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平躺着——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而通常来说,我与采访对象的第一次会面很少是在这么私密的地方——比如说他家里的客厅——一方面来说,这会显得我过分热情,仿佛我要利用职务之便行些私事;另一方面是,我能分到的采访对象基本都没有这么一间屋子。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对话都是以我提出在大排档请一顿开始的。
尽管如此,出于对他的尊重,我还是在便利店买了几个饭团——听他的朋友说,他现在已经出不了门了——所以大概也很久没吃上饭了。除此之外,为了保证采访的进行,以及方便我们的交流,我还租了一套特别的设备。总之,这并不是一次轻便的采访——但是为了吃上饭,我得加把劲了。
他住在一间老式民居的四楼,整栋楼的外墙皮已经开始脱落了,还有爬山虎攀附在上面。这栋楼有六层高,没有加装电梯。楼道的内部刷过一层白漆,与裸露着的水泥楼梯相比,颜色并不算单调。木制扶手上浮着一层灰,深棕色的漆皮已经掉了七七八八。廉价胶水粘贴的小广告均匀地分布在楼道内部——扶手,墙面,地板,门,有些已经被漆盖住——内容大多是些纱窗、地漏,也有些关乎身体健康——比如男科或者肛肠科。
他所住的那一户有两层门——外面是那种常见的钢制防盗门,上面的铁丝已经没了一大半;里面那层则是厚一些的木门,在和我脑袋齐平的位置有个合上的猫眼——他大概率现在用不上这个。
随着他开口,几乎是整栋楼都震颤起来——我差点以为发生了地震。看来传闻中的事情不假——财富自由的生活正走向我。我没来错地方。
我拉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他的脚——光着的。严格些说,正对着我的是他的脚底——上面有一层很厚的茧,像是一层黄绿色的胶质凝着在他的肉上。我必须说,我做过心理准备,我也知道如果我表现出任何的不适会很失礼,但是我还是干呕了一下——我希望他没听见。
我很抱歉——我也不想这样光着身子,可是实在没有合身的衣服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见客厅上方悬挂的灯被晃得明灭不定——尽管现在是白天,它还开着,大概是屋子的主人已经没有关掉它的能力了吧。
来之前的时候,考虑到交流上可能遇到的一些问题,所以我准备了这些——顺带一提,您的手在哪边?
他大概看出来了我并不希望他用说话的方式和我交流,于是他的大脚趾识趣地指了个方向——在其中一间卧室。不得不说,这间屋子的户型在这个地段算相当宽敞的那一档了,或许是建的早的缘故吧——看来他之前的工作收入不会很差。
他的右手掌心向上,躺在卧室的床上——相比躯体而言,他的手并不算臃肿,也没有很厚的茧或者脱皮。我把仪器放下,开始在他的手上安装电极之类的检测元件——希望这能管用。
我现在在帮您装的这个,是检测您手部动作的一个装置,等会我把屏幕放到您前面,这样我们就好沟通了。我朝他脑袋的方向喊——也就是另一间卧室的位置。他把大拇指竖起来,以示赞同——也许还有感激。
在另一间卧室里,他的脑袋堵住了整扇门,只露出一只眼睛盯着我——他有黄棕色的虹膜,瞳孔睁得极大,看久了好像要让人陷进去——我差点忘掉了这样对视的行为是失礼的。总之,我把屏幕放在了他眼睛前面。
他大概明白了这套装置的用法——实际上这和手机差不多。这套通讯装置和我的手机相连,这使得我们接下来的采访可以按类似于线上聊天的方式进行。最开始的几行,他输入的都是一些乱码,他大概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不过很快,我们开始了对话。
我:很抱歉我准备得有些匆忙,刚才竟然忘记了自我介绍,也谢谢您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同意了我的采访——那么我想先向您介绍一下自己。
我:我姓黄,您可以叫我小黄,是一名自媒体博主——在网上听到了您的遭遇之后,我深感同情。
我:这次来一方面是想要了解您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可以让看到新闻的广大网友认识您,来消除他们可能对您的一些误解。
我:那么在此之前,我也想请您做一下自我介绍,请问您希望我们怎样称呼您呢?
我:如果您不希望透露自己的身份的话,也可以编一个化名之类的——您随意。
我:那比如说现在网上,网友们给你起了个绰号叫“巨人”,想问问您对这样的称号有什么看法吗。
我:好的,巨人先生。那么现在最为人称道的是您一夜之间变大的奇妙经历,作为当事人,我想请问,您愿意向我们大家分享您的亲身感受吗?
巨人(采访对象):事情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我记得我前一天下班之后特别累——于是到家之后,我就直接躺在床上,没脱衣服,没洗澡,睡到了第二天——然后我的合租室友把我喊醒了。
巨人(采访对象):我更习惯侧躺,一般手都会往身侧去伸。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比如说你醒过来的时候,会觉得胸口被压得很疼。被喊醒的时候,我觉得浑身酸痛,似乎被压在了一个笼子里——然后我第二件意识到的事情是,我似乎光着身子。
巨人(采访对象):对。然后我的室友让我给他挪开地方——因为我的脚把门挡住了,而他起晚了。他那天上班迟到了,回来之后我们吵了一架。之后的一礼拜我们没有任何交流。
巨人(采访对象):其实也还好。单位的同事都来慰问过我了——他们和我的脚合了影,之后还有一些我的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过最后单位还是因为旷工把我开了——这让我有些沮丧。
巨人(采访对象):不过还有一个变化,就是我发现自己变大之后不需要进食了,你知道的,这对于削减我的生活成本来说无疑是极大利好的——所以后来我想通了,虽然我没了工作,但是我也不需要花钱了,这样的感觉还挺轻松的。
巨人(采访对象):也许吧。可惜不能和大家分享变大的方法——这绝非出于我的自私。
我:能感受到您应该是那种很“佛系”的人。除了这些之外,我也想问问,变大之后您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
巨人(采访对象):刚才有提到,我发现自己不再需要进食了,这算是诸多便利中的一条。其次是,我发现我的身体在主动适应屋子的形状——其实我的知觉已经远没有之前那样敏感,所以也不会感到和墙壁摩擦时的疼痛。
我:其实网上关于您争议最大的是您和周围邻居的冲突,我也想问问您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巨人(采访对象):其实这也是我要提到的一点。刚开始的时候,虽然我和室友吵了一架——但是他只是每天进出门的时候装作看不见我,仅此而已——我猜他那时候也许已经在找新房东之类的,但是你知道现在租房是一件很难的事——我很抱歉给他带来了这样的困扰。后来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变大之后的第一个礼拜。
巨人(采访对象):其实是他先找的我——但不是为了和好。那还是一个早上,他说我臭了——也许你能闻到。我想,也许是我一周没有洗澡的问题——可是现在我的身体太大了,进不去淋浴间,如果就在客厅洗的话,排水又成了问题——我们之前还因为漏水的事情和楼下邻居还有房东起过冲突——所以这件事不了了之了。
巨人(采访对象):接下来的两个晚上,他就忍过去了——直到第三天,整栋楼的邻居都找了过来——他们忍不了我了,可是他们没办法把我赶出去,也没有办法打官司告我——因为我根本去不了法庭。在商讨我的情节措施的时候,我们楼里那个年轻时候教书的老先生站了出来,提到了鲸鱼。
巨人(采访对象):是的。他说他在书上了解过,岸边搁浅的鲸鱼大多都会死亡——而这一过程是极为漫长的,各种微生物开始分解它的躯体,产生带有臭味的气体——一部分会逸散出来,剩下的绝大部分会在它体内聚集,直到它整个爆炸——就像是个气球。
巨人(采访对象):开始他们还不信,事情又搁置了一天——结果果然和他说的一样,味道变得更臭了——我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了缓慢的膨胀,一方面我感到更加轻盈,一方面我想到自己看来是真的要死了——随后我又想到自己这样的烦恼就像那些气体一样堆积在我身体里,如果继续想下去的话说不定会让我提前爆掉。于是我决定什么都不想了——他们也是那天搬出去的。
我:所以,你已经在这里躺了快一个月了?你会感到孤独吗?
巨人(采访对象):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感觉还挺好的——我感到被人重视了,就像是你愿意进来采访我一样,似乎我终于成为了某种人物了,那样的感觉很好。小时候我一直是班上排二十多名的那种学生,只要按时交了作业,老师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所以这样的感受对我还是挺新奇的。谢谢你。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得多。在走之前,我还得把设备带走。
他似乎意识到了我要做什么。他的五根手指上下抽动着,像是一个人窒息前的痉挛。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他发的消息,我知道,他希望我把这个留下。
对不起,这租金太贵了——我把我这个月信用卡的额度花光了,又找朋友东拼西凑,这才凑齐押金,我没法把这给您。
我把电极挨个摘下,收好,然后取走了显示屏。站在他的卧室门前,他的眼球晦暗不明——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按着进来的路退出了房间,合上了那两扇门,径直走出了小区。在小区大门旁边,我脱掉防护服,一把扔进垃圾桶——那味道熏极了——然后卸下背着的氧气瓶,瘫坐在地上。
等到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正是人们下班的时间。在地铁上、出租车上,他们打开手机,用手指头决定今天轮到谁来吃饱饭——而道路交通依旧保持着秩序。很难想象这是两个并行着的世界:数字的与物质的。
整理好素材,我按下鼠标,上传,然后退回到房间口,倚着卧室的门。清脆的一声音效过后,这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新的谈资。我抱住膝盖,愣愣地看着我的电脑屏幕暗下去,只剩机箱里的RGB灯亮着。
我听见驾驶座上的他们按下喇叭。晚高峰向来如此,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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