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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公园里,来往的人变得很多。公园外面整齐的银杏树庄严茂盛,公园里的游人穿着材质顺滑的西装,或是中式正装,一身眼高于顶的气质。甚至还有外国人。这些人像是全都互相认识,好些人远远地就相互打招呼,笑着向前走。
做完事情,困劲儿上来了。我巴不得早点回到公园里转换的地方去,找个没人的角落睡一觉。拖着困倦的身体走到公园门口,我才发现有两个小机器人左右梭巡。其他的行人和车辆对它们好像熟视无睹,我也跟着走过去。小机器人忽然发出刺耳的叫声,转着轮子就朝我冲来,这声音在宁静的午后格外刺耳,人们的目光都汇集到我身上。我赶忙退出去,借口说西装落在公园里了,可是根本没用,机器人还是嘀嘀哒哒地叫着,头顶闪烁红灯。很快,从最近的建筑中走出三个男人,步履匆匆地朝我赶来。
见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走过来,用一个纽扣一样的小银盘,绕着我上上下下地晃。他的眼神里满是怀疑。
“没记录。”男人转身,拿着银盘向领头的人示意,“带回去吧?”
可是两个小机器人立马就挡在面前,扣住我的腿。它们的手臂轻轻一扣就合上了,我差点摔倒但又没摔倒,手臂在空中乱划。
小机器人抬起我的双腿,放在它们轮子边的平台上,然后同步地向那座建筑驶去,若不是这奇怪的造型,我看上去应该像是踩了风火轮。我无法挣脱,真是糟糕!困倦害得我昏了头,人这么多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安全保障,竟然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这下完蛋了,钱都没了,还要坐牢。
小机器人绕过建筑,在后门得门廊里停下来。三个男人也跟了上来。他们好像就处理我的问题起了争执,但我听不清楚。片刻之后,其中一人过来将机器人解锁,拉着我走上二楼。
领头的人带我进入一个房间,这似乎是个旅馆。房间非常大,比秦天公寓的客厅还要大。房间的色调是暗沉的金褐色,一张极为宽敞的双人床摆在中央,床头背后的墙面上是抽象的花纹。有落地窗,半透明的纱帘,窗前是一个小圆桌和两张沙发。我心里奇怪,这似乎不是秩序局。
“坐吧,坐吧。“领头人拍拍我的肩膀,笑笑说:”没事了。“
”你是第三北京来的吧?“他把我拉到沙发边上,请我坐下。
”从你裤子上。“他用手指指我的裤腰,”你那商标还没剪呢,这牌子只有第三北京有卖的,小时候我妈经常买这牌子。“
”别您您的,叫你吧。我也不大你几岁,你今年多大?我五十二...你看看,就比你大四岁!“这人卸下防备,变得亲切起来:”我是葛大平,你叫我老葛吧。“
老葛把外套脱了,活动了一下脖子,从墙壁里接了一杯热水递给我。他长长的脸,眼角眉梢和两颊都有些下坠,戴一副眼镜,也是向下耷拉着。头发有点卷,蓬松地堆在头顶,说起话来眉毛一跳一跳,有种喜感。他又泡了些茶。
”我原来也是第三北京的,咱们算半个老乡吧,“老葛这样说,”所以不用太拘束,我还是能管点事儿,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一听这话,我不禁长出一口气,心里感叹万幸。我把事情的始末讲了一遍,除开依言感情的细节,只说已经送完了信,就等着回去。
老葛也不见外,也把他的情况告诉我。他从小也在第三北京长大,父母都给人送货。十五岁的时候考上了军校,后来就一直当兵。文化兵,研究雷达,能吃苦,技术做得不错,又赶上好机遇,居然升到了部门主管,大校军衔。到这一步,家里没背景就不可能再升,就申请调动,到了第一北京一个后勤性部门。专门负责政府和企业的活动保障,组织会议出行,安排各种场面。虽然是蓝领的活儿,但因为涉及的都是政要,又要协调管理,就一直住在第一北京。这种人也不少,厨师、警察、管家,这些算是高级蓝领了。他们这个机构负责过很多重大场合,老葛现在是主任。我知道老葛是跟我客气,说是蓝领,其实能在第一北京做事的都是牛人,即使厨师也不简单。更何况他从第三北京上来,能管雷达。
”你在这儿睡一会儿,等晚上我带你吃饭去。“老葛说。
虽然心里还不太有底,不敢相信我竟有这样的好运,但是床铺和枕头显出召唤的气息。我的双腿发软,倒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了,老葛正对着镜子捋头发。他教我换上一套西服,又给我胸口别上一个微微闪着红光的小徽章,说这是身份认证。
下楼来,我才发现这里是个会场。似乎还没开会,大厅里有许多人在三三两两说话。会场的门还开着,门看上去很厚,包着红褐色皮子。门对面是一长串铺着白色桌布的高脚桌,桌布下摆用金色缎带打了蝴蝶结。桌中央的小花瓶插着百合,花瓶旁边摆着甜点和水果,一旁的长桌上则有各种饮品供应。聊天的人们在高脚桌之间穿梭,小机器人头顶托盘,端着用过的酒杯。
我不动声色地跟着老葛,走进会场内。我看到一面巨大的展示牌,上面写:
”哦,庆典啊。”老葛正在监督场内布置,“小赵,你来一下,你去把桌签再核对一遍。机器人有时候还是不如人靠谱,它们认死理儿。“
会场里现在是晚宴的布置,每张大圆桌上都摆着鲜艳的花朵。
我突然有种恍惚的感觉。站在角落里,看着会场天花板中央巨大的吊灯,像是被某种光芒四射的现实笼罩,却只存在于它的边缘。舞台上是演讲的高台,背后的布景流动播映着北京城的画面。航拍视频记录下了全城的风景,清晨和日暮的光影,紫红或暗蓝的天空。云层快速流转,月亮从角落上升起,太阳在屋檐上沉落。大气、中正的布局,沿中轴线对称的城市设计,延伸到六环的青砖院落和大面积绿地花园。中式的剧院,日式的美术馆,极简风格的音乐厅建筑群。最后是城市的全景,真正意义上的全景,包括转换整个城市的双面镜头:大地翻转,另一面城市,边角锐利的写字楼,潮气蓬勃的上班族;夜晚的霓虹,白昼一样的天空,高耸入云的公租房,影院和舞厅的娱乐。
我仔细盯着屏幕,不知道其中会不会展示建城时的画面,希望能看见父亲的时代。小时候,父亲总是用手指着窗外的楼,说”当时我们“。狭小的房间正中央挂着陈旧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重复着垒砖的动作,一遍一遍无穷无尽。那时候我每天都看见那张照片,几乎腻烦了。可是现在,我期盼着影片中能播放哪怕一小段垒砖的镜头。
我没注意到自己是怎么座下的,也不知道周围人何时落座。台上人讲话的前几分钟,我还沉浸在恍惚中。
”...有利于服务业的发展,服务业依赖于人口规模和密度。我们现在的城市服务业已经占到GDP的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符合世界第一流都市的特征。另外最重要的就是绿色经济和循环经济。“这不正是我们垃圾厂的口号吗?循环经济和绿色经济的大字写得比人还大,贴在厂房的墙上。我看向台上的演讲人,是个白发老人,但是精神显得异常饱满,”...通过垃圾的完全分类处理,我们提前实现了本世纪节能减排的目标,减少污染,也发展出成体系成规模的循环经济。每年废旧电子产品中回收的贵金属已经完全投入再生产,塑料的回收率也已经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回收直接与再加工工厂相连...“
我有亲戚在再加工工厂工作,在科技园区,远离城市,听说那里除了工厂也还是工厂。据说那边的工厂都差不多,机器自动作业,工人很少,聚集起的少量工人就像荒野部落。
演讲结束之后,热烈的掌声响起,才把我从纷乱的念头中拉出来,莫名地跟着鼓掌。演讲人从舞台上走下来,回到主桌正中间的座位,全场的目光都跟着他。
吴闻坐在演讲人旁边那一桌,见老人回来就起身去敬酒。演讲人又站起身,跟吴闻一起到大厅里。我不自觉地站起来,想要跟上他们。老葛不知道哪里去了,周围开始上菜。
”批这个有很多好处...“吴闻说,“是,我看过他们的设备了...自动化处理垃圾,用溶液消解,大规模提取材质...卫生,成本也低...您能不能考虑一下?”
吴闻的声音不大,但我一听到“处理垃圾”的字眼,不由得又凑近了一些。
白发老人的表情相当复杂,他等吴闻说完,过了一会才问:“你确定溶液无污染?”
吴闻不太自信:“现在还是有一点,不过很快就能降到最低。”
白发老人摇了摇头,目光盯着吴闻:“事情哪是那么简单的?你这个项目要是上马了,大规模一改造,又不需要工人,现在那些劳动力怎么办,上千万垃圾工失业怎么办?”
老人说完转过身,径直返回会场。吴闻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个从始至终跟着老人的秘书模样的人走到他身旁,同情地说:“您回去好好吃饭吧,别想了。其实您应该明白这道理,就业的事是顶天的事。您以为这种技术以前就没人做吗?”
我知道这是与我有关的事,但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吴闻得脸上显出一种迷惑、懊恼而又顺从得神情,我发现他也有软弱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指了指胸口上别着的徽章,手心涌出汗。秘书看我这样,眼中的怀疑更甚了,他随手拉来一个会务人员,那人摇头说不认识我。
秘书脸色铁青,一手抓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拨了通讯器。
老葛一边匆匆跑过来,一边按下通讯器,笑着和秘书打招呼,点头哈腰,解释说这是刚借调过来的同事,开会人手不够,临时帮忙的。秘书见老葛知情,也就不再追究,返回会场。老葛又把我带回二楼的房间,免得再被人撞见查验,深究起来没有身份认证,老葛也做不得主。
“没有吃席的命啊。”老葛笑道,“你等等吧,待会我给你弄点吃的回来。”
于是我躺回床上,迷迷糊糊的又睡了。在梦中反复想着吴闻和老人说的话,自动垃圾处理,那是什么样呢?如果真的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再次醒来时,我闻到了满屋的香味。老葛已经在小圆桌上摆了几碟子菜,还拿来半瓶白酒和两个玻璃杯,倒上。
”有一桌就坐了俩人,我就把没怎么动过的菜弄了点回来,你凑合吃,别嫌弃就行。他们就坐了一会就走了。“
”哪能嫌弃呢!“我感叹道,”有口吃的就感激不尽了。这么好的菜,这些很贵吧?“
”这儿的菜不对外,不标价,我也不知道多少钱,“老葛已经开动了筷子,”也就一般吧,估计一两万之间,个别贵一点的可能三四万,就那么回事。“
我吃了两口才发觉真的饿了。平时我有抗饥饿的办法,能忍一天不吃东西,虽然身体会颤抖发飘,但精神不受影响。直到吃到了东西,才忽然感到饥饿。不管我咀嚼的多快,也赶不上胃口空虚的速度。感到急了,就喝一口酒,这白酒很香,不辣。老葛看着我吃东西,慢悠悠地笑了。
待我吃得半饱,我问老葛:“对了,今天那个演讲人是谁?我看着很面熟。”
“也总上电视嘛。”老葛说,“这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很厉害的老头儿。他可是管实事儿的,城市运作的事儿都归他管。”
“他们今天说起垃圾自动处理的事儿,你说以后会改造吗?”
“这事儿啊,不好说,”老葛砸了一口酒,打了个嗝,“我看够呛。关键是,你得知道当初为啥弄人工处理。其实当初的情况就跟二十世纪末的欧洲差不多,经济发展,但失业率上升,印钱也不管用,菲利普斯曲线不符合。”
他看我一脸茫然,笑了起来:“算了,这些东西你也不懂。”
“反正就说失业吧,这你肯定知道。”老葛接着说,“人工成本往上涨,机器成本往下降,到时候一定就是机器便宜。生产力一改造,升级了,GDP上去了,失业也上去了,怎么办?政府保护?福利?越保护工厂越不雇人。你现在上城外看看,那几千公里的厂区就没几个人!农场不也是吗,大农场一搞几千亩地,全是设备耕种,根本要不了几个人。咱们当时是怎么搞过欧美的,不就是这么规模化搞的嘛。但问题是,地都腾出来了,人都省出来了,这些人干嘛去呢?欧洲那边是强行减少每人工作时间,增加就业机会,可是那样没活力你明白吗?最好的办法是彻底减少一些人的生活时间,再给他们找活儿干,你明白了吗?就是塞到夜里。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每次通货膨胀都传不到底层去,印钞票、花钞票都是能贷款的人消化了,GDP涨了,底下的物价却不动。人们根本不知道。”
我听得半懂不懂。老葛还是嬉笑的腔调,但我知道他只是不愿意让语气听起来太直白而故意如此。
“这话说着有点冷。”老葛自己也承认,“可是就是这么回事,我也不是住在这儿了就说话向着这儿。只是这么多年过来,人就木了,好多事没法改变,也只当那么回事了。”
趁着醉意,老葛和我聊了不少以前的事。聊小时候吃的东西,学校的打架。老葛最喜欢吃酸辣粉和臭豆腐,在第一北京这么久吃不到,心里常常想得痒痒。他还说起自己的父母,他们还在第三北京,老葛也不能总回去,每次回去都要打报告申请,实在不太方便。他说第三北京和第一北京之间是有官方通道的,有不少特殊的人也总是在其中往来。他希望我能帮忙带点东西回去,弥补一下他亏欠的心。
而我也给老葛讲了我孤独的少年时光,一个人游荡在垃圾场边缘的所有时光。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老葛说还要去看一下夜里会场的安置,就又带着我下楼。楼下还有未结束的舞会,三三两两男女正从舞厅中走出。老葛说企业家大半精力旺盛,经常跳舞到凌晨。散场的舞厅设施杂乱,像女人花了妆。我们看着小机器人在狼藉中收拾,笑称这是第一北京唯一真实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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