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了许久的“死线”酒吧忽然热闹起来,下午五点,夜幕刚刚降临,酒吧里已经人满为患。许多爱跟风凑热闹的路人想要一探究竟,却被爱若服务员婉拒在外,今晚酒吧有人包场,宾客只限摆渡人。
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份信息量巨大的全息幻灯片,幻灯片背景是一幅横跨吧台的东半球展开图,密密麻麻的引线和展开点从东向西覆盖了整个亚洲,不断有新的标记出现,向欧洲缓缓挺进。
除此之外,这个全息幻灯片还与vLens关联,观看者不仅可以在各自的镜片上局部放大某个区域,还可以拖动时间轴,复盘蝴蝶侵袭聚落至今的全过程。这还不是它全部的功能,这地图还能切换图层,展示东半球的焦虑、恐慌、懒散等情绪分布,幻灯片为每一张情绪都选择了贴切的颜色。整部幻灯片的配色、图片、对称与留白都做得极为舒适。为了照顾来自不同文化的摆渡人,幻灯片里仅有少量的文字,更多是通过图标和颜色深浅传达其意图。
“日本摆渡人还真是心思细腻啊。”周沂渊也望着幻灯片赞叹道。这份幻灯片是大和聚落的摆渡人用一天时间制作的,用以帮助这次与会的摆渡人了解目前梦境聚落里出现的状况。
除了现场的几十位摆渡人,线上会议中还有三百多位,远程会议的常见问题很快便暴露出来:不少地区遇到了连接和同步的问题,需要不断地测试和调整;因为时差原因,大部人都是请假或翘班参加会议的(当然也不乏直接占用公司全景会议室参加会议的大佬);会议中不断有新的摆渡人加入,以至于举办方不得不临时部署许多AI助理帮助新入会的摆渡人跟进进度……六点半左右,酒吧的连接中断了好一阵,一位摆渡人帮助龙晓冉检查之后,告诉她有人在攻击会议服务器。会议的IT技术小组随即成立,他们立刻调度了二十多台无人机,将一台浮点运算服务器空降在酒吧后门,并与芳芳一起反击入侵,重新恢复了会议的通讯。
在不断的延时、中断和技术调整中,泛中华与大和聚落的摆渡人完成了对“迷蝶把戏”的报告,AI助理为他们进行着多语言的实时翻译。但这个大把戏中牵扯了太多的神话意象,许多神话元素在异国文化里并没有精准对应翻译,译名要么生僻无比,要么是常用词的非常规用法,AI翻译捉襟见肘。发言者们不得不花大量精力现场调试AI翻译,现场的一名男子见状,主动接过了中日互译的责任。
“这人蛮厉害嘛,”周沂渊说,“对中日神话了如指掌,摆渡的道行一定不浅咯?”
“这位可是泛上海聚落的元老之一,”与他们同坐的侃瑜介绍说,“丁丁虫。”
“丁丁虫……”周沂渊玩味了一下这个ID,“以后我在聚落里碰见搞不定的事情是不是就可以报他这个名号?”
“大家都累了吧,”侃瑜说,“这个聚落已经不是我们当初建立的那个聚落了。”
“是不是大多数摆渡人都跟你有一样的想法?”周沂渊问道。
“我不代表所有人发言啊,”侃瑜谨慎地说,“但我认识的许多摆渡人都有些心灰意冷。”
“所以,看到‘死线号’搞了这么一个大把戏,你们中有很多人其实打心底里是很支持的?”
侃瑜犹豫了一下,严肃地说:“是的,很多人认为‘死线号’的把戏能改变聚落目前的现状。他们只看到了狭义的聚落,把它当成了一个虚拟世界,但梦境聚落有其更深的意义,广义的梦境聚落早在互联网诞生之前便已经存在,根植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我们曾经觉得那是汪洋大海,在里面划划水不会掀起波澜,但如今有人做到了。”
“也许你们说的那个AI真的存在吧,”侃瑜说,“不可否认的是,科技对人类无意识的影响越来越大了,所以我们更要加倍小心。梦境聚落并不是可以重启的虚拟世界,它是永续的,是荣格之海的具象,这里存储着人类几百万年的历史,是一座活的图书馆。不仅如此,它维系我们社会和文化的基石。你们的大把戏撼动了这些基石。”
“感觉好像捅了个大篓子,”周沂渊挠了挠头说,“我上去作陈述的时候是不是该先道个歉?”
中日摆渡人完成了“迷蝶把戏”的汇报之后,作为把戏的直接参与人,周沂渊和许佳琦按议程准备对整个把戏的准备和实施做了详细介绍。周沂渊本来担心许佳琦会被其他人攻击,但他很快发现担心是多余的,许佳琦几乎一开口就赢得了所有与会者的好感,她对聚落协议的独特认知,对聚落把戏的独到见解,让很多摆渡人都兴致勃勃,会议在线人数甚至一度突破了四百。当众人知道她是“死线号”的架构师之后纷纷向她询问各种技术细节,以至于主办方不得不数次将话题拉回讨论本身。
而周沂渊,作为一个摆渡经验为零,只能搭乘“死线号”四处游历的普通梦者,摆渡人无法做过多指责。只有一位摆渡人对周沂渊只是个普通梦者的事实不能释怀,侃瑜偷偷告诉其他人,那人便是“山神”,他与周沂渊斗法被破功的事情已经在泛中华聚落传开了。应与会者要求,周沂渊又把斗法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众人听得有津有味,恨不得自己当时就在“死线号”上。
进入问询环节后,摆渡人们的善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和聚落指责将泛中华聚落的时龙束缚在他们聚落的把戏是文化入侵,这激起了在场许多泛中华聚落摆渡人的不满;欧洲、非洲和中亚的摆渡人对即将入侵聚落的蝴蝶充满了恐惧,他们指责东亚摆渡人联盟的不作为才导致了把戏的失控……所有的摆渡人联盟都急于推卸责任,渐渐把锅甩到了周沂渊和许佳琦口中的那个AI身上。
“但AI不可能进入梦境。”一名AI工程师出身的欧洲摆渡人说,“那肯定是一名异化的摆渡人。”
“异化的摆渡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能耐?蝴蝶的行为模式里充满了AI的味道。”许佳琦说。
“AI的……‘味道’?”另一名摆渡人像捉到了虫子一般,“你是‘AI一代’咯?”
“你是个AI工程师,又这么通晓聚落的编程语言,说不定这个所谓AI与你的关系并不简单。”
一阵窃窃私语席卷了酒吧,会议界面的评论区也炸了锅,对许佳琦的指责刷起了屏。
“这个AI确实存在。”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与会者忽然申请了发言,他没有ID,面目模糊,“她之所以能进入梦境,是因为它是人类无意识与人工智能的混合体。”
“你又是谁?” 主持会议的摆渡人问,“为什么隐藏ID和身份?”
“他叫xx,”沃尔姆斯聚落的米娅发言说,她口中的名字顷刻间如风般消失不见,“他被窃取了真名,身份信息无法正常显示,但我为他担保。”
主持会议的摆渡人点了点头,继续询问:“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AI的身份的呢?”
“我无意中获得了一个随身指环,指环中有一个游戏,我通过这个游戏发现了AI的秘密。”
“那不只是个游戏,”面目模糊的与会者说,“那是一个优化AI的生成模型,它能帮助使用者验证混合意识中无意识与AI的配比关系。”
“这说辞越来越匪夷所思了,AI与人类无意识的结合……呵……”主持者笑着说,“能否让我们见识见识这个游戏呢?”
“我……我的指环丢了,游戏在那个指环里。”面目模糊的与会者说,“我试过分享截图、视频或者记忆,可只要这些文件出现在网络中,瞬间就会变成乱码。”
“抱歉,一个只有你玩过的游戏,我们无法相信存在。”主持者摊了摊手,“我们更不知道你的身份、你的意图,你的说辞我们无法采纳。”
摆渡人们没有把爱若斯认定为AI,他们给她和孟柯冠以“异化摆渡人”的名号。
摆渡人对把戏中AI问题的挖掘也不了了之,尽管泛中华聚落与大和聚落很想把责任归结于AI,但随着会议时间的推移,东八和东九区进入了深夜,越来越多的欧洲、非洲、中亚摆渡人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进入了会议。
新的与会者们觉得“AI策划把戏”一说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些摆渡人中的大部分尚未直面过蝴蝶,他们不知道这些蝴蝶会带来什么,因此显得更加恐惧,他们迫切地希望会议能提出一个对策,遏制蝴蝶侵袭的脚步。
压力之下,泛中华聚落与大和聚落开始相互推卸责任,作为翻译的丁丁虫被双方毫无进展的交谈搞得筋疲力尽,把翻译职责再度交还给了AI,经过一晚上的调校,AI的翻译质量倒是比四个小时前好了不少。
丁丁虫一脸疲惫地穿过面目模糊的投影,坐在了侃瑜身边,他喝下自己的半杯残酒,沮丧地叹了口气:“聚落还是老样子……”
“是啊,我们都知道,”侃瑜说,“我们也都知道来这里就是收拾烂摊子的,就像聚落2.0时代。”
“有些摆渡人玩把戏玩过头了,”丁丁虫说,“2.0聚落里缺少应力缓冲与延时机制,大把戏造成了许多严重的群体性噩梦,但这不是导致2.0聚落‘崩坍’的直接原因。”
“原因是当时的‘摆渡人公会’加大了对把戏的审查力度。”侃瑜接着说,“越来越多的把戏被禁止,脚本被禁用,公会称之为净化梦境。但实际上,这样的净化切断了聚落与集体无意识的联系,将聚落变成了空中楼阁。它的鲁棒性*被削弱,一个微不足道把戏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了2.0聚落的‘崩坍’。”
【*鲁棒性,Robust的音译。鲁棒性指系统在异常和危险情况下的生存能力。】
“那次‘崩坍’对现实有什么影响吗?”许佳琦好奇道。
侃瑜继续说:有人患上了嗜睡症,有人连续几周噩梦不断,还有些使用者长达几个月无法做梦,这可不是什么无梦的睡眠,现实中积累的情绪应力无法在梦境中消解,导致他们产生了严重的焦虑情绪。我们不得不建立临时的聚落‘梦境庇护所’,在之后几个月的快动期里帮助受害者消解应力。那段日子真的是太可怕了……”
“是的,我儿子小名也叫2.0,”丁丁虫说,“他刚出生那三个月简直就是聚落2.0崩坍的重演。”
“现在还不好说,”丁丁虫说,“实际上,梦境聚落现在一切正常,除了——”
“除了满是蝴蝶,”龙晓冉说,“芳芳说这些蝴蝶能够消除痛苦记忆,减少人们的焦虑情绪,但这不可能不对人们造成影响吧?”
“影响确实已经造成了,”周沂渊说,“从我接触到的客户KPI数据来看,日本、印度和中国的人工绩效水平在连续下降,仿佛要与之互补,AI的绩效出现了明显增长,人机综合绩效的表现很平稳。很多客户仿佛因此保持着对人工KPI下降的容忍。”
丁丁虫疲惫地揉搓了一番脸颊,叹了口气,继续说:“现在中日摆渡人正商量着破除把戏的方案。插在大和聚落的那颗蝴蝶树是天沼矛与时龙的混合意象,为了破除和分离这两个意象,他们也需要创造一个混合意象。”
“从梦境把戏的角度来讲,创意满分。”丁丁虫说,“但混合意象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而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谁也说不准。你们刚才说,在大把戏开始前,那个疑似AI曾收集了许许多多梦者的诉求,这为把戏建立了与参与者无意识的通道,我在蝴蝶中发现了类似的算法,这意味着它们在覆盖聚落的同时,也在吸收着人们的诉求,这个把戏如今是十几亿梦者无意识的诉求,如何能轻易改变?”
“这么庞大又相互交错逻辑悖论,只有AI能兜住。”许佳琦说,“除了修改记忆,AI没有伤害任何人,况且,它还在努力实现所有人的愿望,我觉得它是善意的。”
“我可不喜欢这样的‘善意’,”龙晓冉说,“谎言就是谎言,遮住所有人的双眼,不能保证没人会再掉进坑里。”
“龙老板说的对,”面目模糊的与会者说,“没人能说自己完全理解AI的动机,我们也不能全然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另一种存在,但把戏的规模如此之大……我们也不能轻率地干预。”
“那你必须想办法向所有人证明,那个游戏确实存在,那个AI确实存在。”侃瑜说。
“而且时间紧迫,”丁丁虫说,“东半球的摆渡人正在催促中日摆渡人拿出计划,如果——”
一阵喧闹打断了丁丁虫的话,众人抬头看向全息会议屏,波斯湾附近的一个白色节点忽然间变成了蓝色,一条蓝色的线路忽然从杭州湾连向波斯湾,蓝点侵蚀白点的速度忽然加剧。
“看着不妙,蝴蝶开始入侵阿布扎比的星梭聚落了,”侃瑜说,“倘若星梭聚落沦陷,蝴蝶就能获得一条快速传输通道,它们占领聚落的速度便会加剧。”
急促凌乱的交谈忽然席卷了整个会场,几分钟后,日本的摆渡人联盟发表了声明。
“他们做出决定了,”丁丁虫为大家翻译说,“摆渡人联盟将在明天凌晨破除把戏。”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