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东课楼经变》前,我经常想是不是永远无法在小说里读到当下。看完我才真的意识到,当作家成熟到有机会把年少时的所年所闻用少年人的口吻讲出来时,往往已不年少,那段时光自然也成了过去,也许2020年至今这段时光,只能在15年、20年后才能看到有人使着当下语言的文本,以少年侃的方式叙述出来。
没去了解《东课楼经变》里的南京确切是多少年的南京,从文本里,只能大致知道它肯定发生在五台山人防工程里的先锋书店出现之前,那起码也是2004年之前,而小说成书于2013年——长达十数年的回忆积攒下的那么多观察与感受,搅拌了所有细节后被打碎、熔炼进名为东课楼的实体与记忆中,成为了这篇小说。
它不是讲纯关于情绪和自我的探索的小说,它的主题很多重,有关于想象的地点与记忆的地点还有真实的地点于存在意义上的探讨,不同的地点交错发生不同的事件,这些事件经由主人公我之眼之想串在一起,在这之上,又有藏在文本角落的天才般的灵光一现的讨论,读着读着忽然跳出来,让人感到狂喜。而且,它肯定还包含其他我没看见的部分,像是光下的棱镜,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进去都有不一样的光彩。
这小说的时间几乎是静止的,没有时间流动,所以它不需要讲什么故事来吸引人。它单纯靠着语言,靠“我”的絮絮叨叨就能让人不住地读下去。所有年轻人天生就有的关于在荒野上活着的品质——敏锐、迷茫、沉湎想象、容易厌倦、欢快又不在乎,兑换到那个千禧年的南京一所中学里,就成了隐着身地漫游在各个角落、在想象和现实,在过去和现在甚至未来,始终探索着东课楼的“我”,那个“我”不在乎表现自我,在乎的是那个很永恒的主题:如何把所在刻进记忆里,永远锁住,这处所在是如此重要,关乎人存在的本质,但这所在又是如此脆弱,从地标上可以被摧毁,也可以被不同的记忆混淆。
这个所在就是东课楼,一个又老又大最后因洪水被拆掉的教学楼,一个彼时的少年少女们眼中的什么都有的迷宫、跟生活绑定在一起的部分、一切成长秘密的源头。
我说,哦哦我明白了。你不会用想象力。遂又问,你有没有画过东课楼……我沉思不语,任由摇头风扇的头摇过来,又摇过去,钟楼敲响晚七点的钟。在这一刻思绪并无闲置,它在运转,那里面,鲫鱼与野鱼两群分道扬镳,各奔左右后,统统顺着水游进下水道,从此生死未卜,这必定是唯一的逃逸之路了。
坦白来说,《东课楼经变》叙述不算简洁,至多有点儿精炼,也不是很包含感情,它是一种很酷很口语化的文本,因为酷,所以懒得多说,因为口语化,所以懒得打标点说谁谁也可以随便加入夸张的语气,少数拽文的地方更显得特别让人印象深刻。
它的叙述从不说背景,经常开头就是跳跃的想象就好像忽然想到了马上张嘴说。
“那黑色通道里,闪光红鱼逐渐增多,它们并未游走,只是原地绕圈。”这是一个小节的开头。我能原封不动记起来的开头,至于为什么记起来,是我当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是开头。
作者在叙述上非常有天赋,不是讲故事的,是当纯耍嘴皮子的,所有模糊于现实与想象的话都能在最后精准地绕回来,把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整个思索过程展现出来,就好像绑着线的白鼠循环反复奔走后勾勒的东课楼,无论绕了多少圈,最后线的两端总是我与我想说的。
读这样的语言本身就是一种享受,是一种严肃的雕琢的混合了灵感的表达。总是有太多人误以为把话讲清楚讲简洁就是够好的语言够好的写作了,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什么是灵感为什么有些语言就是好。这就是好。
最后,我一直以为费滢是台湾人,没想到是南京人,从她的这篇小说用的口语里,其实很清楚地感受到千禧年后的少年人的白话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在更老成的同辈人眼里,好的白话是混了武侠小说跟评书的,而也许在费滢所代表的另外些人那儿,好白话是很西式的混了方言的。这也超有意思,可惜我看到的样本太少了。
(PS:题图跟小说无关,是我随手找的一张喜欢的生存经营游戏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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