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月都在断断续续看《铁皮鼓》,小说很长,但行文和结构意外的美而精致,好得不像这个长度的小说——在此前,我看过的这个年代的大部分长篇小说都是靠着一股气势、一股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的叙述撑着的,《铁皮鼓》不是这样的,它不像是《孽子》一样全程真诚动人,或者像是《凯旋门》一样靠爱与背叛为主线。它的风格更加多变,不是那种怀着一种心思一气呵成的小说(指3-6个月写完),你能看到很多细心打磨、精心谋划的痕迹,它单个章节常常就能把一整个方向的东西完全讲完,到了下一章就又成了另外一个主题,但当章节联系在一起时,又显得条理分明,在倒叙的大结构下,严格地按照时间和事件——从1899年比绍一次对纵火犯的追捕开始,到水晶之夜、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各个战役在收音机里被播放的时间点、再到大战之后贴在街头新币制改革等一条条新政策,都在《铁皮鼓》被当成了节点——推进。
我想造成这一切的最根本原因,是因为《铁皮鼓》足够“长”。所以,整本小说(分成3个部分,大约50个章节)给我的感受是在变动的,我无力概括成简单几段话,只能按照章节来说说感想。
作为开篇的第一章,据母语是德语的大哥说文风“很清新”,我没什么感受,但叙述节奏简洁又紧凑,非常快速地交待了叙述者的位置,他被关在一家疗养院(这本身就让人怀疑叙述者的话是否真),以及他对生活的态度(英雄主义已死,没有任何追求),铁皮鼓被摆了出来,随着鼓声,发生50年前的远在比绍采石场附近的一个关于追捕、交配的故事被用极度天真的口吻被讲述出来,是相当不错的开头——整个小说在最初就营造了这样一重不确定、似真似假的氛围,像是乡野传说,又像是梦呓。
由此开场,一直到奥斯卡(叙述者本人)降生,乃至他以一副3岁小孩面孔来生活,直到被迫长大为止,我都陷在这一重氛围中:即其实奥斯卡在3岁侏儒时期所经历的一切,在30岁的奥斯卡回过头来的讲述下,都是被“重新解释”着的。我看到的3岁奥斯卡的想法,行为的动机,有多少是30岁的奥斯卡在如今的讲述中赋予的?这没有答案,但我一直忍不住在猜测,我想应该就是它能被这么多人分析的最根本的原因。
《铁皮鼓》表面上是个很好概括的小说:一个敏锐的孩子出生了,它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诞,于是选择以不长大来对抗荒诞,但实际上在整个第一部分的前十五个章节,荒诞的意味都不怎么浓,奥斯卡选择不长大的动机是暧昧不明的,就像他自己也不很清楚地明白一样。直到《课程表》这一章,才能让人依稀看到奥斯卡真正的内心感受:他的初衷简单又清晰,他希望能够保持孩子气,保持一种无道德感,当个聪明的人,可以不负责任,不要陷入世俗生活——如果说对抗荒诞的前提是要了解荒诞,那么奥斯卡连连荒诞本身都拒绝了解,他更想要的是“搞清楚为什么要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感觉真正“荒诞”的部分还是第一部分政治气息日益浓厚、战争随后发生时的非正常岁月,那个部分小说的叙述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黑色幽默的色彩。
《课程表》这章连同后面的《塔楼歌声》《橱窗》都是讲奥斯卡对世界的探索的,这种探索不乏丑恶的部分(有些人说到《铁皮鼓》第一反应是“恶心",多半就来自于这个部分),但也有很多非常具有童心和浪漫的桥段,我很喜欢玩具商商人向奥斯卡妈妈求爱那段,“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跪在我妈面前,而所有的玩具动物——狗熊、猴子、狗、眼睛会合上又张开的布娃娃、,救火车,、摇动木马以及全体守卫他店铺的木偶,仿佛正要随他一齐跪倒在地......他的两只手捏住了我妈的手,露出手背毛茸茸的浅棕色斑点,他在那儿哭泣。”非常美。
而在《有信有望有爱》这一第一部分的结尾章节中,这种美达到了高潮,前来杀死犹太人玩具商的居民无聊地用刀抛开布娃娃的胸膛,发现一无所有后露出失望的神情,连动奥斯卡妈妈的死,毁灭了奥斯卡对于生活最初的所有幻想。
除此之外,小说这几章还穿插着奇幻小说似的死亡船首像的故事,这段甚至有点像是寓言故事,而塔楼歌声那段,奥斯卡带着自信的叙述也非常好玩,“总而言之,他们没有找到奥斯卡,他们不是奥斯卡的对手”。
小说中几个主要角色是有隐喻的,比如奥斯卡的两个父亲,一个象征着波兰,一个象征着德国——这可能是那个年代小说的风格,我很讨厌这种明晃晃的写法,但《铁皮鼓》好在把这种比喻作为一种人物的宿命来描写,同时又给了足够的因果和细节描写,所以还能接受。
我很喜欢一个比喻:那些绅士的心砰然一跳,像是一柄折刀猛地合上。
在奥斯卡叙述到战争的残酷,以及为此感到的悲伤时,小说的叙述方式总是迅速地失去所有细节,非常意识流,这种逃避创伤的方式非常冯古内特——又或者创伤只能这么诉说。
其实整个第二部分,虽然横跨了战争,并且奥斯卡(叙述者)也或多或少被波及和卷入,但是3岁的奥斯卡所提供的,其实是没上战场的年轻人的视角——既是年轻人,又是去看待战争背后的平民的世俗生活。
在《邮局》以及之后十五章,《铁皮鼓》运用了大量跳跃的叙述,以此还原一个人真正的思想。比如我很喜欢的这一段:先叙述自己卧室门到心上人卧室门的距离,然后写“于是我的悲哀也有了它的行程”,于是这一章开始叙述他对想象的爱人的追逐。
某种意义上说,小说第三部分,对于战后的描述和奥斯卡在父亲都死后,突然“长大”之后的生活描述中,魔幻感(或者说开头说的那种传说感,似真似假)几乎消失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叙述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开头叙述者所处的时间段(直到结尾重合乃至超越)。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奥斯卡决定“长大”了。
其实奥斯卡的成人过程也非常有意思,少年的他屈服于魔力,成年后开始追逐各种欲望,寻找活着的意义、生活的责任——他黑色幽默般地对待艺术和知识——任由这些主宰自己,这也让第三部分从故事本身来说,看着有点无聊。
从这个时候起,小说的各个章节都采用了更加浪漫而富有诗意的写法,你可以看到一些实验性小说的痕迹——比如这一章《49年圣母》。总的来说,我觉得第三部分是《铁皮鼓》中比较差的部分,但这一章仍然是第三部分最好的一个章节,它描写了奥斯卡在战后和一个长腿女人(他称为“缪斯”)在各个艺术学院当模特的经历,人们把奥斯卡涂上各种颜色,和缪斯相互搭配,画下各种各样的奥斯卡,非常美,《铁皮鼓》中有好几个这样的章节单独拿出来也非常好看。
我觉得《铁皮鼓》的阅读体验有点儿像游戏《肯塔基零号线》,你每天看一章,一章一章看(一幕一幕玩)和一口气读完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它所含有的作者本身就是不同时期不同心境的创作思路和方式,以及超高的密度和精致描画都让人一口气读会失去很多细节,但反复重新看重新读就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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