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劳务的工人宿舍像只被踩扁的铁皮罐头,挤在能源站围墙的阴影里。晨雾从锈蚀的铁窗钻进来,在地板上积成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扇。最靠门的那张铺位空着,床板上还留着半截没抽完的烟,烟盒被手指摩挲得发亮,"卡尔" 两个字的边角卷成了波浪形 —— 这是他女儿用彩笔写的,笔画间还粘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是卡尔熬夜修护栏时掉的。
伊莱亚斯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汗酸、霉味和焊锡的气息扑面而来。墙壁上的石灰层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皮,像某种皮肤病患者裸露的疮疤。八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占去了大半空间,床脚的锈迹在地面洇出深色的圈,其中六个圈已经干涸,只有卡尔床脚的那圈还带着潮湿的光泽,像是昨夜有人回来过。
"新来的?" 靠窗的老工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正用布条缠着开裂的手掌,布条上渗着暗红的血渍。窗台上的铁皮饭盒里盛着半碗冷掉的土豆泥,苍蝇在上面嗡嗡盘旋,饭盒边缘的凹痕里嵌着颗生锈的螺丝,与高空作业区的护栏螺丝型号一致。"卡尔的铺位,没人敢动。" 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黄脓里混着黑渣 —— 这是长期吸入粉尘的工人常有的症状。
莱纳斯的目光扫过墙上的安全培训合格证,每张照片上的工人都笑得僵硬,嘴唇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签名栏的字迹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 "安全第一" 的 "第" 字都统一少了中间的竖笔。"这些培训是真的?" 他指着最上面那张合格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涣散,额头上有块淤青,明显是被人架着拍的,"看着不像自愿来的。"
老工人突然嗤笑一声,笑声里裹着铁锈的味道。"培训?就是找个空厂房拍张照。"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慢悠悠地卷着烟,烟丝里混着几根头发 —— 是从枕头里掉出来的,"签字都是劳务队的文员代笔,我们连笔都摸不着。" 他突然压低声音,往卡尔的床铺努了努嘴,"上周新来的小李,连灭火器的保险栓都不会拔,照样上了高空作业台 —— 工头王坤说 ' 会喘气就能干活 '。"
伊莱亚斯蹲在卡尔的床头柜前,抽屉里塞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里掉出张折叠的体检表。展开时纸张发出脆响,右上角的照片被汗水浸得模糊,卡尔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拍照时被强光刺到。"视力" 一栏的数字被人用墨笔重重涂改,原本的 "4.5" 被涂成了 "4.9",墨迹边缘还留着未干时蹭出的毛边,像道丑陋的疤。
"行业规定,高空作业人员视力不得低于 4.8。" 伊莱亚斯用指尖蹭过涂改处,指甲缝里立刻沾了层灰黑色的墨粉 —— 这是速干型墨水的特征,专门用来伪造文件的那种,遇水会晕成灰黑色。他突然注意到体检医院的公章,"铁脊山社区诊所" 几个字模糊不清,边缘呈锯齿状,用放大镜一看,能发现像素化的颗粒 —— 显然是扫描伪造的,"真正的诊所公章有防伪线,这个连基本的浮雕效果都没有。"
莱纳斯翻开宿舍墙角的铁皮柜,里面堆着几十份体检表,装订线已经松脱,像串被遗弃的病历。最上面的一叠用橡皮筋捆着,橡皮筋已经老化发黏,粘住了最上面那张的边角。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每张表的视力项都在 4.8 到 4.9 之间,笔迹涂改的痕迹如出一辙,甚至连墨色深浅都分毫不差。"批量伪造。" 他的指尖划过签名栏,所有 "本人确认" 的签名都带着同一个向右倾斜的弧度,连最后那个多余的墨点都一模一样,"他们连造假都懒得费心,把工人当成可以批量生产的零件。"
上铺传来翻身的响动,一个年轻工人探出头,颧骨上贴着块渗血的纱布。"别查了。" 他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 昨天焊管道时被铁屑崩的,王坤说 "算工伤,医药费从工资里扣",扣完这个月连饭钱都不够,"查了又能怎样?我们这些人,命不值钱。"
伊莱亚斯注意到他床头柜上的药瓶,标签已经被磨掉,里面的白色药片泛着潮解的油光。"这是治什么的?" 他用镊子夹起一片,药片边缘已经发黑,散发着刺鼻的苦味。
"止咳的。" 年轻工人把药瓶往床底塞了塞,床板发出吱呀的呻吟,"这里的人谁没个咳嗽的毛病?粉尘大得很,防护面具?领过一次,薄得像层纸,戴上喘不过气,后来就没人提了。" 他突然抓住伊莱亚斯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卡尔前阵子咳得厉害,半夜能把人吵醒,他说胸口像压着块铁,想去做个体检,王坤说 ' 体检费三百,从工资扣 '—— 他上有老下有小的,哪敢去?"
莱纳斯蹲在铁皮柜前,指尖划过最底层的体检表。这张表的纸张比其他的厚,边缘有被水浸泡过的褶皱,像是被人藏在床板下过。他翻开一看,是卡尔的真实体检报告,右上角贴着张泛黄的照片,卡尔的眼神里带着恐惧。"双肺纹理增粗,建议脱离粉尘环境。" 诊断结果下面写着 "尘肺早期",日期是事发前一个月,医生签名是 "李建国"—— 铁脊山社区诊所的老医生,三个月前就已经退休了。
"这才是真的。" 莱纳斯把报告举起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能看到卡尔用红笔在 "尘肺早期" 下面画了波浪线,旁边写着 "女儿手术费",字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他知道自己病了,但为了女儿的手术费,只能硬着头皮上高空。"
宿舍门突然被踹开,王坤站在门口,工装领口别着 "蜂巢劳务 - 王坤" 的铭牌,边角已经翘起来。他手里把玩着根带电击功能的橡胶棍,棍身还沾着褐色的污渍 —— 后来的检测显示是干涸的血迹,与上个月受伤工人的血型一致。"你们在这儿捣鼓什么?" 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铁板,"谁让你们翻工人东西的?"
伊莱亚斯认出他就是蜂巢劳务的负责人,突然注意到他腰间的鳄鱼皮钱包,边缘有处磨损,露出里面的真皮 —— 这钱包至少值五千块,与劳务队每月两千块的工资水平格格不入。"我们在查体检表造假。" 他举起卡尔的体检表,"这些伪造的文件,够你们喝一壶的。"
王坤的眼神在体检表上扫了一眼,突然笑了,露出泛黄的牙齿。"伪造?是工人自己改的吧?" 他往宿舍里迈了两步,橡胶棍在手心拍得啪啪响,地板上的烟蒂被踩得粉碎,"想混进高空队多挣点辛苦钱,现在出事了想赖公司?" 他突然指向卡尔的床铺,"这小子早就知道自己视力不达标,托人改的表,我可有证据。"
"托谁改的?" 莱纳斯突然逼近一步,两人的鼻尖几乎撞上,王坤嘴里的大蒜味扑面而来,"是铁脊山社区诊所的李医生吧?" 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银行流水截图,"我们查过他的账户,每个月都有笔钱从蜂巢劳务的对公账户转过去,刚好是体检费的三倍 —— 这就是你们的利益链?帮工人伪造体检表,抽取双倍回扣。"
王坤的笑容僵在脸上,橡胶棍 "啪" 地掉在地上。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年轻工人悄悄往床底缩了缩,老工人卷烟的手停在半空。窗外的风卷起地上的纸屑,贴在王坤的裤脚,那是张被揉皱的罚款单,"未佩戴防尘口罩" 的字样透过纸背隐约可见,罚款金额是五十元 —— 比买个新口罩还贵。
伊莱亚斯突然注意到王坤的指甲缝里嵌着点银灰色粉末,与体检表上的涂改墨水成分一致。"你亲手改的体检表。" 他抓起王坤的手腕,对方的脉搏在皮肤下狂跳,像打鼓一样,"卡尔发现了,所以你借着 ' 违规操作 ' 的名义整他,罚款单一张接一张,逼得他不得不接受高危作业。"
王坤猛地抽回手,撞翻了旁边的铁架床,饭盒里的土豆泥洒了一地,苍蝇嗡地一下围了上去。"放屁!" 他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那小子就是欠收拾,天天说护栏有问题,影响工期!" 他突然指向墙上的罚款单公示栏,上面贴满了黄色的罚单,"你们自己看,他上个月被罚款八次,全是因为 ' 散布谣言 '!"
莱纳斯走过去,仔细看着那些罚单。"未佩戴防尘口罩,罚款五十元";"在宿舍谈论护栏问题,罚款一百元";"质疑调度指令,罚款两百元"—— 金额一次比一次高,最近的一张是事发前一天,"携带不明文件进入作业区",罚款五百元,收款人是 "王坤"。"这些罚款加起来,够买二十套合格的防护设备了。" 他撕下一张罚单,背面用铅笔写着 "扣卡尔",字迹与王坤在考勤表上的签名一致。
"你们宁愿把钱花在罚款上,也不愿买个能救命的安全帽。" 伊莱亚斯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证物袋,里面是枚生锈的螺丝,"这是从卡尔的工装口袋里找到的,他说要拿去化验 —— 护栏的螺丝型号不对,根本承受不住人的重量。"
王坤的目光突然变得慌乱,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与 "科林" 的聊天界面:"卡尔那边搞定了吗?"" 放心,他不敢不听话 ""体检表我已经改好了"。"我...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额头上冒出冷汗,"我只是个打工的,上面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上面是谁?是科林,还是索恩?" 莱纳斯突然提高声音,宿舍里的工人都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愤怒和恐惧,"是他们让你伪造体检表,让你用罚款威胁工人,让你把不合格的人往高空送的吗?"
老工人突然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染红了地上的土豆泥。"他说要拿着真的体检报告去找媒体。" 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从枕头底下摸出张照片,是卡尔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女孩戴着氧气罩,"他说 ' 就算死,也得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怎么被当成零件耗废的 '..."
王坤突然冲向窗口想跳窗逃跑,莱纳斯一把拽住他的后领,将人摁在满是罚款单的地上。"这些罚款单就是证据。" 他踩着散落的单据,"你们的利益链就是这样:用伪造的体检表把不合格的工人送上高空,用罚款榨干他们的工资,出了事就说是 ' 违规操作 '—— 卡尔的死,就是你们用利益链勒断的!"
年轻工人突然指着王坤的钱包,"他昨天还去联合体总部了,跟安全部的索恩在停车场偷偷摸摸说了半天,手里还拿着个信封。" 他往莱纳斯手里塞了个东西,是枚纽扣 —— 从王坤的工装上掉下来的,上面沾着点银灰色粉末,与体检表上的涂改墨水成分一致,"我看见他给了索恩一个信封,索恩给了他这个纽扣,说 ' 凭这个去领钱 '。"
伊莱亚斯捡起王坤掉在地上的钱包,夹层里有张收据,是 "铁脊山诊所" 开的 "体检合作费",金额恰好是伪造体检表所得回扣的一半,收款人签名是索恩的妻子 "艾琳"。日期是事发前一周,与卡尔真实体检报告的日期相差三天 —— 显然是拿到真报告后,立刻花钱伪造了假的。
风从破窗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真实体检报告,像一群白色的鸟想要飞离这铁皮罐头。莱纳斯望着那些 "双肺结节"" 尘肺早期 " 的诊断结果,突然明白体检表上的谎言不仅是为了省钱 —— 每改高一行视力,每隐瞒一项职业病,都是在给能源站的竣工庆典铺路,用工人的肺叶和骨骼,铺成一条通往庆功台的血色红毯。
王坤被押出去时,突然回头喊了句:"科林知道!他让我这么干的!"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在每个人心里都漾开了更大的疑云 —— 科林、索恩、王坤,这根利益链条的顶端,到底还藏着多少没被揭开的秘密?
宿舍里的灯泡忽明忽暗,照着满地的罚款单和真实报告,像一场荒诞剧的布景。伊莱亚斯把油纸包好的真报告塞进证物袋,指尖触到卡尔那张照片上的眼睛,仿佛能看见那双被篡改过视力的眼睛里,藏着的不甘与绝望。
老工人用颤抖的手,把卡尔的真实体检报告贴在墙上的安全培训合格证旁边,两张纸在风中轻轻作响,像是在对话。一张是光鲜亮丽的谎言,一张是沾满血泪的真相 —— 在这座用利益和谎言堆砌的能源站里,后者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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