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的夏天,热浪像一块沉重的、带着灰尘味的毛毯,死死地压在堪萨斯州西部的这片土地上。天空是一片刺眼的、褪了色的蓝,没有一丝云彩愿意飘过来,施舍哪怕一点点虚假的阴凉。太阳如同一个熔化的铜币,高悬在无垠的穹顶,将其残酷的光芒倾泻而下,炙烤着早已干裂、蜷曲如受伤手掌般的大地。
伊森·卡特挥动鹤嘴锄,每一次落下都像是与整个星球的顽固核心进行角力。汗水浸透了他那件褪色的蓝色工装衬衫,紧紧贴在结实但已显疲态的脊背上。他约莫三十七八岁,脸庞被风沙和烈日雕刻出深刻的线条,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记录着生活的艰辛和或许早已褪色的内战记忆。他的眼神,多半时候是低垂着,专注于脚下那片拒绝屈服的土地,但偶尔抬起望向地平线时,会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坚韧与茫然的复杂情绪。
锄头的尖端狠狠砸在硬化的泥土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声,仅仅溅起几小块尘土。这已经是他试图为他那几亩可怜的玉米地挖掘引水渠的第三天了,但进展微乎其微。去年的收成勉强够一家人糊口,而今年的干旱,比记忆中任何一年都要凶猛、都要持久。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枯草的气息,偶尔有热风刮过,也只是将这股绝望的味道吹得更远。
“该死的土…”伊森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沙哑,随即被风声吞没。他停下来,用粗糙的手背抹去额头的汗珠,感受着皮肤上火辣辣的刺痛。他挺直腰板,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尽是单调的、枯黄的草浪,一直延伸到模糊的地平线。他那座孤零零的小木屋,在远处看来就像个被遗忘的玩具,渺小而脆弱。妻子玛莎和年幼的儿子汤姆此刻应该躲在屋内,躲避这能将人烤干的日头。
他又一次抡起鹤嘴锄,用尽全身力气砸下。这一次,声音略有不同,不再是沉闷的撞击,而是带上了一丝清脆的金属摩擦声,或者说,是类似于敲击黑曜石的声音。
“嗯?”伊森皱起眉头,停下了动作。他蹲下身,小心地拨开被震松的泥块。泥土深处,埋着一样东西。它不是石头,也不是普通的铁器。那东西呈不规则的碎片状,边缘异常锋利,闪烁着一种奇特的、深邃的黑色光泽,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它入手冰凉,即使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也散发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与周遭的热浪形成诡异的对比。
伊森拿起那块碎片,仔细端详。它大约有半个手掌大小,表面异常光滑,却又布满了难以理解的、仿佛是自然形成又似乎蕴含着某种规律的细微纹路,这些纹路在阳光下似乎会轻微地流动、变幻。他试着用手指抠了一下,碎片坚硬无比,留下了一道白痕。他将碎片翻过来,背面更加粗糙,像是从某个更大的物体上断裂下来的一部分。这绝非地球上常见的任何矿石或金属。他感觉到一丝莫名的不安,仿佛握着的是某种禁忌之物。他将碎片小心地用一块布包好,塞进了裤兜,那股冰凉感隔着布料依然隐隐传来。
傍晚时分,伊森骑着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尘暴”,来到了十几英里外那个自称为“希望镇”的拓荒者聚居点。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一小撮散乱地矗立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两旁的木屋和帐篷。这里的气氛同样压抑,空气中除了尘土味,还混杂着牲畜的气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躁。镇中心的唯一一口井旁排着长队,人们脸上大多是麻木和愁苦。
伊森走向“戴维斯杂货铺”——镇上唯一能买到基本生活用品的地方。门口的风铃在热风中发出有气无力的叮当声。店铺内光线昏暗,空气闷热。柜台后,艾比盖尔·索恩正在核对着她那本厚厚的账簿。她大约二十八九岁,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净但略显陈旧的棉布长裙,浅棕色的头发整齐地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而理性。她是镇上少有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除了偶尔帮忙照看杂货铺,还兼任着孩子们的教师。
“下午好,伊森。”艾比盖尔抬起头,声音清晰柔和,带着一丝东部口音,“需要些什么?还是老样子,玉米粉和盐?”
“是的,艾比盖尔小姐。”伊森点点头,将一个布袋放在柜台上,“还有,有蜡烛吗?家里的快用完了。”
“蜡烛恐怕不多了,下一批补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艾比盖尔叹了口气,从货架上取下所剩无几的几根蜡烛,“最近天气太怪了,不是吗?连虫子都好像……”她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什么。
“虫子?”伊森追问,想起了白天田埂上看到的几只颜色诡异、飞行路径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般的蚱蜢。
“哦,没什么,”艾比盖尔摇摇头,似乎想将这个念头甩开,“大概是天太热,脑子不清醒了。前几天晚上,有人说在沼泽地方向看到了奇怪的绿光,但我猜那只是沼气自燃罢了。这种地方,总有些没根据的传言。”她推了推眼镜,语气 старалась (tried) 保持着科学的客观,但眼神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就在这时,杂货铺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影裹挟着一股狂热的气息闯了进来。是布道者霍桑。他五十多岁,身材瘦削得像一根枯枝,穿着一身浆得笔挺但沾满尘土的黑色牧师服,脸颊凹陷,唯独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罪孽!这都是罪孽的惩罚!”霍桑的声音嘶哑而亢奋,他挥舞着手臂,指着门外那片被太阳炙烤的大地,“你们的心背离了主!你们贪婪地开垦不属于你们的土地,惊扰了沉睡的法则!这干旱,就是主的怒火!是警告!”
店内的气氛顿时凝固了。几个正在选购商品的镇民不安地低下头。艾比盖尔皱起了眉头,显然对霍桑的言论感到不适。
“霍桑先生,”她冷静地说,“现在大家需要的是水和食物,而不是恐慌。”
“恐慌?不!这是警醒!”霍桑转向艾比盖尔,眼神锐利,“科学?理性?那些在主的伟力面前不值一提!我告诉你们,更大的惩罚还在后面!除非你们忏悔!彻底地忏悔!”他说完,又如同一阵风般冲了出去,留下满屋的尴尬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
伊森结完账,走出杂货铺。夕阳正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色,将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在杂货铺对面,一间低矮的、用泥砖和木头搭建的小屋门口,坐着一个老人。
那是老约瑟夫。没人确切知道他多大年纪,只知道他很老了,脸上的皱纹比龟裂的土地还要密集。他穿着混杂了旧军装和鞣制兽皮的衣服,花白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眼神浑浊却又偶尔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精光。他总是一个人,靠打猎和偶尔与印第安部落交易换取生活所需,镇上的人大多对他敬而远之,认为他古怪、孤僻,甚至有点“不干净”。
老约瑟夫看到伊森,浑浊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他很少主动与人交谈,但此刻,他那干瘪的嘴唇却微微开合,发出如同风吹过枯草般的声音:
伊森停下脚步,看向老人。 “一直都是这个味,约瑟夫,尘土味。”
老人缓缓摇头,目光投向远方血色的天空。 “不,是另一种味道……像……像很久以前……我爷爷跟我说过的故事……”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他们叫它……‘ K’chak’ S’ka’ ’…… ‘食地者’……从星星之间来,或者……从地底深处醒来……它们成群结队……吞噬一切……”
伊森皱起眉头。他听过一些关于老约瑟夫年轻时与印第安部落生活过的传闻。 “又是那些印第安人的迷信故事?”
老约瑟夫的眼神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伊森的质疑。 “迷信?哼……你们这些‘文明人’,用犁铧划破大地母亲的皮肤,以为她在赐予你们食物……却不知道,你们也可能……唤醒了别的东西……”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它们有周期……像潮汐……像冬夏……1819年红河谷那次……1855年他们又来了……一次比一次……多……”
伊森感到一阵寒意,并非来自口袋里那块冰冷的碎片,而是从心底升起。 “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约瑟夫不再看他,只是望着渐暗的天空,喃喃自语:“……嗡嗡声……很快……你们都会听到的……”
伊森带着满腹的疑虑和不安,骑马离开了希望镇。夜幕已经降临,稀疏的星辰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闪烁,但月亮却迟迟没有升起。周围的草原一片死寂,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声呜咽。
突然,马儿“尘暴”不安地嘶鸣了一声,停下了脚步,前蹄焦躁地刨着地。伊森警惕地勒住缰绳,竖起耳朵。
不是风声,不是幻觉。那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像是直接响在他的颅骨之内。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质感,完全不同于他听过的任何自然界的声响。
在地平线的尽头,贴着地面,一片暗影正在迅速扩大、涌来。那不是云,不是沙尘暴。那是……蝗虫。
但这些蝗虫与他白天看到的零星几只截然不同。它们的数量虽然远未达到“遮天蔽日”的程度,但也有成千上万只。更诡异的是它们的飞行方式——它们排列成极其规整的队列,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以惊人的速度贴地飞行,所过之处,连枯草都被齐刷刷地“剃”掉一层。它们的身体在星光下反射出暗淡的、油亮的黑色光泽,翅膀震动的嗡鸣声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音波。
这支“先遣队”径直从伊森身旁掠过,无视他和他的马,目标明确地朝着“希望镇”的方向冲去。它们飞得极低,伊森甚至能闻到一股奇特的、类似臭氧和腐烂金属混合的气味。
当这小股蝗群消失在夜色中后,那令人不安的嗡鸣声也随之远去,留下的是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
伊森僵在马背上,冷汗浸湿了后背。口袋里那块冰冷的碎片似乎也在此刻脉动了一下。他望着蝗群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身后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危机四伏的广袤原野。
风,确实变了味了。一场远超干旱的、更加黑暗、更加难以理解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而这片干涸的土地,连同生活在上面的人们,都将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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