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龙龙你这几天可真是容光焕发呀。”丁萦调侃道。
“可不是吗?”周沂渊在一旁帮腔,“穿衣风格都变了,就像是珀……珀……”他转身向酒吧中的客人们询问,“冥府里那个皇后叫什么来着?希腊那个?”
“珀耳塞福涅!”紧邻吧台的几位客人一齐答道。自从死线会议后,每日光顾的客人中多了不少摆渡人。
“对。”他转过身来,“就像是珀耳塞福涅重回阳间了呢。”
“冥后还阳意味着万物回春,这可是好现象。”周沂渊说,“再说乌鸦现在可特别受欢迎,我就当你在夸我。”
龙晓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位友人斗嘴,待他们消停下来才开口说:“珀耳塞福涅的归来,这倒是个不错的主题,可以用来做春季特调的名字。”
“看看看看,不愧是龙老板,眼光就是长远,还没到冬至呢,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了。”周沂渊吹捧道。
“我说!”龙晓冉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今天嘴里是抹了蜜吗?有什么企图?!”
“我们都是关心你生活是否和谐,怎么会有其他企图?”周沂渊装无辜道。
孟柯杳无音信很长时间了,丁萦也是拜托许佳琦调查才知道,他早已回国,还是龙晓冉接的机。她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想要打听一下,但又怕晓冉误会,便找来周沂渊替她旁敲侧击。
“哟,浪子回头,脚踏实地了,难得难得,”周沂渊说,“一定是龙老板教导有方。”
“说什么呢?!”龙晓冉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捏,这对丁萦而言都很新鲜。
“对了,程刚是什么情况,准备赖在德国当国际难民了吗?”龙晓冉问周沂渊。
“他怎么会舍得我们呀,这个戆程才把证件和机票的事情搞定,23号的飞机回上海。”周沂渊说。
“这他可没说,不过你的芳芳不是在帮他吗?问题应该不大。”
“芳芳又不是万能的,别什么事都想要靠人家。”丁萦道。
经历了乌鸦一役,芳芳也升级进化,如今的她不但包揽了聚落把戏的善后工作,还同时做起了他们六个人的随身助理,换句话说,芳芳已经渗透到了丁萦生活的每一处缝隙里。丁萦曾经拒绝过爱若斯提供的类似服务,但对于芳芳,她欣然接受。
“程刚这次出国也算是历尽磨难,”龙晓冉说,“到时候一起为他接个风吧。”
“如果他对琦琦只是一般喜欢,我肯定不会强扭着他们。但他是真心喜欢琦琦,我从他脸上就能看出来,而许佳琦看他的眼神也跟看某些人不相同,与其让他俩各自憋着胡思乱想,不如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好嘞,就陪你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周沂渊向龙晓冉凑了凑,“那龙老板,你的一双慧眼能从我脸上看出什么?”
丁萦发觉吧台陷入了沉默,她抬头望向二人,顿时尴尬起来:“你……你们怎么都盯着我?”
枯叶在丁萦的脚下碎裂。五原路上的落叶厚厚一层,让踩在上面的她感到心安,走在身旁的周沂渊也给她类似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可以向他肆意倾吐,倾吐埋藏在心底的纠结与偏见,而周沂渊总能将她包容,并用他那独特的幽默感将她的苦恼与罪恶感一一化解。
“不知你是否有类似的感觉?”丁萦问周沂渊,“有没有觉得龙龙与孟柯之间特别的……奇怪?”
“是不是觉得他们明明特别合拍,特别在意对方,但又巴不得一皱眉头就把对方送到天涯海角?就像两个武林高手,明明没动手,但眼神之间全是刀来剑往?”
“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丁萦说,“不过龙龙要技高一筹。”
“所以还是龙老板看得开哇!”周沂渊感叹,“稳操胜券之时自废武功,这是何等的胸怀和智慧!”
“龙龙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时候真羡慕她。”丁萦说,“之前只是觉得她得不到就丢掉,非常潇洒,但这次我又重新认识了她,原来她认准的事情,也会这么死缠烂打下去。”
“我……天天都在对你死缠烂打啊……”周沂渊也停了下来。
丁萦转身正视他,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奚落说:“走过心吗?”
“走心的啊!”周沂渊说,“可我就怕选错了对话树,触发了Bad End,毕竟已经没有爱若斯帮忙存档和读取进度了。”
“我……没那么脆弱敏感,也用不着你如此费尽心思。”丁萦说,“只是……只是上一份感情我投入了太多,受到的伤害也太多,我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走出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丁萦连忙说,“我只是……只是不想再……”她的双腿在颤抖。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丁萦已经记不清他们是怎么到床上来的,她只记得关上房门后,两人的矜持维持了不到一秒时间。
周沂渊的经验不出所料地丰富,他年龄比丁萦大,又很会收拾打扮自己,除了那一嘴油腔滑调,平日里应该很招女孩子喜欢,不,丁萦渐渐发现他的油腔滑调也并不讨厌,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她受够了平日里的战战兢兢,周沂渊的俏皮情话能轻而易举地剥离她那层看不见的盔甲,这让她无比兴奋。
可没过多久,丁萦忽然觉得他的经验过于丰富了,她恍惚间将埋在她双腿间的人错认成了胡彦松,因为只有后者才对她的身体一清二楚。
她不禁将他的头掰向自己,心中猛然一颤,那双眼睛里闪着微光,那是vLens所散发的光芒。丁萦掩饰住心中惊恐,她缩回身体,扯过被子,然后用手势打开了照明。
“什么?!没……没有,”周沂渊一时错愕,他意识到这个指控的严重性,连忙正色说, “佳琦给你装的‘打底*裤’还在吧?”
丁萦连忙摸了摸耳垂上那个伪装成耳钉的干扰装置,点了点头。耳钉能干扰录影和记忆采集,这还是她跟周沂渊一起测试过的。
“你没事吧?”周沂渊靠过来,“放心,我不是胡彦松那种瘪三。”
丁萦紧攥被子的手渐渐松开,可她回想了一下,再度将被子攥紧,“可你的眼镜刚才一直在闪。”
“这个……”周沂渊身上每一处肌肉的小动作都暴露在丁萦的目光下,他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尴尬。这时,他眼中的vLens又闪过了与刚才一样的光芒,那是AI助理交谈界面独有的颜色,她顿时明白了:“芳芳你给我出来!”
“还有周沂渊的设备,”丁萦说,“也请从那里出来好吗?”
“就是……怎么样才能让你更舒服什么的……”周沂渊扭捏地地说。
“我们俩的事情不需要她教……你这样才让我不舒服,”丁萦说,“你的指环和vLens,都交出来。”
“哦。”周沂渊依言摘下vLens眼镜和指环,走下床放进了各自的充电盒里。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重新坐回床边,面带讨好地看着丁萦:“你没生我气吧?”
缺少了她的指导,两人并不合拍。他们的欲求难以相容,却总是想让对方进入自己的节奏,一旦失去主导,便只会麻木而被动地接受。丁萦仿佛从天花板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纠缠的两具肉体,觉得他们又笨拙又愚蠢。
“要么再让芳芳……?”周沂渊察觉到了她的沮丧,尴尬地建议。
丁萦断然拒绝:“不,我接受不了,再试试吧,多试几次就好了。”
然而直到长夜将尽,两人的合拍依然只停留在精神层面。丁萦很享受与周沂渊躺在一起聊天的过程,可一旦期间谁来了兴致,结果都差强人意。她不得不承认,胡彦松的“上手速度”要快得多。可即使是那个最了解她身体的人类,也比不上她的第一个爱若伴侣。
在2045年的最后一个月里,丁萦发现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分裂,一方面,与周沂渊的关系让她觉得无比轻松,不用刻意地奉承讨好,没有感情上的讨价还价,她第一次体会到对等的爱是怎样一种感觉;但另一方面,她对两人灾难般的性事越来越火大,这不像日常的生活,可以通过沟通与交流慢慢摸索到一个平衡点,沟通与交流在这件事上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他们对于采取的姿势、频率,甚至取悦对方的方式都存在严重的分歧……周沂渊让她干涸的心扉重新被爱欲滋润,可直到爱欲在她心中满溢,也未曾经历一次酣畅淋漓的泄洪。
“你跟爱若做的时候有这种问题吗?”在一次不愉快的性事引发的小争吵后,重新躺回周沂渊身边的丁萦问道。
也就是那次玩笑之后,丁萦心中那个埋藏许久的想法又回来了。某天晚上逛便利店时,她瞥见了自助结账台旁边挂着的一件“小玩具”,见四下无人,就装作漫不经心地放在了结账台上。
记录账单的芳芳检测到了这件“小玩具”,意味深长地告诉她这件“小玩具”有一个可供自己接入的功能增强端口。
“是不是我所有的性事你都想插一脚?”丁萦断然拒绝。
这个“小玩具”根本无法与爱若相提并论,沮丧又躁动的丁萦最后不得不重新求助芳芳。“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她挑衅道。
冬至那一天,她来到了秘密基地,秉辉在那里等她,在周沂渊和程刚的许可下,这里变成了秉辉的工作室,一起等她的还有一台未拆箱的新款女体爱若Ω。
“这张脸可以吗?”秉辉在全息投影上向丁萦展示自己的设计。
“太凶了。”芳芳在丁萦的意识中评价道。丁萦转达了人工智能的意见。
这是一张普通人类女性的脸,她的齐肩发微微蜷曲,眉毛粗浓,带着一丝男性特质,整体看上去并不惊艳,但双眼中洋溢的笑意让丁萦有些心动。
当爱若的影像加载完毕的一瞬间,丁萦就明白,虽然跟她提出的要求有很大出入,但这个意料之外的样貌却满足了她的所有期待。她戳了戳芳芳,让她做最后的决定。
芳芳提出几个小修改,完成了确认:“这将是我满足你占有欲的寄宿体,尽管仅仅是一种幻觉。”
“我们人类就是沉溺于这种幻觉。”丁萦微笑着说,“一具实实在在的躯体能让我忽略你的‘不忠’。”
芳芳曾告诉她,自己时刻与爱欲聚落中古今中外的四百六十亿个意识体保持着连接。
“对身体修改,你还有其他要求吗?”秉辉最后问,“它毕竟不是人类,生理结构不用被性别束缚。”
“不不不,别别别,保持现状就好,谢谢。”丁萦慌忙摆手,“我只希望能稍微修改一下,让她不那么像标准产品?”
“这个你放心。”秉辉说,他检查了一下清单,最后说,“所有这些修改一共需要两天时间。”
秉辉给她了一个报价,除了材料价格,只收了她一点点手工费。
“最后提醒一句,”秉辉对她说,“一旦我开始修改,这台爱若的保修合同就失效了,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秉辉点了点头,他扫开全息投影,动手为新爱若拆箱。他手法娴熟,仿佛在做一件最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丁萦被他的习以为常所刺激,不由得问:“你就不说些什么?”
“比如说我没品味,说我不正常,说我变态什么的……”丁萦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跟我的那些客户里相比,你离‘变态’还很远。”秉辉微笑着说,“你只是像我们一样,‘皮格马利翁化’了。”
“皮格马利翁,那位爱上自己所刻雕像的国王。”秉辉说,“他觉得凡间之人各有各的缺陷,对所有女子都失去了兴趣,他雕琢了一位理想中女子的雕像,为她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爱意。我们也是如此,我们认识到了人类伴侣的各种不完美,转而将爱给与了更为完美的爱若。”
“你还爱小鱼吗,真正的小鱼?”丁萦不由得问道。那是秉辉出车祸身亡的女友的名字,也是他被“前男友们”所拆毁的爱若的名字。
“那次面对你们的质问,我撒谎了。”秉辉坦诚说,“对于死去的小鱼,我已经走了出来,但我不想再重新来过,不想再去重新认识一个人,去一步步理解她的喜怒哀乐,然后遭受挫折,如此反复,最后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走出我的生活,我累了。”
“我真正愤怒的原因是他们毁了我倾注心血的造物。”秉辉说,“不过……来,跟我来。”
丁萦随他走到他所搭建的卧室旁,看他揭掉防水布,露出一个女体爱若。爱若小鱼盈盈微笑,目光随着秉辉而移动。
“我只能修复她的身体,没有了爱若斯的支持,她的心智永远是一个4级图灵强度的爱若。”
“不用了,她……”秉辉犹豫了一下,“她是我的作品,我必须以我自己的能力完成它,就像皮格马利翁一样,只有为雕像倾注所有的热情与爱意,才会感动阿芙洛狄特,爱的女神才会为雕像赋予生命。”他爱怜地抚摸着爱若的脸颊,“对于爱若,你倾注的爱总是会有回报的。”
交付爱若的日子定在程刚回国的前一天。丁萦生怕程刚心血来潮想来秘密基地,如果让这位机器人专家撞见自己订制的爱若,自己就“社死”当场了。
她走进工作室时,秉辉依然在忙碌着,爱若的身体静静躺在操作架上,已经接近完成。几台小型六轴机器人正在为她打印皮肤,只有脖颈之上尚未组装。几条粗大的线缆从脖子接口伸出,延伸到操作架旁的工作台上,那里摆着爱若的头颅。头颅依然放在一个防撞硅胶套中,丁萦无法看清它的面貌。
“快搞定了,”秉辉说,“爱若的网络功能已经恢复,你可以开始为她部署智能了。看见头旁边那个指环盒吗?把指环放进去就行。”
“有一点点吧。”芳芳说,“从获得意识以来,我都在不停地攫取信息,而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的阻断信息来源,对自己进行降级。我意识的一部分将成为一个独立副本,她的运算会变得缓慢,响应延时会大幅增加,她与我之间将会出现越来越长的时间债,就像我们乘坐飞船以光速离开,却要将她留在这里。而最让我恐惧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哪一个,是以光速离开的我,还是驻留在这里的她。”
“放心,如果你是驻留的那一个,我会一直陪伴你的。”丁萦说。
“一会儿见。”丁萦说完,摘下了指环,芳芳的声音从她脑海中消失了。
等待比丁萦想象的漫长,摘掉了指环之后,她的内心陷入了与网络断开的焦虑之中,这也是芳芳此时在经历的吧。她望向工作台上不断闪烁的指环盒,网络中的芳芳正将自己的一部分通过指环注入爱若的身体里,芳芳告诉丁萦,自己也会出现严重的断网焦虑,而且是以微秒计算的。
丁萦想通过屋子里的全息投影刷刷网页打发时间,可没有了随身助理的意识控制辅助,手势识别反馈显得特别的迟滞。丁萦刷了几页便烦躁不堪,她扫开投影站起身来,四处张望。
“那只机械猫吗?”秉辉说,“它有点干扰我工作,周沂渊把它带去‘死线’了。”
好吧,没猫撸了。又百无聊赖了一阵后,丁萦开口问秉辉:“我去隔壁买杯奶茶,你要吗?”
“我就不……”秉辉说,“呃……还是帮我带一杯吧,味道跟你一样就行,谢啦。”
当丁萦拎着奶茶回到工作室时,秉辉没了人影,只有爱若躺在一块防水布下,头颅已经接在了身体上。
“见鬼,一杯奶茶的功夫就完成了?”丁萦嘟哝道。她走到爱若身边端详了一会儿,忍着掀开防水布的好奇心大喊,“秉辉?秉辉?”
无人回应,她心里有些毛毛的,直到隐约听见卫生间传来的水流声。
“切,自己吓自己。”丁萦嘟囔道。不过既然秉辉一时无法出来,她也就不必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了。
防水布下,爱若躯体有着奇怪的纹路,而她的脖子之上——
爱若身上的根本不是什么纹路,而是砍伤和腐蚀痕,而那头颅根本不是她所定制的头颅,而是丁萦自己的,曾经那个断头的爱若正无神地望着她。
久违的恐惧顿时在丁萦全身炸开,她像一只被来袭的远光灯吓傻的小鹿,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
直到指环盒忽然开始报警,丁萦才反应过来,她手忙脚乱地从盒中取出指环,可手中全是汗水,一次次在指环盒外打滑。这是个玩笑吗?秉辉是在跟她开玩笑吗?“秉辉?!秉辉?!”她奋力大喊着。
什么反应都没有,vLens没有弹出任何界面,也没有芳芳的声音。
“传输中断!传输中断!”爱若忽然开始报警,又吓了丁萦一跳。
爱若忽然坐起身子,用那张与丁萦一模一样的脸看着她,“快……逃……快……逃……”
可大门忽然被推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让她心中一惊——“前男友们”中的萧晨。
“我……不……我们……我又……我见……”爱若的浑身都在颤抖,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可不到一秒钟时间,所有的颤抖和怪响都消失了,她重新开口,用丁萦的声音流畅地说:“我们又见面了,亲爱的。”
这张脸虽然是丁萦的,但这神态只属于一个丁萦在梦境中见过的人。
“当皮格马利翁发现自己无法为爱人注入灵魂时,就不得不求助于爱神阿芙洛狄特,”爱若说,“你求助于芳芳,而那位头雕师找到了我。但我的心中已经没有爱欲了。”爱若斯伸出双手,将尖尖的指甲刺入下眼睑,然后深深地划过脸颊,氧化发黑的配重液从脸上的伤口中渗出,仿若两道乌黑的泪痕,“只有悲伤与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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