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斯记得这是扫院子的两位仆人的对谈,彼时他正在两位天法卫兵的押解下,接见商盟代表。
这句话是新来的女仆在门缝后偷窥自己接受试炼时说的,那时阿克斯正处于神游境界,灵魂飘出身体洞察一切,这座囚禁自己的豪宅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你必是战争之神的神格投影,必将是,而且必须是。”
阿克斯即将想起女人的声音真实身份,突如其来的咳嗽震耳欲聋,一下将他带回现实。
阿克斯的双眼重新聚焦在桌子上,发觉自己大汗淋漓浑身颤抖。
洁白如新的纸孤零零摆在书桌中央,白纸和深色桃木桌形成强烈反差。此刻正襟危坐的阿克斯显得很不自在,苍白羸弱的脸上闪过彷徨犹豫的神色。
时节正值夏去秋来的清爽季节,屋外阳光明媚,天空筛的湛蓝,徐徐清风令人舒适的不想待在家中。阿克斯听见自己所独居的行馆外,宽阔马路间传来阵阵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成行的林荫步栈道上,两名年轻老师唱着歌带着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们外出郊游。孩子们追逐打闹嬉戏的声音溜进来,试图勾引阿克斯走进大自然,不要再和白纸较劲。
阿克斯面前的白纸,仿佛是一道催命符,以至于他现在的心情如同跌入极冬的阴霾一般。阿克斯内心忐忑,暗自在裤子上蹭掉手心的冷汗,佝偻的右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他自顾思琢着,说不定注满魔法的纸愿意向阿克斯透露些许正确的事,靠谱的预示曾经的确发生过若干次,仔细想想还是不靠谱的时候多一些,毕竟还未发生的事属于未来。
阿克斯记起大教母说的话,瘦小枯干的老妇说话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都钉在他心里。她说未来之事是未生果,不可得,尚不存于世,如梦如幻。阿克斯不懂,教团之外的人同样听不懂,大教母神叨叨的话只有教团里少数人才听得明白。听别人说,大陆南部几乎与世隔绝的夏国半岛上,信仰上古之神伊安的怪人们都这么说话。
话说回来,既然未来不可得,为什么还要一而再的让阿克斯在白纸上寻求预言。他不明白,也想不通,小小一张纸竟会牵动如此之多人的心思,更把自己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成为无助的牺牲,将远在千里之外的政治阴谋推向高潮。
阿克斯轻轻晃悠脑袋屏退胡思乱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藏在袖管里形如鸡爪的佝偻右手停止颤抖,冷汗让指尖感觉到冰冷刺骨的寒意。他强迫自己相信纸上表述的一切答案都有密意,跟预言无关。
阿克斯想不明白。大概是教母口中随时都会临世的某位神明老爷。或者,所谓密意只是阿克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佝偻的手不自觉抽动了一下,手在桌子下面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动惹得茶杯里的水不耐烦晃动起来,似乎在催促他赶快动笔随便在纸上写点什么,以此应付这场尴尬的会谈。
这只残疾的手天生和阿克斯不对付,就如组成他人生的其他零件一样。他已经记不清为了治疗佝成奇怪形状的手,小时候经历过多少次砸碎再等待愈合的煎熬。右手的骨头、血肉、肌腱执拗着一次次还原成畸形的模样。哪怕用多牢固的金属定型器械都没用。阿克斯清楚记得,母亲为了帮他矫正骨骼,甚至请矮人用昂贵的秘银打造固定器。就算如此,佝偻的右手仍然我行我素,到最后换来的只有一次次漫长且撕心裂肺的痛苦。畸形的右手很倔强,就和他的主人一样。
阿克斯把手藏进袖子,用左手压住。他望着茶杯里琥珀色的液体,大教母茶色的、毫无表情的面容从油亮的液体里浮现出来。
每次眼前这位教团首脑从古港旧地的遗迹千里迢迢赶来探望自己时,阿克斯总会想尽办法逃避会面。他讨厌教母的声音,厌恶她看自己时的表情,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草药熏香味道让人恶心,阿克斯更想逃避令自己羞耻尴尬的身体检查。
想来从五岁起至今,如观察小动物般的接见已经持续了二、三十年。大教母强迫阿克斯躺在冰冷的石板台上,赤裸全身,几个跟在老太婆身边穿着奇怪袍子的年轻女人忙忙碌碌。
女人们拿出颜色各异的瓶瓶罐罐,还有粗细长短不一的针头,不是从他身体里抽出液体,就是打入液体。阿克斯尤为厌恶喝下以玛娜草为药引调制成的致幻药,灵魂痛得要从肉体分离的感觉想起来就不寒而栗。那是杯不折不扣的毒药,没挺过来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日子久了,与他熟络起来的年轻女祭祀后来悄悄告诉阿克斯,教母和三色行者甄选了四名孩子,无一例外都是亚述的王族后裔,现如今只有他还在忍受酷刑。
所谓试炼应该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活动。阿克斯记得小时候在图书室里看到的童话故事都是雷同的套路。英雄接受老妖婆之类长相丑陋的角色给出的任务,随后有惊无险通过试炼。这一过程通常伴随欢笑、还有泪水,充斥友情、不乏背叛,故事套路且传统,最后无一例外都导向主角拯救世界的结局。
试炼、试炼,试炼!这是酷刑,是折磨,算哪门子试炼!
“这杯水毒不死我!”阿克斯记得曾在某一年的体检后对大教母吼道,他发了疯般砸碎了所有瓶子,拧弯了每一根针头,吓得教团里的年轻祭祀蹲在角落瑟瑟发抖。阿克斯倒真希望能来个痛快,和另外三个孩子一样,这样他就不必忍受多年的屈辱和折磨。
面对那时用恐惧和狰狞武装自己的阿克斯,大教母依然平静。她伸出形如枯枝的手,嫌弃似的用饱经各种草药熏染的两根褐色手指捻起阿克斯畸形的右手仔细查看,甚至还凑上去闻了闻。大教母皱着眉,对没有任何变化这一事实颇为恼火,在她身后教团的从众忙着收拾残局,并把阿克斯喝下药物后的反应记录在案,女人们小声交头接耳的样子更令阿克斯烦躁不安。
“这手有什么好看的,和上次一样!”阿克斯赤裸上身坐在观察台上,他神情沮丧喃喃自语说:“结果还是死不了。”
“是,尊贵的殿下。都看见了,你活蹦乱跳的,而且很健康。所以我会再来。”大教母对阿克斯自暴自弃的言论丝毫不感兴趣,她接过报告,只是匆匆扫了眼最后的评价,随后用露骨的轻蔑语气说:“烧了吧。下次换另一组人的想法再试试。”
大教母态度冷淡,似乎只有阿克斯毒发身亡才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大教母说话的声音和脸上的皱纹一样深邃,仿佛没什么事情能令她感到惊讶或感动。每当想起大教母说话时的语气和嘴脸,阿克斯就会不由升起一股不能随便死掉的斗志。
阿克斯厌恶大教母,讨厌有关她的一切。从那以后,每年大教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会点燃阿克斯胸中的怒气,他咬紧牙关熬过一场场检查,喝下一杯杯毒水,脸上却不会再轻易露出半分痛苦神色。
他同样厌恶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第一理派来监视自己的仆从负责阿克斯的饮食起居。那些人表面上虚与委蛇,私下却总会不经意流露出对他这样一个废人的怜悯轻蔑。
这座位于首都威斯特希孚郊外的偌大行宫,实则是个关押囚犯的监牢,阿克斯每天都生活在绝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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