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斐:潮汐宙合”作为艺术家曹斐在国内的首个中期回顾展,于2024年6月22日在浦东美术馆登场。展览主视觉以极光般的冷调渐变铺展,恰如其分地传递出影像介质特有的流动性。而同期,曹斐标志性的“人民城寨”项目以独立单元形式亮相香港视觉文化博物馆M+希克展,远远望去,恰似一颗镶嵌在政治波普语境中的红宝石,与浦东的回顾展形成跨空间的对话。
当下社会正弥漫着一种耐人寻味的症候:我们狂热拥护速度,却惧怕一切形式的“疲软”。当智识难以被简单规训与消解,社会控制便转向制造娱乐化的“集体失明”,权力暗中决定着我们该看到什么、能看到什么。展厅中,影像标签上注明的“展览版”字样,恰似一道疤痕,默默载录着作品所承受的暴力,它们被降格、矫正、甚至阉割,成为权力规训视觉的微观注脚。
她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她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她背对着的未来,而她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
数字时代的观看早已不再纯粹。展厅里,观众在录像带前的凝视屡屡被手机屏幕的亮起打断,走神与低头成了常态。数字原住民的情感与生产力被媒体层层盘剥,我们仿佛步入一座装配着矫正技术的工厂,每个人都在技术规训中成为“再造人”。“沉默!人民城寨总是沉默!沉默不能被转录下来”,这些话语不仅是作品的台词,更像是数字时代个体处境的隐喻,我们的真实声音在技术权力的漩涡中被消解,只剩下可被编码的碎片。
曹斐的“人民城寨”无疑是展览的核心。这一综合媒材装置涵盖影像、摄影、电脑互动游戏、网站、实体物件(带有 RMB City 标志的塑料头盔、铲子、旗帜等),以后勤装置的形式搭建起一座横跨时空的赛博城寨。东方明珠、鸟巢、央视大楼、三峡大坝……这些现实中的崇高指涉物,在《人民城寨》的遍历时空中凝结为符号,邀请观众重新思索技术权力与网络前景的复杂关系。曹斐以精神分析的锐利剖析符号系统的潜意识,用表现主义的奇异视觉片段揭示影像与死亡的切近;复古的技术视觉更在提醒着观看者:电子界面并非透明的“再现”,而是权力塑形的再造。力量与潜能,动力学,总是以时间的名义在末世学或目的论的视域内被思考为一条未完成的线,而根据那个圆,它又指向一种考古学。在这座城寨里,散布于社会脉络中的失控与狂热被重新拼贴,技术殖民下的幽灵景观推翻了线性进步的幻觉,让人在失序中恢复对现实的感知。
它最后以复古科幻的方式,在过去和未来的废墟边缘,反复进出和逃逸一段没有时间坐标的时空和领土,见证人类如何为‘进步’而做出的牺牲,就像新星所迸发的光芒,是塌缩,也是重生。
曹斐的创作始终缠绕着赛博空间的政治肌理。在作品《Oz》(2022)中,那个雌雄难辨、融合机器与章鱼的后人类造物,直指“可复制、可回收并转生为他物”的赛博生存逻辑;《亚洲一号》则聚焦技术运行中的“突变”,以虚构写作撕开技术资本主义与隐藏权力-暴力的关联,在异托邦、多托邦的结构中,机器、章鱼与类人生物的复合形态成为情感被控制的隐喻。而“多托邦”项目更将这种思考推向极致,悬浮于失重水域的都市完成时空坍塌,追问着“当必须迎接不可能之事物,回顾过去又有何用?”
在曹斐的叙事中,赛博空间性与女性特质被巧妙勾连。技术座架上的互联网被视为”制造联结的、自我复制的多孔系统“,而福特式厂房的严密控制、技术权力漩涡中的双向凝视,让每个邂逅者都成为“劳动者的观看者或被观看者”。这种视角下,婴儿主体的后性别形象、机械之母与肉身婴儿的组合,都携带着消解心理性别分化的力量,为赛博女性主义提供了鲜活注脚。
步入浦东美术馆的展厅,观众的体验本身即是展览的一部分。数字原住民的观看被手机打断,录像带前的凝视屡屡失神,我们正如装配矫正技术的工厂里的“再造人”,在技术规训中失去在地平衡。镜厅的设计尤为精妙,“社会参与”的文字装饰玻璃外,是黄浦江上的银行游轮、巡查艇与陆家嘴的灯火,现实的权力景观与虚拟的城寨形成残酷对照。屏幕上的政治蒙太奇与讽刺,与展厅中的职业游客(批评家、策展人)和普通观众的差异在场,共同揭示一个悖论:美术馆的电力支撑着持续的信息流,而所谓数字自由或许早已被机构吸收为强制“信仰”的手段。
影片《新星》将这种反思推向情感深处,男孩化为赛博格困在灰色隔离带,数据成为父子互动的唯一中介,身体沦为技术逻辑的器具。“我的肉身不属于我,我只是一个电子孤魂”这句台词恰似数字时代的集体低语,呼应着《红霞献曲》中“为进步牺牲的新星,是塌缩也是重生”的哲思。
用户在其中创建自己的数字化身,不抱特定目的地漫游世界:建设虚拟楼宇,用虚拟货币购买商品,交友或打情骂俏,飞天遁地或意念传达,或是漫步走向数字黄昏......
展览终章,翠西站在数字黄昏中望向视野灭点,剧终曲未尽。曹斐的 “潮汐宙合” 从未给出答案,却抛出了最尖锐的追问——在权力决定观看、影像承受暴力、情感被技术盘剥的时代,我们能否穿透俯视的霸权与知识暴力的秩序?从“人民城寨”的沉默到“多托邦”的时空坍塌,曹斐以中期回顾展的体量,为我们拼贴出一幅赛博时代的精神地图。在这幅地图上,技术既是废墟也是希望,既是规训也是可能,而每个观众,都在观看与被观看中,成为这潮汐般宙合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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