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由成千上万只黑油油蝗虫组成的、纪律严明得令人胆寒的“先遣队”消失在夜色深处,留下的寂静比之前的喧嚣更加沉重,仿佛是巨大风暴来临前那短暂而压抑的喘息。伊森僵硬地坐在马背上,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攥紧了他的内脏。老约瑟夫的警告,艾比盖尔欲言又止的忧虑,霍桑布道者狂热的预言,以及他自己口袋里那块冰冷、诡异的碎片——所有线索在此刻汇聚成一个可怕的结论:这不是普通的蝗灾。
“玛莎…汤姆…”他嘶哑地低语,猛地惊醒过来。他必须回去!必须赶在……赶在更可怕的东西到来之前,回到他的家人身边!
他狠狠一踢马刺,“尘暴”吃痛地扬起前蹄,发出不安的长嘶,但求生的本能和主人的决绝让它立刻迈开四蹄,朝着来路狂奔而去。夜风在耳边呼啸,夹杂着那渐渐远去却又仿佛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嗡鸣余音。伊森伏低身子,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星光勉强照亮的模糊路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与此同时,在“希望镇”,多数居民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和挣扎,准备在闷热的夜晚中寻求一丝安宁。艾比盖尔刚刚吹熄杂货铺的油灯,锁好店门,正准备回到她那间位于二楼的小小居室。白天的燥热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依然沉闷。她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驱散那种莫名的烦躁感。霍桑布道者的狂言和老约瑟夫那些神神叨叨的印第安传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尽管理智告诉她那都是无稽之谈,但心头那丝隐隐的不安却如同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镇子西边传来了狗的狂吠声,异常凶猛,夹杂着一种恐惧的意味。接着,是牛羊不安的哞叫和咩叫,此起彼伏。然后,她听到了。
那种声音,起初很微弱,像是远处蜂群的嗡鸣,但迅速变得清晰、响亮,而且带着一种……质地。那不是轻盈的翅翅摩擦声,更像是无数细小的金属齿轮在高速转动、互相啮合、研磨时发出的声音,尖锐、密集,而且越来越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动,他们走出家门,聚集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西方天空。
最先变化的是地平线。原本映衬着星光的深蓝色天幕,仿佛被泼上了一桶浓墨,一片绝对的、毫无光泽的黑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向两侧蔓延开来。那不是乌云,云朵没有如此迅猛的速度,也没有如此……实质的压迫感。
接着,那声音达到了顶峰。不再是嗡鸣,而是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成千上万台纺纱机同时启动,又像是无数沙砾被倒入了巨大的金属滚筒,发出的噪音淹没了所有的呼喊、狗吠和牲畜的悲鸣。空气开始震动,地面也传来了微弱的颤抖。
“蝗虫!是蝗虫!”有人终于辨认出来,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但这呼喊立刻被淹没了。因为那片“黑暗”已经压到了镇子的上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蠕动的、由无数黑褐色个体组成的活体穹顶。阳光和星光被完全吞噬,白昼瞬间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蝗虫如同倾盆而下的黑色暴雨,密集地砸向地面、屋顶、树木,砸在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它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空气都变得粘稠,呼吸困难。
艾比盖尔惊恐地抬头,只看到一片由无数复眼和颤动的口器组成的、令人作呕的动态图案。一只蝗虫重重地撞在她的额头上,留下黏腻的触感和一股刺鼻的、类似金属锈蚀的气味。她尖叫着,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踉跄着退回杂货铺门口。
“主的愤怒!降临了!” 布道者霍桑的声音竟然穿透了部分噪音,他冲到镇子中央那块小小的空地上,张开双臂,仰望着那片由蝗虫组成的、活生生的黑暗天幕,脸上混合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狂喜,“看啊!罪人们!这就是亵渎神灵的代价!忏悔吧!在被吞噬前忏悔!”
老约瑟夫则站在他那低矮小屋的阴影里,脸色灰败,眼神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幕。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小撮干燥的、不知名的草药,点燃,任由那缕细细的、带着奇特香气的青烟缭绕在身前。
蝗虫的“暴雨”并未持续太久,它们似乎并非漫无目的地降落。那片遮蔽天空的“黑云”开始下降、盘旋,然后,如同得到无声的指令,它们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进食”。
希望镇周围那些本就稀疏、枯黄的田地,在几分钟内就被夷为平地。蝗虫覆盖了每一寸土地,贪婪地啃食着仅存的植被。它们的口器如同微型的钢锯,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蝗虫开始覆盖房屋的木质墙壁,啃食着上面的木头,留下光滑得如同打磨过的痕迹。一辆停在路边的农用马车,车辕和轮辐在蝗虫的覆盖下迅速变细、消失。有人晾晒在屋外的皮革和粗布衣物,转眼间就布满了孔洞,继而被蚕食殆尽。几只被吓傻的绵羊挤在栅栏角落,蝗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上它们的身体,开始啃食它们厚厚的羊毛,羊发出凄厉的惨叫。
艾比盖尔透过杂货铺的窗户,看到蝗虫甚至在啃食门框和窗沿。它们的行为完全超出了她对昆虫习性的认知。这不是饥饿,这是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吞噬。她看到一群蝗虫聚集在一块被丢弃的生锈铁犁上,似乎也在啃咬着,留下奇异的腐蚀斑点。
伊森策马狂奔,蝗群主力的前锋几乎与他擦肩而过。他能感觉到那股庞大的、活体气流带来的风压,能闻到那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那震耳欲聋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噪音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他的小木屋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屋顶、墙壁,甚至那根孤零零的烟囱,都覆盖着厚厚一层蠕动的黑色。他那几亩早已枯黄的玉米地,此刻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被啃食过的土地。
他跳下马,不顾一切地冲向木屋,蝗虫像冰雹一样砸在他的身上,有些甚至钻进他的衣领。他挥舞着手臂,试图打开那扇同样被蝗虫覆盖的木门。
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玛莎苍白着脸,紧紧抱着吓得浑身发抖的汤姆,站在门内。屋内也飞进了不少蝗虫,但相对外面要少得多。
伊森冲进屋内,用力关上门,用身体死死抵住。他能感觉到门外无数蝗虫撞击门板的力量,听到它们啃食木头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锁好窗户!”他对着妻子喊道,声音因为喘息而断断续续。
他靠在门上,环顾这个狭小的家。几只蝗虫在屋内盘旋飞舞,撞在墙壁和仅有的几件家具上。汤姆把脸埋在母亲怀里,不敢看。玛莎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但依然强作镇定,检查着唯一的那扇小窗户是否关严。
伊森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那里放着他白天找到的那块黑色碎片。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碎片表面的纹路似乎……在极其缓慢地、如同呼吸般起伏着。一股寒意再次袭来。
屋外,那毁天灭地的噪音仍在持续。它不仅冲击着耳膜,更像是在直接钻入人的大脑。伊森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似乎闪过了某些无法理解的、扭曲的几何图案,耳边除了蝗虫的噪音,似乎还混杂着一种更深层次的、来自地底或星空的、冰冷而恶毒的低语……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些幻象驱散。他看向窗外那片被蝗虫彻底占据的、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几个小时,那种毁灭性的噪音似乎稍微减弱了一些,天空的黑暗也似乎……流动了起来。蝗群的主力,如同涨潮后退去的潮水,开始缓慢地移动,朝着东方继续它们毁灭性的旅程。
当残余的光线艰难地穿透稀薄了一些的蝗虫云层,重新照亮“希望镇”时,展现在幸存者眼前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状。所有的绿色都消失了,田地变成了荒漠,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许多木质建筑的外层被啃食得斑驳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毁灭的气味和绝望的死寂。
艾比盖尔小心翼翼地打开杂货铺的门,看着眼前这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景象,她的理性、她的知识,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一只蝗虫落在她的脚边,挣扎着,似乎受了伤。她蹲下身,强忍着恶心,仔细观察。这只蝗虫比她记忆中的任何蝗虫都要大,复眼呈现出一种近乎金属的、毫无生气的黑色,而那对巨大的、锯齿状的口器上,似乎还残留着……木屑和……一丝暗红色的、疑似血迹的东西?
伊森也打开了自己小屋的门。他看着自己辛苦开垦的土地变成一片白地,看着远处“希望镇”的惨状,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蝗灾,他听说过,甚至经历过小规模的。但从未有过……如此彻底,如此……恶意的毁灭。
浩劫的第一波冲击结束了。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个开始。食物已经荡然无存,冬天即将来临,而那如同噩梦般的嗡鸣声,似乎永远地刻在了他们的脑海深处。更可怕的是,那种隐藏在蝗群背后的、非人的意志,那种来自未知深渊的冰冷注视感,才刚刚显露狰狞的一角。
饥饿的威胁迫在眉睫,而比饥饿更可怕的——疯狂的阴影,已经悄然降临在这片被黑色翅膀笼罩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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