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及头图来源:Wild Cat by Maria Prymachenko | Black Cat by Theofir Steinle
故事原创,情节虚构。本篇是独立短篇故事,但可结合本人过往文章《神圣的小暑》《人水和谐》《古老历史》一同阅读。
白色的高铁列车跑在黑色的轨道上,从大都市的建筑群里出发,穿过阴郁的丘陵和青翠的山林,跨过明丽的水草湖泊,驶向一望无际的夏日原野。车窗外风光怡人,只是女孩正在安静看书,不及抬头观赏。
女孩看着那厚重书本上的泛黄页面,右手食指轻轻摸着自己太阳穴;她额头左侧隐约的青色血脉正在加速流动,以辅助自己思维快速形成各种抽象景观。她刚好看到书中那段,关于旧世界两端的游牧民族把亚欧草原当成“黄绿之海”、于其上策马“航行”的精彩史话,人坐在热闹的车厢,全神贯注。
此时,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斯文男生带着满面书卷气,轻而易举坐到女孩对面,接着,很从容找话搭讪:
“斯宾格勒,还有汤因比的著作。嗯,很少见有人会在旅行过程中读这种书。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读读麦克尼尔的作品?”
男孩拿着两杯拿铁坐回女孩身边。女孩合上书本,接过暖手的厚纸杯,趁着抬起头的空当友善地冲眼前的陌生人微笑,然后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景色,继续保持沉默。
“对,是的。文化形态学派是吧,挺妙的。”男生自讨没趣,他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我叫许墨如,二位贵姓?”
男生把自己的脖颈舒服地卡在车座椅的小枕头上,打了个呵欠,用不顾对方是否介意的招牌式的懒洋洋语气回应道:“免贵,姓徐。她姓诸葛,人比较高冷,可能不怎么爱搭理陌生人。”
望着男生那自我讨好式的自信微笑,徐文则心中重复了一遍:自己就是不喜欢这种充满青春气息的环境——即便他们都在快活地交换着特别精美的各地的邮票。大抵自己已不再少年,所以把务实和浪漫分开看了,心想,任谁都很清楚,这些人正在物色看上眼的异性,或者干脆就是同性。当然,这并不是此时自己最厌烦的一点,而是,那莫名其妙塞满了整个车厢的猫:
狸猫,橘猫,黑猫,白猫,三花,玳瑁,长毛还有各大品种猫,它们平日里都扯着求偶的嗓子喵喵叫不停。但现在于同一个密闭空间里,猫们都在警惕地,处在应激边缘,发出咕咕咕声地,相互警告对方别碰自己!
徐文则不停地揉着红了起来的鼻子,他匪夷所思地看着不远处一只自带眼影的阿比西尼亚猫,后者正瞪着比黑狸花猫还要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自己。彼时文则不懂猫的各种名号,心中暗怪“为什么那个和晴芳反着长的娇媚玩意儿,怎么那么埃及”!
因害怕别人误会自己有需要吸溜吸溜个不停的羞耻的鼻炎,徐文则举起手四处嗅嗅,却找不到手中和身体上的任何一根猫毛。他倒是看到身旁的晴芳那如瀑的黑色长发上沾了许多黄白色的猫毛。对方是满不在乎的,正拿着纸和笔,努力记下某位大历史学家自创的英文词汇。
看着晴芳草稿纸上精美的手绘建筑图形,徐文则回想起他们此行的序幕。南亚之旅结束后,他和晴芳在家乡休息了半个月左右。那段时间,晴芳着了魔地收集着世界各地参天大树的图像。他时常出入诸葛家的庭园里,看着那些由那位大小姐随手收留的野猫,白天里在草坪里打架,夜晚在树丛中“起群”。
打那时起,似乎他们的探索行为就受到了冥冥中猫之神的指引。听说北方的猫之乡有一棵高达九十米的古树,那可不得了,晴芳想去看看。只是,那地方可是叫猫之乡,那么,准备开始的三年一度的火烧节,就适时地吸引来全国各地的有猫且爱猫人士了。
许墨如也抱着一只属于自己的黑猫,后者几乎与他整洁的衬衫融为一体,只露出两个如瑕疵黄玉之眼眸。他的目的地也是盛名的猫之乡,不过和其他同龄人不同的是,他也知道那棵参天古树的存在。
“也许是真的,那北方曾经的平原是郁郁葱葱一片。如果真有天神,它们低头仅见暗绿苍莽……”
徐文则知道许墨如触发关键词了,他不动声色地品尝着奶香浓厚的咖啡,假装不经意瞥了晴芳一眼;后者果然转过脸来,饶有兴趣地接过话轮: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还是必须得靠近西北或秦岭才有这种传说中的景观?”徐文则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嘴。
“那得看你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还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喽,嗯哼?”许墨如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浪漫主义者都喜欢在亮出自己傲人的头衔后,补充一个荒诞故事的。”
“我会讲。而且这个幻想故事,和所谓的虚构的森林还有一点关系。”
看到晴芳似乎也很有兴趣地侧耳倾听,文则暗忖自己仿佛中了某种猜谜陷阱,撇了撇嘴,看着手表,带着轻松语气:“好吧,毕竟现在离火车到终点站还有一段时间,那我就掏出自己的存货,给二位的好奇虫子解解馋吧。”
在这种安静者有憩息角落、活泼者能结伴歌唱的列车旅行中,徐文则为晴芳和旁边的陌生人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波诡云谲的探险故事。他声明原创,命名为《神的五花肉》:
一开始,故事是从一支探险队进入一片地图中未注明的森林、进行地理调查的行为展开的。在森林中央,有处升起炊烟的林地山区,那是帝国下一步想要征服的地标。经过半个月的艰苦行进,探险队抵达目的地,在那里发现一个神秘的部落。
部落民正在进行某种祭祀活动,他们把长相怪异的牺牲放在深蓝色的石台上,然后在一旁跳起似羊似牛的古怪舞蹈。祭坛边缘是悬崖,背景是远方的天,环境是素净的亮蓝绿白色调。那带着腥臭的浓烟冲天,持续了好些日子。
期间,一些带有特权的部落民品尝到了探险队带来的工业罐头,并对里边的食物赞不绝口,视若神赐。他们认为,那爽口的加糖水果令人精神焕发,而肥腻流油的五花肉的口感与味道更是吃一口便永生难忘。
于是,到了最后一日,他们完成了祭祀,并让探险队见证了唤神仪式。在山巅,天色转而昏黄,一块巨型的五花肉从天而降,它有着世间所有食肉者想象中的理想形状,其微微烧焦的边缘甚至闪闪发光。随后,五花肉滴下许多滚烫的热油,把山区的部落民连同探险队成员尽数烫死融化。
“嗯……这是为什么呢?”晴芳认真地听完了故事,用手撑着自己柔软的脸颊,表示自己不是很理解徐文则想要表达的内容,“这个荒诞的故事是对现实世界人们急功近利的探索之讽刺吗?”
“也许是我之前对这个故事的定位有问题,你可以将其理解为,这只是一个用于表现奇幻景观、而不是突出道德垂训的故事。”
“但故事总需要给读者透露出一点点的——嗯,底层逻辑,是吧?”许墨如追问。
“或许你们可以这么理解吧:假设,我把虚构的故事分为三种类型,分别是具有成体系逻辑的、利用某种介质推动剧情发生以便将其合理化的以及纯粹的毫无来由的内容,那么,这个故事可以属于第三者,懂了吗?”徐文则解释。
“若是如此,倒也合情合理。”诸葛晴芳沉思了一会,说出自己的理解,“这三种类型就好比一般的科幻故事、魔法故事和广义上的夹杂神鬼传说的奇幻故事。恰恰最后一种就要追求那诡异惊悚的氛围营造技巧的,对吗?”
徐文则点头:“是的。小诸葛,如果你非要寻找一个合理解释的话,那么我可以为故事补充一些后续的人为强加其上的设定:其实,故事里人类世界的唤神仪式并不只有社会功能,它的的确确可以发生神降。只不过,这需要定量的熟练仪式的完成,并进行全世界范围的统一累计。”
“那么,刚好,探险队遇到的这次部落仪式,是触发世界本轮神降的最后一次。他们做得很出色。又因为部落祭司们贪恋罐头里那美味的五花肉,在仪式过程中心不正,把神的形象想象成了五花肉……所以,巨型的神的五花肉就凭空出现,给这个地区带来了无法逆转的灾祸了。”
“这……”诸葛晴芳一时语塞,她想不到徐文则的解释竟是如此的……明目张胆地乱来。
许墨如认真听完,倒是抱着猫咪大笑起来:“哈哈哈,徐哥,你这个故事真的是很有意思啊!”
黑猫不知道是讨厌故事,还是不喜欢主人发笑是对自己按压的力度,抗议起来。
随着列车那温馨但能催人小心肝怦怦直跳的出入站提示音响起,年轻人们带着猫纷纷涌出车门。徐文则看着黄砖楼映衬下如洗的蓝天,感觉自己被清新的空气呛了一大口。
诸葛晴芳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很温柔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徐文则解释道:“主要是高铁车厢里的空调算温热湿润,自己的心肺好像暂时还适应不了这等干凉的气候。”
两人在月台上稍微伸展着身体,很快随众人乘坐线路大巴开往村庄景区。猫之乡背靠一片不大的山崖,有少许树林和一个青草山坡。村庄景区处于城市文明的边缘,在此之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在十几年前,村落还几乎与世隔绝;随着国家的逐渐富强,现在久居家中的村民也开始接触到许多新事物,生活方便、安逸起来。最令人称道的,是每日两趟的班车行驶在一条修得平整宽阔的乡道马路上。徐文则掏出手机,还没看清楚屏幕右上的信号格强度,就看到路旁农田阡陌边停着一辆千兆网服务车。
许多年轻男女可不注意这些,即便是手上拿着各种复古的数码相机咔嚓咔嚓按着反应过慢的快门;他们沐在车厢浓厚的青春激素里,一首一首地唱着风格很杂的歌——歌声掩盖住司机每日任务般的路骂。
晴芳不像文则一样带着对后来者的偏见,把书本郑重地放在自己双腿上,闭眼倾听,感觉好似回到了快活的学生时代。那个时候,她的生活和学习质量都很好,因为她的睡眠状态也还特别不错。一想到这,她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干涩的眼睛。今时不同往昔,虽说此刻的自己绝对不算老,但毕竟已属过来人。
年轻的孩子总爱仗着时间年兽对自己的一时偏好,大无畏地揶揄比他们多哪怕只有两三岁年华的“长者”。
徐文则倒是,好像,真的不在乎。他本来就很爱熬夜;刮完胡子半天又能冒出尖儿来,是他身体日渐衰老的暗示。虽说对自己很麻木,不过他能看到别人的忧愁。诸葛晴芳才年过二十五,岁月本不该在她丰神异彩的容颜上刻下痕迹;只因睡眠问题,她眉宇间从此多出已然成熟气质,略显三分疲惫。
思绪间,班车从大路拐入一条乡间小道。盛景的立体转换如万花筒给初见者的燄幻。路口处有个拱门形铁架,上面挂着“乡村合作社”五个破败大字,两旁是延伸到拐弯尽头的断墙和栅栏,其上长满绿植和藤蔓,还有喇叭花、炮仗花和各种叫不上来的花卉。
乡间小道给徐文则这个电子游戏爱好者一种扮演1级旅人进入某个帝国遗迹的错觉。虽如此,小路还是崭新平坦的,只不过从沥青材质换成了水泥。很快,车上的学生们开始可爱地叫喊起来,他们看到一只只长相各异的揣手手或举手洗脸的猫咪坐在田间路标之上。
“看来猫之乡这个招牌式的旅游通道从一开始就奏效了……”
最终车子是停在一处绿意盎然的安静角落里,旁边斑驳生锈的终点公交站牌上,潦草猫猫弓起背部炸毛,冲着车门出散发出来的气味嘶嘶。
喜欢边开车边骂人的司机很好心,带着充沛的职业精神一边骂着野猫,一边提醒乘客顾好自己的宠物猫。即便如此,一打开车门落地,还是有不少小猫加入了动物间的混战和追亡中去,现场乱作一团,氛围出奇好,如每个不愁游客人次的旅游景点一般喧闹。
没有猫的人就迫不及待往村里赶,步行也是很不错的。在一间楼梯走廊飘着淡淡檀木香的民宿安顿下来后,徐文则和诸葛晴芳在各自的房间里休息。这家旅馆的老板别出心裁,在喧闹的猫之乡里营造了一个适合精心修养的环境。但徐文则并不敢在中午时分入睡,他看现在离饭点还有时间,就约着晴芳,想一起先去看看大树的模样。
晴芳她的兴致也很高,准备了两颗绿豆饼和一壶挂在腰间的清茶,随文则出门。
巨树是古树,也是村里人的社树。本地人逢年过节会前往绿草山坡,在树下的村庙里祭拜先祖和守护土地的神灵。为了不被游客打扰,他们特地把社林的范围缩小,空出一大片草地给外人游玩。和全国其他地区的网红景点不同,社树在网络上几乎没有知名度,甚至连吃公粮的常驻科考队都不存在。不过,树下草地那些晒太阳的野猫们被游客拍下、制作成网络视频后,火遍大江南北。
每个爬上山坡来到崖壁旁的树林边缘草地上吸猫的人,都会不由自主仰头看一眼巨树。由于强烈的空间存在,这个奇迹般的自然景观扣动所有会思考之人的心弦。
在遥远的古代,那些高大的自然之影被心灵抽象了,潜入人类先祖的记忆空间中;它们投射出的种种隐喻,在此时化作追求美与敬畏崇高的情绪,在必要时刻于心眼爆发、又在心田边缘的屏障处撞击回荡。
于是,即便是多么没有文化的人,他们在看到那亭亭如车盖的于高空中随气流晃动的绿巅时,心中的所有幻想情景会顺着如塔的树身在一层层繁茂枝叶下跳动,直抵粗大的根部,归于黄土。
诸葛晴芳平稳的呼吸稍稍沉重起来。她没有加入那些年轻人合抱直径超过四米五的地面树干;只是半跪,伸出右手,把掌心贴在一处覆满苔藓类植物的裸露树根上。
徐文则则双手插兜,抬头沿树干上下欣赏,思其各有不同,恍惚间似置身高大的堤坝边缘,人不自觉摇晃欲坠。他感叹道:
“一般情况,唯有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系统才能偶然产生如此巨树景观,如祖国的西南、或他们北美和澳洲的林区。那些能够载入史册的参天大树无不来自遮天蔽日的、生物多样性极高的环境。然而,我们现在看到这棵大树并不需要我说的那种环境,就这么孤零零、光溜溜地,就像一柄插在黄沙之中的传奇宝剑,立于天地,不愧古人造有‘神木’一词之名。”
他思考了几秒,补充道:“或许,我国古代许多人造木质奇观,都需要依靠这些参天大树作材,刷上漆,成为顶梁柱。你如果得以见证,那是从室内观之,俯仰之间,更能感受到人立于天地间的渺小。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诸葛晴芳幻想自己在高大古风建筑下,怀卑微之心,透过层层风铃飞檐,仰望贯日的塔刹金顶的场景:“就像那永宁寺塔吗?”
徐文则露出澄澈的微笑:“那就不清楚当时的洛阳能否在周边找到如此规格的树木、或者有足够运力了。塔的立柱不一定要从头到尾支撑的,中间可以分段,加好础物即可。不过,斯景云散风流,我们倒是可以畅想,永宁寺塔可能需要更大的树,这棵还不够。毕竟,五千多年前,胡夫金字塔建立后,它曾保持世界最高人造建筑记录三千多年,直到我们的永宁寺塔可能地打破这个记录。基于民族情结,我们有理由信任这种话:木质建筑奇观,总比石头坟墓要更撼动人心,不是吗?只可惜,它被雷电摧毁了。”
诸葛晴芳不置可否,低头沉思:“只是还真遗憾。但就像是天罚一样。如果心中果存真善,又何必把那‘南方的大椿’去掉皮肉,变为北国的佛塔呢?树本来就在那儿,人本来也就在那儿。如果那日碧空如洗,避难的和尚们在远方看着蓝天下冒着黑烟滚滚燃烧的高塔,心中又该作何感想?”
徐文则没有正面回答:“变化的生态环境的历史是特别迷人的。曾几何时,地球上巨木林立;现如今,它们都让步于城市的崛起。一百五十米的木质佛塔若真存在,那的确是树木和人力相结合的奇迹了,以致如传说的谎言。如今我们再也无法看到这种高大的木质建筑,但只要高大的树仍在,它总能花无数个世纪,去等待每个时代的温和瞻仰者。”
谈话间,树下的游客们都被一阵噪音打扰,纷纷疑惑转头。只见几台和草地山坡完全不搭调的挖掘机已经停下,那些工人下车与工头争执着某些涉及资金利益的话题,旁边还有为衣冠楚楚的先生正在不专业地指指点点,然后,众人不欢而散,跑到村里吃饭去了。徐文则看着晴芳,有种不好的预感。
猫之乡真的有很多猫,不只花色,它们头的形状都不一样,有的呈尖尖的三角形,有的四四方方奇奇怪怪,有的甚至潦草得随便长长。猫咪们盘踞在许多餐馆门口,于树荫下昏昏欲睡,打着苍蝇,挑选着那带肉的排骨还是带辣椒的鱼肉……飞来的美食总是很令猫惬意,但贪吃的代价是喵喵叫个不停。
现在是夏天,生活很轻松。文则晴芳二人顺便把绿豆饼分食,饭饱后浅睡不能超过半小时的午觉。起床后,晴芳拿出汤翁的著作继续阅读;文则则和几名精力旺盛的男生在民宿天台上看剧情紧张又紧凑的伪记录风格的邪典电影。
直到傍晚,他们重聚后,在凉风习习的天台茶座上喝茶闲聊。
“目前,在商业化了的乡土景区,吃好住好是最基础的。”许墨如走到两人的茶座旁,不生分地坐下,随便搭着话。
“这一片景区的收益,基本都归入那个富商的口袋了。”许墨如冲诸葛晴芳点头,后者礼貌回应。他坐下,略带着手抖地拿起圆形的功夫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滚烫的茶水,“你们应该也看到了,就是那个说要把社树给锯掉的人。”
徐文则捂着嘴咳嗽两声,满面狐疑:“砍掉那棵树?好大狗胆。先别说当地有关部门是否允许,你这动了人家村民的民俗信仰根基,这算什么?”
“给得太多了。而且,你们并不是局中人,自然不了解。看到没?这多年来‘猫之乡’品牌的营销,早把那棵树给挤出这出闹剧舞台正中,不再是主角了。”
“转移了视听,然后趁机动手吗?看来是志在必得啊。”
徐文则看着晴芳,后者低头若有所思,随后问道:“我们可以举报吗?”
“周边的产业都是那个富商的,我不知道你这个外地人的想法是否有效。”许墨如神秘一笑,“还不是时候吧,我们先去参加今晚的火烧节,其他事情,请拭目以待吧。”
由一百二十根横木搭成的四层篝火很快在山坡燃起。火烧节正在进行。这是一个让主人与爱猫天人两隔的大好时机。许多游客捧着怀中的死猫,赶往现场进行告别仪式。除此之外,那些平日里很慵懒的村落野猫也在今夜集体冲入林中,挑衅、打架和交配的声响此起彼伏。
抱着黑猫的许墨如不知何时来到徐与诸葛二人身边,把焦躁的小猫放在地面,任由它一溜烟跑入林中不见了踪迹。不久,隐没在夜幕中的巨树,其上开始呼呼呼地下猫。它们摔在地上,僵直地死去。
诸葛晴芳看得真切,捂住嘴让自己不至于惊呼;她看着在一旁的徐文则,文则则看着青少年们都在围着篝火欢呼歌唱,对这种异养视而不见:
三年一度的火烧节,火的精神是神秘的救赎。本次活动的核心物件是一座猫咪石雕,它通体灰黑,乖巧立地,高约三米,空洞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炯炯火光。众人拿出小刀,开始刺入死猫腹中,把内脏扔入林间空地燃烧的小火堆里。他们把死猫如婴儿般包裹严实,沿着猫石雕为中心排成六条队伍放射分布,每个角度进一人就对角退一人,交错接力,把一个一个猫的木乃伊从猫的石雕背部开门扔入,让火烧得劈啪作响。
徐文则感受着吹拂在脸上的油腻热风,看到晴芳似乎冷静下来,双眼迷离,痴痴地看着火烧节的景象。他解释道:“看来这就是那些年轻人的最终目的了。他们把自己的死猫,还有村里的死猫,一起火化了。”
“就好像你上午那个故事中提及的一种燔祭……可是,对象是谁呢?”
“化作月亮的猫神仙?不重要了。小诸葛,你要知道,犹太人在腓尼基人诡异的神像前下跪,进行托斐特,为的还是自己的蝇头小利,以及那虚无缥缈的心安。”
“就像那个富商,非要把树给砍了,卖去何方、或者给自己的建筑充当门面一般,对吗?”
“我不知道。或者,也许吧。大概,他们今晚就该行动了。”
对死猫的火化仍在继续,其他两手空空的人就坐在山坡草地上,形成一块一块的观众方阵。一些人陆续接受了舞人化妆,其余人高举火把或随身提灯,在社林里穿行。明月如银盘,光芒洒在草地上。
篝火旁的土地已经被清理得更加开阔,有一些具备一定专业素养的人在敲打着鼓,开合手脚,开始领舞。天际沉默,云山悠悠,满月清辉,熊熊赤焰。男女歌舞,轮流传唱,绕圈回转,或坐或立,或咏或叹。
“他们在进行一种傩舞吗,如此原始又元气满满……”诸葛晴芳站起身观望。
“有这么多人陪你通宵,我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徐文则随口表达了一句。
鼓点如脚步,似有山魈鬼怪在林中穿行。男孩女孩们随着节奏加快了动作,时而佯嗔怒吼,又装恐惧尖啸,各个嗓子慢慢嘶哑起来。
“虽然这种刻意模仿兽性野蛮的姿态很拙劣,但青春的气息能够暂时驱散那个巨眼直视我们从而在我们心中产生的阴霾。”
“看着火光和暗处边缘的形状,我们不能很快就屈服于那种迷失的感觉。”
“暂时不会。我记得,闻一多先生曾说: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他们的傩舞颇有原始遗风,包含无限种可能,框住生命的实在。实在、了不起。”
现场的声浪渐渐平息,众人的动作全部静止,除了火焰的声音,一片死寂。
带头的人鼓起勇气呐喊:“我们将受到祝福的死去猫咪们都藏入它的体内了!命运恶犬虽然可恶,但它也必须屈服这股涤尽一切浮华的烈火!我们将它消灭!”
众人的呼声此起彼伏,陶泥狗被侧翻推入火中。那些猫咪的幽魂四散开来,缠绕在火烧节的空中久久不愿离去。恶犬开始痛苦嚎叫起来,有如人之恸哭。但鼓点和歌舞的声音掩盖住它。年轻人们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他们继续要共同起舞,共同宣泄,以火之精神,“舞宿夜”。
“舞蹈真好啊,如果我也能这样……”诸葛晴芳她是最后一个似懂非懂的人,恍恍惚惚只走出了几步路,整个人如同石化般定住,随后是一阵感了伤寒才会有的颤抖,机械式地回头。
只有徐文则知道,他眼前那位俊雅如玉的女孩背后的火光化为荣格梦中那般升天的橙红色曼陀罗,红燃而橙肆,正在将眼前人的命理滚滚排序。诸葛晴芳则瞥见,她身后那位沉静达观的男孩已濒临悬崖,深渊过后是映着暗红的无尽群山,那轮被黑暗慢慢侵蚀的红日正在将天幕撕裂。
年仅二十五,她的睡眠瘫痪症已经处于失控边缘,亦真亦幻的自我小世界的感知如入树之塔、如塔中旋转穿行,不知天地四分。
“文则,我……”晴芳没有克制住自己依旧是小女孩的心性,眼泪一滴滴滑过脸颊。
徐文则轻轻抱住她,一说一叹如肠一断,但只得强忍住痛:“起码现在是两个人一起面对了,我也是害怕,不过也还好了。当局者迷。我会帮助你的。”
篝火之夜,那些自认是年轻人和生理上是年轻人的,都叫唤着谁也不许入睡。他们认为,在这种环境下,哪位能够见到明日的初升太阳,哪位才是最纯粹的人类的年轻人。
照着朝阳,诸葛晴芳脸上暖洋洋。她见证了那银月遁入群山之中,而红日又从升腾着热流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景象。她借着彻夜待旦的困倦,对清晨将有的沉浸睡眠十分期待:
“晴芳,这一路走来,即见已日月,可以慢慢和这场远行的愁苦和解吧。”
诸葛晴芳眼中放光,伸出手:“毕竟,暂时还是没法寻找到想要的答案。”
徐文则拉住对方的手:“别害怕,我们可以花一生的时间,去寻找这难解的原因。”
而后,在猫之乡,再也没有人提起,要去把那棵大树砍倒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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