柚木书桌上,把桌面杂乱的稿纸、钢笔和杯子映出一圈浅淡的影子。靠近墙壁的壁炉里火苗仍在跳动,偶尔发出噼啪的燃烧声,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木柴的香气。墙上的书架也静静矗立着,书脊泛着微弱的光泽,房间一片静谧。
忽然间,我心中不禁冒出一个念头:既然这扇窗户根本没有上锁,那凶手有没有可能是在袭击完三浦之后,直接从这扇窗户翻进书房逃走?这主意乍一出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合理。窗户的高度并不算太难翻越,但这样的设想终究还是让我迟疑起来。
我再次伸手去抚摸窗沿,指尖立刻被一层厚厚的积雪冻得生疼。雪覆盖得非常均匀,窗沿边缘没有任何被踩踏、掸落或推挤过的痕迹。哪怕我和欧鹏刚才只是一点点掰开窗户,就已经让上面的积雪大块脱落。
那么凶手如果真要从这里翻窗进出,无论多么小心,都绝无可能不在雪上留下任何痕迹。而此刻窗沿的厚厚积雪,除了刚才我们弄出的痕迹外,完好无损。风雪夜里,这样的积雪就像一道天然屏障,无声地替我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我的视线再次在窗下的雪地和远处的尸体来回不定,心头的疑团又多了一层。我缓缓松了口气,转头与欧鹏对视,低声说道:“无论三浦是怎么出逃的,窗户大概不是凶手的退路。只要一点动作,这里的积雪都会全塌下来。”
欧鹏就这样静静听着,他的目光时不时扫过窗沿、脚下和不远处的雪地,认真地点着头,最后,她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担忧,“要不,我们还是回主楼,从内部把书房门打开,好好看看里面有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或者有什么线索。”
此刻,我和欧鹏一前一后地站在书房的门口,房门已经被打开,半明半暗的室内沉默如谜。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木头气味,混杂着刚才外头吹进来的冷风。我的手按在门框上,指尖微微发麻。
就在几分钟前,我们还站在主楼那间壁炉温暖且灯光明亮的大厅里。高淳在门口迎接了身上落满积雪的我和欧鹏,领着我们返回主楼大厅,我们鞋底带进来的雪粒还没化开,沿着地毯绵延出一排湿漉漉的足迹。
走入温暖的大厅,我看见伊吹早已等候在了中央,他手里晃着那属于透明保险盒的钥匙,神情看起来有些无聊,又透着一丝跃跃欲试的狡黠。
抬头望去,那保险盒依旧安安静静地被安置在壁炉台上方,这是一只造型古怪的透明玻璃盒,外部嵌着双重锁。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标记着书房用途的古铜色钥匙,壁炉的火焰映在保险盒的表面,反射出橘黄色的光斑。
“开吧,别耽误时间。”伊吹的这句话明明是对着高淳说的,但却歪着头看着我,嘴角浮现他惯有的半笑不笑。
高淳和伊吹各自掏出钥匙,一左一右地插进保险盒的双锁。在我和欧鹏的注视下,两把钥匙同时旋转,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保险盒的盖子弹开。随后伊吹将那把书房的钥匙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故作郑重地将钥匙递到我手上,他还忍不住补了一句,“喏,名侦探大人,现场就交给你了。”
我依旧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疑虑。欧鹏在一旁帮高淳把保险盒合好,又顺手递过来我的外套。我接过钥匙,走向长长的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书房门。
伊吹原本想跟着我们一起进门,他脚步还未靠近门口就被我拦下。我侧过身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次还是我和欧鹏进去,你留在外面吧。会客厅里还需要你照看古贺呢。”
他明显愣了一下,表情里浮现出一点懊恼与无奈,随即又迅速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态。伊吹咧嘴一笑,故作轻松地朝我挥了挥手,“好好调查啊,侦探先生,别让我看笑话。”
我嘴角微微一动,没有接茬。伊吹见状耸耸肩,潇洒地转过身,朝着会客厅走去,脚步间似乎还带着点不死心的拖沓。渐渐地他的背影消失在橘黄的灯光里,整个走廊再次重新归于安静。
书房的门在身后沉沉地合上,隔绝了走廊尽头微弱的灯光和远处会客厅的低语。屋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那光圈如同一个小岛,把四周的黑暗和安静尽数推到房间角落。
我下意识地收了收肩膀,寒气顺着脚踝爬上我的脖颈,手心却在渐渐冒汗。欧鹏跟在我身后进屋,关上门后还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在确认房外真的没人跟进来。之片刻后,我和欧鹏交换了眼神,并未开口,但手上的动作并未减慢,各自戴好手套,动作缓慢地开始在书房里环视。
我让手机的手电低低扫过整个书房,白色的光束在陈列密密麻麻的书架间穿梭。每一排书架间隙都挤满了学术类型的书籍,书脊依旧是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团,积满了灰,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靠窗的柚木大书桌也还保持着我上次来检查时的模样,桌面被擦得很干净,只有一份摊开的实验报告静静地躺在中央,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公式与数据。报告的旁边放着两只圆珠笔,连放置角度都和上次一模一样。只是桌边的凳子微微拉开了一点,仿佛三浦曾在那里坐过片刻。
我低头在桌下和椅脚周围摸索,但是没有找到什么新得痕迹,只发现有几张揉皱的草稿纸被遗落在桌腿旁。
我顺着窗边走过去,视线停在那扇单开的大窗前,窗户本身结构老旧,棕色木质框架,插销还带着多年前的金属刻痕。我俯身仔细观察起窗沿,发现那里残留着一些细小的划痕和擦拭过的灰尘印迹。窗台近把手的地方还可以看到手指拖拉的痕迹,木漆微微泛白,被长期磨损,却刚刚留下了新的划印。窗户的插销锁只能从内侧关闭,内外结构都已旧化但功能还在。
“你看这里。”我低声招呼欧鹏,让他也凑过来看窗台上的痕迹,“像是有人翻过窗,留下的划痕和印子很新。可窗户只能从里面反锁,门又是高淳在大家眼前用钥匙锁好的,三浦如果真是从这里出去的……”
欧鹏顺着我的目光看窗外,又环顾了一下书房的屋内,神情也跟着我一起凝重起来,“要真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还要绕回主楼那边?不怕被人发现吗?她明明可以直接逃掉啊。”
书房的空气里漂浮着一点压抑的旧木气息,和屋外飘来的冷风混杂在一起,欧鹏的话语让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抬头望向窗台,夜风吹过窗缝,抚过我的脸颊。欧鹏的疑问像一道光,将我心中的困惑照得更加突兀:如果三浦真的是为逃离才翻出窗户,那她大可远远避开主楼,不必再返回。但如果她另有所图,又是什么能让她宁愿冒着暴露的风险,又折回众人所在的主楼呢?
我轻声喃喃道:“你说得对,无论她怎么从这里逃出去的,要真想逃跑,没道理又绕回主楼。除非,她还有别的目的……”
我的声音在一屋子的学术空气和静谧书页之间低低回荡,思绪被这个巨大的困惑搅得发紧。我不由自主地踱步,慢慢走向书房一角那座仍旧燃烧着的壁炉。壁炉里的火焰映出一片跳动的橘色光影,空气中夹杂着木柴燃烧后略带酸涩的味道,火势并不大,但壁炉的铁壁被烘得有些许发红,周围的一圈圈烤出了浅浅的红色晕影。房间的阴影被火光勾勒得更加浓重,书架和柚木桌的轮廓时隐时现。每当火苗偶尔一跃,便将堆满资料的抽屉和挤在一起的书页照得斑斓而模糊。
俯身凑近壁炉,我的鼻腔里瞬间充盈着柴火的焦香,壁炉里的木炭已大半燃尽,黑红色的灰烬之间,却似乎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粉末。我下意识屏住呼吸,用火钳翻了翻那些灰烬,只见那些奇怪的粉末在火光下散发着细腻的光泽。
欧鹏随即也凑了过来,蹲在我身侧,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在壁炉前重叠,仿佛一体。他眯着眼,小心地观察那些粉末,压低了声音,“壁炉里怎么好像有些其他东西?你看,这些粉末,不像是普通的木灰……”
我同意了他的话,“确实有些奇怪。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的残渣,木头的灰烬里好像还混了点白色的细末。”
我点点头,神情也凝重下来。火光将我的指节映得微红。我死死盯着壁炉里的灰烬沉思片刻,只觉得这可能性并非没有,三浦在惊慌出逃之前,也许想毁掉什么重要线索?
“有这种可能。”我猛地站起身,目光又转向书柜旁那一排沉重的抽屉。“如果她真在这里烧过文件,那书柜里那些纸张、信封会不会有缺失或者被调换?
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转身快步走到书柜边,欧鹏也赶紧跟了过来。
书柜下方的抽屉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因为我之前的查看,那些完整的灰尘此刻已经变得斑驳。拉开时抽屉发出木屑摩擦的沙哑声,我一只手按住抽屉,另一只手飞快地翻找起里面的纸张。里面的资料、期刊、会议手稿和便签胡乱叠在一起,杂乱无章。
我随后将抽屉一一拉开,手指翻动纸堆,每一沓纸张都压得严严实实,掀起时能感觉到明显重量。欧鹏靠在我身边,他一边帮我整理翻乱的纸张,一边用力眨去飞进眼里的灰屑,“这么多资料,到底缺没缺东西,真是难看出来。”
其中的一个抽屉里,还是那个熟悉的装信封的抽屉。我伸手将一叠信封挑开,果然,在最下面,写有林文荣名字的信封依然安然地被压在一堆无名信封之下。像是始终未被人动过一样,整个抽屉的排列和我印象中别无二致。
欧鹏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把一摞摞资料收拾好,皱着眉头说道:“这里头的纸太多了,除非有人一下抽走一大叠,否则真的很难发现有什么少掉。”
“也许吧,总之,这里一切都和上次我检查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壁炉里的白色灰烬,总觉得有些奇怪。”我轻声答道,“如果真有线索被烧了,会不会是一份我们根本没见过的东西?”
「黑暗也不能遮蔽我,使你不见;黑夜却如白昼发亮,黑暗和光明,在你看都是一样。」——《诗篇》139:12
我和欧鹏回到会客厅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微微亮了,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然是早晨7:30了。会客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未散尽的柴烟和旧沙发的皮革气味,橘黄的灯光洒满宽大的客厅,U型的沙发围出一个松散却紧张的阵地。壁炉里的余烬还未完全熄灭,残存的火光将每个人的面容映得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星野蜷缩在沙发一角,身形有些僵硬,头发因反复搓揉而凌乱,脸上满是倦怠和焦虑。他的视线始终飘忽不定,有时会盯着脚下毛茸茸的地毯发呆,有时又悄悄瞥向会客厅的门口。
沙发的中央,古贺整个人窝在软垫里,肩膀耷拉着,像个失去骨架的布偶。他的眼睛浮肿而湿润,时不时还抬手抹一下鼻尖,呼吸带着细微的颤音。伊吹则坐在古贺身旁,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糖果。他偶尔低头侧耳倾听,眼神却一刻不停地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仿佛在搜寻什么蛛丝马迹。
赖芹坐在最靠近壁炉的扶手椅上,披着一条米色的毯子,姿势有些别扭。他的头发蓬松,眼镜也有些歪斜,他推了推镜框,茫然地望向我们,仿佛还未从梦中完全清醒。
高淳从角落里走过来,站在我的身旁,压低声音说道:“刚才我们回来时,赖芹也下楼来了。他说是听到楼下有动静,就起来看看。”
赖芹闻言,揉揉太阳穴,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点迟疑与茫然,“三浦……她真的死了吗?”
我停顿了一下,视线在赖芹和其余众人脸上扫过,轻声道:“是的,很遗憾。三浦死在了主楼后方的雪地里。至于她是不是从书房窗户逃出去的,我们还不确定。”
空气里仿佛凝结了一层无形的薄冰,高淳叹了口气,神情也带着一丝懊恼,“昨天情况太紧急,我竟然忘了那扇窗户其实可以从内部打开。只是,谁也没想到三浦小姐会冒着风雪逃出去啊。现在的天气,连警方都上不来山,她那样贸然逃出,很可能根本就……撑不到天亮。”
他的声音落下时,屋内短暂地陷入了一片寂静。赖芹低头怔怔地看着地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摩挲。古贺轻轻哽咽了一下,伊吹则眯起眼打量着我,像是在等我给出更多的答案。
我环视一圈,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空气里缓慢发酵,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接着继续开口说道:“三浦逃跑的动机现在我还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并不是意外身亡,而是被人谋杀的。现在风雪封山,山下所有路都断了,杀死三浦的人,一定还在这里。”
这句话落地的一瞬间,房间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昏黄的灯光在每个人脸上拉出一道道阴影,众人的呼吸变得浅短而急促起来。伊吹首先打破了这片凝重,他抬起头,嘴角挂着一抹看似轻佻的笑意,声音莫名清晰,“所以,你又要开始侦探推理了吗?鹿侦探,谁才是你怀疑的对象?”
我迎上他的视线,没有直接回应,而是把目光定在他脸上,“既然你这么积极,那不如从你开始。伊吹,你来说说,昨晚你都在做些什么?”
伊吹这次竟然出奇地配合,没有再用玩笑搪塞。他稍微把身子坐正,微微耸肩,不在玩弄手里的那枚糖果。他的目光在我和欧鹏之间一掠,开口的声音里少了惯常的戏谑,多了一分认真,“行吧,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说我昨晚的行程。昨晚高淳分钥匙的时候,我和他一人领了一把。之后我就直接回自己房间了,保险盒的钥匙也放在了房里。我除了睡觉前去过一趟厕所,其他时间都没再出过门。你也知道,整栋主楼就你和欧鹏那一侧的房间有自带的洗手间。”
一直缩在伊吹旁边的古贺裹着毛毯,身形略显单薄,刚才还一言不发的他忽然挺直了脊背,低着头抠着手指,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才鼓起勇气打破沉默,“其实……我和伊吹是一起去一楼洗手间的。我开门时刚好碰到他也要出来,问了一句,他说也是上厕所,所以我们就一块下楼了。”
伊吹笑了笑,冲古贺点点头致意,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沙发,“对,咱俩一块走的,我就上了个小便,快得很。当时你不是还说你要久一点嘛,我那时候就想着保险盒钥匙还在房里,还是赶紧回房间保险。”
我接着询问道:“那这么说,你们不是一起回去的吗?”
“我后来一个人回的房。在客厅还特意看了眼保险盒,钥匙都还在,没被动过。”古贺顺着接过话,轻声补充。
我顺着他们的回忆,继续追问,“那当时大概是什么时间?”
古贺听闻皱眉想了想,目光略有些游移,“大概凌晨一点多吧,反正就是准备睡觉前,不是很晚。”
他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毛毯边缘,脚尖轻轻点着地毯。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残留着些许冷掉的茶渍和凌乱的糖果包装纸。壁炉火焰忽明忽暗,给每个人的表情都添了层若有若无的柔光与阴影。
我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流转,屋子里暂时静了下来。赖芹推了推眼镜,轻声咳嗽,像是在思考要不要插话。星野不安地换了个姿势,小腿绷得发紧,手指拽着衣角,目光似乎在躲闪着避开我。
欧鹏低声问道:“伊吹,保险盒的钥匙你都一直放在房间里吗?”
“至少我一直把我保管的钥匙放在自己房间里面,除了上厕所的那一段时间我和钥匙有分开过,其他时候我都没出过房间。”伊吹回答他的语气里夹杂着无奈和一丝戏谑。
我抱着手臂靠在壁炉旁,温热的火光拍打着我的侧脸,心里却被昨夜那道把我从睡梦中吵醒的沉重响声困住,我的思绪还徘徊在昨夜三点半前后的惊醒时刻。古贺和伊吹说是凌晨一点多下楼,那声音与他们有关吗?还是另有隐情?还是我遗漏了什么细节?一切都像这屋子里盘旋的热气,飘忽不定。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客厅每个人的脸。星野依旧蜷缩在沙发一角,他把脑袋埋进臂弯,偶尔抬头时,脸上的浮肿与胡渣让他看上去比白天憔悴许多。他指尖不停地揉搓着额发,像要把一夜的焦躁揉进皮肤里。
我轻声打破了沉默,“星野,你昨晚的动线还记得吗?能不能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沙发一角的星野听到我的问题,犹豫片刻,最终抬起头,眼里满是失落和茫然,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像是组织语言的间隙。他望着自己膝盖低声说道:“我……昨晚真是彻底绝望了。假的久坂死了,我投进去的钱根本不可能回本了。老实说,我整晚都在房间里胡思乱想,自暴自弃了一整夜,感觉人生都没什么指望了。”
这时欧鹏把身体往前倾了倾,“啧”了一声,“那你倒是挺有动机的啊?三浦杀了假久坂,直接断了你的退路。”
气氛霎时收紧,星野原本低垂的眼神猛地瞪圆,脸色也瞬间涨红,他猛然坐直,双拳下意识地握紧,“你少污蔑人!三浦杀了假的久坂,她也没好下场,再说我根本没理由杀人!警察来了她早晚得栽,跟我没关系!”他说着,语气里有一种带着哭腔的愤怒。
会客厅里的空气顿时有些僵住,沙发上的古贺和赖芹都微微侧过头,似乎在回避这股紧张的对峙。伊吹倒是露出一点玩味的笑,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裁决。
我原本也觉得欧鹏的话有些道理,可回味之下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动机或许成立,可是这发生地一切反倒让我感到一丝违和,却一时说不上来。
星野把手指拧得更紧,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我……其实还是出过一次门,大概两点左右吧,实在绷不住就下楼去了一趟厕所。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到,厕所里也没人。我回来的时候走廊很安静,没发现什么异样。”
我点点头,把视线转向赖芹,开始询问他昨晚的行动。壁炉光将他的眼镜片照得一闪一闪,他坐在扶手椅上,毛毯裹得严严实实。赖芹被点名后,抬头愣了下,又推了推眼镜。
“昨晚我也没睡好……”赖芹声音有些发涩,“其实我一直在想,自己怎么就没发现久坂先生的身份问题,大概是接触太少了吧。还有……三浦跟我一起共事了一周多,突然就成了杀人犯,我的心情说不复杂是假的。”
说着,他轻轻叹气,指尖在膝盖上摩挲,眼神恍惚地盯着房间的某处,“我也不是一晚上没睡,后来撑不住就在书桌边趴下了。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好像总能听见走廊有脚步声,不是很近,但一晚上陆陆续续地有,好像偶尔就有人在门口来回走一样。”
壁炉里的火光已经趋于微弱,偶有柴薪塌落的碎响,在夜色里听起来格外清脆,我最后把目光投向高淳。他此刻靠坐在大扶手椅里,动作一如既往地沉稳。高淳的眼神在火光和夜色中透着专注,他抬起手指,轻轻敲着椅把,语气平静却不失清晰,“我昨晚和伊吹分了钥匙之后,就把保险盒那把钥匙放回房间,搁在床头柜上。那是我平时放东西的地方。”
他的目光扫向客厅里每个人,继续说道:“我半夜大概三点的时候醒来了,也起身去了趟一楼的厕所。当时,我特意留心了走廊这一侧每个人的房门,也就是星野、古贺、伊吹、赖芹这四个人的房间,房门都关得很紧。古贺和伊吹的门下没有灯光,应该是都睡着了。星野和赖芹那两间,门下缝隙透着微弱的灯光,估计是还没睡。”
高淳停顿了一些,继续说道:“当时的走廊和客厅都特别安静,只有大厅的钟在滴答滴答地响。我顺便经过壁炉的时候看了眼,保险盒和书房钥匙都好端端放在壁炉上。主楼的大门也紧闭着,风雪很大,门缝都被雪堵得严严实实。那时候真是静得连自己呼吸都能听见。”
随后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回味什么细节,“不过,大概三点多一点吧,我回房间没多久,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响声,声音不小,把我吵醒了。我往窗外看去,外面雪很大,什么也看不清,我当时还以为是山上出现了小滑雪,没当回事,想继续睡觉,结果又过了一段时间又传来一声。在这种暴雪天里,山坡上的积雪滑落算是常有的事,所以最终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高淳侧头看着我,耐心解释起来,“就是小规模的雪崩或者雪层滑坡。像我们这山上的坡面,雪下得急的时候,某些区域积雪受重力影响,会突然大块滑落,带着雪块和碎石滚下,动静其实挺大。虽说比真正的雪崩小得多,但山里的人都很警觉,因为这种小滑雪也可能堵路甚至伤人。”
说到这里,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山坡的斜度,“我刚才带大家回主楼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下远处山体。确实有一处被雪刷下去了,新雪下露出深色土层,边缘很整齐,看起来像是刚发生过小规模滑雪。”
空气中燃烧的木柴发出轻轻的爆裂声,火苗映得高淳侧脸明灭不定。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权衡这些信息。三点多,山体出现了小滑雪,那响声可能的确与自然现象有关,我下意识抬头望向窗外,只见暴雪依旧,山影和树林被风雪揉成了灰色的流动。昨天的夜晚,山上的每一道声响都仿佛变成了谜团的一部分。
清晨的主楼大厅静得近乎幽深。高高的天花板把一点冬日微光过滤得冷而柔和,地板上映着几缕被窗棂切割的金色光带。我的呼吸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昨夜未褪的迷乱。我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昨晚承载着无数目光的保险盒,透明外壳里此时空空如也,透明外壳倒映着我恍惚的脸庞,让人几乎要怀疑昨夜那串钥匙以及三浦的离奇死亡是不是只是一个漫长的梦。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透明的盒盖上来回摩挲,冷硬的玻璃在晨光下折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晕。耳边是大厅里低低的风声和偶尔木梁的微响,偶尔夹杂着远处厨房里传来的轻碰的清脆声。高淳和欧鹏此时正在会客厅内侧的小厨房里忙碌,隐约可以听到他们准备早餐的细碎动静,还有欧鹏时不时的大嗓门。
而我,借口需要独自静一静,避开了和会客厅众人待在一起,只身走进了空荡荡的主楼大厅。明明很轻的保险盒在我手中仿佛越来越沉,每一次光线折射都像是从昨日纠缠不清的谜团中斜斜穿透出来。
我不知不觉开始在大厅里踱步,从老旧楼梯下的阴影边缘,一直到正对着风雪的主楼大门。门边的地毯上之前几处踩得发湿的痕迹,此时已经消失不见,风雪依旧就守在门外,隔着一层厚重的大门不断敲打,带着远山的冷意。
我站在门口,试图回忆昨夜半掩的大门,我的指尖继续摩挲着保险盒,掌心浮出一层薄薄的汗。我开始想象三浦奔逃的路线:是她顺着楼梯,从大厅直接推开大门?还是从通往书房的那条狭长走廊?还是……她走的其实是一条我完全没有考虑过的路?高淳说,大门只有他的钥匙才能从外面打开,否则只能从屋里朝外打开。昨晚我和欧鹏追出去时,那扇门是朝外半开的。三浦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还是,另有人帮她?
思绪如雾,随着我的脚步又带我走回通往侧翼的那道窄长走廊。走廊墙上贴着一排微黄的壁灯,走着走着,我的左侧是“女厕所”和“冷库”的门牌,黄铜色的门把在晨光中带着一丝冰凉的光。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突然意识到,自打入住蝴蝶庄以来,因为房间里有独立卫生间,这女厕所我竟从未真正使用过。忽然一种直觉促使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盯着那扇门。
我回忆起久坂先生和高淳曾告诉过我,因为女厕所几乎没人使用,所以翻修时便分出前半作为冷库,后半才是真正的卫生间。我推开之前开过的冷库门,一股微凉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冷库两边的墙面光洁冰冷,金属货架上整齐码放着大型恒温箱、液氮罐、超低温冷冻柜,和我之前来的时候一样,地面被拖得发亮,每一步鞋底的回音都格外清晰。空气里带着制冷机偶尔低鸣的回响。
穿过冷库里堆积的杂物,我在货架边侧身而过,肩膀险些蹭到工具箱。这里平时几乎无人问津。我推开最靠里的那扇门,门后是小小的过道,空气里突然有了些不同的味道,似乎是清洁剂的辛辣。
女厕所的门轻轻一推就开,门板擦过门槛的声音在空荡的空间里回响。这里的灯光比走廊和冷库都要亮许多,顶上的节能灯投下柔和的白色光。墙壁贴着现代感十足的灰白瓷砖,反射出冷冽的光泽。空气干净而冰凉,像是被仔细消过毒,带着淡淡的柠檬香精和塑料手套的气味。
我站在门口,片刻不动,仿佛在等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女厕所空间并不大,布局简单,靠右手是两间小隔间,一间敞着门,可以看到里面堆满了拖把、清洁剂、卷筒纸和塑料桶,物品杂乱;另一个隔间紧闭,推开门之后,能看到白瓷马桶与银色扶手,地面的瓷砖上略有些污渍。
右手边墙上装着一面无框的镜子,镜面因冬天的湿气微微泛起雾气,映出我有些苍白的脸和不自觉紧绷的肩膀。我顺着瓷砖墙壁慢慢走进女厕,鞋底踩在地板上的回音里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靠里面的窗户与别的房间如出一辙,窗沿处被擦拭得干净无痕,窗沿下面没有任何外力划痕,也没有残留的指印,晨光把外头雪地的苍茫映进室内,让这个空间显得更加冷清。
我转头再次看向一旁的杂物隔间,瞬间一股略重的陈旧味扑鼻而来。隔间里,杂物随意堆放,几根拖把柄交错倚在角落,一只废弃的水桶倒扣着,旁边的纸箱里装着用旧的抹布和开裂的手套。
左边靠墙的一侧有一只矮小的壁炉,与主楼客厅那种大型壁炉完全不同,倒是和书房以及客房的尺寸差不多大小,不过这个壁炉表面刷成泛白的灰色,炉膛里空无一物,连一点灰尘都不剩。显然,早已没人用它生过火。现在的它反而成了某种临时储藏空间,炉口内塞着两瓶清洁剂和一包未拆的垃圾袋。
女厕所里的冷气渐渐渗进我的后脊,连呼吸都被瓷砖反射的清冷拉长。我蹲下身,把壁炉口堆放的两瓶清洁剂和一包未拆的垃圾袋小心地搬到一边。我探头细细打量起壁炉的内部,壁炉的腔体极为干净,没有烟灰也没有任何焚烧的痕迹,像是专门被人刷洗过一样。我的手掌不由得在内壁滑过,在壁炉顶端发现了一块深色的金属挡板。
挡板正牢牢地封着烟道,颜色比周围的砖还要深一些,显然很久没有打开过。这种结构,在我印象中极不常见,普通别墅的壁炉,烟道往往常年敞开,不会特地安一块能活动的挡板。
于是我轻轻把清洁剂和垃圾袋又归回原位,动作慢得像在安抚某种不安的东西。站起身后,回望一眼被打理得一尘不染、却透着一丝荒凉的厕所。
推门走出女厕所,冷库里制冷机微微嗡鸣,冷空气混着金属的味道从地面升腾上来。我穿过架子与箱子间的狭窄通道,脚步声在瓷砖上空旷地回响。走到冷库门口时,我下意识瞥了一眼一直靠在门旁的保冷箱,那个箱子之前装有干冰,也正是有三浦负责运送的。
我站定在箱子前面,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弯腰轻轻打开箱盖。一股寒气夹杂着淡淡的奇怪气味扑面而来,箱底那团干冰比我上次检查时更小了一圈,几乎只剩下一块白色的冰体。是保冷箱放在这里太久,失去了保温功能,让干冰慢慢升华了吗?箱子里的冷气也的确越来越稀薄。于是我缓缓合上箱盖,指尖感受到一丝凉意,还未消散的疑惑在心头盘旋。
离开冷库后,主楼走廊里还隐约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和我的鞋底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极浅的咔哒声夹杂在一起。我脚步微顿,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如果厕所壁炉有挡板,那书房的壁炉呢?
我顺着走廊快步来到书房门口,推门而入,望见书房的壁炉还留着昨夜残余的火焰,火苗懒洋洋地跳动着,烘暖了桌前的一小片空间。我俯身抓起炉旁的火钳,用钳头轻轻挑动木柴,把燃尽的炭块堆成一团,然后抓起水壶里的温水,缓缓洒在余烬上。火焰滋滋作响,升起一缕缕白雾,火星迅速暗淡,壁炉里只剩下一滩温热的灰烬。
等火彻底熄灭后,我戴上了手套,将上半身探进壁炉。灰烬的气息带着微微的刺鼻和潮湿,内壁摸上去粗糙而冰冷。手电照进炉膛时,光圈里浮现出另一块深色金属挡板,但这一次,挡板被牢牢地卡在烟囱通道的内侧,仿佛已经和砖石以及烟道连成了一体。挡板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烟痕和烧灼留下的灰黑色斑点,可以想象平时壁炉燃烧时,这块挡板一直保持着全开状态,让热流能够顺利排出。
我的指节在金属上轻敲,声音沉闷,带着某种机械的回响。不同于女厕所那块死死合上的挡板,这里的金属片常年与空气、灰烬和火焰为伴,甚至边角都因多次高温而微微变形。我慢慢收回手,衣袖沾上煤灰,后背却起了一层冷汗。
女厕那块活动挡板封得死死的,像是把通道彻底隔绝;而书房壁炉的挡板却被长期打开,几乎要和烟囱连成一体,是巧合,还是有谁特意为之?我的脑子开始自动罗列:冷库、厕所、书房、壁炉、挡板、管道……这些看似无关的细碎,在这个清晨的脑海中缓缓串联起来。
我离开书房的时候,门吱呀一声缓慢关上。就在我略微走神的瞬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我侧头看见高淳出现在走廊的转角,他的身影被壁灯拉得细长,脸上带着惯有的平静。
他手里正拿着一块还在冒着热气的面包,面包表皮透着金黄的酥脆光泽,香气在空气中逐渐晕开,“你早上什么都没吃吧?趁热吃点,别空着肚子想事。”
我接过面包,感受到面包温度穿过掌心传来。可我的大脑还沉浸在刚才壁炉与挡板的推理中。案情的脉络仿佛渐渐浮现,但有几处始终模糊,像拼图缺失的空白,而那些空白,又在悄悄吞噬我的内心,那些空白的缺口却像钝刀割在神经上,越逼近真相,我内心的愧疚和某种近乎不祥的预感便越发强烈。
“谢谢你。”我低声回应,但却没有立刻咬面包,只是把它攥在掌心里。
高淳静静站在我身侧,片刻后又补充道:“欧鹏还在会客厅那边收拾餐桌。他说一会儿再来找你。”
我点点头,心绪却无法放松。走廊里的氛围变得异常安静,仿佛连会客厅那头偶尔传来的餐具的碰撞声也变得遥远。我突然抬起头,看向高淳,“高淳,你能陪我上二楼吗?有些事情,我想再确认一下。”
“当然可以。”高淳答应得非常干脆。随后他转身带路,我们一同穿过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每踏上一级楼梯,木板都发出微妙的咯吱声,楼道里回荡着我和高淳的脚步和呼吸,以及不可言说的紧张感。
二楼的光线更加昏暗,长廊两侧一排排房门规整地排列着。空气中有地毯略微潮湿的味道,我们向右拐进右侧的客房区域,走廊尽头两间房分别属于我和欧鹏。
我停在欧鹏房间门口,握紧手中的面包,推门进去。门轴轻响,房间里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安静与久未使用的空旷。欧鹏的房间几乎和我自己那间的布置一模一样。窗帘被拉起,晨光把屋内照得柔和洁净。床单和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被褥没有褶皱,枕头靠在床头一角,连被单都还保持着打理后的平整,可能是因为昨夜根本无人在这里安眠。书桌上放着一个双肩包,靠墙的椅子椅背上搭着欧鹏的外套。
而我此刻已无心关注那些整齐的床铺和书桌上的背包。案子的脉络在我心中已经越来越清晰,唯一吸引我注意的,是靠墙那座小型的壁炉。
我走到房间靠墙的壁炉前,动作比自己预想中还要急切,壁炉边的地毯因为鲜少有人来,颜色比屋里其他地方更深一点。炉膛门半掩着,里面黑漆漆的,像一只被遗忘的井口。我没有犹豫,也顾不上自己的袖子和衬衫会不会被灰尘染脏,在跟前半跪下来。
高淳在我后面跟进来,见状下意识地伸手拦了一下,“等等,这里面太脏了,不用非得钻进去吧?有什么发现和我说,我来......”
我没理会他,心里那种几乎是本能的冲动压过了所有顾虑。我一边推开他的手,一边俯身跪在炉前,把上半身探进黑漆漆的炉膛。身后的晨光一下被壁炉吞没,周围只剩下狭窄空间里淡淡的煤灰、石头和金属气息。
我的手在炉腔四壁摸索,每一寸砖缝都带着一点冰凉和粗糙,指尖很快沾上一层灰。喉咙里浮起一丝尘土的呛意。终于,我的手指触及到了金属的边缘。我沿着金属表面细细摸索,确认这间房间的壁炉同样有一块金属挡板,并且,这挡板正是放下来的状态,封住了烟囱的通道。这和女厕所壁炉里的那块挡板如出一辙,与书房那块始终保持开启的挡板正好形成对照。
我退出来的时候,手臂和肩膀已经沾了一层细灰,抬头时只见高淳半皱着眉、无奈地递来一块纸巾。“你这侦探可真拼命。”
我苦笑着结果纸巾,擦了擦手臂,却没把内心真正的波动流露出来。此刻案子的结构在脑中愈发清晰,但仍有几处细节悬而未决,“高淳,这里的壁炉……你觉得楼上楼下是共用一根烟囱吗?”我装作随口一问,目光却一直落在那壁炉阴影深处。
他摇摇头,脸上带着一种很实在的疑惑,“这我真不懂,装修的时候我也没管,久坂先生也没跟我说过。要是你真想知道,等到警察来了,我可以联系之前的工人来问问。不过,你为啥对这个这么上心?”
我朝他笑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纯粹好奇。没别的。”
实际上,心头的谜团已经变成一道沉甸甸的压迫感,几乎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我的脑子里已经拼出了大部分案件的全貌,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互相呼应,但仍有那么几处空白,让我既渴望又畏惧最后的答案。
“我还得再去冷库和女厕所确认些东西,”我故意把语调放得轻松些,“麻烦你先帮我跟欧鹏说一声。”
他点了点头,顺便嘱咐了我一句,“路上小心,别又给自己整一身灰。”
我轻轻嗯了一声,走出了房门,关上的门把一切声音都隔在身后。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空荡荡地回响,内心的推理和不安则像壁炉里的灰尘一样,挥之不去。我知道,真相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但随之而来的,不只是侦探的成就感,还有越来越沉重的内疚和不安。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约翰福音》8:32
大厅里静得仿佛连时间都凝结了,冬日的晨光从高高的窗户洒落进来,把地板上的灰尘和花纹都照得纤毫毕现。墙边那座古旧的落地钟静静矗立,依旧滴答作响,钟摆仿佛是一只耐心的指针,一次又一次地切割着大厅里的冷空气和沉默。暖气还没彻底驱散夜里的寒意,我裹着外套站在这宽阔空间的中央,目光久久落在钟面上,看着指针缓慢地靠近新的一刻。
脑海里昨夜到清晨发生的每一幕、每一个细节都在钟摆的催促下回旋、交叠,三浦倒在雪地里的面容、保险盒里的钥匙,以及各个房间的壁炉。我的双手下意识地抱在胸前,呼吸渐渐慢了下来。所有推理到达终点的那种预感,就像这座钟的齿轮,已经转到最后一个卡槽。
这时,大厅的静谧被身后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破。我能听到硬底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我没有回头,却下意识绷紧了肩膀。
“你在这一直盯着钟看什么呢?”熟悉的嗓音,带着一贯的从容,林文荣的声音像一只石子突然丢进水面,把我思绪的涟漪一下打散。
我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目光落在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上。“你吓死我了,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现在连警察都过不来山了,你居然能上来?”
林文荣微微一笑,抬手理了理西装外套的领口,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游刃有余,“谁说警察不能来我就不能?有没有可能我其实本来就在这座山上?只是消息灵通了一点,提前知道了这里久坂遇害的消息,所以顺路来看看。”他说话的语气波澜不惊,却让人察觉到他背后那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
“……你还真是什么地方都能出现。”我低声感叹,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和敬佩。
林文荣没有继续调侃,神色渐渐收敛下来。他靠近一步,目光带着一丝审视,“所以,按照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些情报,现在蝴蝶庄里已经发生了两起命案,第二个死者就是你推理出第一个案子的凶手,对吗?”
我轻轻点头,语气有些不安:“是的……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林文荣没再多言,只是眯着眼开始思索,唇边那道线条变得深沉。他看我的神情意味深长,仿佛在权衡我的推理与他的判断。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阵不安与好奇,他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让我敏锐地觉察到,他似乎已经想到了某种和我不同的答案。我的内心不免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一直是这样,似乎比谁都能把握局势,哪怕只是旁观,也像早已预见到一切。
林文荣转了转手腕,环顾四周,然后低声问我:“那现在,这些嫌疑人都在哪里?”
我赶紧把思路拉回来,简明扼要地回答,“所有人在我发现三浦的尸体之后就一直被安置在会客厅,没有任何人离开过。现在是欧鹏在看着他们。”
他一听到这个名字,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像是搜寻记忆里的某个角落,“欧鹏……嗯,我好像有点印象。哦,对,他就是你高中那会儿,突然成了你最要好的朋友的那个吧?你们那时候关系特别好,他现在还跟着你啊。”
我一时怔住,有些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解释,林文荣就自顾自笑了笑,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既关心又带点调侃的温柔,“挺好,有老朋友在身边,不管做什么,都能走得更远。”
林文荣的话音里带着过去的温情与疏离,让我一时无从应对。其实,我根本无法判断他此刻究竟想表达什么,而我的心思也已被案子的纷乱彻底牵扯,根本不想与他多纠缠。
我试图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努力把心绪拉回推理的轨道。但林文荣的出现像一块水花,将我所有的专注都搅得四散纷飞。他显然闲不下来,步伐轻巧地在大厅里走动,最终像猎犬捕捉到味道一般,停在了那座落地钟前。
我看着林文荣弯下腰,几乎把脸贴到钟壳上,眉头紧蹙,目光极为专注。他的手指绕着钟身边缘摩挲,像在确认某种细节。我的好奇与焦躁被一点点勾起,不由自主走上前去,语气带着一丝探寻,“你凑那么近干嘛?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他头也不回,只淡淡地说:“总觉得这里哪里不对劲。”
我以为他在说钟慢了或坏了,便下意识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一看,是9:15。再对比落地钟,分针和时针正好停在同一个刻度。
“没有,他说一直没人碰过。”我皱了皱眉,疑惑又有点烦躁,“时间也没错啊,这钟不是挺正常的吗?”
林文荣没理会我的话,他的神情变得越发专注。只见他伸手解开落地钟正面那块老式玻璃外壳,露出里头黄铜色的指针和精密的齿轮。清晨的光影映在那层磨砂玻璃上,钟体内的金属零件反射出一丝丝暗淡的冷光。他轻轻拨动钟针,观察齿轮运转,随后将脸凑近仔细听着里面的滴答声,指尖还在表盘边缘摸索着什么。
我忽然觉得,林文荣的身影与钟壳的黑影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空气里的冷意、钟表的齿轮、阳光里的灰尘,突然全部变得格外清晰和沉重。我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不安和期待,刚才我几乎已经拼好了关于三浦被杀害的全部真相,却从未认真设想过,也许凶手并不止杀了一个人。
落地钟的秒针继续滴答前行,我的心跳仿佛也和它同步。我终于明白,刚刚在脑海里四处游走、怎么都找不到的那一块拼图,终于在这清晨的钟声与林文荣的指引下,找到了。
会客厅的壁炉还燃着微弱的火光,跳动的橘色投射出沙发和每个人的脸影。雪夜的余韵从高高的窗缝里渗进来,落地窗外,远山的轮廓在晨光与风雪之间时隐时现。整个房间充斥着咖啡与茶的混合香气,地板上残留着早上大家进出时踩湿的鞋印早已在干燥的暖气之下,消失殆尽。
会客厅的沙发围成U型,星野依旧坐在沙发最角落,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袖口,脸色苍白,眼神一会儿投向茶几,一会儿又闪避到地毯深处。古贺手肘支在膝盖上,掌心掩住嘴,时不时下意识地咬咬指节,眼底是止不住的紧张与期待。赖芹缩在沙发的另一端,靠垫抱得很紧,身体微微前倾。伊吹则半倚在沙发中间,单手搭在靠背上,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转着杯盖,神情看似轻松,眼神却在我脸上和欧鹏身上来回打量,隐约带着一抹怀疑。
欧鹏站在沙发后方,双臂抱胸,整个人紧绷着。他目光深沉,时不时投向我,仿佛在用无声的方式给我鼓励,刚才他已经帮我告知了众人,接下来我会说出自己的推理。会客厅的一角,林文荣靠在老式的立柜旁,西装外套披在椅背上,他没有插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带着洞察一切的目光关注着场中每个人,神情像一位久经风雨的观众,也像是等待着下一个剧本高潮的编剧。
我此刻正站在众人目光的交汇点上,肩背无意识地微微发紧。空气仿佛变得更稠密,每个人的呼吸都在壁炉的火光和窗外的风雪里变得异常清晰。我的指尖在衣袖里慢慢搓动,心跳得比以往更快,这也许不仅是案件推理的最后关头,也是我内心最惧怕的一刻。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语气平稳下来,“那么,从哪里说起好呢……”我环顾众人,灯光在他们脸上勾勒出一圈圈不安与疑惑,“不如,就从久坂先生死亡的真相开始吧。”
话音未落,伊吹突然插话,嘴角微挑,声音里依旧带着他的那种吊儿郎当,“诶,鹿侦探,你之前不是都推理出来了吗?怎么,现在还要重新再来一遍?”
我抬头看着他,嘴角挤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声音低了下去。“很遗憾,我之前的推理,确实有点错了。说到底,我那个时候被真正的凶手几乎玩弄于鼓掌之间。但就在今天早上,我终于摸清了全部的真相。”
说到这里,我停顿片刻,四下环顾,会客厅的每个人神色各异,有人屏息以待,有人眉头紧蹙,有人干脆低下了头。
我继续说道:“久坂先生的死亡时间推定没有问题,依旧是在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但我最初认为三浦是凶手,是基于她与赖芹、以及其他人的证词在细节上对不上这一点,加上后来发现,死去的久坂先生并非真正的昆虫学专家。这些线索,让三浦成了动机最明显的人。”
我的视线扫过赖芹,他神色有些不安,似乎想要开口,却又咬住了嘴唇。我忽然一转话锋,“但我后来越想,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赖芹曾经告诉我,三浦其实是个很马虎、爱忘事的人,经常丢三落四。也就是说,真凶其实有机会拿走三浦的圆珠笔里的弹簧,再做栽赃。再者,虽然三浦是能方便接触到干冰的人,但冷库并没有上锁,所有人都在蝴蝶庄住了好几天,每个人其实都有机会去冷库拿到干冰。”
我的话让沙发上的伊吹和古贺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空气里突然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伊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来。
橘色光影映在赖芹的脸上,他搓了搓手指,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疑惑,“如果三浦没接触干冰,也没用干冰来制造密室,那她手臂上那些奇怪的烫伤怎么解释?我记得……那是真的很新很明显。”
我看了赖芹一眼,目光落在他神情紧张的脸上,“你和三浦共事了一周多,就发现她除了做实验、搞研究,其他时间都特别冒冒失失。那你想过没有,她在日常生活中,其实真的就是太过于冒失的性格?还记得久坂先生死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都吃了什么吗?”
空气里短暂沉默,只剩柴火偶尔的轻响。高淳在一旁点点头,补充道:“因为这里的人手都下山了,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吃自热食品。”
我继续说道:“没错,正是那天,三浦主动去厨房帮忙,一个人加热了那么多份自热饭菜。她的性格你最清楚了吧,做事总是丢三落四、动作急慌慌的……加热自热餐时如果手一不小心,水蒸气、发热包都能烫伤人。那些烫伤,应该正是那时候留下的。”
赖芹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恍然,眼神忽然明亮起来。他低声道:“对……我当时怎么就没往那边想……”
屋里空气似乎流动了一下,但他又紧接着问出了第二个疑点,“可如果三浦没用干冰,那冷库的保冷箱里消失的干冰又被用在了哪里?”
我的视线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了赖芹的脸上,“你差不多已经能推测出来了吧,你一直在关注归魂蝶的孵化条件。幽蓝归魂蝶的破茧需要极低的温度,而它们之所以能呈现出那种不可思议的蓝色,是因为处在严重缺氧的环境。你想想,低温、缺氧,能联想到什么?”
“是干冰……有人用干冰让温室同时变得低温又缺氧。”赖芹倒吸一口气。
我点了点头,“而且你们应该记得,那天我们进去温室时,都觉得有些头晕,这其实就是缺氧反应。”
空气仿佛比刚才更安静了。茶几上的水渍顺着光斑慢慢扩散,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似乎都在等着我说出那真正颠覆他们印象的推理。
我把手放在桌面,声音带着自责,“其实,我前面的推理还有一个关键盲点,就是关于三浦的宗教信仰。我意识到,她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那天案发后,我始终觉得,把死人钉在十字架上,这种带有强烈亵渎意味的行为,她不可能做得出来。”
这时,星野突然忍不住插嘴,他的语调带着几分迟疑,“可要不是三浦,其他人的证词不都能对上吗?还是说……是合伙作案?”
我迎上他的视线,“不,凶手只有一个。他能让所有人的证词串联起来,是因为他利用了三浦的丢三落四的性格。那晚,他偷偷拿走了三浦的手机,这样三浦的行动就被误导了。赖芹,你应该记得,第二天一早,你在大厅里捡到了三浦的手机,还还给了她吧?”
赖芹稍微回忆了一下,但是他的目光茫然又疑惑,“是的……她还道了歉,说又忘了带手机,可我真没觉得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平静地说:“大家想一想,如果没有手机的时间,平时我们是靠什么来判断时间的?其实答案很简单,就是这栋楼里唯一的一座时钟,也就是大厅里的这座落地钟。”
空气里一瞬间安静下来,连火焰燃烧的微响都变得和突兀。我停顿了一下,声音带上了一丝慎重,“我之前一直没觉得这座钟有多奇怪。可直到今天,发现手机时间和落地钟时间居然完全吻合,我才突然察觉到异样。”
“可是时间一样难道不是代表钟没有问题吗?”古贺皱起眉,轻声发问,声音里透着困惑。
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大家还记得久坂先生死去那天的日期吗?那天我和欧鹏坐车赶到这里,正好是十一月第一个星期日的前一天。那天不仅是天主教的追思亡者节......”我特意看了伊吹一眼,“......也是我们所有人都需要将时间向前倒一个小时的的调整日。”
“是的,也就是冬令时,每年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大家都需要把时钟拨回一个小时,手机在联网情况下则会自动校准。”
“可是在那天晚上,蝴蝶庄的网络突然断了。网络直到早上才恢复,我们才得以报警。也就是说,那一晚所有人用手机查看到的时间,实际上都是未被校准的时间。”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而现在,我们的手机时间已经因为网络恢复被自动调整校正。可是,问题来了,蝴蝶庄里的人员,除了高淳,都下山了,没人负责调校钟表。那么,为什么大厅里的落地钟显示的时间,会和手机现在的、已经被自动校正的时间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沙发上的每个人都愣住了。星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嘴巴微张,手指停在半空。古贺的眼神瞬间有了焦点,赖芹的呼吸急促起来,甚至连伊吹也收起了嘴角的笑意,只静静地注视着我。空气凝固,仿佛所有的疑问和线索在这一瞬间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
我缓缓扫视全场,继续追问道:“假如凶手在那一晚,偷偷调整了大厅里的时钟,让时间慢了一个小时,那三浦证词里的所有矛盾就能全部解释了。她以为自己三点十二去了温室,其实是四点十二。那个时候木门已经被锁。而赖芹三点半去温室时,实际上是没被校准的三点半,木门还未被锁。他们的证词实际上并没有矛盾。”
“这样,凶手就能在三点半到四点十二分这段时间内,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完成密室杀人。而三浦收到的让久坂先生她深夜去温室的短信,很可能也是凶手设下的陷阱,目的就是为了栽赃她。”
赖芹的眉头依然紧锁,他抬起头问我,“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用干冰制造密室手法很危险吧?要很熟练才不被烫伤,可是你看,大家的手上都没有伤痕,怎么可能做到?”
我缓缓环顾一圈众人,星野的手搭在膝盖上,指节略微发白;古贺抱着胳膊,袖子下露出的皮肤干干净净;伊吹露出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嘴角带着冷笑;赖芹自己下意识张开双手看了看,也没看到什么异常。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剩下窗外雪滴低落的细响。
“确实,”我点头,“所有人的手上都没有任何烧伤或包扎的痕迹,但这正好印证了我的推理:凶手其实根本没用危险的干冰操作,而是采用了一种更为安全、巧妙的手段,也就是糖果。”
我的声音在屋里静静回荡,众人表情各异。茶几上的糖果盘忽然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大家还记得吗?会客厅的茶几上一直摆着是硬糖,而本地特产的硬糖都是咸口的。只要事先把糖果弄成合适的形状,插进门插销内,利用加热或水汽软化,糖会慢慢融化、变形,就能把门变成从外部无法打开的密室。其实我在案发后也看到过,一只幽蓝归魂蝶停在插销附近,本来不明白它为什么停在那里。现在想想,是因为归魂蝶在孵化后需要钠离子,而本地的硬糖和别处不同,是咸味的。”
赖芹忽然又追问道“”“那……凶手到底是谁?时差校正之后,嫌疑人范围不是所有人都没法排除吗?”
“是的,如果只看证词,案发当晚三点半以后,星野、古贺、伊吹、赖芹、高淳都无法完全排除嫌疑。但真正让我锁定凶手的,是三浦被杀案的动机和手法。”我的声音低下去,气氛随之变得凝重,“原本凶手的计划应该是完美的,他用时间误导和密室设计把嫌疑推到三浦身上,让她被警方逮捕,从而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但突如其来的暴雪让三浦没法被移交,只能被单独关押在书房。凶手也许害怕三浦一旦开口会暴露什么秘密,只能冒险亲自下手灭口。正因为要匆忙行事,他留下了破绽。”
我说到这里,向欧鹏点了点头,接着把他叫到身边,“欧鹏,请你讲述一下昨晚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
欧鹏走到我身旁,在站定之后开始道来昨晚发生的事情,“昨晚我和鹿荣在她房间里一起待到了很晚,我们都有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她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说楼下像有动静。之后我们一块下楼,发现大门半开,外面风雪很大。我们走出去时,看见有个马尾辫的身影从主楼转角跑过。当时我们以为是三浦。”
我补充道:“我认定那是三浦,也是因为她的马尾和身形,还有那晚雪太大、其他人没理由外出。但其实,现在想想,这完全有可能是凶手乔装引诱,目的就是让我们目睹三浦逃跑的场景,把我们引到她死亡的现场。”
伊吹身体前倾,疑惑地问道:“那如果那个身影不是三浦,而是凶手引诱你去三浦的死亡现场,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而且他最后是怎么逃脱的?”
我的声音在这个静止的空间里缓慢流淌,每个字都在空气里打旋,“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慢慢梳理三浦真实的案发现场。三浦的后脑勺遭受重击,但在被发现时却是仰卧在雪地里,这不有点太不自然了吗?所以那片雪地根本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星野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低声问道:“那……她真正遇害的地方到底在哪?”
我缓缓道来:“我有合理理由怀疑,三浦实际上是在书房内部被杀的。我和欧鹏检查书房的时候,发现窗沿上有明显的拖拽或翻越痕迹,这极有可能是凶手运送尸体到雪地的证据。”
高淳在沙发一角轻声自语起来,“可书房的窗户只能从内部打开啊……”
我顺势接过话茬,“你是想问,三浦为什么要给凶手开窗户吧?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三浦,你不是凶手,而且你明知道蝴蝶庄里有人杀人,你会心甘情愿地开窗吗?绝不可能。”
赖芹紧紧抓着靠垫,语气里带着不确定,“那……如果是被逼迫的呢?”
“对,如果是非正常手段呢?如果她是被迫打开窗户的?”我眼神一亮,缓缓引导众人思考,“我后来注意到,蝴蝶庄的每个壁炉都有一个活动金属挡板。这其实很奇怪,现在的别墅几乎不会有这种设计,只有年代久远、资金有限的建筑才会有这种设计,把不同壁炉连通在同一个烟囱通道上。这样的话,如果一处壁炉在燃烧,另一处壁炉就必须盖上挡板,不然烟就会串流甚至倒灌进房间里。”
“大家从外面也都观察过蝴蝶庄主楼的构造吧?每层楼的房间都对齐,烟囱也是一根到底。今天,我反复检查了书房和女厕所的壁炉。女厕所的挡板是放下来的,书房的则是打开的。二楼楼梯口右拐第一间欧鹏的房间壁炉是停用状态,挡板也是关闭的,可我的房间却例外,壁炉一直开着,而且烟囱里温度很高。”
高淳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下沙发靠背,“难怪你问我壁炉的通道!你是说,书房和欧鹏房间共用一个烟道,而你的房间和女厕所壁炉共用另一个?”
我点了点头,“没错。凶手正是利用了这点。他利用了壁炉,让三浦不得不打开窗户。我之前去冷库查看过,不知道为何保冷箱里的干冰又减少了一部分。只要凶手打开欧鹏房间的壁炉活动挡板,向下投下干冰,等干冰遇热升华之后,书房就会变成缺氧的密室。三浦想要存活,只能被迫打开自己的窗户。而书房壁炉里残留的那层白色粉末,就是干冰升华后的痕迹。”
赖芹的声音低低地划破空气,“欧鹏的房间?凶手怎么能进去?”
我接过话,“你们记得吗?刚才我提到,案发当晚,欧鹏其实一直待在我房间。原因是他在回到自己房间后,收到一封恐吓信,所以不得不马上跑来找我避难。我想这封恐吓信八成就是凶手放在他房间的吧。对凶手来说,这是最好的调虎离山之计,这样,他就能自由进入欧鹏的房间,动用那里的壁炉。”
“解决完密室和调虎离山之后,就来到了凶手如何在引诱我过来之后逃离现场的问题了,其实凶手他完全可以先在主楼内部打开女厕所的窗户,之后等我们被引诱到书房和雪地时,再翻窗进入女厕,避开追查,再次回到屋内。蝴蝶庄主楼的结构就是这么精妙,给了凶手充分的腾挪空间。”
高淳一向冷静,此刻也忍不住皱眉:“那……凶手是不是早早到了外面,用石头砸死了刚打开窗户的三浦?”
“不是。凶手如果早就在外面,三浦会警觉。而且从外面砸的话,只能攻击她的额头或正面,而三浦实际上是后脑被击打,死后仰面朝天倒下的。这说明,凶手是从楼上欧鹏房间的窗户下手的。当三浦被迫打开窗户透气时,凶手打开欧鹏房间的窗子,用绳子绑住重物,垂下来,直接砸向三浦后脑。”
我的话音刚落,会客厅的每个人都陷入震惊和不安。星野的手死死抓住沙发扶手,古贺下意识地抱紧自己,赖芹甚至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吸气。
我低头继续道:“但问题又来了。当我和欧鹏赶到现场,书房窗外没有任何血迹、也没有重物坠落的痕迹。这说明,凶手一定用什么东西接住了三浦头部流出的血,且也收回了作案工具。女厕所里的垃圾袋就成为了最好的接住血液的道具,案发后所有血迹可以被悄悄带走。至于伪装马尾、制造三浦奔逃的身影,凶手还需要假发和足够的道具。”
我的目光移向古贺:“古贺,其实你每天的发型都在变,昨天和今天完全不一样,前天和昨天也是,这说明你带了不止一顶假发。”
我温和地摇头,声音放缓道:“不,不是你,而是身边那个最清楚你有多少顶假发、还能轻易动用这些假发、同时带着一堆沉重摄影器材来蝴蝶庄的人。对吧,伊吹?”
空气里忽然一阵细微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伊吹。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保持着那副看戏的姿势,嘴角慢慢挑起一个弧度,眼中浮现出一种既讥讽又无奈的光芒。
“古贺去上厕所的时候,你可以去他的房间取到假发,不,你甚至并不需要等机会才能取到假发,因为你和古贺太熟悉了,而重物和工具你也一应俱全。因为你是古贺的摄影助理,所以带了摄影灯、三脚架、沙袋以及各种金属道具。而且你完全有能力......”
我盯着伊吹,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胸口也变得发紧。屋里静得只能听见钟摆的滴答声和柴火燃烧的回音,连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的声音极其安静,却让自己的推理再也无法回头,“……你有能力,也有胆量把所有谜题,编成一个密室案件。”
「黑夜已深,白昼将近。」——《罗马书》 13:12
雪后的空气清冷而透明,世界仿佛被一层水晶外壳包裹。山道尽头,无数警车将蝴蝶庄团团围住,警灯闪烁,在洁白的雪地和夜色交界处洒下大片跳动的蓝红色光斑。警员们低声交谈,脚步在硬雪上踏出沉闷的声响。偶有寒风吹过,树枝上残雪簌簌落下,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松脂的气息。
我站在雪地中,呼出的白雾在灯光下化为一道道虚无的丝线。蝴蝶庄的主楼在阳光里显出它古老而又神秘的全貌。灰色的石墙沾满昨夜的潮气,屋檐上积雪未融,雕花铁栏和塔楼都罩着银白色的薄纱。窗户有些开着,有些紧闭,窗棂和玻璃上映着晨光、雪影与警灯交错的颜色。原本静谧安宁的山庄,如今仿佛被这些冷冽的灯光与现实的嘈杂彻底撕裂。
谁能想到,在这短短的两天里,这幢房子里竟然死去了两个人。昨夜的每一刻、每一句话,此刻都如幻影般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的靴子踩在雪地上,雪粒已经停止飘落,但脚下依然冰冷刺骨。我的心情也是一样,既麻木又刺痛。
身侧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看到林文荣披着大衣,手里还拿着一只未关的烟盒,正缓步走来。他停在我身旁,语气淡然却透着某种肯定,“警察在女厕所里找到了伊吹的三脚架和沙袋,上面还粘着三浦的血迹。你的推理没出错。”
我点点头,但是没有说话。风吹过我的发梢,带来雪后特有的清冽气息。林文荣低声补充道:“至于伊吹为什么要杀假久坂和三浦,背后似乎牵扯到墨西哥的贩毒团伙。假的久坂先生在墨西哥贩毒时,曾经杀害了伊吹的母亲,一个中美混血的墨西哥居民,才会惹来杀机。”
听到这里,我才终于明白,难怪伊吹的面容里总有一丝说不清的异域色彩。那份藏着蓝色的瞳仁和混杂的五官线条,在我记忆深处突然拼出了完整的答案。
林文荣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认可,也像是安慰。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警笛声、警灯、这些外在的热闹与正义的来临,都无法冲淡我内心的自责。如果我一开始没有误会三浦,也许她现在还可以活着。可是再多的“如果”,都无法带她回来。我的心里仿佛被雪水一点点浸透一样。
这时,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和警员低声的呵斥。两名警察正押着双手戴铐的伊吹穿过雪地,警灯的光斑在他脸上一闪一灭。伊吹步伐很慢,每迈出一步都在雪里留下深深的脚印。他的外套上沾着雪,侧脸在太阳光之下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当他走过我身旁时,我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那一瞬,世界仿佛安静下来。伊吹微微一笑,“这次的密室推理,是你赢了。我还是低估你了。”
我强忍着心底涌起的愤怒与苦涩,回敬他道:“杀人不是比赛,伊吹。这种事情,不存在什么输赢。”
伊吹嘴角扬起一抹落寞的笑意,像是释然,又像是诀别。他欲言又止,但警察已经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带走。
他最后转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他那一抹暗藏淡蓝的眸色在清晨的雪地里幽幽闪烁,如同那夜在雪地和温室边见到的幽蓝归魂蝶一般。
许多天后的黄昏,事务所里光线渐渐柔和,窗外的霓虹反射在玻璃上,和老式台灯投下的暖光交错。空气里飘着老文件和咖啡的气味。门外偶尔传来街道的远远噪声,屋内却静得只有秒针划过钟面的细小响动。
我和林文荣隔着一张深色木桌坐着。桌上摊着案卷、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还有两只杯口微沾唇印的瓷杯。他斜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只未点燃的烟,眼里带着和煦却难以琢磨的笑意。
他突然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几分的调侃,“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琢磨我那天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蝴蝶庄附近?”
我一愣,脑海里才又翻出这桩旧疑团,赶忙追问道:“那你倒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林文荣抬手指在空中比划了起来,“你最初那封邀请函,是牛皮纸信封对吧?你已经成功推测出来是真的久坂先生寄给你的了,对吧?但你有没有发现,蝴蝶庄里压根没有这种信封?”
我略微回想了下,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熟悉的材质和气味,点头应道:“确实如此。”
他目光带着引导的意味,“那封牛皮纸邀请函是半年多前真正的久坂先生寄给你父亲的,那个信封上也没写‘鹿荣’的名字,而是写了‘诚邀鹿侦探及助手’。你不觉得,这挺有意思吗?”
“信是真的久坂先生寄的,就仅凭没写清楚名字,你就能断定收件人不是我吗?”我轻轻皱眉,还是有些困惑。
林文荣轻笑起来,嗓音里透着调皮和一些深意,“当然不是只凭这点。我之所以会断言,是因为我有证据。就在案发前几天,我顺路回了趟以前的住所,你猜怎么着?我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邀请函。”
这时,他随手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和我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我面前。信封的纸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熟悉又陌生:“诚邀鹿侦探及助手”。
霎时间,我的心里仿佛有一道沉静的光划过过往种种。许多年前、事务所里的记忆像屋外雪夜的风声悄然回响。父亲的助手,在之前,正是林文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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