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看完了。能感觉到有一种人是被迫要写小说的,被她们天性里的一种哀愁,一种绝望,一种无可救药的敏感推着去写下所有。这种人的小说浓得像是血,无需太多人生阅历和写作技法,每一个字却都能透出强烈地“我活着”或是“我已死”的冲击力——邱妙津感觉就是这样一种人,《鳄鱼手记》就是这样一种小说。
我没有特意去了解邱妙津的生平,但读完《鳄鱼手记》后,我看到的是一个生来就对这个世界“过敏”的人,仿佛异物般不容于这个世界,哪怕这个世界没有做出任何拒绝她的举动——但她已经被伤害了。这也是最绝望的地方,不是环境对她不好或者她不愿意活着,而是不适合。
因为不适合,她只能像自己笔下的鳄鱼那样,在阴暗的人格死角中一边肆意挥洒自己的热情,一边等死——全文出现过非常非常非常多的“喜欢”和“爱”两个词,她喜欢所有聪明、别扭、精神狂乱的人,但唯独不喜欢自己,她无法接纳自己的一些部分,所以时时想到自己要死。
这种无法接纳来自于她天性中的不稳定,就像她问楚狂的那句“如何在爱人的时候维持一个稳定的状态,并保证这种状态能永远永远地运行下去”一样,她一方面把看得太过重要:不是永恒的爱便不值得,不是能一直持久下去的爱便会被伤害,所以要在伤害来之前跑开。另外一方面,她自己极度不稳定,她有因为看得太透彻而无法释怀的地方——性。甚至让人觉得,因为日积月累的难以名目,性最后变成了无法被言明的创伤,她又太固执,最后永远走不出来。
小说对我来说,可以归类为约翰·厄普代克的《兔子,跑吧》那一类:讲人受到了精神上的压抑——这种压抑说不出来——所以不得不逃离的故事(当然,小说绝不仅这些,里面还说到了人和大地的神秘联系、母与子的关系和一些我能察觉但不大能说的隐喻。比起《兔子,跑吧》,这小说有股更强烈的危险和神秘气质)。
我看的时候,最有感触或者说共鸣的是他们身上无法得到理解、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精神困境。就像小说后半部分借医生之口不断提的那句:“你怎么就不吃食物呢?!”食物摆在迈克尔K面前,一如在远隔数千公里的大洋彼岸,在兔子哈里面前的一望无际的安稳且庸俗的生活(当然迈克尔K悲惨得多),但他们拒绝享用,转而因为无法言说的冲动掉头奔向看起来明明也是空无一人的物质(精神)虚无中。
明明那边(和妓女上床、贫瘠的农场)也是空无。但他们还是奔向那里,似乎摒弃了人要越过越好的信念,把自己往潦倒或死亡推进(固然可以分析出时代背景,但重要的是为什么是他们)。
小说永远不会给出回答,但小说所刻画的迈克尔K及其作者所带有的充沛情感,给了我作为读者能享受到的最大抚慰。我也时不时想要逃离,但却还有一股向上的信念和爱在挽留我——所有这样处境的人都应该读读这两本小说!
顺便,小说里描写饥饿已久的迈克尔烤南瓜的描写绝对是我看过的最下饭的一段文字。库切保佑我多吃南瓜,身体健康。
在发烧中读完了整本小说(merde防过了新冠却败给了甲流)......花了八个半小时,我感觉乔治RR马丁真的很擅长写介于爽文和肮脏现实之间的小说。
小说前半段,一切都很带劲儿,船长马什和他手下的一票船员豪气冲天,约书亚优雅睿智,带着激动人心的秘密,几乎是很自然地吸引我看下去。
小说的后半段就不同了,一如既往地滑向了先抑再抑最后扬一点点的套路里,约书亚的选择导致的一连串人死去,马什用尽了半辈子也没有找到自己的船,直到最终因为一封信才终于杀死了最邪恶的朱利安——乔治RR马丁的风格就是这样,在爽文中加进很现实很狗屎的部分,结果是后半段促使我看下去的不再是那种自然的吸引感,而是一种愤怒——朱利安什么时候死?约书亚什么时候做选择?作为读者,我个人不喜欢这样情绪被操控的感觉(顺便我在玩《与狼同行》的后面几章也有类似的感觉,难怪姥爷最后能去当编剧)。
其他方面,小说非常纯粹,没有因为其设定的历史背景而去用故事隐喻什么废奴之类的东西——哪怕其实很容易就能搞点这种隐喻,毕竟吸血鬼也有血奴的设定——但乔治RR马丁没有这么搞,让人敬佩。
同时,小说的角色一如既往地带有“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的马丁特色,简单说就是:哪怕作为正面人物的“白王”约书亚,在说话的时候也不是在为作者本人代言(很多作者会忍不住用这种完美的救世主类型角色说很多上帝视角的话),约书亚的话看似公正,但个人立场非常鲜明,看下面这段话就能看出来:
对,没错,我的一名族人也有罪,他欺骗了这个人,许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承诺。但尽管我厌恶这样的行为,却能理解背后的原因。在你的族民中找到一名盟友,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更容易。我的种族和你的种族,我们都会感到恐惧。
在我读过的国内1910—1940年代小说里,只有萧红的小说在叙述自我,讲述自己那些很私人很琐碎但又十分真诚的情绪。
在沾了她的色彩的叙述里,那些批判色彩十分硬的桥段也显得真诚了,反过来变成了小说高潮的一部分,像是《呼兰河传》的团圆媳妇之死,或者是《生死场》这篇完全是写忙生忙死的小说,都显出了一种不是对人性也不是对众生而是对自己的光怀和洞察,而怀着这种关怀,她描写的那些女性角色也变得熠熠生辉。
萧红的特别就在她的这些私人视角的叙述里,她也有描写那个年代的生和死,有批判,有赞美,但无论哪一种,都是出于她的体验,这种体验很私人但也非常迷人,我觉得很美。
(听说也是因为她写的大多是自己的情绪,让中文系老师们都不爱提她,文本也不能用作文学理论分析的对象,大部分人只会在讲女性主义的时候听说到萧红。)
顺便,我看到好多人把萧红那句很有名的“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理解为苦难让人麻木,这样理解没错,但就在小说里,这句话更确切的主体写的是女性,说的是,在天暖的时候,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小孩”,并在生小孩的过程中遭受死亡的风险,这才是忙着生(小孩),又忙着(为生小孩时)死。
用这周吃饭、坐地铁的时间看完了《第五号屠宰场》。记得王小波还是谁讲过黑色幽默是:生活的障碍真多啊!哈(注意逗号),哈,哈——按这个思路,冯古内特的幽默就是:给你讲他过往生活中的种种好玩的场面(真的很好玩),好玩到让你能接受那些场面背后的不幸和苦痛,似乎叙述者也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开口讲,说着(读着),你们哈哈大笑,随后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冯古内特一贯很擅长用轻松的口吻讲沉重的故事,甚至你能感受到他自己也在避免沉重——有人管这个叫冷峻的幽默。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这种方式最后反而使悲伤的感觉渗进了听者的内心最深处,久久萦绕。我有一个猜测,冯古内特之所以这么讲,一面是为了自己在讲述的过程中少点二次伤害,另外一面是这些悲伤和沉重被严肃地讨论了太多以至于让听者麻木了——甚至陷入了模式化,不管怎么说,我喜欢这样。
对于我,我早先看过了冯古内特的《囚鸟》《神枪手迪克》和《时震》这三部小说,缓解了很长一部分时间的悲伤寂寞无意义感,它们启发了我,让我以不那么沉重的视角去看待生活,小说里面的角色所有的种种常人很难(也许不难?)理解的举动,似乎都在对我说:“别这么沉重,这样想是不是好玩(轻松)多了?”——某些方面,冯古内特和KJ帕克挺像的。
相对之前看过的其他作品,《第五号屠宰场》的逻辑很顺畅,第一章引入,后面的八章讲虚构的角色比利,以跳跃的叙述把比利的一生完满地托出,这种跳跃非常好地传达了小说的主题——人生无常,没有逻辑,没有因果。正是因为抓住了这个主题,才使《第五号屠宰场》有了反战以外的意义。
小说里出现的比利幻想自己穿越时间的概念非常像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的主题,但两者的态度截然不同,前者以这种方式使得乱序的叙述成为可能,告诉我们人生是没有逻辑的,同时还拆散了这没有逻辑的生活中唯一让读者感到有逻辑的部分——“战争导致创伤,所以比利受了创伤才变成这个样子”,并使得这个大一统的解释变成一堆滑稽的笑话。
不难理解,冯古内特真正的意思是“哈(注意逗号),哈,哈,不是创伤使他变成这样的,是他被外星人抓走了。
小说中出现了上百次“事情就是这样的”的话,在这句结语的面前,无数生命消失的事情被叙述,无数糟糕的事情被发生,但没事,因为事情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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