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经如同世界脉搏般、震动着空气与灵魂的、由亿万蝗虫组成的嗡鸣圣歌,以及霍桑和他那些疯狂信徒的亵渎祷文,都消失了。并非逐渐平息,更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存在猛地掐断了声带。希望镇,或者说,希望镇的废墟,陷入了一种深沉的、粘稠的、几乎具有实质的死寂之中。
蝗群的离去同样诡异。它们没有像正常的蝗虫那样,在耗尽食物后成群结队地飞向远方。在仪式被干扰、那连接天地的骇人红光与阴影崩溃消散后的几个小时里,那些覆盖着大地、盘旋在空中的亿万黑色甲虫,开始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消散”。有些直接在半空中解体,化作细微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灰色尘埃,如同雪花般缓慢飘落;有些则僵硬地坠落在地,身体迅速干瘪、风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还有一些,特别是那些在仪式中心附近、身体已经开始发生异变的蝗虫和信徒,则直接融化成了冒着气泡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粘液,渗入被血与火污染的土地。
到了第二天黎明,当第一缕苍白无力的阳光刺破低垂的、仿佛也沾染了污秽的云层时,希望镇周围数十英里的土地上,几乎再也看不到一只活着的蝗虫。只剩下它们留下的、彻底的毁灭,以及那层厚厚的、如同死亡裹尸布般的灰色尘埃。
景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触目惊心。这不再仅仅是自然灾害的破坏,更像是某种恶毒意志的彻底清洗。土地被啃食得露出了贫瘠的底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上面挂着几缕被啃剩下的、如同破布条般的树皮。那些被改造过的、如同虫巢般的建筑,此刻大多已经坍塌,扭曲的木材和凝固的黑色树脂状物质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超现实的、充满病态美感的残骸图景。
镇中心那块举行仪式的巨石,已经冷却下来,但上面浸染的深红色血迹和黑色污渍,以及周围散落的、不完整的尸骨(大部分属于牲畜,但隐约也能看到一些人类的…),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疯狂。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死亡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彼界”的残留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幸存者们,如同惊恐的穴居动物,在日上三竿后才陆续从藏身的地窖、废墟或勉强还能遮风挡雨的角落里爬出来。他们人数不多,相比蝗灾前锐减了大半。他们个个面色灰败,眼神空洞,身上沾满了尘土和污垢。他们默默地走动着,翻找着任何可能剩下的东西,彼此之间很少交流,即使目光相遇,也只是飞快地移开,仿佛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同样的疯狂倒影。
失踪的人太多了。有些被蝗虫直接吞噬,有些在仪式的混乱中丧生,更多的,则是在那毁天灭地的精神冲击下彻底崩溃,游荡到了荒野深处,或者蜷缩在某个角落,变成了只会喃喃自语的行尸走肉。根据后来联邦政府的统计,这片区域因“1874年特大蝗灾及其引发的次生灾害和集体癔症”,最终导致超过两百人死亡或失踪,近千人流离失所——这个数字背后,掩盖了多少无法言说的恐怖,只有亲历者才知道。
伊森回到了他那座孤零零的小木屋。门敞开着,屋内一片狼藉,但奇迹般地,玛莎和汤姆还在。他们蜷缩在角落里,玛莎紧紧抱着儿子,两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无法聚焦的恐惧。他们显然也受到了那晚恐怖仪式和现实崩溃的波及,虽然身体无碍,但精神已经濒临破碎的边缘。汤姆不再说话,只是偶尔发出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的呜咽。玛莎则对伊森的归来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虚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伊森的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他活下来了,家人也活下来了,但他们失去的,或许比生命更重要。他默默地收拾着残局,加固门窗,寻找着任何可以蔽体取暖的东西。口袋里那块黑色的碎片,在仪式被打断后,似乎也失去了那种灼热和活跃,变回了最初的冰冷,如同死物。但他知道,那只是假象。他将碎片深深埋在了屋后一棵枯死的树下,仿佛埋葬了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他开始尝试着耕种那片被彻底毁灭的土地,尽管他知道这片土地可能早已被污染,但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那无边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他很少说话,只是在夜晚,会长时间地凝视着那片曾经被蝗虫符号占据、如今却显得异常空旷和冷漠的星空,眼神复杂难明。
艾比盖尔则选择了离开。当第一批迟来的联邦救援部队和物资抵达时——士兵们带着官方的命令和对“集体癔症”的预设判断,对眼前超自然的惨状和幸存者们的沉默保持着职业性的漠然——艾比盖尔登上了其中一辆向东驶去的、覆盖着帆布的军用马车。她看起来苍老了十岁,头发散乱,眼镜也裂了一道缝。她紧紧抱着那本几乎被写满的、浸染了污渍甚至点点血迹的笔记本,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包括伊森。对她而言,这片土地承载了太多无法用理性解释的恐怖,逃离是唯一的选择。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记忆,是无法逃离的。据说,多年以后,在东部某个城市的疗养院里,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女病人,终日坐在窗前,用铅笔在纸上反覆描绘着复杂的、如同昆虫翅膀纹理般的几何图案,嘴里偶尔会低语着关于“周期”、“星星”和“饥饿之神”的破碎语句。
布道者霍桑,则彻底消失了。有人说看到他在仪式被打断时被红光吞噬,有人说他变成了巨大的、长翅膀的怪物飞走了,还有人说在巨石下发现了一滩无法辨认的、散发着恶臭的粘液。无论真相如何,他和他那扭曲的信仰,都一同化为了这片土地上众多恐怖传说的一部分。
时间缓慢地流淌,如同覆盖在废墟上的尘埃。政府的救援和重建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官方报告将一切归咎于史无前例的干旱和蝗灾,以及由此引发的饥荒、疾病和可以理解的“边境居民集体歇斯底里”。那些关于蝗虫异变、食人仪式、地底巢穴的零星证词,被视为创伤后的幻觉而被忽略或压制。历史被小心翼翼地书写,真相被掩埋在沉默和遗忘之下。
新的拓荒者在家园被毁或对东部失望后,被廉价土地的承诺吸引而来。他们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房屋,耕种著似乎已恢复正常的土地。他们听说过关于“大蝗灾”的故事,但那只是遥远的、被时间和流言扭曲的传闻,如同所有边境传说一样,充满了夸张和迷信。
偶尔,会有农民在犁地时,翻出一些奇怪的、如同黑色玻璃或甲壳的碎片。偶尔,在某些特定的夜晚,当特定的星辰排列在天空时,住在靠近当年“希望镇”遗址附近的人,会听到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低沉嗡鸣。孩子们不敢靠近那片传说中举行过“魔鬼仪式”的巨石区域,因为那里的草总是长得稀疏而怪异,颜色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绿。
一个深秋的夜晚,距离那场浩劫已过去数年。伊森坐在他重建的小木屋门槛上,玛莎和汤姆已经睡下,他们的状况时好时坏,但终究是活了下来,尽管灵魂深处的创伤或许永远无法愈合。
伊森抬头望着冰冷而清澈的夜空。那些星星,在他眼中不再是宁静或浪漫的象征,而是冷漠的、注视着下方短暂闹剧的宇宙之眼。他想起了老约瑟夫关于周期和星辰的话语,想起了巢穴壁画上那些预示着回圈的图案。
他知道,那个古老的存在并未被消灭。它只是被打扰,被激怒,然后,在未能完成饕餮盛宴后,重新陷入了沉睡。像潮汐一样,像季节更替一样,它的苏醒和沉睡,本身就是宇宙运转法则的一部分,宏大、冰冷,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他们那晚的抵抗,或许只是在巨兽身上扎了一根微不足道的刺,短暂地改变了它的方向,却无法改变它的本质和它终将再次醒来的事实。
突然,一阵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从大地深处传来,透过门槛的木头,传递到他的身体。
一只孤零零的蝗虫,不知从何而来。它的体型比普通的蝗虫略大,身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彩虹般的金属光泽,在月光下闪烁不定,像极了当年巢穴核心那巨大晶体碎裂后可能产生的…微小碎片。
那只蝗虫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但就在伊森的注视下,它的一条后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械感,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随后,万籁俱寂。只剩下夜风吹过荒原的呜咽,以及那潜藏在寂静之下、等待着下一次星辰归位、下一次周期来临的、永恒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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