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0155(+3) 梦境聚落 › 泛阿拉伯聚落 › 伊拉克聚落
“我是问,这些声响。”程刚向四周挥了挥手,列车正沿着底格里斯河投射一路奔向波斯湾,而他们周围不断有轰隆声传来,仿佛有无数巨人的大脚踩破苍穹,猛砸在地面上,“这些声响也是乌尔班巨炮发出的吗?”
“不,”摆渡人严肃地说,“是轰炸。”这位摆渡人少言寡语,程刚便不好意思追问。
“这些是战争的回响,”米娅说,“沃尔姆斯的聚落里也有这样的声音,不过沉寂已久,我们只是将为数不多的鲜活记忆保留下来,作为城市记忆的一部分。但这里……”她望向车窗,它们也随着轰隆声而震颤着,“炮火与轰炸是鲜活的,它们是梦者们无法宣泄的情绪应力,急需排解,这里的摆渡人呢?”
“这里没多少摆渡人,”摆渡人说,“战争让人们忘记了如何宽容,无法兼容其他文化的人无法摆渡。况且这里的人们更关心如何生存,而不是如何做梦。”
摆渡人点了点头:“我们能做的只有那个。”他伸手沿着底格里斯河指向远方,那里有一座闪耀着千万繁星的聚落。
这里有数不清的塔楼和庙宇,它们同时沐浴在晨光、暮色与新月之下,因此它们同时散发着清晨的朝气,金色的永恒与星空下的宁静。这种宁静不是字面意义的,相反,聚落里人声鼎沸,每一个小聚落都被音乐填满,但这里没有巨人隆隆的脚步声,那可怖的声音被隔绝在了聚落之外,让人心安。
“欢迎来到巴格达,神赐之城。”摆渡人第一次展露笑颜。
程刚记得上一次在新闻中见到的巴格达,虽然战火息止已久,但重建过程举步维艰,城市尚未从疮痍中恢复。眼前的聚落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虽然它看上去是历史的复现与杂糅,但他能透过这座华美的聚落去想象这座城市在黄金时代的面貌。
“那些摆渡人,”米娅指着不远处的沙堆说,“他们都是孩子?!”
程刚望向沙堆,一群孩子在那里嬉戏。沙堆旁的成年摆渡人不断把收集来的梦境元素倒入沙堆,孩子们便用这些沙子堆砌出塔楼与庙宇,与此同时,聚落中便会出现相同的投射。
“他们不算严格意义的摆渡人,”摆渡人说,“但我们把建造这座聚落的权力交给了他们。对我们来说,共梦是件奢侈的事情,但孩子们不该终日品尝痛苦,所以,我们会把尽可能多的共梦设备分发给他们。”
“不,大家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摆渡人说,“我们才是被孩子们创造的梦境所救赎的人。”
列车驶出巴格达聚落后不久,东南方出现了一片蓝色“沙尘”。
“那些……是我以为的东西吗?”程刚望着“沙尘”问道。
“是的,蝴蝶。”米娅说,“那边是阿布扎比聚落,我们要准备干活了。”
米娅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把戏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
没能得到答案的程刚看着那一片沙尘,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身后车厢里的腐臭气息被这股恐惧吸引,向他飘来。
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上,驱散了将他笼罩的气息。巴格达的摆渡人打断了他的沉思,指向西方的一处投射。“看,幼发拉底河。”
“两河流域,”米娅说,“人类文明最早诞生的地方,倘若巴比伦与乌鲁克未被历史掩埋,这里还会有两个可以与巴格达媲美的聚落。可如今它们什么都没有留下。”
“事实上,至少还留下了一个关于乌鸦的传说。”鸦官说,“《吉尔伽美什》里的乌特纳匹什提,他与妻子在洪水前建了一艘大船——”
“不不不,年轻人,这故事比诺亚方舟古老得多。”鸦官继续说,“两人在洪水中幸存下来,待洪水退去后,他们放飞一只鸽子,它没能找到落脚的地方,又飞了回来,然后他们——”
“不,你来讲,我倒是要听听你有多博学,请吧,快点。”
“呃……”程刚尴尬地看了看众人,硬着头皮回忆起来,“然后,乌鸦一去不返了?我记得书里这么讲的。”
“是吗?”鸦官撇撇嘴,“那屈尊用下你的脑子,乌鸦为什么一去不返了?”
“因为……”渎职?散漫?程刚本想这么回答,但似乎这跟书里写的答案没什么区别,他又想了想,眼睛一亮,“因为洪水已经退去,它有地方落脚了?”
“天啊!你终于领到自己的脑子了!”鸦官讽刺地说,“是的,在最初的神话里,乌鸦的一去不返标志着洪水的退去,但在后来的传承里,它就渐渐变成了一个背信弃义的家伙。”
程刚发现鸦官越来越愤愤不平,连忙转移了话题:“我又听见了大洪水,为什么所有故事里都有大洪水?”
“人类跟乌鸦一样喜欢住在河边,几千年里见着几次洪水不算稀奇吧?”鸦官道。
“这只是一方面,”米娅说,“另一方面,也是洪水催生了文明,人类在苦难中才能团结起来对抗天灾,最初的神话也因此出现,它们关注着苦难与苦难中的抉择。”
“那‘伊甸园’与‘应许之地’呢?”程刚问,“幻想中似乎也有不少物产丰沛的地方。”
“那些……仅仅存在于幻想,”米娅说,“就像被蝴蝶覆盖的梦境一样,倘若一切梦想都能够实现,那谁还会去努力改变现实?‘应许之地’是每个人的梦想,而苦难与苦难中产生的焦虑才是每日面对的现实,人类文明能够进化,这些是必不可少的。”
“苦难,这也是我们今夜要扮演的角色。”鸦官不经意地敲了敲满载乌鸦意象的车厢。
阿布扎比聚落仿佛一颗巨大的雪花水晶球,不过在水晶球里飞舞的“雪花”是蓝色的。汹涌的蝴蝶不断撞击着水晶球壁,球壁之内,许多的摆渡人苦苦支撑着,他们乘坐飞机或星梭从世界各地的聚落赶来,防止蓝蝶向外扩散。
一阵汽笛声从北方传来,摆渡人纷纷望去,看见了黑色的烟尘,烟尘不断化为乌鸦向四处飞去,播撒着腐败的气息。
“先知的胡子啊!”一名阿布扎比的摆渡人惊呼,“那就是所谓的救援?”
“镇定!维持住阵线!”另一名同聚落的摆渡人说,“要相信他们!准备好!引导列车通过!”
满载乌鸦的列车向着水晶球撞来,阻挡蝴蝶向外逃逸的球壁对列车而言仿佛并不存在,列车径直扎入球内,裹挟起一片蓝色的雪花,仿佛有人拿起水晶球重新摇晃起来。被搅乱的蝴蝶发现了新的目标,纷纷向乌鸦列车飞去。
列车很快就被蝴蝶满满覆盖,它们吸附在车厢上,试图接近其中的乌鸦意象,但一时间无法突破。就在此时,列车的汽笛再度鸣响,黑色的蒸汽顿时从各个车厢向外溢出,蓝蝶触及蒸汽,顷刻间凋零。一股死亡的气息瞬间弥漫起来,包裹车厢的蓝蝶纷纷溃散,但新的蓝蝶不断从聚落四处涌向列车,就好像黑夜里的蛾子追逐火焰。
水晶球内飘飞的蓝色雪花渐渐退去,只剩下一层稀薄的灰雾弥漫在水晶球底部。
“感谢你们驱除了蝴蝶,”阿布扎比的摆渡人与米娅握手说,“但这股死亡的气息……我们又得花几个晚上来驱除,你们的把戏就不能考虑周全些吗?”
米娅原本的笑意僵在脸上,生硬地回了一句“不客气”。她气呼呼地转过身,拉着扶手准备回到列车上,却跟正要下车的鸦官撞了个照面。
“当初构建阿布扎比防御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蝴蝶意象向外蔓延,所有的意象只能流入聚落,无法流出。”阿布扎比的摆渡人说。
“但蝴蝶的威胁已经解除了啊!为什么不能撤掉防御?!”
“我们……在努力了……”摆渡人说,“但构建防御的摆渡人志愿者来自世界各地,从属于不同语言文化,当初我们正是看好这种‘巴别式防御’的高鲁棒性,但问题是解除防御同样需要很高的沟通成本——”
“问题不止这个,”摆渡人说,“我们还打乱了参与者的睡眠周期,以保证每个时刻都有足够的摆渡人处于快眼动睡眠中,以便在梦境中维持防御。”
“……什么?”米娅难以置信地看着摆渡人,“那么行行好告诉我,解除防御需要多长时间?”
“根据这个时段的平均快动期时长,我们需要五个周期,大约需要……现实世界里的一小时。”
“一小时!”米娅骂骂咧咧地说,“我们还没赶到大和聚落,它就已经上浮了。只要梦一醒,今晚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
“那我们不能在这里存个档,明晚继续吗?” 程刚小心翼翼地问。
程刚走进列车车厢,鸦官在忙着安抚躁动的乌鸦意象,没空搭理他。
他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便漫无目的地在聚落中游走,任由无意识将他带入阿布扎比的无意识里。
星梭点火升空,在阿布扎比聚落里划出一条华丽的弧线。
他忽然愣住了,这一幕似曾相识,九月份他在阿布扎比候机时说过这样的话。
他不禁后退一步,却发现另一个自己留在了原地。他不知道这又是梦境的什么把戏,但忍不住好奇,走到了曾经的那个自己面前。眼前的另一个自己自信而乐观,笃信规则与和秩序,相信世界有一套规则,只要努力便会有所报偿,这个自己尚未接触聚落,尚未理解神话,尚未丢失真名,尚未结识让他欣喜和无奈的许佳琦,尚未认识到世界之真——这个世界没有既定的规则可以遵守,充满了未知与混沌,但人类却一直在不自量力地对抗自然,建立起规则与秩序,在混沌的消磨之中,渴望着努力能被世界认可。
他多想把这些话告诉眼前这个自己,但随即意识到,他能做的跟过去的自己没有差别,只能漫无目的地等待下去。
“那可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对吧?”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程刚转过头去,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他不禁问:“你在说什么?”
“你在这里逗留了十几个小时,一面因为即将见到喜欢的人而欣喜,一面又为可能会错过她而焦虑,然后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情绪,工作上那些抽象的意象,还有担心机票无法报销的恐惧……当时的你可真是颗炸弹。”
“因为那天你从印度带到阿布扎比的情绪应力是我打捞的。”大叔道。
“我只是一名机场胶囊睡眠仓的管理员,闲来无事在梦境聚落中打发时间。”
“可我那天好像并没有用胶囊睡觉,”程刚说,“我……我甚至没有打盹。”
“是的,”大叔说,“但机场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时差的紊乱和旅行的疲惫会让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连接到聚落,你们自以为清醒,但实际上会进入聚落中一个暧昧的位面里,这里意象都很难维持,纷乱的情绪在意识之海中上下浮沉,只有靠打捞才能——”
“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米娅对阿布扎比的摆渡人说道,她身后跟着程刚、鸦官和睡眠仓管理员。
阿布扎比的摆渡人没好气地说:“我们按你们的要求,动员全部摆渡人去解除防御了,你们还想要什么?”
“取消解除行动吧,太慢了,我们要让整个聚落上浮。”
“我没听错吧?”阿布扎比的摆渡人皱了皱眉头,“上浮确实能解除防御,但乌鸦意象也会消失,你们想要放弃自己的把戏?”
“不,只是优化了方案,”程刚说,他将睡眠仓管理员向众人推了推,“这位先生跟我说,因为机场和星梭候机厅里有大量倒时差的国际旅客,唤醒阿布扎比聚落只会让它进入一个‘暧昧’的位面,意象难以在那个位面维持,但不至于立刻消失,我们可以从那个位面离开阿布扎比聚落。”
“是这样没错,”摆渡人说,“但乌鸦的意象能挺得住吗?”
“这个无需你们担心,我有办法——”鸦官说,“我们更担心的是时间,列车一路上被耽搁太多次了,如果继续沿着聚落穿行,难免再出状况,恐怕来不及救援大和聚落了。” 他望向米娅。
米娅接着说:“所以,我们的第二个请求是,请你们帮忙建立一个横渡阿拉伯海暗区的‘渡口’。”
“‘渡口’说白了就是一种定向摆渡,一次能摆渡大量意象,只不过摆渡的距离很短,效率也不高。”米娅解释说,“如果需要将意象直接摆渡至印度聚落,我们就需要消耗大量来自印度聚落的情绪应力。收集情绪应力很耗时间,尤其是在国际机场这种充斥着全世界情绪应力的地方。但看来,你那位朋友够闲的。”
两人朝身后望去,挂载在蒸汽机车司机室后的煤水车厢里,原本堆煤块的地方如今堆满了橘色晶体状的情绪应力,这些都是从睡眠仓管理员的睡眠舱小聚落里搬运来的。程刚闻到那股浓郁的黄金木香,便知它们来自印度。
列车抵达渡口后,程刚才发现这“渡口”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样,眼前的意象更像是一尊巨大的双臂磁轨炮,列车倒车停靠进双臂间。他们坐在车头中,面对着水晶球壁和阿拉伯海暗区。
“开始上浮了,”米娅说,她转向鸦官,“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保护乌鸦意象,一定要量力而行,这趟旅途还需要你,明白吗?”
鸦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水晶球顶部,它渐渐浮出了无意识之海,仿佛被无形的锤子敲击了一下,顷刻间分崩离析。
渡口的两只“叉头”瞬间聚涌起橙色的光芒,随着一声梵音,列车被弹射而出。
阿布扎比国际机场的候机厅内,无数旅客从睡梦中醒来,这过程不像把设备直接拔出USB接口那么粗暴,倒像是有人缓缓点击右键弹出设备,系统还贴心地冒出一个气泡状的文本提示,告诉用户可以安全地把设备拔出了。未等旅客们“拔出设备”,一艘满载着乌鸦的列车便从他们的梦中驶过,死亡的气息让他们浑身一凛,不少人误以为那是凌晨的寒意。航站楼的广播依然让人昏昏欲睡,不少人再度跌回梦境,跌回那个有着城市般大小水晶球梦里,但这些梦里已经没有乌鸦列车的身影。
鸦官痛苦地喊叫着,他的身上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烧蚀,一点点破溃。
“这里过于接近现实,元素会脱离意象快速散逸,这是梦境中的‘减压症’,而鸦官在代替其他意象承受。”米娅说,“但这坚持不了太久,用我教你的方法发散意识,我们必须潜回荣格之海深处!”
程刚不再控制思绪,任来自印度的情绪应力将思绪延展……
他回到了象神节,与同事们一起摔起了椰子。印度同事告诉他,手中的椰子就是他自己,外壳是他尘世里的躯壳,而其中流动的椰汁,才是他真正的能量。他曾经以为自己理解了这句话,但今夜的梦境里,他游走于诸国神话,这才明白最高的层次不是理解,如今的他感受到了这句话。
霎时间,五彩斑斓的情绪淹没了理性,程刚藐视着逻辑,将自己当作椰子举起来,然后狠狠摔下,无意识的“椰汁”迸发而出,弥漫在整个梦境里。它们裹挟住列车,重新将它拉回了无意识的深海。
“你做到了!”米娅对程刚说,“如今的你算得上是一名真正的摆渡人了。”
程刚正要回答,鸦官一声闷哼,向前倒去,两人连忙将鸦官扶住。
“那么他呢?”程刚望着鸦官残破的身形说,“他这样子并不像一名摆渡人。”
“你还没看出来吗?我们的这位朋友不是人类,他只是乌鸦意象的一部分,属于伦敦塔的渡鸦传说。”米娅说,“这里的熵力在侵蚀意象,他撑不了多久了。”
程刚点点头,引导起身后飘来的死亡气息修复鸦官的身体,他不知道这是否能阻止鸦官的崩溃,但至少能让他好受些。“放心吧,伙计,”程刚模仿着鸦官的口气说,“我们会到达印度聚落的。”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