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任英国外相格伦维尔爵爷举办的历史性舞会,是这一年最盛大的活动。虽然秋天的社交季节刚刚开始,但拥有名望地位的人物都悉数出席,他们快速赶到伦敦,以便到时候竭尽所能,力争成为舞会上的焦点。
东宫太子殿下也预定要来到这里,他应该很快就会离开歌剧直接过来。其实,在赶来迎客之前,格伦维尔爵爷自己也听完了《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前两幕。晚上十点钟——这么晚的时间,当年少有——外交部大厅里挤满了人,整个大厅都被充满异国情调的棕榈和鲜花装饰得漂漂亮亮。美妙的小步舞曲声,夹杂着众多华丽人儿的快活谈话声和开心的笑声,从一个单独为跳舞设置的房间里传了出来。
在宏伟正面台阶的尽头,有一个稍小的房间,主人站在那里迎接诸位客人。著名人士、诸位美女、来自欧洲各国的名人,都已经按照当时的铺张风俗,与主人优雅地行礼寒暄,然后欢声笑语地散去,走向后面的舞会场、接待室和打牌室。
萧布兰穿着一袭无可挑剔的黑衣,靠着离格伦维尔胳膊肘不远处的一张小桌,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大群华丽的人儿。见帕西爵士和布莱克尼夫人还没到场,每当有新客进来,他那锐利的黄眼睛就迅速地向门口闪动。
他略显孤立地站在那儿。当下,骇人的九月屠杀、恐怖政治、无政府状态等报道逐渐跨海而来。法国共和政府的使节在英国不可能大受欢迎。
在公职层面上,他受到了英国外交官同行的郑重接待,皮特先生和他握手,格伦维尔爵士不只一次招待过他。但伦敦社交界的私人小团体完全无视他;女士们公然不搭理他;没有担任官职的男士们都不愿和他握手。
然而,萧布兰并不是那种会介意社交应酬的人。在他看来,这对于从事外交工作的人来讲,根本不值一提。他盲目地热衷于革命问题、蔑视一切社会阶层不平等、对祖国怀有炽热的爱。正因为这三种感情,即使受到这雾霾深重、支持君主制且作风老派的英国的冷遇,他也毫不在乎。
但萧布兰心中尤其怀有一个目的,他坚信法国贵族是法国的死敌,甚至希望杀光他们。在这骇人的恐怖时代,他是率先喊出这句历史性的凶暴呐喊的人之一:“所有贵族只要长一个脑袋就好,这样断头台只需落一下斩刀就能把他们杀光!”
他是从这个观点看待所有顺利出逃的法国贵族的:这么多猎物,就眼睁睁地被从断头台上骗走了。无疑,这些保皇派逃亡者一旦顺利逃出国境,就会全力激发外国对法国的愤慨。有人在英国、比利时与荷兰接二连三地酝酿了无数阴谋,企图诱使某个强大势力出面干涉,把军队送进革命漩涡中的巴黎,释放路易国王,最终绞死那些嗜血的共和政治领袖。这种拼命的努力一直在持续。
正因为如此,对“红花侠”这个浪漫而神秘的人物,萧布兰当然恨得咬牙切齿。“红花侠”和他麾下的几个毛头小子,凭借着丰厚的财力、无限的英勇和周密的狡诈,成功地从法国解救出数百名贵族。那些在英国宫廷受到热情接待的法国流亡者,其中八九成人的性命,是由“红花侠”及其一党保全下来的。
萧布兰向在巴黎的同志们发誓,要找出这个多管闲事的英国人的真面目,把他诱到法国,然后.....萧布兰想象着:这个神秘人的头颅和其他人的头颅一样,轻易地滚落到断头台刀刃之下,便满意地深吁了一口气。
突然,华丽的台阶周围骚动起来,礼宾长的喊话声一从外面传来,室内的说话声就完全消失了。
“东宫太子殿下及其随员:帕西・布莱克尼爵士和布莱克尼夫人驾到。”
东宫殿下穿着厚厚地绣着一层金线的淡红色天鹅绒礼服,挽着玛格丽特・布莱克尼的胳膊走了进来。在他的左边,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穿着闪亮豪华的奶油色缎子衣服,这衣服是当下最时髦的法国年轻男装款式——“做作靓仔(法语:Les Incroyables)。他长着一头没撒发粉的金色秀发、脖子和手腕上都饰有极为昂贵的蕾丝、腋下夹着扁平的法式双角礼帽——“手臂帽” ( 法语:chapeau-bras)。
在按照惯例说过几句郑重的欢迎词后,格伦维尔亲王对东宫殿下说道:“殿下,让我来介绍一下法国政府全权大使萧布兰先生。”东宫殿下一进门,萧布兰就预料到这样的介绍,因此早就走上前去。萧布兰深鞠一躬。作为回礼,东宫殿下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先生(Monsieur),让我们忘掉派您来此的政府,只把您当成我们的客人——一位来自法国的私人绅士吧。在这层意义上,欢迎光临。”东宫殿下冷冷地说。
“殿下。”萧布兰答道,同时又鞠一躬。接着,他说了声“夫人”,在玛格丽特面前故作庄重地鞠躬。
“啊,萧布兰。”她以坦然自若的高兴态度向他伸出小手。“这位先生和我是老朋友了,殿下。”
“啊,是吗,那就更欢迎您了。”东宫殿下这回的口气就非常客气了。
“还有些人物,我一定要介绍给殿下认识。”格伦维尔爵爷插话道。
“就是最近刚从法国过来的那几位:巴斯利普地方的塔尼伯爵夫人和她的家人。”
格伦维尔爵爷为了寻找坐在房间最外端的伯爵夫人,把脸转向对面。
“哎呀呀。”殿下看到老夫人严肃古板的样子,就对玛格丽特低语道:“这人非常严守道德、清高自持,也极为忧郁,不是吗?”
“是啊,殿下。道德这东西,就像最贵重的香水,只有在被压扁时味道才最浓。”她微笑地回答道。
“唉!道德教条这东西,最不适合美丽的女士们了。”东宫殿下叹了口气。
“这位就是巴斯利普的塔尼伯爵夫人。”格伦维尔外相介绍了夫人。
“夫人,我深感荣幸。如您所知,父王一贯乐于迎接被法国赶出国土的贵国诸公。”
“殿下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伯爵夫人以与身份相应的威严回答道,然后她指着羞涩地站在旁边的姑娘说:“这是我的女儿苏珊娜,殿下。”
“啊!太美了!太美了!那么,伯爵夫人,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布莱克尼夫人,我们人人都希望与她交往。我想您二位会有很多话要讲。如果某人是布莱克尼夫人的同胞,他会更受我们欢迎。夫人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夫人的敌人就是英国的敌人。”
听到这位高贵朋友的亲切话语,玛格丽特的蓝眼睛快乐地闪烁着。不久前,曾经那样肆意侮辱过她的塔尼伯爵夫人,如今正在这儿接受社会教育。看到这一切,玛格丽特不禁感到痛快。但是,伯爵夫人对王室怀有近乎信仰的尊敬,对在高贵人士面前应有的礼仪如数家珍,她在玛格丽特面前行礼如仪,丝毫未见为难之色。
“伯爵夫人,太子殿下一贯这么亲切。”玛格丽特说道,这时,她的蓝眼睛里浮现出既满是谦卑又异常调皮的神色。“不过,我想在这儿可不需要殿下的关照。上次见到您的时候,您对我的温柔对待,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我们这些可怜的流亡者,必将以满足东宫殿下的期待,来向英国表示感谢吧。”伯爵夫人冷冷地回答。
“子爵,很高兴认识你。令尊在担任驻英国大使的时候,我们就很熟啊。”
“啊,殿下,那时我还是小孩儿呢,这次有幸见到您,多亏了我们的保护者‘红花侠’。"
"嘘!”东宫殿下指着萧布兰认真而迅速地说。在这小小的对话中,一直注视着玛格丽特和伯爵夫人的萧布兰,唇边浮现出有趣而嘲讽的微笑。
“不,殿下。”萧布兰说道,其口气好像是在直接应对东宫殿下的挑战。“请不要禁止这位先生表达感激之情。那朵有趣的红花,不论对我,还是对整个法国,都是如雷贯耳呢。”
“那么,对我们的民族大英雄,大概您应该比我们还了解得更详细吧。不,没准儿您也知道他是谁呢。你看啊。”他一边看向在房间各处扎堆的人们,一边说道:“女士们都把注意力放在你会说什么上了,一个个紧盯着您的嘴角。如果您能满足她们的好奇心,我想您很快就会成为备受女士追捧的大红人。”
“啊,殿下。法国那边都说,如果您真打算揭开关于那朵神秘的路边小花的真相,您一定能做到。”萧布兰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而敏锐地瞥了一眼玛格丽特。但她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坦荡无畏地与他对视。
“岂敢岂敢。”东宫殿下说:“我无可奉告。此外‘红花侠士团’的成员还严守机密,声称要独占他们的首领。所以他的美丽崇拜者们只能满足于崇拜一个影子。在英国就是这样,先生。“他以惊人的魅力和威严继续说道:“只要说起‘红花侠’,所有女士的美丽脸颊就会瞬间泛起红晕。除了他的忠实部下,此人究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还是丑陋,我们丝毫不知。但,我只知道他是世上最勇敢的绅士。所以,先生,一想到他是英国人,我们就多少有些为之自豪了。”
“萧布兰先生。”玛格丽特挑衅似的看着这个法国人那张活像狮身人面像的冷静面孔,补充道:“殿下,您还得说一句。我们女士们把他当作古代英雄来看待。我们崇拜他,佩戴他的徽章。当他陷入险境时,我们战战兢兢。在他胜利的日子,我们和他一起欢呼雀跃。”
萧布兰只是静静地向东宫殿下和玛格丽特低头行礼,他感到两个人的话语里分别包含着鄙夷和挑衅。他看不起那个贪图享乐、闲散懒惰的东宫殿下。至于那个在金发上戴着一朵由红宝石和钻石组成的小红花的美丽女人——已经落在自己的股掌之上了。他只要默默等待事态发展就行了。
一阵长长的、欢快的憨笑传来,打破了场上大家突然陷入的沉默。
“在太太们崇拜那可恶影子的时候,咱们这些可怜的丈夫呀,必须满腔羡慕地站在一边才行......"用懒洋洋的做作语气说出这话的人,正是衣着华丽的帕西爵士。
人们哄堂大笑。东宫殿下笑得比谁都大声,尴尬冷场的气氛得到了缓解。下一瞬间,人们又开心地大说大笑着,各自向隔壁房间散去了。
玛格丽特内心痛苦极了。那天晚上,虽然她谈笑风生,受到的推崇、簇拥、追捧多过任何一位女士。她的心情却活像临刑前一天的死囚。
玛格丽特的全部神经紧张得令人心痛,但在从歌剧到舞会这段与丈夫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她的紧张程度增加了一百倍。突然照射进来的一缕希望之光——这个善良而迟钝的人也许可以成为难得的朋友和商量事情的对象——在和他相处之后,和想起来时一样,很快就消失了。就像对待动物或忠心的仆人一样,一种没有恶意的轻蔑,驱使她把脸从他那边转过去。当她面临这场令人心碎的危机时,他才应该是她的精神支出。此时,她还夹在对身在远方、性命危在旦夕的兄长的爱和萧布兰以兄长生命安全要挟她去做的可怕工作之间,烦恼不已。这时,他才是那个应该成为她冷静商量对象的人。
现在,她的精神支柱和商量对象,被一群头脑空空、毫无能力的年轻浮浪子团团围住。他们兴高采烈地重复着帕西刚才所说的那首愚蠢的打油诗。她到处都能碰到这首怪异的无聊歪诗。除此之外,人们似乎没有其他话题可聊。连王太子也笑着问她:您不觉得,您家丈夫发表的诗很不错吗?
“啊,在我系领带的时候,这诗句就突然冒出来了。”帕西爵士对一众崇拜者说道。
去这边!去那边! 我们到处把人找!来到此地的法国人到处找。上了天空?落入地府?统统不知道!“红花侠”无影无踪真难搞!
(译者注:百年前林纾、魏易译文:左边寻、右边寻,法人无地无不寻。天何路?地何路?该死红繁蕗!)
帕西爵士的歪诗在热闹的客厅里传开了。东宫殿下对此深深着迷,他断言,如果没有布莱克尼,这个世界就像荒芜的沙漠,然后拉起他的手臂,把他带进打牌室,开始一场漫长的赌博。
在大多数社交集会上,帕西爵士最感兴趣的地方就是牌桌。他总是任由自家妻子尽情地调情、跳舞、自娱和无聊。今天晚上,他诵读完那首歪诗,然后就把玛格丽特交给各种年龄的崇拜者,转身离去。这些崇拜者竭力使她忘记:在这宽敞客厅的一角,坐着个身材瘦高的傻男人——他以为欧洲第一才女会老实地被英国单调的婚姻生活束缚住,因而满心欢喜。
时刻紧绷的神经、兴奋和焦躁,让美貌的玛格丽特 · 布莱克尼更显美丽。在由不同年龄、不同国籍的男士组成的混成部队陪同下,无论走到哪儿,她都是人们的赞美对象。
她不想再沉思苦想了。她年轻时那种略显波西米亚式的生活,使她多少有点宿命论者倾向。她认为:只能顺其自然,至于事情的发展,自己也无能为力。她很清楚:不能期待萧布兰对自己有丝毫怜悯。他为阿尔芒的首级标上了赔偿金的价码,至于付不付钱,任由她自己选择。
夜深后,她见到了安德鲁 · 弗克斯爵士和安东尼· 杜哈斯特爵爷,他们好像刚到。安德鲁爵士立即向可爱的苏珊娜·德·塔尼走去。不久,她看见这对年轻男女在隔断窗的深深夹缝里勉强地私下谈起话来。他俩看起来都很兴奋。
两个小伙子看上去都有些憔悴和忧心忡忡,但除此之外,他们衣着得体,举止优雅,丝毫没有让人感到他们和首领周围弥漫着可怕的灾难气息。
玛格丽特从苏珊娜口中得知,“红花侠”一干人并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目的。苏珊娜和她母亲都公然表示:他们已经承诺在两三天内把塔尼伯爵救出法国。玛格丽特望着这些聚集在光彩夺目、花天锦地的舞厅里的华丽的社交界人士,模模糊糊地开始怀疑:在周遭这些俗不可耐的人当中,究竟谁才是那个操弄着大胆的计谋、把贵重的生命握在手中的‘红花侠“。
她满心好奇,一心想知道他是谁。虽然她已经听说他好几个月了,而且像社交界的其他人一样,在不知道姓名的前提下接受了他,但如今她渴望知道他的身份。这并不是出于与他人的关系,也与阿尔芒无关,更不用说萧布兰了。这只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一贯对他的智勇双全献上的热烈崇拜。
当然,他肯定在舞厅的某个地方,安德鲁 · 弗克斯爵士和安东尼· 杜哈斯特爵爷都在这儿,显然他们打算与首领见面,并从他那里听取新的对策。
玛格丽特环顾每个客人,他们来自不同民族:有富于贵族矜持的诺曼人、也有体格健壮、一头金发的撒克逊人、还有温雅谐趣的凯尔特人。她暗自思忖,在这些人中,究竟是谁,以其力量、精力与狡黠,让数位出身高贵的英国绅士——据传连东宫殿下亦在其列——对他俯首帖耳,由他任意差遣?
安德鲁 · 弗克斯爵士是‘红花侠’吗?肯定不是。他那双温柔的蓝眼睛紧紧地追随着苏珊娜的背影。那可怜的姑娘,被严厉的母亲带走了,真令他难以想象。玛格丽特从这边注视着他,直到苏珊娜温柔娇小的身影被人流吞没,他才把目光从那边移开,叹了口气,漫无目的地孤身站着。
她看到:过了一会儿,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处门口,那门口通向一个小小的女士房间。他停下来,靠在门口,依然不安地张望四周。
就在那一刻,玛格丽特巧妙地摆脱了自己好管闲事的男伴,绕过一群衣香鬓影的人儿,走近安德鲁爵士靠着的门口。为什么想走到他身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主宰大多数人命运的万能宿命迫使她这么做的。
突然,她停了下来。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她睁得大大的、兴奋的眼睛朝门口闪了一下光,接着又同样迅速地恢复原状。安德鲁 · 弗克斯爵士依旧呆呆地靠在门口。但玛格丽特已经看到:黑斯廷斯爵爷——一位年轻的花花公子、他丈夫的朋友、同时也是王太子殿下的伙伴——在快步与安德鲁擦身而过时,突然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手里。
要是这个过程再长上片刻的话......噢!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转瞬即逝。玛格丽特停顿了一下,下一刻,她又以惊人的淡定态度继续前进,开始横穿房间。但这次她加快了脚步,向刚才安德鲁爵士消失的门口走去。
迄今为止的一切,从玛格丽特发现安德鲁倚在门口到她跟着安德鲁走到对面的小房间,合起来不到一分钟。在给人一击的时候,命运总是运行得很快。
现在,布莱克尼夫人突然消失了。这里只有玛格丽特 · 圣茹斯特。在哥哥阿尔芒一路呵护下,玛格丽特 · 圣茹斯特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她忘掉了一切无关事项:地位、威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热情;只记得两件事情:一件事是阿尔芒的生命危在旦夕;另一件事是:在离她二十英尺、空无一人的小屋里的安德鲁 · 弗克斯爵士,他手里握着的东西,可能就是能救她哥哥一命的护身符。
从黑斯廷斯爵爷把什么神秘的东西塞进安德鲁爵士手里,到这次她来到那个偏远的小房间,前后不过三十秒左右。安德鲁爵士背对着她,站在一张放着大银烛台的桌子旁。他把纸条拿在手里,正在读着。
柔软顺滑的衣裳无声地擦过沉甸甸的地毯。在达到目的之前,玛格丽特连口气也不喘一下,悄然靠近他的背后。就在这一刹那,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她呻吟着,把手遮在额头上,喃喃道:
“这房间可太热了……我受不了……我不舒服……啊……”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安德鲁爵士立刻回过神来,把读着的纸条揉得皱巴巴的,总算来得及扶住她。
“您不舒服吗?布莱克尼夫人?”他非常担心地问道“我现在......”
“不,没什么——”她急忙打断:“快把椅子......”
她倒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啊,我的眩晕终于消失了。不用管我......安德鲁爵士,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她用微弱的声音低语道。
在这种情况下——心理学家也断言过——我们体内有一种与五官完全无关的感觉在起作用。它既不是视觉,也不是听觉和触觉,而是这三者的总和。玛格丽特正闭着双眼坐着,安德鲁爵士就坐在她身后。她右手边有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个能插五支蜡烛的大型烛台。在她的心灵视野里,只映出了阿尔芒的面孔。生命危在旦夕的阿尔芒、沸腾的巴黎人群、打着法国人民的旗号要求处死阿尔芒的检察官弗基耶·坦比尔、公众安全委员会审判室那裸露的墙壁、那等待着下一个猎物阿尔芒的血迹斑斑的断头台利刃。她觉得:从隐约描绘出这些东西的背景处,阿尔芒似乎一直在盯着她。
有那么片刻,小房间里一片寂静。加沃特舞曲的甜美旋律、豪华的衣服的摩擦声、众多欢乐人儿的谈笑声。从对面明亮的舞厅里传来,为在这里上演的戏剧带来了奇特而可怕的伴奏。
安德鲁爵士仍然一言不发,这时,在玛格丽特身上,那种特别的感觉发挥了作用。由于闭着眼睛,她看不见任何景物。由于舞厅传来的喧闹声会吞没那张重要纸条发出的微弱声音,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尽管如此,她还是察觉到,安德鲁爵士正把纸条放在一根蜡烛上,其感觉之精准,宛如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在纸条烧着的瞬间,她睁开眼睛,举起双手,用两根纤指从小伙手中夺走了起火的纸条,然后把火吹灭,若无其事地把纸条贴在鼻子上。
“您想得真周到,安德鲁爵士。”她愉快地说:“一定是您奶奶教给您的吧?告诉您纸张燃烧的味道是治疗眩晕的灵丹妙药。”
她用戴满宝石的手指紧握住那张纸条,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或许正是这张护身符,才能救下哥哥阿尔芒,使其免遭一死。安德鲁爵士死死地盯着她,一时还没意识到事态的发展。由于太过惊讶,他甚至无法把握如下事实:她美丽的小手握着的那张纸条,将决定他的盟友的生死。
“您为什么那么盯着我呢?”她调皮地说道:“说真的,我觉得舒服多了。您的治疗效果很不错。这个房间非常凉爽舒适。”她依然镇定自若地继续说道:“再说了,从舞厅里传来的加沃特舞曲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迷人,很是令人心旷神怡呢,难道不是吗?”
她以漫不经心的姿态爽朗地说着话,而安德鲁爵士却烦闷得心乱如麻,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从这位美丽女子手中把纸条夺回来。突然,一种模糊而不安定的心思袭上他的心头。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国籍。更糟糕的是,他想起了关于圣西尔侯爵的那个可怕故事。虽然在英国,因为帕西爵士的存在,也因为她的为人处世,几乎没人相信此事。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已经被他想起来了。
“哎呀,你还在做梦,还在发呆呢?”她欢快地笑着说道。“您真不礼貌,安德鲁爵士。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您刚才看到我的时候,不是高兴,而是吓了一跳吧?您烧这张纸条,既不是因为担心我的健康,也不是您奶奶教给您的偏方.....您肯定是想烧掉心中女神送来的悲哀的绝交信,对吧。现在,请您坦白交代。”她开玩笑般地挥动着那张纸条:“这是她最后的道别吗?还是她新近的请求,要你与她接吻并和好?”
“不管怎样,布莱克尼夫人。这纸条确实是我的东西,所以......”安德鲁爵士总算清醒过来了。
而且,小伙子还来不及考虑自己的行为算不算对女性失礼,就用力抓住了纸条。但玛格丽特的思考速度比他更快。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她的动作比平时更为敏捷准确。又高又壮的她快步向后一退,撞到了一张重心偏高的谢拉顿式小桌,小桌和桌上的大烛台一起哗啦啦地倒了下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烛台倒下的时候,一两支蜡烛熄灭了。其他蜡烛只是在昂贵的地毯上洒上一点油罢了。一根蜡烛点燃了纸灯罩。安德鲁爵士迅速而巧妙地弄熄了火焰,把烛台放回桌子上,为此花了两三秒钟。趁这段时间,玛格丽特瞄了眼纸条,看懂了上面的内容——纸条上写了几个字,用的是和刚才那张纸条一样的凌乱字体;还附有同一个图案:用红墨水绘制的菱形花朵。
当安德鲁爵士再次把目光投向她的时候,他从她脸上只能看到对这件意外的惊讶和庆幸无事发生的欣慰。而那张微小而重要的纸条似乎滑落下来,飘落在地板上。小伙子急切地把它捡起来,紧紧地握住它。这时,他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太过分了,安德鲁爵士。”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这边让多愁善感的公爵夫人为你心碎,那边又占据了我亲爱的苏珊娜的芳心,可真是厉害啊。也罢也罢。爱神丘比特肯定站在您这边,因此,趁我的拙眼还没看到内容,即使让整个外交部大楼付之一炬,他老人家也要让那封情书从我的手上掉下来。如此说来,要是再过会儿,我就能知道某位不守礼法的公爵夫人的秘密了。”
“不好意思,布莱克尼夫人。”安德鲁爵士说道,这时他已经恢复过来,变得和她一样冷静了。“我想继续从事被您打扰的有趣工作,请问可以吗?”
“来来来,请随意吧!安德鲁爵士。为什么我要再次阻挠爱神呢?老天爷没准儿会惩罚我的妄自尊大呢。好吧,请您把您的爱情信物烧光吧。”
在她说完话之前,安德鲁爵士已经把纸条拧好,拧成活像引火木条的细长形状,插进燃烧着的蜡烛的火苗。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到了烧毁纸条上,没能注意到对方脸上露出了奇怪的微笑。如果他发现了,他脸上的宽慰表情一定会消失。他亲眼看着这封能左右命运的信在火焰中缩成一团。最后,他见最后一块碎片也烧落到了地板上,便用鞋跟踩了踩灰烬。
“那么,安德鲁爵士。”玛格丽特 · 布莱克尼说道,带着她特有的可爱淡然神态,还有那最是迷人的微笑。“您愿意请我跳一支小步舞,让您那美丽的恋人吃点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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