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蝗群过境已有十日。但“希望镇”并未迎来喘息之机。天空虽然恢复了大部分时间的、那令人绝望的湛蓝,但大地却像是被某种恶毒的力量彻底吸干了生命力。曾经的田野如今是光秃秃的硬土,被啃食过的树木伸展着枯白的枝桠,如同无数祈求或诅咒的手臂伸向天空。空气中持久地弥漫着尘土、腐烂的植物根茎以及一种若有似无的、令人不安的、蝗虫留下的异样腥臭。
蝗虫并未完全消失。虽然那遮天蔽日的黑潮已经东去,但仍有数不清的蝗虫残留下来,或者说,是“被”留了下来。它们三五成群,或零星散布,像是一支占领军的散兵游勇,不知疲倦地啃食着一切可以下咽的东西——剥落的树皮、干枯的草根、腐朽的木头,甚至彼此的尸体。它们的嗡鸣声,虽然不再震耳欲聋,却变成了一种无休无止的、低沉的背景噪音,如同耳鸣般钻入每个幸存者的脑海,日夜不休,无情地侵蚀着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
饥饿,如同预期般,迅速降临,并且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残酷。蝗灾前,镇民们就已因干旱而勒紧裤带;蝗灾后,仅存的少量储备在蝗虫的洗劫和最初几天的恐慌性消耗后,迅速见底。戴维斯杂货铺早已被搬空,只剩下空荡荡的货架和艾比盖尔徒劳整理的、记录着无法兑现的赊账的账簿。
“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杂货铺老板,胖胖的戴维斯先生,此刻瘦得两颊深陷,他对着又一个前来乞求食物的邻居,绝望地摊开双手,声音嘶哑,“蝗虫把我的仓库啃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争吵和猜忌成了日常。曾经和睦的邻里,如今为了半袋发霉的玉米粉、几块干硬的腌肉而恶言相向,甚至拳脚相加。孩子们的哭声从早到晚不断,那不是因为顽皮或委屈,而是最原始的、对食物的渴求。大人们的脸上,则写满了麻木、焦虑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凶狠。
艾比盖尔坐在她那间小小的教室里——现在已经成了临时的避难所和信息交流点。她面前摊开着一本笔记本,上面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观察到的情况,但内容却越来越令人不安。
“蝗虫残留数量远超预期。行为模式依旧怪异。观察到它们周期性地在特定地点聚集(通常是裸露的岩石或被啃食光滑的硬土地),尤其在黄昏时分,呈现出短暂的、类似同步脉动的集体行为。原因不明。”
“多名镇民报告持续性耳鸣,并声称在蝗虫嗡鸣中听到‘低语’或‘指令’。初步判断为长期噪音压力及营养不良导致的听觉过敏或幻听。但报告者描述的‘内容’有令人不安的一致性,多涉及‘吞噬’、‘等待’、‘敞开’等词语。”
“发现数处蝗虫异常聚集地残留奇异薄膜。银灰色,无粘性,触之易碎成极细粉末。已收集样本,成分未知,似乎非生物性…?”
她放下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的科学素养让她本能地抗拒那些超自然的解释,但眼前的事实却越来越难以用常理解释。蝗虫的行为、奇异的残留物、镇民们集体性的精神异常……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她看向窗外,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正在地上徒劳地挖掘着什么,眼神空洞。理性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
伊森的家同样笼罩在饥饿的阴影下。玛莎将仅存的一点面粉和着水,做成稀得几乎透明的糊糊,小心地喂给脸色蜡黄的汤姆。伊森坐在门槛上,望着被毁掉的田地,内心充满了苦涩和焦虑。他白天冒险去更远的地方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些可食用的植物根茎或侥幸逃过蝗灾的小动物,但收获寥寥。
口袋里那块黑色的碎片似乎变得更加温润了些,不再像最初那样冰冷刺骨。有时,当他凝视碎片上那些诡异的纹路时,会感觉到一种眩晕,仿佛那些线条在邀请他的意识沉入其中。他甚至有几次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也许,这碎片能告诉他一些什么?或者,它渴望着什么?他甩甩头,将这危险的想法压下去。
他想起了政府承诺的援助。蝗灾发生后第三天,就有快马从东部带来消息,说联邦政府已经拨款运送衣物和食物到西部边境。新闻一度让绝望的镇民们燃起一线希望。但十天过去了,除了更多的谣言——比如运输队在半途遭遇了另一波蝗群,或者补给被挪作他用——他们什么也没等到。那十五万美元的冬衣和两亿美元的食物援助(这个数字在口耳相传中变得越来越夸张),成了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反而加剧了人们的焦躁和被遗弃感。
“伊森,”玛莎轻轻叫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隔壁的汉森家…他们昨天晚上在争吵,为了最后一点土豆。今天早上,汉森太太就吊死在屋梁上了。”
伊森的心猛地一沉。绝望正在像瘟疫一样蔓延。他站起身,走到屋角,从一块松动的地板下,取出用布小心包裹着的一小袋干肉和几块饼干——这是他最后的储备,原本打算留到最危急的时刻。他看着妻子和儿子苍白的脸,又想起吊死的汉森太太,内心的挣扎如同两只野兽在撕咬。
与普遍的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布道者霍桑和他身边日益增多的追随者。蝗灾并未摧毁霍桑的信仰,反而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印证”了他的预言,并将其推向了更黑暗的深渊。
他不再在被蝗虫啃得破败不堪的临时教堂里布道,而是选择在镇子边缘一块被蝗虫啃食得异常光滑的巨大岩石上举行集会。他的声音依旧狂热,但内容已经彻底改变。他不再提上帝的惩罚与救赎,而是开始谈论“来自天空的饥饿之神”、“食地之主”、“必须以供奉平息其怒火”。
霍桑站在巨石顶端,瘦削的身影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他高举双臂,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你们以为这是结束吗?不!这只是开始!伟大的‘饕餮者’已经苏醒!祂的饥饿需要满足!我们的土地、我们的收成,甚至我们的恐惧,都是祂的食粮!”
下面聚集了二三十个镇民,大多是那些在饥饿和绝望中精神濒临崩溃的人。他们眼神空洞,表情狂热,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重复着霍桑的话语。
“我们必须献祭!”霍桑的声音变得尖利,“用我们仅有的,用我们最珍贵的,来换取祂的垂怜!或许,祂会留下一些…给祂忠实的仆人!”
一些信徒开始拿出自己仅存的、已经变质的食物,甚至是一些破损的工具、衣物碎片,堆放在岩石脚下,作为“祭品”。更令人不安的是,霍桑开始暗示需要更“鲜活”的供奉,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估量。
艾比盖尔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厌恶和恐惧。这已经不是宗教,而是赤裸裸的邪教崇拜,是绝望催生出的怪物。
傍晚,伊森再次找到了独自坐在小屋门口的老约瑟夫。老人看起来更加苍老了,但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一种沉重的决断。
“它们留下了卵。”老约瑟夫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就在那些…它们喜欢聚集的地方。泥土下面。等春天一到,或者…更早,如果‘上面的’或者‘下面的’需要的话。”
伊森的心一紧。 “卵?我们能做些什么?烧掉它们?”
老人缓缓摇头。 “太多了。而且…烧掉这些,还会有新的。问题不在卵,在于…唤醒它们的东西,召唤它们的东西。”他看向伊森的口袋,目光似乎能穿透布料,看到那块碎片。 “你身上的东西…是‘钥匙’的一部分,或者是‘信标’的碎片。它在呼唤,也在被呼唤。”
伊森拿出那块用布包裹的碎片。在夕阳的余晖下,碎片表面的纹路似乎真的在发光,一种微弱的、内在的暗红色光芒,并且他能感觉到一种轻微的震动,仿佛与远处残留蝗虫的嗡鸣产生了共鸣。
“是‘他们’留下的,或者…带来的。”老约瑟夫说,“很久以前…大地还年轻的时候。它会指引方向,去‘巢穴’,去‘心脏’。但那地方…去的人,很少能回来。就算回来了,也不再是原来的人了。”
就在这时,艾比盖尔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她的笔记本。 “伊森!约瑟夫!你们必须看看这个!”
她摊开笔记本,指着一页新画的素描。 “今天下午,我在镇子西边那片被啃光的林地里,发现了这个!”
图上画着一个奇怪的物体。那东西半埋在土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已经干瘪的虫蛹,表面覆盖着一层类似几丁质的、分节的甲壳,但甲壳的质感和颜色却如同那块黑色碎片一样,散发着非金属非岩石的诡异光泽。在虫蛹的破损处,能看到里面似乎是中空的,残留着一些粘稠的、散发着微光的非生物性液体。
“这绝不是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艾比盖尔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蝗虫……它们不只是在吃,它们似乎还在……建造?或者……孵化?”
伊森看着那幅素描,又看了看手中的碎片,再想到老约瑟夫关于“卵”和“巢穴”的话,以及霍桑那愈发疯狂的“献祭”言论。所有的线索和恐惧在此刻汇聚成一个无法再回避的结论。
他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在饥饿和疯狂中慢慢耗尽。无论那蝗灾背后隐藏着多么可怕的真相,他们必须去寻找源头。也许无法阻止,但至少要知道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约瑟夫,”伊森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你说的那个‘巢穴’,你知道在哪里吗?”
老约瑟夫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目光扫过伊森决绝的脸,又看了看艾比盖尔眼中闪烁的、混杂着恐惧与求知欲的光芒。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他说,“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有些东西,你们需要看到。”
饥饿仍在蔓延,疯狂仍在滋长,但一丝微弱的、探求真相的决心,如同寒夜里的星火,终于在绝望的灰烬中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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