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期待着这件事情,从很长时间以前就是如此了。但究竟有多久,一个月、几年,或者数千数万年,她仍然没有想起。
每个工作日,她都会乘地铁K线下班,在六点三十二分走出站台。通道里总是盈润着冷蓝的光晕,镀在被机器人打扫抛光过的青色台阶上,让人目眩。天晴时,出口处会有一辆卖爆米花的小车,甜甜的味道顺着晚风在黄昏中飘远。如果下雨,总是同样的一个男人,用帽檐挡住眼睛,怀中是木吉他。黏糊的情歌被雨水打湿,听之很是惨淡。每次遇见,她都会收起伞,轻轻鼓掌,再重新撑开伞,抖抖头发上的雨水,慢慢走远。
她喜欢自己买下的公寓,因为回家路上的商店会卖她喜欢牌子的冰淇淋:香草味、焦糖味、咖啡味、草莓味,但榛子巧克力味总是缺货。“我们很抱歉”——自助结账台上的显示屏里总会弹出这句话。他们大概从十几年前就这么深怀歉意与不安了,毕竟恢复某一口味甜品的生产,并不在这个世界的计划之列。
她的生活也算不上完全的一成不变,至少,今天的她选择的是咖啡味。那件事情有78%的概率会发生在她吃咖啡味冰淇淋的那天,又也许只是她最习惯这种味道、所以最常买而已。无论如何,当她走到住宅楼旁的小巷口,她已经刚好吃完了手中的冰淇淋,就连这一点,也从未有变。
她钻进巷子,躲在一堆纸箱后面,用阴影包裹好自己。街道很窄,无人行迹,还堆积了许多杂物,便于去观察,或者说窥视,也是她举行仪式的绝佳地点。
说是仪式,倒也不复杂。只需要闭上眼,许个愿,再从外套口袋里把怀表拿出来,用她本人的双眼,完成对指针的观测。现在它在三点十三分静止,距离上一次转动,过去了八十四年零五月。这也刚好是它平均的运转间隔。等上了一个周期,又没忘了吃咖啡冰淇淋,穿的也是黑色电影里侦探的那种米色长风衣,她确实已经做到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唯有许愿,期待那三万分之一概率的事件,会降临在今天。
咔哒。她听到这发条带动棘轮,棘轮再牵引秒针的声音,但就像若梦若醒的间隙聆听到的自己的心跳那样,并不真切。随即,有个人从天台上跳了下来,带落了五层阳台上的花瓶,于是插花也打起旋,像是婚礼上被抛出的花瓣,飘摇跌落。跳楼者沉重地坠地,本该断了气,至少也得瘫在地上昏了过去,却只是打了个滚,然后就站了起来,紧贴住墙边。两架涂着警局蓝色涂装的无人机从窄窄的天空中掠过,它们解除了光学迷彩,趾高气扬地在低空盘旋,却什么都没有找到,终于离去了。这似乎让那人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拍拍尘土,用右手取了支烟放在嘴里,又用同一只手打火点燃。既然计划外的死亡不被允许,坠楼后还能幸存也不算是奇怪。
她瞥了一眼攥在掌心的怀表,秒针仍在转动,就像她的心脏还在跳动那样。
“欢迎回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件事了,所以并不紧张,哪怕在她从藏身处走出的瞬间,对方就用手枪对准了她。
“柯萝。”可这却是她第一次叫出名字。这个词从她的齿间滑出,不知怎的,她已经开始懊悔起没有读得更轻柔些了。
“是你啊。”女人用拇指推回手枪保险,把它别回枪套,没礼貌地把没吸几口的卷烟往旁边一吐。她不禁皱起眉头。
“我不喜欢你抽烟。“好像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她又补充道:“会短命的。”
“反正我每次都活不了多久,根本来不及抽出肺癌,嘛,无所谓了。还有,你...”女人向她走去。“看来你记得我。太好了,我等了好久。太久了。”
她向后退去,于是两人间的距离刚好保持不变。这时柯萝也离开了暗处,走到一扇透出灯光的窗边。她扎成麻花辫的白金色长发,还有她的脸都照映得清晰分明。虽然柯萝并不适合这平凡的、用来照亮晚餐桌的暖色灯光。因为她颧骨上有碎片刮出的细长伤口,渗出的血迹微微发亮,因为她眼眶带着淤青,好像是挨了安保机器人的一记电棍。可惜了,那本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的。总之,她散发出一股粗暴和苦痛的味道,说不定嗓音就是因为整天大声讲脏话才变得沙哑,多半还有不闻到火药味就吃不下饭之类的怪癖,一定来自一个比现在这个时代残暴得多的过去或者未来。
“薇薇?是你吗,薇薇?喂,你说话啊,别这么对我。”
“我不叫这个名字,也不认识这个人。”没错,她是维奥莱特,是她那位喜欢紫罗兰的母亲给取的名字,也是市民档案对她这个人做的简短定义。她的朋友和同事都说这是个美丽的名字,只是太老派了。
“哦,是哦。当然是这样了,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柯萝叹了口气,残废的左臂松松垮垮地在身侧摆荡着,整个人都像是被玩厌了的布偶,而且还失魂落魄,随时都会被背上塞得满满的双肩包压垮。那里都装了些什么呢?可能有无托步枪和塑胶炸药,也可能是一台正控制着几千台跳板机攻击警方数据库,但贴着卡通贴纸以至于显得一点都专业的的电脑。如此,她的妄想开始滋长。
“既然如此,那再见啦。喂,小姐,借过一下。哦对了,我会再来的。”
“薇薇。你认识的那个,嗯,就说是你认识的‘我’好了,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柯萝蹲了下去。她看起来瘦瘦高高的,但其实,只要条件恰当,也可以缩成如此渺小伶仃的一团。而变小的柯萝嗫嚅着。
“她和你长得一样,说话的口吻也一样。但是,她不在这了。”
“没想到你连这个词都听过了。柯萝站了起来,总算振作了些许。
“一点点。在这个世界里,即使人会痛苦,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所以总是能够忍受。比起这个,”柯萝凑近了一点,脸上挂着一幅骚扰惯犯一样的狡猾笑容,问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这一次她没有躲开,但也不感到特别期盼,只是应付了事地勉强张开双臂。虽然她上一次做出这个动作,也是向着这个几乎可说是素昧平生的女子,而那已经是比她又一次作为母亲的女儿而诞生更早的事情了。
“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柯萝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两人间只隔着几束薄薄的雨珠,各种各样辛辣的味道——酒气,烟气以及死亡的意味,透过这雨,吹息到她的脸上,好像要把她用冰淇淋和爆米花甜味织成的外壳剥去,把她也裹挟到某个不安定的彼方。“但是算了。”金发女人后退一步,变魔术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烟,夹在手指中间。“等我们再相熟一些的吧。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现实里的我们正躺在冷冻仓里,被一艘太阳帆驱动的飞船载着前往另一个星系,但程序出了毛病,迟迟没把船员唤醒;也许人类社会已经在自相残杀中毁灭了,最后的人创造了这个永恒的天堂,期盼着外星人能发现这个虚假的和平景观,让我们所做过的一切以最好的样子停留在它们的记忆里。也许我病得要死,不甘心的家人对我植入了这个梦以延续生命,一旦醒来马上就会没命。也许这个世界不是虚构的,只是我患上了疯病,以为自己的人生正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我不知道,全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甚至是否真的存在,我都不记得了。我唯一记得的,只有你——不,是薇薇。我们在这个世界创造过程中,发挥过某种作用,仅此而已了。”她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应该是一直以来也没像这样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太习惯了。
“我记得。我出了毛病,出生、死去、忘记一切、再度出生,所有人都是这么度过的。可在我身上,缺了遗忘这一步。后来,我终于受够了。我这么不管不顾,可能到最后会成为毁灭世界的大罪人吧,但管他呢,尽管来阻止我好了。”
话已说尽,雨也停了,而想要让时间流转之人,也无法驻留一处。柯萝把烟叼在嘴里,问道:
“真的吗?”柯萝的蓝色瞳孔霎时放大,像是被露出云际的月亮一瞬照亮的夜空。
“但不是现在。”她拿出刚刚停下的怀表,“等到它完整地走过一圈,我就会和你一起离开吧,去寻找那个榛子巧克力冰淇淋不会一直断货的世界。”
“哈,你的口味还是老样子,但那应该会是很久以后了。”
她转过脸,没有回答。直到她确信柯萝必然已去往了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才走回街上。马路上干干净净,只有广告灯箱错落在街边的灌木从中,在雨后浅浅的水洼中投下浮动的光斑。她所住的涂成奶油色的公寓楼就在不远处,无论是她走回家里的这段路上,还是更久以后所要走过的许多路途中,她都不会遭遇任何意外事件,更不可能被警用无人机追缉。对于占城市人口总数极度近于百分之百的良善市民而言,它们就只是又大又丑的铁鸟,仅有碍眼这一种用处。想着这些,还有她在睡觉前要把自己浸在浴缸里,边听播客,边在用肥皂在皮肤上搓出泡泡,这些每天准时重现的图景,使她感到安心。甚至连工作都是令她满足的:为水培中心开发控制软件,有一定挑战,也不会太过辛苦。
但是,她又想到了口袋里那枚表。如果它走过一周,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回到这个世界出现之前么?那会是更好的吗?这仍然,是个不可解的谜。但知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也在思量,并守望着下一个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就似乎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真正地、永不复返地。而这,让她幸福得有些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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