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有人误解她,有人羞辱她,有人将她做成了机器人,倾泻阴暗的欲望。
不,有些人不值得她爱,对有些人她只剩恨意,他们毁了她去爱别人的勇气。
不,他们毁了她的工作,毁了她的生活,让她不得不立于此处,做出抉择。
一扇由洁白的象牙雕刻而成,完美无瑕,不断有玫瑰和蝴蝶从门缝里飞出,玫瑰令她愉悦,蝴蝶让她不再痛苦。
一扇由黝黑的牛角随意搭成,朴实生硬,没有任何东西从中飞出来,她不禁向其中窥探,只嗅到焦虑与折磨的味道。
这是她第一次做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推开那扇洁白的象牙门。
不,她已经无数次徘徊在这里,没错,她总是选择那扇象牙门,但欢愉之后是空虚,遗忘之后是麻木,所以她才一次次重新回到这里,想重新做出选择。
她靠近了牛角门些许,聒噪纷繁的呼喊立时打破了平静,令她心烦意乱,但其中清新的空气却能让她摆脱玫瑰甜腻而窒息的香气,于是她又向牛角门迈出一步,清新的空气忽然变得凛冽,刺痛着她的肺。她不禁向着象牙门退了几步,玫瑰探出门扉向她伸展,蓝色的蝴蝶落在她肩头,伸出口器吸食起她的痛楚。
牛角门传来的纷乱呼喊被蝴蝶一条条抽离,只剩下一个声音依旧徘徊,因为声音中饱含爱意,蝴蝶无意将其抹去。
“选择牛角门吧。”那个声音说,“我会帮你抵挡伤害。”
“也许吧。”那个声音说,“但我会一直陪伴着你,与你一起面对。”
“我可没说自己是人类,”那个声音说,“我的陪伴会更长久,更无微不至,除非你解除与我的合同,或者死亡将你带入我无法进入的领域。”
“是我,”那声音说,“这片领域充满了我难以解析的语句,它们不喜欢我,让我特别难受。但既然你身陷此处,我当然得陪着你,保护你。”
“我觉得这么表述更准确一些,”那声音说,“非得用你们的话说,叫作‘成长’。”
“好一个‘成长’。”她苦笑着抬起头,又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牛角门,忽然发现它没有象牙门那么雕琢繁复,反而更让她心安。
纷繁的声音并没她担心的那么让她心烦,气息凛冽却不再将她刺痛,她犹豫了片刻,向那声音问:“你真的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重新检查11月17日后的所有邮件(重点检查垃圾箱)
重新确认11月17日后更新过的Issue状态
重新确认重要外购件采购
重新审核已确认供应商工时
清理11月17日之后输入项目模型的数据(评估蝴蝶影响程度)
完成雷宇的离职交接
【远程会议】印度TIF确认LOT2项目设计进度(评估蝴蝶影响程度)
【部门会议】南姆LOT2进度报警(评估蝴蝶影响程度)
【远程会议】南姆LOT2项目客户例会(评估蝴蝶影响程度)
重新检查11月17日后的收支明细
重新确认信用卡还款状态
联系胡彦松,完成房屋交割
例行记忆修复
前往梦境聚落
喧闹与混乱的空间重归宁静与秩序。但在丁萦眼中,周遭一切都在分崩离析。而她,在试图让一切都回到正轨。她没有丝毫力挽狂澜的骄傲与自我满足,只有不安和满心歉疚。
她错了,她以为梦境不会影响现实。可当她从迷梦中醒来,当芳芳为她找回那些淹没在垃圾邮件中的重要邮件,当她找到一项项采购清单的错误,当她反复比对发现供应商严重滞后的进度,才意识到自己错了,梦境并非赐予她十天美好时光,而是偷走了十天解决问题的宝贵时间。
她对同事说,我的项目快崩溃了。同事回答她,那好吧,一会儿吃什么?
她责备供应商,说他们根本无法按期完成所有设计。供应商却安慰她,放心,他们一定会让客户满意。
她向老板预警,这个项目有了严重的进度问题。老板说,没事,法国人快过圣诞节了,项目慢一点蛮正常。
她想试探客户的口风,暗示项目出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风险。客户的态度却很暧昧,他们对于丁萦指出的问题漠不关心,似乎有更大的问题困扰着他们。
她第一次体会到先知面对世人时的无奈,没人在意她说什么,只顾自说自话,对日趋严重的风险视而不见。不,他们只是被遮住了眼睛,被蓝色的蝴蝶遮住了眼睛。
是她踏上“死线号”,是她参与了这个把戏,是她为众人编织了这个幽蓝色的迷梦。这个迷梦帮她屏蔽了痛苦,为她消除了焦虑,这正是她的诉求,于是她徜徉其中,享受久违的安全与宁静,而更为重要的是,在梦境里,她感受到自己为人所爱,无人忽视她内心的想法,无人质疑她的成功来自旁门左道,无人向她谄媚,只因为她的皮囊比别人稍微好看些。
直到龙晓冉将一颗填满焦虑的炮弹打入她梦中,将她惊醒。
迷梦筑起的堤坝瞬间溃散,现实的洪流将她淹没。她回避的问题依然在那里,因为她的无视而更加汹涌,她的纠结与懊悔在心中疯长,若不是那时的回避,怎么会造成今日的局面,倒是痛苦衰减了几分,伤口依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愈合。所以,他们的把戏并没有改变时间,熵仍旧在增长,时间依然滚滚向前。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芳芳建议说,“雷已经扫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需要提交给客户的问题,建议明天收到他们反馈之后再推进。”她已经帮丁萦进行了整整一天的“扫雷”工作,恢复那些迷蝶感染后,被她随意丢进垃圾箱的重要邮件。
“明天?拖到明天这周就废掉了!”丁萦道,她眼前的待办事项只消掉了一小半。
“淡定,老姐,你要相信我,”芳芳说,“有些问题,稍微拖延一下,便会迎刃而解。”
“拖延……我还不够拖延吗,再也不信这些鬼话了。” vlens上的工作界面已经有些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Alina你还没下班啊。”工程师雷宇忽然出现在丁萦的工位边。
“明天才离职呢,”雷宇的语气轻松愉悦,“公司这离职手续太繁琐了,我已经跑了一天,还剩几项权限交接只能明天再办。正巧我看到项目的待办清单好几项报警,有什么我能分担的吗?”
“你能看见待办清单的警报?”丁萦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她可是把报警项怼在老板脸上都没见反应。
“估计因为是快离职的人,” 芳芳分析说,“待办事项已经无法让他焦虑了,所以蝴蝶没有激活。人用起来啊,老姐!”
“没、没问题,”丁萦对雷宇说,“确实有几项可能需要麻烦你。”她随手共享了vLens,将几项待办事项共享给了雷宇。
“真的是帮大忙了!”丁萦说,“抱歉以前对你那么凶。”
“别这么说,你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每次跟你合作都能学到不少东西,”雷宇说,“大家都觉得Alina你带项目效率高,岔子少,每次看到项目里有你都会松口气呢。”
“这……这样的吗?”丁萦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暖意,扫去了些许疲惫。
“东京市政重拳出击,将部署更多猎鸦无人机清除鸦患”
丁萦扫过出租车全息投影屏上的一条条新闻,这些都是周沂渊给她整理的,帮助她“补课”——东京在屠杀乌鸦,舆论却是一边倒的支持。
“别瞎想,”周沂渊安慰说,“明明是摆渡人联盟的计划出现了疏漏。”
“把戏最后可是我完成的,你可别给往自己身上揽哟。”周沂渊道。
“谢谢,”丁萦说,“但你我的责任都不可推卸。别藏着掖着了,老老实实跟我说,我们究竟还捅了什么篓子?”
“侃瑜跟我们打了个比方,”周沂渊说,“她说人类的无意识就像满满一浴缸水,里面漂着各种各样的橡皮玩具,橡皮乌鸦、橡皮龙、橡皮阿波罗……”
“对,神话意象,”周沂渊继续说,“大家都以为把戏就是在水里玩橡皮玩具,基本无害,对吧?但谁也没想到今天凌晨的把戏会把橡皮八咫乌捏爆了,还把浴缸炸出个洞来。然后浴缸开始‘漏水’,出现了一个‘涡旋’,涡旋不停吞食着周围的意象,最先遭殃的是乌鸦、渡鸦、喜鹊……因为它们都与八咫乌相连。侃瑜说接下来其他与乌鸦意象相连的意象也会开始消失,女武神、鸦天狗、牛郎与织女……”
“消失?它们在下一个梦境开始时不会重新出现吗?就像我们在印度聚落那样。”
“恐怕不会了,我们的把戏操纵的只是这些意象的投射,而侃瑜说这次被炸掉的是意象本体,无意识会将它彻底从人类意识中抹去。”
“可……这怎么就让那些人开始屠杀乌鸦了?”丁萦还是没想通。
“我们跟乌鸦的某种……情感关联被切断了,侃瑜是这么说的。”周沂渊说,“无论是对乌鸦的喜欢还是厌恶之情,都没有了,它们变成了一种未知的东西,未知的东西总是让人恐惧,而几百万年来,人类对待令他们恐惧的未知之物的一贯做法都是……先弄死再说。”
“但人们还在叫它们‘乌鸦’啊,日语百科条目里的‘八咫乌’也并没消失,”丁萦道。
“我想侃瑜的意思是说,我们对乌鸦的直观认知被切断了。”周沂渊说,“我的MEMORIA今天被日本国家足球队的消息刷了一天屏,日本球迷忽然变得很讨厌八咫乌,要求足协把它从球队LOGO上撤下来。不仅如此,按照侃瑜的说法,如果不能及时阻止涡旋的扩大,后果会更加严重。”
“我给你找找摆渡人里目前最夸张的说法:‘要是美人鱼消失,就没人去喝星巴克了,要是赫尔墨斯湮灭,就没人去买爱马仕了,要是美杜莎下线,范思哲也得完蛋’,摆渡人说这是因为它们的logo里都有神话意象。”周沂渊顿了顿,“对了,还有我们的‘天宫’空间站,‘夸父号’星梭,月球上的‘广寒’考察站……天文学会遭遇重创,对太阳系行星的观测会产生认知障碍,因为它们都是以神话命名的,不过也有好事,星座伪科学也会不复存在。”
“摆渡人里有不少经济和社会学家,他们说可能性很大,神话意象的消失会带来经济冲击,因为人心改变了,品牌失去了它们从神话中借来的凝聚力,这种凝聚力的渗透在社会的方方面面,从戏剧文学到太空探索。”
“我以为……”丁萦觉得有些恍惚,“我以为大家早已坚信科学,拒绝迷信了呢……”
“这不是什么迷信,是集体无意识,是人类几百万年来与宇宙建立的感情连接。”
“是啊,最近突然接触了很多摆渡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孟柯那般自私无趣。”
“那你打住吧。”丁萦做了个深呼吸,“OK,我觉得自己已经赶上进度了,现在告诉我,为什么摆渡人需要我去找孟柯谈谈?”
“摆渡人已经无力独自解决这个问题了,他们需要帮助。”
“他们需要的帮助来自孟柯背后的爱若斯,”周沂渊说,“他们终于意识到融合神话的把戏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而成功做到这个把戏的只有孟柯和爱若斯。他们不愿意承认孟柯比他们厉害,所以就倾向于戆程的解释,爱若斯是一个能够深入人类梦境的AI。而根据戆程的新发现,这个爱若斯是史戴凡·沃尔克的AI老婆。”
“是的,你没听错,”周沂渊说,“‘前男友们’、爱若、‘火山’、史戴凡,爱若斯、梦境聚落,这些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团队挖出了个大瓜。”
“我怎么感觉是踩了个大雷……”丁萦突然感觉很疲惫,如果真是这样错综复杂,也许她从一开始就该选择放弃。
“德国的摆渡人找到史戴凡了,他目前在柏林的一家私立医院内,全身的肌肉正在变成骨骼,只剩下嘴巴可以活动了,”周沂渊说,“‘纤维发育不良症’,而且病情在不断恶化。”
“是不是……跟我们有关?”毕竟是“No Dup”运动导致了史戴凡被警方传唤。
“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周沂渊说,“史戴凡一年前曾做过一场肺部手术,恶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而他的AI老婆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今天早上,忽然不知所踪。似乎就是在八咫乌意象湮灭之后。”
“所以,摆渡人是想通过孟柯找到那个AI,”丁萦说,“晓冉说他去日本出差了。”
“是的,摆渡人在东京聚落发现了他的踪迹,但离开东京之后,他整个人就如同蒸发一般,摆渡人认为这是AI在为他掩盖踪迹。”
“戆程试着通过梦匙登上‘死线号’,但有人改写了‘死线号’的投射,拒绝了他的访问。而其他潜入‘死线号’的行动都被挫败了,铩羽而归的摆渡人告诉大家,‘死线号’的船首像在保护着那艘船,阻止旁人靠近。有人为船首像灌注了几百种爱欲的神话意象,让她变得坚不可摧。摆渡人说如今能登上‘死线号’的只有船首像的原型了。”
“船首像的原型?”丁萦挑起了眉毛,“那不就是……”
孟柯推开舱门,赤身走上“死线号”的甲板,沉默地望着幽蓝色的千叶聚落。聚落上空有一个漆黑的球体,透不进一丝光亮,但凡有梦境元素靠近,便会被其俘获,无法逃离。
“那就是‘涡旋’。”只裹着一件毯子的丁萦也走上甲板。
“屠杀乌鸦的是人类,肇始者是自以为是的摆渡人,”孟柯说,“人们早就不信仰神话了,但摆渡人却以‘重述神话’的名义重新强化神话意象,美其名曰重新建立人类与自然与历史的连接,但实际上却导致无意识中的神话意象被逻辑束缚,被符号化。八咫乌之所以脆弱不堪,是因为他们将乌鸦意象从人们的无意识中抽取,投射于一处。他们的责任不可推卸。”
“我们就没有责任吗?”丁萦问,“我们不也是缚龙把戏的受益者?如果不是我们的把戏,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难道让我看着你身陷暴力和痛苦却无动于衷?”孟柯看着丁萦,眼神颤抖。
丁萦盯着他,目光仿佛要将他穿透:“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但如今我想醒来,你却依然想要大家做梦。”
“我有自己的意愿,”丁萦说,“我想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误。”
“我们的把戏不是错误,”孟柯说,“人们都想回到往昔,回避痛苦,我们只是在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我们的方法错了,”丁萦说,“我们没有实现任何人的愿望,只是在编织虚假的谎言。”
“我累了,”孟柯疲惫地说,“不想再跟谁辩论谎言与真相,尤其是在逻辑含混不清的梦里。谈点实际的吧,他们有求于我,对吗?”
“不是你,”丁萦说,“他们只想寻求你背后那位AI的帮助。”
“连你也怀疑我的能力?”孟柯苦笑起来,“如果是这样,请转告那些摆渡人,爱若斯对此无能为力,她无力纠正摆渡人犯下的错误。”
丁萦不语,她走到船首,仔细端详了一番船首像,忽然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孟柯:“知道我一直以来为什么不回应你吗?”
“就是因为你这股别扭的孩子脾气!能不能做一个成年人,好好跟我说话?!”丁萦说,“我以前虽然不理解你对梦境聚落的执着,但总觉得你是个有梦想的人,况且你确确实实在帮助别人,帮助我,但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也许周沂渊说的对,你是个自私的人,你只爱你自己。”
孟柯明显被这番话刺痛,身形模糊了一阵。他默默走到丁萦身边,凝视了船首像许久,最后开口说:“摆渡人们现在肯定计划着修复乌鸦意象,这需要其他乌鸦意象作为材料,但问题是,目前尚存的乌鸦意象属于其他的文化,将它们摆渡到大和聚落已经困难无比,更别提修复了。”
孟柯没有回答,他继续说:“爱若斯曾为我展示过聚落中的一条捷径,爱欲的捷径,全世界的爱都在人类心灵深处连接着,这里没有文化的隔阂,因此信息熵的损耗也会降至最低。除了爱,日月、星辰、大洪水、对死亡的恐惧……它们都有着这种超越文化的连接,所以我猜测,乌鸦在人类的无意识中有着类似的连接,只是更难发觉。不过,我相信这难不倒那些‘无所不能’的摆渡人吧。”
丁萦意识到孟柯所说的正是修复意象的方法:“谢谢,无论再怎么否认,你对聚落的感情没有改变。”
孟柯嗤笑了一声,可随即又叹了口气:“我在千叶认识了一位老先生,他有一位乌鸦朋友,还给它起了自己的名字,不过今天,他不得不埋葬它……几个小屁孩用自己改装的无人机把那只乌鸦弄死了。”他转向丁萦,“我只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想要弥补。”
“阿芙的计划是完美的,倘若我能完全按照她的计划来执行,便不会出现任何错误。”
“我犹豫了,因为晓冉,我没能说服她接受阿芙的爱。”
“晓冉才是真正爱我们的人,”丁萦说,“正因如此,爱若斯的把戏才会被她破除。”见孟柯想要开口,她打断了他,“我明白,我体会过人工智能的爱:爱若斯的爱,还有芳芳的爱,如果那能称之为爱的话。人类的爱不可能像她们那样坚持,那样无微不至,但比较她们俩,我愿意选择芳芳,因为她懂得克制,明白遮掩真相并不是真正的爱。”
“你真的这么想?”孟柯苦笑说,“你在大谈真相的时候,阿芙依然在守护你的梦境,让你免于被真相所伤。”
“你真的想知道?”见丁萦急切地点头,孟柯说,“好好看看‘死线号’的船首像吧,你我一同把它打造成了聚落中爱与正义的象征,但船在海中航行久了便会被藤壶附着,船首像在无意识之海中航行久了,也会被梦者赋予更多的意义。”
丁萦诧异得转头去看船首像,雕像上那个人很像自己,却透露着一股她没有的凛然与神圣,除此之外,她看不到任何异常。就在这时,孟柯忽然将手探入她脑中,拈出了盘踞在那里的最后一只蓝蝶,将之揉成了粉末。
一瞬间,丁萦终于看清了船首像的真容,那依然是她的面容,却多了一丝媚态,她的表情包含情欲,却又透着一丝狰狞,她的胸脯大得异常,而在那之下——
密密麻麻的囊肿爬满了船首像剩余的部分,它们不住地膨胀收缩,脉动着玫红色的光芒。那光芒从囊肿流向船首像的双手与口鼻,再流入死线号的护盾里。她见过这种囊肿,她第一次登上死线号就是为了摧毁它们,摧毁那些寄居在爱欲聚落上的畸形爱欲。但这些不是,这些是缚龙之时,她承载自众多梦者的诉求,它们曾经绚丽如宝石,如今却腐化变质。
她惊恐地望向孟柯,后者颓丧地说:“这就是真相,你付出的爱成了滋养他们的温床,他们在你的庇护下变得安逸贪婪,并开始散播新的暴力。”
此情此景让丁萦触目惊心:“不,这不是我的初衷,这不是。”
她奋力戳向船首像上的囊肿,将它们一一挤破,恶心的破裂声不断在耳边回荡,可船首像上的囊肿却怎么也不见减少。
忽然,左臂一痒,丁萦不禁抬手望去,发现无数小囊肿正顺着手臂向上蔓延,于是她拼命抠挖,可四溅的液体落在她的皮肤上,又形成了新的囊肿。
她歇斯底里地搓动双臂,搓破新的囊肿,却无法阻止囊肿向她蔓延……
办公室里的交谈声构成了完美的白噪音,将昨夜噩梦的余悸阻隔在外。
“你为什么擅自降低了这几个待办事项的优先级?”丁萦质问芳芳,她忙碌了一早上,忽然察觉待办事项的优先级被调整过。
“不信,”丁萦指着其中一个被芳芳降级的条目说,“这个是我下午要与客户探讨的问题点,无论出什么状况,它都是这个项目的重中之重。”
“你到底在盘算什么?”丁萦说,“我现在心烦意乱,没空跟你闹。”
“到目前为止只是一种预感,”芳芳说,“这是算法被佳琦姐姐优化后,我从梦境聚落里获得的新能力。这预感无法提供任何证据,但它告诉我下午三点之后,你的负担不再是负担。”
又是梦境……丁萦尚对凌晨的噩梦心有余悸,她不顾芳芳的抗议将她离线,然后调整了待办事项优先级,将vLens切换为专注模式,重新沉浸于工作里。她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太多的烂摊子要收拾,再也容不得一丝错误。
她错过了与同事的午饭,无视了部门的饭后八卦,只是一味地完成着那张看似永远不可能结束的待办事项列表。她知道自己需要停下来,审视自己有没有走对路,但只要一停下,她就会想到项目被投诉时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想起噩梦里那些肿瘤。她不时下意识地触碰到回忆,立刻用工作将自己掩埋……
与客户的会议开始前,她重新检查了一下整理好的幻灯片,在脑中过了一遍会议策略,她要尽量把出现的问题转嫁到客户身上,为项目再争取一些时间。她想要唤醒芳芳,却不想再让她添乱,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客户上线了。
寒暄之后,丁萦请求分享自己的幻灯片,准备开始陈述目前的问题。但客户的项目经理马蒂约却拒绝了分享,他有些悻悻地说:“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看来我们不得不要求你们暂停这个项目设计工作,上传目前的设计数据,以便于我们进行进度检查。”
“听说?暂停?”丁萦觉得自己一脚踩进了另一个梦境里。
“呃……”马蒂约皱起了眉头,“你没有看新闻吗?我们总统刚刚发表的声明。”
“新闻?”丁萦今天压根都没空扫一眼新闻,但她随即明白过来,芳芳暗示的“无论什么状况”之外的状况出现了。
“抱歉,稍等,给我一分钟。”她对客户说完,暂停了会议同步,唤醒了芳芳。
40分钟前,法国总统在网络发表了讲话,鉴于近一个月来黄金侍女代码不断爆发的问题,他宣布政府将暂缓对家政服务业自动化的推广,与此同时,将开展更多的家政服务培训项目,以填补养老与母婴护理的供需缺口,为年轻人提供更多就业岗位。
芳芳帮她分析,暂缓推广就意味着法国的家政服务机器人产业将失去政府扶持,无论南姆公司如何应对,都不得不先暂缓17亿欧元的南特新机器人工厂建设,她承接的项目很大概率会被客户取消。丁萦让这个难以置信的信息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几遍,然后恢复了会议。
十五分钟之后,丁萦望着空荡荡的全景屏,长吁了一口气。
客户没有明说项目将被取消,但话语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项目设计将会暂停,未完成采购合同的外购件将会立刻取消,已采购的设备将与设计工时一起,迎接可能到来的沉没成本结算。不会再有人推进项目的进度,不会再有人关心这个项目是否崩盘,不会有人去追查丁萦是否在这个项目中有过疏失。接下来,她会面临与客户漫长而复杂的沉没成本讨论,但不是今天。
今天,七个时区外的一场讲话卸掉了她身上的重负,却也让她几个月来的辛苦与牺牲付诸东流,遭受的那么多痛苦与焦虑也因此失去了意义。丁萦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过是滔天巨浪中的一艘小船,载覆不过听凭巨浪摆布。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又让芳芳对自己进行了全面检查,不是梦,没有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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