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珍夕其实对要去大阪艺术大学念研究生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实感。
尽管经历了无数个煎熬的通宵,无数次抽筋断骨的自我怀疑,以及整整一个春天的漫长等待,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平常地发生了,比起那些痛苦,它的快乐一闪而逝——像在林珍夕生命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一样很快变得空虚和平淡。林珍夕拿到了神山教授的内诺,他本来想读艺术文化学,不想读神山教授的艺术制作,评论总是比创作安全很多——比起制作出艺术品让人胡乱研究,林珍夕还是喜欢当那个躲在城墙背后研究别人的人。林珍夕没有别的选择,其他大学都挂了,只有汪雨前学长搭线介绍的神山教授是他最后的稻草。轻如稻草,在波纹满满的湖面上漂浮,湖中漂着人。在水中浮沉的人没有溺水,却也上不了岸,只是漂着,把稻草当作了岸。
本科从九州艺术大学毕业回国的那段时间,林珍夕靠妈妈的关系短暂地去美术馆当了几个星期的馆员。他一开始是有点和美术馆天长地久的想法,虽然不至于干一辈子,混个几年找寻一下人生目标也好。可月薪三千块,单休制度,下班后还要给馆里做平面,从展览海报到宣传册,从活动传单到官网更新,甚至连馆内的指示牌都要他重新设计。这些额外的工作全都是无偿的,而且这个美术馆里只有他一个无偿的员工,办公室里其他人都是关系比他更硬的皇亲国戚。
林珍夕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榨,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毫不犹豫地辞掉了这份工作。临走前还叫了个货拉拉把他垫钱印的海报都拉走了。馆长很生气,给他打了十几通电话要求他立刻带着海报返工,但林珍夕一个都没接。
辞掉工作后他也不得安宁,那堆海报短暂地当了一下林珍夕的精神支柱,告示着他没有投降。但在放纵了几个星期以后虚无就追上了他,他得找点什么事情做。做艺术赚不到钱,也没有未来——林珍夕一直这么暗暗想着,却又不想承认,至少以现在的状况来说,不承认会比较幸福。
怀着只要能找到事情做,做什么都无所谓的心态,林珍夕开始准备申请日本的艺术类研究生。他纠结着是先去找钱还是先去找教授拿内诺,两边似乎都不太好走——辞掉美术馆的工作搞僵了和妈妈的关系;本科的时候每次内田教授办研讨会他都只从便利店买一瓶200日元的崂山可乐说是自己的家乡特产,让同门的几个同学倒到杯子里分着喝。
同学们常常阴阳怪气地抱怨林珍夕抠门、不合群,林珍夕却不放在心上,他心里从来没在乎过这些同学,他好像没在乎过任何人。他一开始还有那么一点在乎,在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还天真地觉得九州艺术大学都是些华而不实的家伙,觉得这些人浅薄、迂腐、没有才华,自己要和他们划清界线。后来他发现自己比起那些人更加堕落,不但没办法搞好艺术,连那些庸俗的圈子也搞不好。这让他在本科期间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把同学当成苍蝇蚊子,只有赶快把车子蹬起来,假装自己在前进才能摆脱他们。
唯一有个可能算例外的人就是在校门口永旺打工的汪雨学长。除了在写一篇文章的时候采访了他,林珍夕和他的交集仅限于去超市买完东西算账的时候寒暄两句,文章的题目是《男同朋克反抗父权主义的实例与思考》。汪雨身上没有符合同性恋刻板印象的特质,林珍夕还是特别笃定自己的感觉,他绝对就是同性恋:
林珍夕为了赶作业经常会在晚上买很多罐黑咖啡和冰杯,往往是这种时候,汪雨会和林珍夕说起一些自己在九州艺术大学的过去。他并不吹嘘自己的艺术成就,只是感慨了升学的艰难和没钱的困苦。因为他向另一个男人倾诉了自己柔软的一面,林珍夕觉得他是同性恋。
他像个同性恋也像个日本人,确切地说,九州人。不管福冈人还是熊本人,大家都向往着东京。留学生们则要淡然很多,九州已经很好了,闲暇时刻还可以在沙滩边上看看战斗机巡航。也许汪雨在一次闲聊时提到过自己的女朋友,林珍夕已经不记得了,如果他真的说过,林珍夕多半也会当成是同性恋的欲盖弥彰。哪怕汪雨是他得意文章的受访者之一,他也只是在快要回国的时候才和他交换了微信。
大二的时候,林珍夕和内田教授亲近,他是一个标准日本的老头,银色的胡子、银色的头发,方框平光镜,永远穿着西裤和有领的衣服。林珍夕不太认同内田古板的艺术理论,如果不是在内田办公室里见过那幅油画,他多半会以为内田也是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
内田的办公室在教学楼很深的地方,研讨会总是在工作室那边举行,除非有体力活他很少把学生叫到办公室。工作室是个在夏天不开空调就会着火的大房间,办公室则在半地下的走廊尽头阴冷安静地坐着。林珍夕第一次去内田的办公室是帮他搬一张椅子,房间里照着太阳却不暖和,高洁的阳光只是闪耀出几粒灰尘。办公室很整洁,古旧的装潢泛出一点陈旧的味道,但电脑和数位板很新,不知道是新换的还是没怎么用过。内田的文件都塞在铁柜和玻璃柜里,林珍夕想象得出这个老教授也不会有多少新文件。
房间里最亮眼的是挂在椅子背后那副油画,画里画着一个披着夸张红色礼裙的女人,女人的鼻子高挺,睫毛翘得像石蒜。两列没有脸的人捧着她的裙摆,画的背景好像是冲绳或者夏威夷一类的海滩。这幅画很荒唐,又让人觉得很现实。
“嗯?”内田仔细地看着那张物料申请表,面对茫茫多的空格不知道如何下笔,听到林珍夕的话他抬头看了一眼林珍夕,“哦,那个画的是教授我啊。”
林珍夕觉得很震撼,从赤红蜕变到银白,他大张着嘴,感叹那头银发的浓郁和深邃,好奇这份转变的原因。内田在整个学部里都算是没什么八卦的人,只有偶然听一个轻浮的女助教说过,内田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
这幅画和他所宣扬的克制以及学院派毫无关系,那袭红裙热烈得像红龙的肌肉,烫得刺眼,内田从未在工作室里展示和分析过这种作品。林珍夕很渴望触碰那份火热的红色,可是更加渴望内田的教授面具——也许就是在这个时期,他明白了只要在最后有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具,躲在它的背后就是安全的,不受火焰侵袭的。
内田穿上了慈祥教授的面具,他在表头仅有的空白处落笔写了,A03内田申请一把椅子,谢谢。内田把表格递给林珍夕,或是察觉到林珍夕的震撼,或是老年人特有的想要在年轻人面前故弄玄虚。
艺术工学部里每一个人都能看出林珍夕的不幸福和刻薄,看到人的不幸,人自然而然地想要逃避和唾弃,这是第一次有人以和悦的面孔当面指出林珍夕的不幸。他以为这是自己内心中深重的,不可被触及的秘密,却在那份红色的映照下被揭露,接受了面具后流露出的真情。
内田平常不这么说话,他总是微笑,关于艺术批评以外的一切他都不加评论,十几年如一日面无表情地吃着食堂里没有味道的乌冬面和橘子汽水。他虽然坚持着自己的理论,这份坚持却很软弱,他从不勉强学生按自己那一套走——艺术批评是自由的,大家来到这里是探索自己看待艺术的方法,他总是说着这种话。
无论这份震撼和亲近让林珍夕感受多么深刻,他都明白内田教授已经老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他变成红龙的人,至少他不会为一个资质平平的留学生再带研究生了。在快要毕业那个时候,林珍夕还没有升学的打算,他只觉得在日本待够了,他想回国。
内田给林珍夕介绍了一个建筑工学带研究生的教授,一个年富力强、面色黢黑,身上始终带着木屑味的中年女人。她姓桥城,现在还不是教授,只要林珍夕愿意就可以跟着她学习,加入她的事务所,以建筑师的身份在日本安身。两个中年人的语气之诚恳,眼神之清澈,让内田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个女人就是内田的前妻。而他忙于回应两人的热情,错过了问出这个问题的唯一机会。
突然抛出的选项照亮了林珍夕的出路,他对建筑没有什么热情,哪怕想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他也不想选择建筑。在决定不答应桥城以后,林珍夕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问问她如果自己研究生去学建筑怎么样?
“当然好了,我会帮你解决学费,不过你以后不管回国还是留在日本都必须要干建筑才行。”母亲看穿了林珍夕的三心二意,敦促着他稳定下来。
从艺术跨到建筑,让不切实际的东西落到地面上,选择了这条路想必会从一个没有任何价值可以榨取的艺术家变成一个稍微对社会和公司都有用处的建筑师。林珍夕以为自己有很多选择,还有无穷的艺术才华可以挥洒,他不愿意那么快就投降,去当一个有用的人。
“以珍夕同学的才华,无论是在哪个国家都能立足的。”
林珍夕原本只把内田当作了一个慈祥的老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又把他当做一个高深的艺术巨匠来满足自己了。可人已经回国,拒绝了内田的邀请,无论如何林珍夕没有办法回到九州了。他在告别的那一天还是只请内田教授和同学们喝了崂山可乐,并且自己抢走了最后倒的泡沫最多的那一杯。
林珍夕想到已经离婚的双亲里仍有一个父亲可以依赖,他和父母的关系都不算好。母亲太在乎钱,生完他的第三天就回公司上班了,林珍夕的整个童年几乎都没怎么和母亲相处过。父亲是个认为地产和体制都永远不会完蛋的老顽固。他做得一手好饭,经常花时间带年少的林珍夕出去玩,给他买的衣服和用品也都是在中年人鄙视圈上端的牌子货。但他喜怒无常,他不曾真正地开心过,林珍夕能感受到他打灵魂最深处讨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东西。他心中时刻充满了灶焰一样喷射的怒火——只有他是对的,宇宙和社会的秘密他知道一半,大国之间的秘密他全都知道。如果事情没有按照父亲天真的预期发展,他就会生气,他尤其爱向家人发脾气,林珍夕觉得就是因为这个父母才离婚的。当然,林珍夕也很清楚他们在一起的原因,他们都是无比骄傲,鼻孔朝天的人。
父亲是没什么钱,可自己开口的话,他肯定也愿意和前妻说两句话,这样的话母亲多半会答应。一旦向这两个人低头了,拿了他们的人情和钱,今后恐怕会失去掉更多自由,说不准会在毕业以后被派到电厂一类的地方上班。但是现在没钱和没事做的危机好像更深重。
林珍夕知道他提着烟酒去见父亲,父亲一定会很高兴,可是抽烟喝酒都不好,他也没多少钱了,他空着手去见了父亲。父亲家里和往常一样塞满了矿务局的纸箱,所有平面上都塞满了杂物。纸箱的潮臭糊着眼睛,家里一盏灯都没有开,父亲在昏暗的厨房里炸着刚刚解冻的腌肉。
见到林珍夕父亲很高兴,因为林珍夕说了“想你了”才来的。为了让这次见面显得更盛大和庄重,父亲做了很多蒸菜和炖菜,三口锅五个大盘子挤满了那张逼仄的折叠桌。相聚的快乐短暂,盘点林珍夕母亲过错,埋怨她的环节很快开始。
林珍夕看着没有动几筷子的宴席,听着父亲絮絮叨叨说着母亲的不是,随着那些回忆被翻起,他开口的机会越来越渺茫,林珍夕烦躁又无奈。这些话他至少听过几十遍:一是“那个时候要是你妈可能出钱买房,现在都不知道赚了几百万”;二是“我每年只有春节和国庆的时候会去看你外婆,我有什么办法?那家人看不起我”。
这似乎是父亲永远的心结。爷爷和奶奶都已经在十多年前去世,他有四个兄弟姐妹,因为遗产打了好几场官司。父亲一个人住在矿务局分给他的房子里,在他回国前还经常听他说,“那个时候要是没有站错队,现在早就当上矿务局的局长了,你知不知道局长相当于什么编制?相当于县委副书记”。现在他已经不说这些话了,在离婚以后他的心里只有只有妈妈和外婆一家了,尽管是充满愤恨,在这些愤恨中也能找到关心。
林珍夕很烦这种没有尽头的抱怨,却也在心里多少有点后悔没有买烟酒来。他一边听着一边走神在想接下来怎么办?现实和虚无来得太快太突然,明明自己昨天还是个充满希望的青年艺术家,今天突然就变成反抗虚无的走狗了。
林珍夕帮着父亲洗了碗才从他家离开,他到家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到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冰箱里没有食材,只放着酒和饮料,酒是妈妈的。林珍夕迫切地想要重新开始,身体却拽着他径直走回房间躺在了床上。
窗帘紧锁着,房间里黑得可怕——闭上眼睛,只要闭上眼睛就好,假装这里并不黑暗,假装这里还有人可以依赖。呼吸吐在纯黑的屏障上,那些还悬在心中等待发展的事情涌进林珍夕脑中:
母亲让他给美术馆馆长道歉,如果道歉的话,或许馆长会让他回去工作。这份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至少有一个安稳的落脚点。可是想到要向那个总是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他的馆长低头,林珍夕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他还问了汪雨以及几个还留在日本的学长有没有熟络的教授可以介绍给他,但他和那些人根本都不熟,希望渺茫到不值得期待。
这两件事情越裹越乱,林珍夕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眼皮闭得越来越死。他很想前女友姜雪儿,他们在运河城的MUJI咖啡认识的。
下午时分,林珍夕刚刚参观完一个差得不像样子的画展,他摊开了笔记本想写写那个画展的坏话,正巧一群女高中生高声喧哗叫嚷着穿过了咖啡厅。
姜雪儿的轻笑突然从林珍夕后面冒出来,她端着托盘坐到林珍夕身边,浅浅的栀子香味环绕着两个人。林珍夕觉得姜雪儿肯定是个不爱喝咖啡的人,爱喝咖啡的人绝不会在出门喝咖啡的时候喷香水或者用有香味的手霜。
“为什么讨厌特德姜?”姜雪儿抿了一口咖啡,用手指着林珍夕的本子。林珍夕笑了笑让开手。原本被手挡住的字露出来:
《你一生的故事》节奏垃圾,不是学语言和物理的人根本看不懂;
姜雪儿逐字认真读着,不时轻笑,“写得挺尖锐,很有个性,我喜欢。”
林珍夕有些惊讶地看向姜雪儿,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笔记在初次被人看到时会是这种反应。
"你真的觉得这个评论写得好吗?"林珍夕放下笔,转向姜雪儿。林珍夕的语气近乎渴求她用尖利的话语刺伤自己,好让他不要坠入爱河。毫无保留地向他人揭露自己就是在拒绝那个人,可如果被先认识到,先发现的是自己想要隐藏的那一面,事情又会不一样吗?
“你真想知道答案?”姜雪儿问,林珍夕点头,“如果只说一个回答,好还是不好,那就是好。但是我又不懂文学,只是闲着没事看看书,在我眼里我喜欢的东西就可以算是好。”
林珍夕觉得姜雪儿很认真地听了自己所讲的每一个字,他给姜雪儿点了咖啡,姜雪儿开心地接受了。他们从科幻小说聊到姜雪儿的工作,她现在在一家手游公司做运营。
“反正就是每天出点文案,画点UI,和几个同事吐槽游戏要凉,然后被上司叫去开会讨论每个按钮的颜色和位置,散会后编个运营报告。”她笑着说这些话,语气里稍微透着点疲惫,“薪水就那样,不高不低,勉强够活。只要它能给我续工签,我可能会在这家公司做到老死。”
林珍夕饶有兴致地听着,他没有姜雪儿的这种烦恼,大学像一个玻璃罩子罩着,隔绝着外面,不让人触碰也不让人烦恼。他们说话的这阵,这个玻璃罩子好像缩小了,加在咖啡里的橘色糖浆,日落后的蓝色被搅散在碎冰中,姜雪儿享受着这个难得的时刻。她看到和追随的只是一个消瘦到近乎枯萎的背影,一双肩膀上戴着一顶贝雷帽。
开口和那个人搭讪,说不定会被拒绝,会被当成怪阿姨。自己已经到阿姨那个年纪了吗?跟着他从运河城的影子里走近咖啡店,还好那个人开口了,还好那个人回应了——这里不再有不该发生的事情。
超过关门时间,咖啡店的店员逐渐开始不耐烦,收拾桌椅的声音逐渐变大。在他们被赶走之前,姜雪儿告诉林珍夕。
“其实吧,我喝不出来咖啡的味道。都是一个味道,橘子味的糖浆很好喝,我喜欢喝甜的东西。下次再一起喝点什么吧。”
姜雪儿和林珍夕换了联系方式,留下了下次见面的约定,可是在最后她说了谎。
一会儿就是下次,去喝酒,然后喝醉吧,姜雪儿心里这么想,没有说出口。商店玻璃的反光里两个人和街道一样是深灰色。她根据镜中模糊的自己想象,她的妆容应该已经花了,鼻翼的阴影褪色,粉底斑驳,连嘴唇都淡了。
姜雪儿变得很不安,突然,在分别的这个时刻变得很不安。两个人立在地铁站前环绕的灯光下,灯光吞食了他们的影子,大地随着地铁穿梭而颤抖。姜雪儿突然觉得自己对林珍夕一无所知,突然觉得艺术虚伪又愚蠢,她不敢再往前了。
脚下的震颤一而再再而三地勾起她对安全的渴望,两人的话题悬在分别前。
“嗯好,一路平安。我想去逛逛乐器店,然后转筑肥线回去。”
“乐器?好厉害。姜……”林珍夕有点犹豫要怎么称呼她,在说了那么久特德姜的坏话以后,不能再以这种默认的称呼去称呼她了。姜雪儿虽然心不在这个称呼上,还是很快回应了她。
“叫我由纪就好,公司里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林珍夕听到公司的人觉得自己好像被划进去了同事的范畴,好像不特别了,他点了点头。
姜雪儿已经完全想明白,她不会在这里得到他,也不会在这里失去他,她可以放心地进攻,“我可不想和你讨厌的人共用一个称呼。”
不能再多说一句话,再多说一句话就会被发现真心,就会失去优势。去乐器店是她的谎言,是为了给自己增添魅力的托辞。她太紧张了,心跳得想吐,她只想赶快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赶快拧开那瓶威士忌。这种既期待又害怕的感觉太折磨人了,她必须尽快喝醉。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汪雨前学长发来的消息把林珍夕拽回了现实。他说他把林珍夕的作品集转发给了大阪艺术大学的神山教授,神山教授对他的作品很感兴趣,想和他面谈一次。林珍夕马上回了消息过去,尽管汪雨说可以线上面谈,林珍夕还是坚持要亲自去大阪拜访——他觉得这个机会可以改变他的生活。
妈妈才一回家,例行在衣帽架前抱怨着。她把马丁靴蹬在玄关门口换了一双粉色兔子拖鞋,又把公文包扔在了沙发上。她一边往房间里走一边像往常一样抱怨着上级在今天的会议上又一次固执己见,不愿意接受新的提案。林珍夕直接向她开了口。
“哦,回去玩吗?你钱还够不够?”她停在了林珍夕的房间门口。
“面试?"妈妈轻轻皱了皱眉头,这是“日本的公司吗?如果是小公司你可不要被骗了。”
“有个大阪艺术大学的研究生面试。”林珍夕轻声说,“汪学长推荐的。”
“汪学长,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个人?你不和那个姜雪花好了吗?”妈妈用最轻松的态度说出了林珍夕心里最沉重的名字。她察觉到儿子脸上闪过的悲伤。“读读书倒是也好,不如你在那边再念几年。以后留在大阪算了,离家又近,我周末还可以飞去大阪找你玩。”
妈妈走到洗手台前抬起龙头,嘈杂的水流声充满两人之间亮着灯的走廊,给了两个人思考的空间。妈妈在脑子里盘算着具体的数字,哪张银行卡还有可以跨行转账的余额;林珍夕的想法很简单,他迫切地想要从这个时空中逃离,想要逃避那些不断涌现的过往。只要能让他不再想起运河城、八甲田山、贵船川,让他从回忆里浮起来透口气,他愿意付出一切。
水龙头关上,对话也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林珍夕知道妈妈问这些问题时已经算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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