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斯知道仆佣们背地里模仿自己跛脚走路的样子取乐;清楚什么人会私拆从亚述送来的包裹,把值钱东西据为己有;明白每次与各国政要、官僚攀谈时,隔墙不仅有耳,还有各种侦测法术。如上种种阳奉阴违的行为,自打他记事起统统都知道。
阿克斯还知道第一理的人会选择在他赤身裸体躺在石板上接受检查时,直接从后门闯进来,在屋子各处翻找搜寻有价值的情报,或者证明阿克斯想要逃走的蛛丝马迹。
当安全事务部的探子们发现有意思的东西,便不假思索揣进兜里,哪怕东西上打着亚述的印记,甚至写着“禁脔”封条也照拿不误。
米拉迪沃德洛玛尔人的斑斑劣迹阿克斯在服药的幻境里看得一清二楚。每当他向大教母提及,对方总是很隐晦的一笑而过,似乎那些值钱的东西就是专门藏在犄角旮旯,奖励他们的辛勤付出一样。
回忆到此,突然戛然而止。大教母干枯得没有半点水分的声音打破寂静。阿克斯的印象里,她总习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在他听来,都是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眼下,会客室里只有他和大教母两人,老太婆干瘪的声音吓得阿克斯的跛脚痉挛起来,不受控的踢到桌角。茶杯里的液体奈不住寂寞,瞬间倾泻而出,茶香四溢,不一会儿就融化在初秋的风中。
阿克斯讨厌大教母的声音,讨厌她模仿自己右手佝偻的样子。虽然他也清楚,大教母本来就是这副畸形的德行,她只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关心自己。但阿克斯还是发自内心的抗拒与她再次相逢,再度相逢意味着再一次赤裸全身,再一次喝下毒药,再一次被记录在案。
“这副德行算什么密意啊!”阿克斯终于忍不住,满腔怒火倾泻而出。
“你的母亲相信预示的果,也相信你是可得的未来之果,所以她才用下贱的身子诞下种姓高贵的你。”
大教母压迫感十足的声音几乎要将阿克斯逼疯,他尖叫起来,“种姓有屁用!你说的高贵能值几个钱?!如果我真的生而高贵,又怎么会是跛脚缩偻手的样子!如果我的身世真的如你们、包括在这里监视我生活的仆人说的那么高贵,我又怎么活的跟阶下囚一样!”
阿克斯情绪激动,不停的叫嚷。他扬起右手,拉开袖子把丑陋不堪的畸形如鸡爪的手展示给大教母看,那只手揪在一起不自然的翻向手腕。接着阿克斯又晃晃悠悠站起来,他围着桌子漫无目的的走着、发泄着,一瘸一拐展示自己残疾的身姿。
阿克斯左脚同样天生残疾,脚的外侧着地,脚踝都快要贴到地面上。狂乱的情绪支配阿克斯,他双手高举,用这样的姿势围着大教母转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这样!高贵吗?高贵吗!高贵的人难道都是我这副蠢样?!”他喊着,内心的痛苦要比言语宣泄的更甚百倍千倍。
窗外的一缕微风跑进来,风轻轻拭去阿克斯额头上的汗珠,清凉的秋意让他逐渐恢复冷静。阿克斯精疲力竭,摇摇晃晃坐回书桌后的座位里,颓然的脸上没有血色。风儿顽皮的托起白纸递到他面前,马路上再次传来一阵孩童的欢歌笑语,把阿克斯从对自己的厌恶情绪中拯救出来。
大教母表情平静的看着阿克斯的表演,她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用缺乏感情的语调继续说着刚才没说完的话,好像那场自暴自弃的表演根本没有发生过。大教母说:“你母亲现在应该已经听说了我来探望你的事情,我想过阵子她也会从北地赶来见你一面。
“她会定期写信给我,除了写她的近况、你的近况之外。总在信的末尾恳求我给你机会。一次又一次,你已经过了本应如此的大限,她还在恳求我给你机会。她是如此的相信你,就算她了然你自暴自弃的想法,明白你不愿意见我的心情。但她还不肯放弃希望。不......她不肯放弃的只有你。
“知道吗,你是我接生的,刚生出来的时候吓坏了产房里的仆人,她们管你叫‘那东西’。给你起名叫阿克斯,不仅仅是因为她相信你是未来之果,更因为她希望你能坚强的活下去。你是她的儿子。神的儿子。亚述的王。
“你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我知道你继承了她的坚强和倔强,否则这么多年来你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忍受试炼的痛苦。你不仅是她的希望。神的希望。亚述的希望。同时也是我的希望。教团、三色行者和巡猎骑士的希望。
“你想知道什么是高贵。那么我告诉你,藏在残疾身体里的灵魂才是高贵。继承了你母亲高尚的品格即是高贵,一次次通过试炼即是高贵,能为亚述带来希望即是高贵。
“正因如此,我才会不厌其烦来到这个该死的国家,贿赂那些恶臭的虫豸。我为瞥见希望之光而来,不管它多微弱……
“你看,老婆子我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但愿今天是最后一次在此处见到你。”
自打走进这间如同囚笼的奢华行馆,来访的老妪便一直站在阿克斯对面,有如垂枝的白发随和煦微风轻轻摆动。她仿佛脚下生了根,四肢僵硬杵在门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克斯,看得他汗流浃背。
大教母身材高大,手脚也大的出奇,极北之地如刀的寒风在她的皮肤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布满皱纹的茶色脸庞上,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看起来比病恹恹的阿克斯还要健康,全然不像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
这是阿克斯第一次见到大教母的真容。在此之前,他只能通过一扇屏风上的剪影来想象这老太婆的样子,就算她亲自走到观察台前,脸上也盖着一块印有独眼标记的粗布。他曾试图在喝下毒药的致幻试炼里看清大教母的长相,可惜在如梦似幻间,她的形象不过是一团看不清模样的茶色气团。
大教母一口气说完阿克斯平生听过,从她口中说出的最长发言后便不再开口。她像棵老树般静静矗立,炯炯有神的眼睛从散落的白发后看着阿克斯。
纸摆在一幅绣金线的紫色卷轴上。摊开的卷轴年代久远,两侧的金柄已经磨得没了棱角,只能隐约分辨出是四个兽头模样的雕刻,至于雕的是什么动物根本看不出来。木轴也磨得格外油亮,高档的紫色丝绸边缘略有破损,而后从旁用心修补过。
紫色象征着财富与权利,因为紫色染料十分稀有。阿克斯记得在史书上读到过,曾经亚述最繁盛之时,亚述之王率领巡猎骑士出行,紫色的长角旗威风凛凛,所有人都披着华丽的紫色披风。
阿克斯想,卷轴一定也是亚述最强盛时王族的所有物。卷轴两端有许多模糊的印章,阿克斯只能认出年代最近的几个章,其中就有他祖父的名字,他是亚述历代先王中的一位。
白纸表面光滑、厚实。人为从某册大开本的书里强行撕下,是这页白纸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光看这页白纸也能想得出那本书的规格有多奢华。
他蜷起跛了的左脚,眼神在乱蓬蓬的发梢后窥视老人的样子。老人也在观察着阿克斯,她的表情缓和下来,目光和蔼,就好像阿克斯是自己的孙子一样。
他不由自主抓起桌子上代表王权的金针,那是这页纸的标配,除了这根针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在纸上留下痕迹。阿克斯从大教母的眼中读出让自己写点什么的想法,他无法抗拒。沉甸甸的金针比羽毛笔粗一些,像笔形状的大针握在阿克斯手里格外沉重。
“你想问什么?”阿克斯开口说到。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在发抖,嗓子冒火,手心里填满了汗。
“我不问。”大教母说话的语调依旧,她说:“如果你是天定之人,就勿须多问。”
“问过,它说不是!” 阿克斯有些气馁,他真想一把将金针撇开。
阿克斯曾不止一次拿金针在纸上用力切划,这种自暴自弃的报复行为通常出现在心情不好、大教母又非要强迫自己写一些不情愿问的问题时。空白的大纸上从未有过哪怕一点点的破损,倒是在紫色的卷轴边缘新添了几道抽丝的刮痕。
阿克斯还试过用水火消灭这张让自己备受耻辱的预言纸,也曾用力揉皱它,没有一个酷刑能毁灭这页看似普通实则神奇的白纸。
阿克斯故意用力翻弄卷轴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拔高音调说:“我现在这副样子想也不可能是吧,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屈辱的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阿克斯觉得无形的压力正扼住脖颈,绝望绞得他透不过气。
阿克斯看不到哪怕一丁点希望,他想撕了白纸一了百了,他想打开窗户一跃而下结束生命。
相续中断,并不是结束。
白纸上渗出一行红如血色的字迹,那是晦涩难懂的古语,是先祖之语。
结束,并不一定代表死亡。
这一次,白纸不等阿克斯写出问题,就开始自说自话渗出一行行文字,它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阿克斯。大教母不知何时已来到桌前,在二人目光的注视下,白页深处缓缓飘出一段文字。
生得这副模样,所以遭到轻慢。
天生残疾,因而并不高贵。
要我说,荒谬可笑。
灵与肉,轻与重。
谁知各中几分糟粕。
极冬将至。
流星从大裂隙中来。
流星亦终回到地间。
归来。
归来吧。
我在等你,
战争之神阿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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