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斯坐在床上,他刚从梦中逃回现世,惊魂未定的双眼直勾勾看着拜访者。他花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现实中周遭的一切正慢慢和记忆重合,包括眼前不请自来的女人。此刻侍者正忙着为阿克斯换上干爽的衣服,撤下浸湿的枕头。
“你真是挑了个好时候。”阿克斯说道,语气虚弱无力。他喝了一口侍者递上来的温水,稍微定了定心神。
“还是你在信里提到的那个梦?”她关切的问道,身子不由自主从椅子中前倾,抓住被罩的双手攥的发白。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稍显僭越,当即露出极为不情愿的表情靠坐回椅子上,努力把身子板得笔挺。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不用这么紧张。”阿克斯故作轻松的笑着。
此时正值寒冬,距离教团的身体检查已过去数月有余,秋去冬来,眼下已是次年。
自阿克斯年幼时,从亚述送到米拉迪沃德洛玛尔首都威斯特希孚后,他和自己的母亲就一直聚少离多。刚经历梦魇折磨的阿克斯略显疲惫,心中数着母亲脸上又多了几道细纹,头发又生出多少银丝。
阿克斯的母亲说不上是位美人,气质也不算出众,更何况上了年纪,岁月在这场拉锯战中显然占了上风,阿克斯意外的发现母亲也开始微微驼背。他想起大教母对自己母亲的评价,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欲言又止。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和殿下独处一会儿。”她的口吻随和,可语气不容行馆里的仆役辩驳。
站在门口警戒的两位教团侍者听到她的命令,快步走过来几乎推搡着把换完衣物的下人赶出门外。
她站起身对教团的侍者躬身施礼,心领神会的两位长袍侍者微微点头,旋即抽出靴子里暗藏的弯月匕首。两位侍者披挂罩衫,兜帽里戴着半覆面具的表情肃杀,她们向阿克斯所在的方向深施一礼后,缓缓关上了门。
她表情温柔,深情的望着阿克斯。可说出来的话却让阿克斯倍感关系疏远。她把手放在阿克斯的跛脚上,轻轻抚摸着说道:“你一定在恨我。”
“如果你不用‘殿下’或者‘大帝’这样的称呼来指代你的亲生骨肉,这份恨意当下就会消散无余。”
“但这是事实。你需要习惯所有人都这么恭敬。”女人坚持自己的态度,不忘补上一句令阿克斯倍感恼火的称谓:“大帝。”
“事实上,你的大帝已经过了三十岁,还是个残疾人,跛脚偻手。你的大帝还是个痛苦缠身的人,这头衔没有任何作用。如果能我从你口中听到更亲切的呼唤,便甘愿把这虚无的荆棘桂冠慷慨赠予他人。”
“你必须习惯!”阿克斯母亲的态度决然且坚定,眼中闪烁出只有“大帝”着称呼不容置疑的目光。
“我已经很习惯了,母亲。你把我一个人送到米兰德人手中,丢入虎口。我从三岁到三十几岁,各种阳奉阴违的称呼听得耳朵里都起了茧子。”
女人对阿克斯的抱怨充耳不闻。莫名其妙的话语反倒让阿克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还没来得及问个仔细,对方已经改变了话题。
“大教母说,噩梦是从去年最后一次试炼后开始的。我觉得这肯定代表着什么。”
“也许代表着我体内慢性毒药积累到了阈值,快要死了也说不定。”阿克斯面露苦笑,他没有勇气自杀,因此如果是慢性毒药至死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不是你想的那样。”闻听此言,女人赶忙安慰道,“本来大教母走后我就该动身来探望你,但她回去后对我说,要晚上几个月才能放我从古港旧地出来。对不起。”
“没什么可道歉的,就算你来也改变不了什么。”阿克斯语气淡漠的说。
“你说得对。我没办法缓解你遭受梦魇折磨的痛苦,但说不定这次我来可以帮你改善一下周遭的境遇。”说话间女人看见床边的垃圾桶里被撕得粉碎的彩色纸片,“看来你也收到罗兰斯特那边的请柬了,今年六月的双庆大典非常隆重,那边早早的就开始筹备......”
“我这副样子怎么去?”阿克斯打断了母亲的话,他抽回跛脚藏在被单里,故意晃了晃畸形的手,自嘲着说:“到时候母亲你是希望儿子被人推着轮椅还是扛着凳子游街?在我的座位前放个碗,每天的收入肯定可观。况且,就算罗兰斯特诚心邀请我,米兰德人也不会放我去的。无论我走到哪,都要看第一理的脸色。”
说话间阿克斯注意到母亲两只手腕上的手镯数量并不对等,下意识皱起眉头,他故意板起腔调说:“你瞧,连大帝的母亲来探视自己的孩子,都要给门外站岗的天法卫兵献上珍宝。你觉得米兰德人可能慷慨地、千里迢迢地、不辞辛劳地送我去米兰德人所敌对的国家首都参加庆典?母亲,你想多了。”
阿克斯故意大声说出对这个国家极具贬损意味的词——“米兰德”。他知道拦在门外的侍从肯定听得见,而且也能想得到用这种蔑视的简称来称呼米拉迪沃德洛玛尔时他们难堪的表情。这群人表面上是第一理出于外交礼节为阿克斯配置的贴身随扈和仆人,背地里摇身一变就成了密探和监视者,负责把听到的、看到的、推测到的情报汇总起来,源源不断送往第一理总部。
“算了算了,你不去也好。”她安慰着自己的儿子,嘴上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大帝是亚述的象征,自是要在更为重要的场合出现。”
“给他们省钱了。”阿克斯气呼呼的说道。他口中的“他们”即是指米拉迪沃德洛玛尔,也是指第一理扶植的亚述摄政王。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回头望向门口,又转回来轻声细语地对阿克斯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大教母、三色行者,还有其他关心你的人正在想办法送你回去,回亚述,回我们的家。这件事已经筹划多年,之所以我要推迟几个月来看你,就是因为事情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想可能在六七月间,还会有人来探访。”
“不是你接我回去?”听到回家,阿克斯顿时来了精神,他坐直身子问。
“不是,我还要赶回旧地,有很多事情要从中协调,确保计划万无一失。”她悄声说着,同时摊开手心,确认手掌上书写的一次性隔音符咒正在发挥应有的效用。“我来主要目的就是向大帝禀明此事。而且也是听说你噩梦频发,想来看看你的状态。”
她伸出手抚过阿克斯乱蓬蓬的长头发。言语间多了几分母子间特有的关爱。她说:“你要做好远行的准备,体力和精神两方面都必须比现在更强壮、更健康,大教母说她所见到的你不足以支持数个月的长途跋涉,依我看的确如此。”
“离开这里之后,找个大城市用传送门不就可以直接回北地了吗?或者雇佣个有本事的法师,我听说他们也能用书写符文的方式快速往来两地。”
“不行,亲爱的、我是说大帝。只要米兰德人发现你离开了这栋房子,肯定要出动天法卫兵和探子全国搜捕,他们首选的目标必然是布控在各大传送站附近。至于你说的法师,他们确实有这样的本事,可从这里到亚述距离遥远,拥有那样本事的大法师也不会轻易涉足世事。巡猎骑士早几年就已经在碎骨镇附近做好了迎接大帝的准备,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如何离开这个国家。”
“万人敬爱的代政大臣、勤勉的摄政王陛下、米兰德人的忠犬,他还真放心巡猎骑士,不怕他们一刀将其斩杀在王座上吗!”阿克斯嘲讽的说。
“包括他。”她的母亲纠正道,不过阿克斯知道这句是彻头彻尾的假话。就是这家伙为了巴结米兰德而把自己送到异乡,以疗养之名囚禁起来成了人质。女人看着手掌上逐渐隐没的符文,不由加快了说话的语速:“我们下半年开始行动,争取年底前抵达亚述。”
“那个老头子坏得很,他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不问,还不如大教母。他死的那个月才是最好的月份!”阿克斯语气忿忿,他又问:“回去我们住在哪,古港旧地?是不是意味着换个地方继续囚禁,不过这次是把我们俩一起打包关起来。”
她并没有受阿克斯不安定的情绪影响,继续静静低语。她感觉得到受噩梦惊扰的阿克斯,情绪越发的不稳定。女人说:“你是亚述的大帝,你是要坐在王座之上统御极北之地的王。”
“哈,一个残疾的王,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可笑的。要我做什么,接见外宾的时候给他们展示这只手吗,我还有跛脚要不要一起给他们看看。”
女人叹了口气,压住含在眼中的泪光,她说:“我坚信你会是战争之神阿克斯的神格投影,所以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信当年那个梦的预兆,我爱你。不要这样自哀自怜。”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母亲!难道还要继续骗自己说,有天会成为亚述那些创造神迹的先王中的一员吗?我连健全的人都不配当啊!”
“我不会放弃你。”她语气坚定,旋即站起身拍了拍阿克斯羸弱的肩膀,驱散掌心微弱的魔能之光。“你需要做好回家的准备。记住我的话。”
在她离开床榻的瞬间,一滴温热的泪水溅在阿克斯的手背上。
“好的,母亲。如果这是你希望的,如果你坚持我就是希望本身,我愿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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