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发言人在晚宴之后回到他的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文件,又和欧洲进行了视频通话。他经常工作到午夜,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大会研究组出了状况。之前印好的宣言稿中有一个数据计算有误,今晚才有人发现。宣言在第二天的会议上要向全世界宣读,因而会议组请示要把宣言重新印刷。老人当即批准,这是大事,不能有误。秘书说,是吴闻主任负责的此事。
老人靠在沙发上小睡,清晨四点,电话又响了。对方说进度有点慢,预计还要一个小时。
他起身望向窗外,夜深人静。漆黑的夜空中能看到静谧的猎户座亮星,映在镜面般的湖水中。
夜色中的园林静美,灯光很少,比第三北京遍布的霓虹灯少很多。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这片风景,我心里没有钦羡嫉妒,这些和我没有关系。
五点钟,电话又响了,秘书说材料刚刚出车间,问是否人为推迟转换时间。
五点四十分,印刷品运抵会场,但还需要分装在三千个会议夹子中。
我已经能看到依稀的晨光,反复确认时间。可是只有两分钟就到六点了,周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难道第一北京的转换更加平滑?
地面终于动了,我起身活动手脚,站在边缘。土地的缝隙开始拉大,两边同时向上掀起,大地开始翻转。
六点二十分,秘书又打来电话,说吴闻主任意外将存着重要文件的数据盘遗忘在会场,担心会被机器人清理,需要立即取回。
白发老人有点恼怒,但也只好下令停止转换,恢复原状。
我正扒着截面缓缓上移,忽然感觉土地的移动停止了,反而开始调转方向下降,已错开的土地开始合拢。我急忙向上攀爬,异常警惕。
就在我刚刚爬上地表的时候,土地合拢了,我的一条小腿被夹在了中间。虽然是松软的泥土,但力量十足,我怎么也没办法脱出。难道是被人发现了?我又急又怕,卡在原地满头大汗。
周围似乎有匆匆的脚步声,一定是警察要来了。砍断我的小腿,将我抓走,带着疮口扔到监牢里。我趴在草坪上,感受晨露的冰凉,湿气从衣服透入我的身体,使我忍不住颤栗。我默数着时间,期盼这只是技术故障。
我开始幻想审判,思考该如何交代我二十八年勤恳诚实的工作,也许能赚到一点同情分。回想这四十八小时的全部经历,我脑子里还回响着晚上老葛说过的话。那好像描绘着命运的轮廓,可是又太远,太冷静,太遥不可及,我连看都还没看清,就又什么都看不到了。听到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什么都无法改变,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我仍然是数字,在五千一百二十八万这个数字中的其中一个。如果正巧是一百二十八万中的一个,还会被四舍五入,就像从来没存在过,连尘土都不算。我抓住了地上的草。
六点四十五分,白发老人终于疲倦地倒在办公室的小床上。指令已经按下,世界的齿轮开始缓缓运转。书桌和茶几表面伸出透明的塑料盖子,将一切物品罩住并固定。小床发出催眠气体,四周竖起围栏,然后从地面脱离,房间翻转的时候床像一只篮子一样始终保持水平。
在受到三十分钟绝望的折磨后,大地又动了起来。我马上拼尽力气抽出小腿,在土地掀起足够高的时候回到截面上。小腿开始刺痒疼痛,百爪挠心,我强忍着不要泄力,双手青筋暴起。我不知道是怎么维持住了平衡,又是怎么上了楼,只记得看到秦天开门时,我终于昏了过去。
在第二北京,我睡了十个小时。秦天找人来帮忙处理了腿伤,肌肉和软组织大面积受损,很长一段时间会妨碍走路,所幸骨头没断。我将依言的信交给他,看着他幸福又失落的样子,什么也没有说。
再回到第三北京,我感觉像是已经离开了一个月。城市仍然在缓慢苏醒,居民们只是又过了一场平常的睡眠,和前一天连续,没人发现我的离开。
我在第一时间到步行街的塑料桌旁坐下,要了一盘炒面,生平第一次加了一份肉丝。这种理由终于足够犒劳自己了。吃完饭我就去了老葛父母家,将老葛给的两盒药带给他们。两位老人都已经不大能走动了,一个木讷的小姑娘在家里看护他们。
最后我拖着伤退缓缓回到自己的住处。楼道里喧扰嘈杂,充满刚睡醒时洗漱如厕和吵闹的声音,蓬乱的头发和睡衣在门里门外穿梭。电梯要等好一会儿,一开门就听见隔壁的女孩在和收租的老太太争吵。整栋楼都是公租房,但是社区有统一收租的代理人,每栋楼又有分包,甚至每层有单独的收租人。老太太也是老住户了,长得又瘦又干,一个人住着,儿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跟她吵架的女孩,阑阑和阿贝,算是这一层的新人,是两个卖衣服的年轻姑娘。阿贝的声音很高,阑阑拉着她,阿贝抢白了阑阑几句,阑阑倒哭了。
“咱们都是按合同来的噢!”老太太用手戳着墙壁上屏幕里滚动的条文,“我还能蒙你们的嘞?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合同嘞?秋冬加收百分之十的取暖费,写的清清楚楚唉!”
“凭什么啊?凭什么!”阿贝扬着下巴,狠狠地说:”你以为你那点小猫腻我们不知道?我们上班时你把空调全关了,最后你这按电费交钱,我们这给你白交供暖费,你蒙谁啊你? 每天一回来这屋里冷得和冰一样,你以为我们新来的好欺负吗!”
阿贝的声音尖而脆,划过空气留下道道裂痕。我看着她的脸,年轻、饱满而意气的脸,很漂亮。她和阑阑是两个很好的女孩子,经常帮我照看糖糖,还会给我熬点粥。我忽然想告诉阿贝说不要吵了,别管这些细节,只是不要吵了。我想告诉她女孩子应该恬静地坐着,让裙子盖住膝盖,露出好看的牙齿轻声说话,那样才有人爱。可是她们需要的不是这些。
我掏出一张一万块的钞票,虚弱地递给老太太。她们三个都看得傻了,我不愿解释,摆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小胶囊里,糖糖刚刚睡醒,正迷糊揉着眼睛。我疲倦了一天的心终于软了下来,想起最初在垃圾站门口抱起她时,那张脏兮兮的哭累了的小脸。我从没后悔将她抱回来。糖糖笑了,吧唧了一下小嘴。我想我还是很幸运地的,腿并不是什么大伤,没被抓住,而且带了钱回来。不知道糖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唱歌跳舞,成为一个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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