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两年前的某个晚上,和朋友看过电影之后,我搭朋友的车返回住处,可惜我们对于这条路都不太熟悉。导航只提示我们要在三环路上的高架的某个匝道右转,但两个人都吃不准到底是哪个匝道。结果等到我们意识到的时候,我们已经错过了开往四环的匝道,只能硬着头皮一路朝着二环开去。接下来的路上我们一人紧盯导航,另一人紧盯路标,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驶过了那个立交桥。
好在没有在掉头后再错过一次岔路口,驶过那个立交桥后,我们这样开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冷不丁地掠过另一个念头:什么样的人会在掉头之后头也不回地驶向岔路口的另一个方向呢?这样的选择既没有选择原本的目的地,也拒绝回到原本的起点,即使绕了一大圈也不愿意走上重复的路,那么这一定是经历了一番坎坷之后找到了自己新的方向、至少也是排除了错误方向的人吧。
想到了这一点,我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自己虽然喜欢《德州巴黎》的故事,但每次看过以后都会感觉心里堵着的原因:Travis并不是我一开始想的那样,从头到尾都处在迷茫的旅程中的流浪者。到了剧情的后半部分,Travis与弟弟Walt一家不告而别,带着儿子踏上的寻找妻子Jane的旅程,其实是他驶回生活的岔路口的旅程。他所做的只是回到那个路口,然后决绝地走向另一个方向。此前看这部电影时,我总觉得Travis在好几个阶段都是有的选的,却没有想到Travis已经把那些“有的选”视为了生命的错误答案。为了找到真实的自我,而不惜在重逢之后亲手拆散自己的家庭,为什么在这部电影里,自我和家庭竟然如此水火不容?——带着这个视角重看《德州巴黎》的结尾,Travis在城市繁华的车流里面无表情地开车远离重逢的母子所在的酒店时,把一种巨大的、且大家不愿承认存在的不安全感直接呈现给了观众:即使是长期被视为避风港的家庭,可能也没有角色的容身之地。
想要三言两语就把这部电影的剧情概括清楚并不容易,因为影片把最大的悬念放在了最后揭开,但这个悬念却在电影的一开始就困扰着观众:为什么主角Travis会丧失了语言能力、孤身一人游荡在莫哈维沙漠里?为什么他的身上会带着一张德克萨斯州的巴黎的照片?实际上,这两个问题——尤其是第一个问题也是一直困扰着剧中人的问题。直到影片结束之前,连Travis也很难给出自己的答案。所以我们不妨先把最初的问题留在文章的最后,从第二个问题开始进入影片的故事。
德克萨斯州的巴黎是个蹩脚的冷笑话:Travis的父亲老Travis在介绍自己的妻子时总会先说她来自巴黎,等到大家都在心里以为她来自法国时,老Travis才会悠悠地再补上一个Texas。到故事的后半段,Travis补上了这个蹩脚笑话的下半截故事:原来冷笑话只是为了满足老Travis那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虚荣心。Travis的母亲是个来自德克萨斯的乏味的老好人,并不能满足老Travis心里对于“时髦姑娘”(fancy girls)的想象。最初,这个蹩脚的冷笑话只是为了调节调节气氛,但讲着讲着,似乎老Travis真的相信了自己有一位来自法国巴黎的妻子,丝毫不顾自己每次讲述这个故事时,妻子都会为了这个笑话背后的误解而局促不安:
“他有一些比较病态的想法。这是关于我母亲的想法。当他抱着这个想法时,他就看不到我的母亲了,他只能看到自己的想法。”
颇有些恶趣味的安排是,Travis的弟弟Walt真的娶了一位来自法国的妻子。Walt一家在洛杉矶工作,生产城市里那些显眼的广告牌。这种生活真是足够招摇,老Travis的想象再怎么不着边际,好像也不会超过Walt一家的生活。四年前,Travis的妻子Jane和Travis相继不辞而别之后,两人的儿子Hunter就这样被Walt一家当做亲生儿子抚养。Travis的意外返回像是让Hunter的生活回到正轨,可又打乱了Walt一家的生活节奏——Travis离开家庭的时候太早了,Walt与自己的这位亲生父亲之间并没有那样强的情感联系,他只是“应当”回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身边,但为什么这个理由就足以让他对尚显陌生的Travis改口叫父亲呢?
好在小Hunter的心境并不难懂。当他不知道该聊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把话题转向遥远的宇宙。这是属于小孩子们的fancy ideas,迷人却又遥远。小孩子本来也没有必要对那些星球的构成成分感兴趣,孩子们只是因为宇宙太触不可及才喜欢谈论那些漫无边际的知识。出于同样的理由,Hunter并不关心Travis“应该是”他的亲生父亲这件事情。他从Travis的身上找不到父亲应该有的样子。
——我认为电影中另一处恶趣味的地方就在这里:Walt的妻子Ann所表现出的母性太强了一些,以至于每次看电影时我都忍不住去想导演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让观众认为Travis和Ann之间存在什么不可明说的感情关系。Ann的母性是紧张的,一方面她明白Hunter需要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愿意支持Walt从沙漠中找回迷失了自我的Travis,又为Travis寻找Jane的旅行提供了关键的线索。但Ann又满足于扮演母亲的角色,恐惧Travis的到来将让他们失去Hunter。在得知Travis再次不辞而别、带着Hunter踏上了寻找Jane的旅途后,她近乎哀求地在电话里乞求Hunter赶紧回家。此时这已经和一位亲生母亲的反应没有什么两样了。或许正是因为Ann在理智上知道自己和Walt并非Hunter的父母,但在情感上又早已和Hunter形成了足够真实的情感联系,才会在处理她与Travis的关系时刻意留出一些不协调吧:Travis的情况和Ann正好相反,他在理智上知道自己是Hunter的亲生父亲,但在情感上却太过笨拙,不知道怎么样将这个身份变成情感上的体验。
在事实和想象之间应当如何做出选择,三代人所面临的处境各不相同。小Hunter不在乎事实是什么,因为他需要通过想象构筑真实的生活经验;老Travis的想象则已经和事实混淆起来甚至代替了事实。他们是不需要在事实和经验做选择的。Travis却不得不选,而且不得不在Walt的家庭中代替已经习惯了称呼Walt和Ann为爸爸妈妈的Hunter做出选择。Travis第一次想要接Hunter放学时,Hunter的表现非常抗拒,甚至连Travis也本来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在Ann“你是他的父亲”的坚持下,两人才不情不愿地在学校门口见了面。Hunter抗拒的理由颇显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不想走回家,大家都是坐车上下学的。Travis和Ann却执意要让Hunter跟着Travis这位陌生的父亲走路回家。几人都知道“走路回家”只是个幌子,大家真正的目的是创造让Hunter和Travis单独交流的机会,可Hunter却不愿意在同学的面前认他。在Walt的逼问下,小Hunter一脸茫然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我们聊什么呢?
是啊,聊什么呢?回到家里的Walt提出给Travis播放Hunter三岁时两个家庭前往海滩度假时的家庭录像,想让Travis和Hunter找到一些家庭的记忆和共同语言。这个办法确实有效,在看过家庭录像后,Hunter主动向Travis说出了“晚安,爸爸”。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在Travis身上找到了父亲的感觉,而更像是Hunter敏锐地看到了Travis的挣扎,想要力所能及地安慰这位陌生的“父亲”:
“你觉得他是不是还爱着她?我想是的,你看他看着她的样子。”
“你是说电影里(的那个她)吗?”
“是啊,不过那不是她,那只不过是电影里的她。”
在小Hunter的眼里,一直没有进入过家庭的Travis不像自己的家长,更像是某个浪漫故事里的主角。这样的人要怎么在放学路上和自己进行父子之间的对话呢?
在观众还来不及替角色想出解决方案时,Travis就做出了具有自己风格的选择:他去了服装店,学着把自己打扮成一位父亲该有的样子。第二次出现在校门口的Travis换上了一套笔挺的西装,如果说上一次的Travis是个局促而可疑的陌生人,这次的Travis就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帅老头。Hunter的同学对这位怪人再次出现在校门口很是疑惑,但这次Hunter反而大方地承认“这是我的父亲”。这反而让同学更加疑惑:“你怎么会有两个父亲?”Hunter却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运气好呗”。
接下来的一段镜头我很喜欢。小Hunter并没有一溜烟地跑到这位突然变得笔挺的父亲身边一起走回家,反而是在马路的另一侧学着Travis刚刚学到的“自信”的步伐。两人的距离在Hunter隔着马路模仿Travis的过程中无形地拉近了。这倒是和大家对于父子重聚的想法有了不少偏差:Hunter似乎是把Travis当成了玩伴而非父亲,而Travis也在和儿子放学路上的玩耍和共同翻阅家庭相册时中找到了自己和儿子的位置:Hunter不需要Travis以亲生父亲的身份教他自己是谁,Travis也没有必要提醒Hunter他是谁,因为Hunter能感觉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就在自己身边,能听到他们走路和说话的声音。当Hunter问到Travis是否也能这样感受到Jane时,Travis却犹豫了。
——故事的主题或许到此时才真正清晰地显现出来:Travis的归宿不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德的巴黎,也不在Walt夫妻和Hunter组成的不协调的家庭之中,甚至不在家庭录像和家庭相册中记录的过去之中。即使那些都是真实的生活,但Travis却无法从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与感觉。带着Hunter寻找Jane的旅程是电影的后半部分,我愿意将它形容为掉头之后决绝地驶向人生的岔路口,并坚定地走向另一个方向的旅程。但或许就连Travis踏上旅途时,他也未必做好了不走回头路的准备。每次看到父子用对讲机默契地合作,跟上了每个月定期给Hunter转账的Jane的部分时,我都愿意相信接下来三个人就能够把长久以来的误会解开,故事就能走向大团圆的结局——可是为什么没有呢?
电影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吝惜笔墨,Travis和Jane的重逢一波三折,终于安排两人在带有一些软色情意味的酒吧里相遇。这家酒吧设置了许多装有单面镜的隔间,男性客人们可以选择隔间的特定主题,通过一部电话让隔间里的姑娘满足自己的种种要求。隔间里的姑娘们能看到的却只有一面镜子,而且“我要是能看到你,他们就不会让我在这儿工作了”。这种单向透明的设置像是一种人物关系的隐喻:在想象出来的场景中发生的对话并不存在所谓的“交流”。对话之所以能够成立,很可能对方只是在逢场作戏地迁就人们的幻想。
Travis第一次与Jane的交流并不顺利。Jane并未认出Travis的声音,将他当成了想要在这里满足欲望的普通顾客中的一个;而Jane的反应又让Travis应激一般地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逼问对方究竟能不能与自己的顾客见面,让这场来之不易的重逢险些以一地鸡毛收场。自知把天聊死了的Travis不无郁闷地带着小Hunter到酒吧喝酒时,习惯性地给Hunter看了那张他买下的那块位于德克萨斯州的巴黎的土地的照片。对于Travis而言,那块土地承载了许多意义:这是他母亲的故乡,是他父母孕育了他的地方,也是他梦想中本该和Jane生活的地方。但这些意义却是Hunter无法理解的。在他的眼里,那只是一张在荒地上孤独地立着的“For Sale”的告示牌。小Hunter狐疑地问了一句“你意思是我们就住在沙土上?”就回到了卡车里。这个反问恐怕戳破了Travis心中最后的那点虚荣。这天晚上Travis借着酒劲,向儿子说明“德州,巴黎”这个冷笑话的后半部分时,恐怕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关于那块土地的执念和父亲的冷笑话一样,都出自一种自欺欺人的虚伪。
“这次在Walt家第一次见到你时,我是抱着很多希望的。我希望表现出我是你父亲,你让我感觉到我的确是。但是我最大的希望却不能成真。……我害怕再次离开,我也害怕我可能发现的东西。但我更害怕不去面对这个恐惧。”
就像这段第二天Travis在留给Hunter的录音中所吐露的那样,Travis原本希望能够成为合格的父亲,但当他在酒吧见到Jane时,下意识问出的竟然还是她会不会和这里的顾客私下联系的问题。这并不是父亲想要为儿子重组家庭时应该说出的话。问出这些问题的那一刻,他还是那个真实的Travis,那个从未走进家庭,永远渴望着热烈的爱情的Travis,但却唯独不是作为父亲的Travis。无心之言暴露出想要成为合格的父亲并不是他心中时刻挂念的愿望,可正是那个热烈渴望爱情的自己亲手造成了两人只能隔着单向玻璃对话的现状。他彻底没得选了。
从Travis留下录音起的最后三十分钟,影片的走向终于在无数次的铺垫后再不回头地走向属于Travis的终点。影片的最后三十分钟大量地使用长独白,终于揭开了整部电影中主要角色避而不谈,也被笔者在文章最初跳过的悬念:四年前,Travis和Jane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对夫妻相继决绝地出走,留下Hunter一人寄居在Walt的家庭中?在单向玻璃外,Travis背对着玻璃另一侧的Jane,缓缓道出了四年前的真相:
“我认识两个人,他们互相爱着对方。那姑娘很年轻,大概十七八岁;那男的要大很多。男的没什么文化,有点野,女孩很漂亮。他们在一起时,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变成冒险,而她很喜欢那样。哪怕是去一趟杂货店的路途也充满了刺激。他们总是因为很愚蠢的事笑个不停。他喜欢逗她笑,而且他们也不再其他什么事,因为他们只想跟对方在一起。
“他们曾经真的很幸福。他爱她的程度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他白天上班的时候也无法忍受自己不在她身边。于是他辞职了,只想在家和她在一起。要是他们没钱了,他就再找份工作,然后就再辞职。但是很快,她就开始担心了——我想是因为钱的原因,因为钱不够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下一张支票。于是他内心开始受折磨: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工作养活她,但是他也无法忍受不在她身边。
“他越是不在她身边,内心就变得越疯狂。然后,他就真的疯了。他开始想象各种事情,他开始想象她背着他跟别的男人约会,他回家就会冤枉她跟别人鬼混。他冲她大喊大叫,砸房车里的东西——总之他开始酗酒。他待在外面很晚回家想要试探她,看看她会不会妒忌。他想让她嫉妒,但她没有,而这样一来他就更生气,因为他觉得如果她从来不为他妒忌的话,就不是真正的关心他。对他来说,妒忌代表她是爱他的。
“有一天晚上,她告诉他,她当时有大概3,4个月的身孕。他却一点都不知道。于是,事情一下子都变了,他不再酗酒,找到了一个稳定的工作。他确信她是爱他的,因为她怀着他的孩子,他要全心全意的给她造一个家。可是,滑稽的事开始发生——一开始,他都没注意到,她开始变了。从孩子生下来开始,什么东西她都看不顺眼,甚么事情都惹她生气。对她来说,即使是那个孩子,也好像是不公平的象征。他试图讨好她、顺着她,给她买东西,每周带她出去吃饭,但是这些都无法满足她。
“两年的时间里,他努力挣扎着挽回两人的一切,希望能回到他们刚刚相遇那样。最终,他知道那没可能了。于是他又开始酗酒。但是这一次情况更糟了。当他很晚回家时她既不担心他,也不妒忌,她只有愤怒。她责怪他束缚她,让她给他生孩子。她告诉他她梦想着逃走——逃走就是她的全部梦想。她梦见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赤身裸体地跑、跑过原野、跑过红河河床、一直跑下去。可是,往往就在她要逃脱的时候,他就出现了。他总是出现来阻止她。
“当她告诉他这些梦的时候,他把这些梦当了真。他认为自己一定得阻止她,不然她就会永远地离他而去。于是,他在她脚踝上系了一个牛铃,要是晚上她想下床,他就能听得见。可她也学会了往牛铃里塞袜子,不出响动,然后一步一步地挪下床,逃到夜色里。一天晚上,袜子掉出来了,他听到她在往高速公路上跑,就抓住了她,把她拖回到活动房车里,用他的皮带把她绑在炉子上。他就把她留在那儿,回到床上,躺着听她的尖叫和儿子的哭喊,但他很诧异自己竟然除了想睡觉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头一次希望自己远离这里,迷失在一个遥远辽阔的乡村。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不需要语言也没有街道。他就在梦中徜徉在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地方。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身上着火了,蓝色的火苗吞噬着床单。他冲过烈焰奔向他唯一爱着的两个人,但他们却不在了。他胳膊烧着了,他跑到外面,在湿地上滚灭了火。然后,他开始跑。他再也没回头看那火焰,他只是跑。太阳升起时,他就跑到不能再跑为止。等到太阳落下,他就继续跑。他就这样跑了五天,直到作为人的一切标记都消失了。”
这段独白实在太长了,但我实在舍不得把它裁剪掉。这段独白的精彩之处在于Travis并没有给自己的叙述增加多少浪漫成分,观众很容易读出这个故事的恐怖:两个相爱的人眼中只有自己对对方的幻想,可幻想终究是要褪色的。Travis的爱意在进入生活之前就已经演变成了一种偏执的依赖。可既然两个人本来就不可能一直用相同的方式思考,求证对方对自己的爱意就变成了一个需要被追问的话题。可当生活都让位给了一厢情愿的依赖,追问就注定永远得不到令人满意的回答。
Travis对过去的叙述令人想到他对父亲的冷笑话的解读:当他脑海中抱着对妻子的想法时,他就看不到自己的妻子了,他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想法。同样的说法在Hunter描述Travis观看家庭录像中的Jane时也使用过:他的含情脉脉是向着录像里的那个影像的。就连Jane在用另一段独白回应Travis时也提到,当自己只是在脑海里和Travis对话时,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很多。似乎影片中所有的感情都来自于自我对他人的投射,所以每一段感情都隐藏着误解的风险:人们可能只是借助另一个人爱上了自己的倒影。说得更直接一些,人们或许很难分辨出自己所爱的究竟是面前的人,还是被对方爱上的感觉。想要以爱之名占有对方的全部,就一定会在无法避免的误解之下将两人伤得体无完肤。两人最后的独白始终隔着一层单向玻璃。即使关了灯,Jane终于投过玻璃看到了Travis的样子,两个人却还是没有走到重逢的那一步。我不认为两个人最后的独白意味着轻飘飘的原谅,而更像是两个人对着双方各自在镜子上的倒影,把多年来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说了出口。两人的面容在镜子上的重合是个无情的暗示:即使还有心意重合的地方,那也只不过是是Travis对自己的坦诚与多年来Jane的委屈之间稍纵即逝的重合。两人之间的那面镜子是不能被忽视的距离。
遥远的幻想让人疯狂。Hunter对于宇宙的痴迷像是一种关于距离的隐喻:他们的下一代能够把星体和超光速带来的时间悖论的知识说得头头是道,却难以真正理解自己的亲生父母。在Travis提出了要从洛杉矶开往休斯顿寻找Jane的计划时,Hunter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这个提议。一路上,Hunter喋喋不休地讲着关于宇宙的知识。这是在掩盖他踏上陌生旅途的兴奋或是紧张吗?我猜不透他的想法,但我想在Hunter的心中,陌生的父母和遥远的星体一样,都是只能描述却无法理解的对象。其实这种潜在的距离感感觉又何尝不存在于影片中的大人们之间呢?人们只能循着他人发出的光亮尝试着理解对方,可甚至他们对于自己的理解也未必那样全面而透彻。但影片又没有因为误解的存在而彻底抛弃人和人之间交往的可能,因为若不是通过Hunter,Travis就意识不到重建三口之家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也就找不到自己真正的任务:只有直面Jane、直面自己的懦弱、虚荣和外强中干,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病根。
平心而论,这个结局对于母子二人是太不负责任了一些。影片的结尾让人看着难受:酒店里是母子二人时隔多年的无言拥抱,酒店外是Travis头也不回地驾车汇入大城市的滚滚车流之中——为什么最后Travis似乎还是选择了逃避,而把生活的重担留给了母子二人?或许是因为Travis的生活已经没得选了:和Jane的第一次重逢虽然短暂,但占有欲竟然马上就能够占了上风。经历了流浪生活的Travis终究没有建立起一种生活的秩序感,他仍旧是那个为了浪漫可以不要家庭的浪子。但这次他自觉不能留在家庭中维持那个虚伪的幻想了。
——我庆幸这个故事终究只是一部电影,因为即使我在心里觉得在问题没有真正解决时,不能做出重蹈覆辙的选择,也不认为这洗脱角色的逃避嫌疑。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或许电影停止在Travis和Hunter跟丢了Jane的那一幕我会更喜欢这部电影,这会让我愿意相信Travis可以不再执着于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观念,成为Hunter的称职的父亲。只是对于Travis而言,失去了那样一段坦诚的机会,他真的不会为此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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