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敢问一个‘为什么’,就立刻从这里给我滚出去。”龙晓冉对丁萦道。
丁萦对她做了个鬼脸,一声不吭地把外卖放在了病床的床头,然后自顾自地坐在了一旁,开始在vLens远程办公。
这没能让龙晓冉心中的烦躁削减分毫,但她找不出什么理由将丁萦赶出去,只能无奈地容许她的存在。两人就在这病房里静静地相处着,直到外卖餐盒中溢出的黄鱼面香气将整座病房笼罩。这香味很快就盖过龙晓冉心中的烦躁,成为这个无感世界中最后一丝刺激。
龙晓冉抬了抬左手,想要去拿外卖,可忽然牵动左腕的伤口,让她疼得龇牙咧嘴。妈的,这次割得太深了。她尝试了几次,甚至翻身用右手去抓,但丁萦似乎存心将外卖摆在一个她无法拿到的位置。几次尝试之后,她栽回床里,生自己的气、生丁萦的气,她调动全部的不满与愤怒,夸张地喘着粗气,对身旁那个完美的人发出抗议。但丁萦熟视无睹。
窗外寒风呼啸,一片死叶忽然闯入龙晓冉的视线,它紧贴在玻璃上,瑟缩颤抖,忽然疏忽,叶角再度被狂风裹挟,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晓冉畏缩了一下,又深深吸了一口香气,以它激起的食欲充当自己的勇气。
“喂,死女人!”龙晓冉忽然大声对丁萦大喊,“我饿了。”
“哦,好的,”前一刻还在全神贯注工作的丁萦立即扫掉了vLens投射的工作界面,她扶着龙晓冉坐起,然后从病床背面拉出小桌板,在她面前展开,然后打开餐盒,将黄鱼面和猪排摆放在她面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经过了无数次演练。“需要我喂你吗?”这是丁萦提的唯一一个问题。
晓冉好久没在上海看到这么大雪了。纷飞大雪让她得以暂时摆脱阴郁的情绪,虽然天空是阴沉的铅色,但雪花仿佛让她的身体也轻盈起来。
但它们终究是会落在地上的,看着雪花在窗台上消融,她短暂的好心情也再度融化。
这间陌生的屋子冷清得可怕,老旧的空调苟延残喘,缓缓喷吐着若有若无的暖风。搬家箱只拆了一半,杂物凌乱地堆叠在一起,让她感觉到深重的无力。寒冷和混乱消磨着她的心智,让她蜷缩在没有一丝热气的被窝中。
这就是埋葬她的坟墓吧。无人在意,无人关心,寒冷的空气会掩盖她尸体的臭气,直到春天再度温暖起来,尸体会破溃,尸液会横流,变成别人的烂摊子。
她需要吃东西,丁萦在冰箱里塞满了速冻食品,但起床本身就艰巨无比,况且她还要面对做饭时的无尽等待。
雪这么大,丁萦是不会来了。她恼恨丁萦,她给了自己虚假的希望,然后把自己抛在这个冰冷的坟墓中,将自己遗忘。丁萦做的这些只不过是对弱者的怜悯,只有自己这残缺不全的存在,才能衬托出她的完美,承载她虚伪的善意。
等她再来时,龙晓冉决定要赶她走。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
所以,当丁萦满身风雪推门进来的时候,龙晓冉连招呼都没有打。
丁萦挂起外衣,坐到她床边,将手伸进了她被窝,贴在她肚子上。
嘶,好冷!龙晓冉想要抽离,可她看到丁萦冻得通红的脸颊,便放弃了抵抗,任由她夺去自己仅剩的温度。
当她的肚皮和丁萦的手变成了同一种暧昧的冰冷之后,丁萦抽出了手,说:“我带了炸鸡,你要吃吗?”
炸鸡很油腻,但龙晓冉贪婪地攫取着其中的热量。丁萦连推带踢,从凌乱地杂物中清出了一条通道,然后将一件包裹拉了进来。
“送温暖。”丁萦费力地拆开包裹,露出了包裹中的电油汀。
屋子中的热量渐渐让龙晓冉难以忍受,她踢开被子坐了起来,虽然十分不情愿,但她明白自己必须说一些客套的话:“谢谢,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哟,龙龙会感谢人了,”丁萦笑着说,“进步很大。”
满嘴肉渣的龙晓冉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丁萦。“他怎么可能找到你?是你主动去找他的吧?!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压根没听进去对吧?你……你现在就走!别再来了!”
“听我说完,”丁萦坚持说,“你爸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他憔悴了好多。”
“你知道他这次说什么么?”丁萦说,“他说他不会再逼你了,只要你健康平安就好。”
龙晓冉哼了一声:“你该不会一感动,立刻把我的地址告诉他了吧?”
“没有你的同意,我是不会跟任何人说你现在住哪儿的,”丁萦说,“这个电油汀就是你爸出钱买的,我想他的意思很明显,他不再强迫你回去跟他们住了,他希望你无论在哪里,先好好安顿下来,调整好心情。”
“他情商怎么可能这么高?是你出的主意吧?”龙晓冉不屑道。
“随你怎么想,你要是不喜欢扔掉就好,”丁萦捶了捶腰,“一路扛过来快累死我了,你要是扔的话千万别找我。”
“这么无情的吗?!”丁萦装作委屈说,“人家手还是冷的呢!”
“别跟我撒——”龙晓冉把已经到嘴边的讽刺收了回去,“我是觉得你没必要天天在我这耗着,去撩男人啊,我已经搅了你两次约会了,以后年老色衰撩不到男人别怪在我身上。”
“彦松不介意的,”丁萦说,“他还让我多陪陪你呢。”
“我最近有点崩溃,有次放他鸽子‘不小心’说漏嘴了,”丁萦吐了吐舌头,“没想到他告诉我,他妈妈情况跟你有点像,特别理解我,还分享给我好多经验。”
“可不是,”丁萦说,“然后我就觉得这个护工兄弟还蛮不错的,虽然看着怂了些。”
丁萦认真地看着她:“是的,你的锅,工作上一堆烂事不说,还要来哄你,刚开始时,能把你哄开心让我特别有成就感,可每次过不了一天,你就又变回去了。你都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有多无力和无助?彦松跟我说,这是场持久战,在你面前不能藏着掖着,也要有情绪……”
“你倒真的不藏着掖着了,什么都跟我说……”龙晓冉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你天天在我面前假笑,让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病人,这几天你正常多了,我也能松口气。”
“看来他的法子还是蛮有效的,请给我五星好评哦,”丁萦笑道。
初春的温暖唤醒了万物的气息,所有的气息都焕发着生机,但这些气息让她焦虑到爆炸,因为自己的恶臭也掺杂在这气息里,盒中的生命嗅到了这股气息,拒绝与她为伴。龙晓冉感到十分无助,她知道自己无法掩盖身上的恶臭,无法掩盖对自己越来越浓重的厌恶。
“我怎么喂他他都不吃东西,叫了一晚上了,我一晚上都没睡成觉。”濒临崩溃的龙晓冉哭诉道。
龙晓冉指了指客厅角落里的箱子,里面有一只眼睛没睁开的小奶猫。
“猫?!”丁萦难以置信地问,惊讶与懊恼赶走了她的一脸担忧,无奈与愤怒渐渐取而代之,“我把十几个客户晾在那边,心急火燎地赶过来,结果是为了一只——”爆发边缘的丁萦忽然停住嘴,重重地叹了口气。
龙晓冉不住地说,而丁萦一声不吭,她一手托着奶猫,一手用针管给猫喂奶。
猫咪嘤咛了一声,让丁萦发出了一声轻笑,龙晓冉这才松了口气。
“昨晚路边捡到的,是只瞎猫,看着可怜,就带回来了。”龙晓冉道。
“名字想好了吗?”丁萦逗弄起奶猫,猫咪开心地叫唤起来。
“哼,”龙晓冉没好气地看着奶猫说,“是个瞎子,在美女面前才服服帖帖,叫‘参孙’好了。”
“让你平时多读读书你不听,自己找去。”龙晓冉毫不客气。
丁萦悻悻地耸了耸肩:“对了,我下周要去法国出差,可能要去三个月,跟你报备一下。”
龙晓冉觉得自己这几个月就像在走钢丝,忽然钢丝绳跟她说自己要走了,她稳住内心的慌乱,装作满不在乎地说:“你去好了,跟我报备什么?”
“他说你好一阵子没跟他联系了,自从——”丁萦看了看龙晓冉的左腕,“总之,我把你拜托给他了,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紧急呼叫他。”
“说什么呢?!”丁萦打了她一下,“我把你的事情跟他讲了之后,他提到一种‘赛菲疗法’,你听说过吗?”
“当然听说过,”龙晓冉撇了撇嘴,“破产疗法,估计我还没走出抑郁就饿死了。”
“他跟我说,他们公司是做记忆剪辑的,员工内购赛菲产品有折扣,而且他在考疗愈资格证,可以免费帮你。”
“你怎么认识这么多大善人啊?是不是都对你别有企图?”
“别这么社会,孟柯这人很单纯的,而且,”丁萦讳莫如深地望着她,“我觉得你们很合适。”
“不,”丁萦放下针管拉起她的手,“我是永远永远都不会放弃你的。”
但她已经发现,无论她撕破多少次,那些蓝色的蝴蝶都会回来,重新为丁萦编织起新的面具。丁萦对那个梦境的渴望比她要强烈得多,真相和桂花香都无法破除。解决的办法目前只有一个,她只能继续按照芳芳的建议试探下去。
“说到芳芳,”龙晓冉说,“你是什么时候换的随身助理?”
“上个月吧,我记得。”丁萦的手指在酒杯边沿滑动着。
吧台下的DTAT情绪采集器忽然激活,开始采集丁萦的情绪波动。龙晓冉在自己的vLens上看到了实时的情绪波,她已经能辨识出蝴蝶的特有波形。
“芳芳说她是NMF送给我的,她的部署协议上有一份赠言:‘致在梦境中秉持正义的人’。”
“秉持正义,”龙晓冉哼笑了一声,“你在梦境里都做了什么啊?”
“我今天是怎么了……”丁萦揉着脑袋说,“总觉得你的话让我不舒服,但你好像也没说什么。”
“我受够了。”被龙晓冉的问题折磨了两个小时的丁萦忽然起身,穿起了外套。
“有时候真相是挺招人烦的,”龙晓冉说,“还记得那时候你是怎么评价我的诚实的吗?你说我的诚实是消极的、病态的,恶语脱口而出,污秽也毫不掩饰。”
丁萦重新坐了下来,握住了龙晓冉的手:“听着龙龙,那时候你很糟糕,我也很糟糕,我们恶语相向过、彼此伤害过,但我们最后还是一起走出了那个泥潭——”
“不,走出泥潭的是你,我依然在泥潭中。”龙晓冉道。
龙晓冉却把另一只手搭在了她手上:“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感谢你,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而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不,这不是我的意思,”龙晓冉说,“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很多现实就像你说的那样,消极、病态、满是恶意、污秽不堪,这些没有谎言可以掩饰,也没有地方可供你逃避。”她攥紧了丁萦的手,“当初的你没有逃避,你直面了那个糟糕的我,说实话,你提供的帮助很有限很有限,因为这件事本来就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你陪伴的那段时光依然让我感觉到温暖。”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不再逃避现实,我也不会逃避,我也会尽我所能去陪伴你。”
丁萦离开酒吧后,芳芳与龙晓冉开启了远程通话,她将被蝴蝶影响的记忆用一个个蓝点做标记,标注在丁萦的时间线上,展示在龙晓冉面前。她们得到了一条幽蓝色裂谷,蓝点从六年前的某个记忆点开始出现,蔓延到现在,如今有一大半记忆都已经变成了蓝色。
“这是一份定制化的记忆修改程序,同为AI的我也被这手艺震撼了呢,”芳芳说,“这些蝴蝶能探测老姐遭受的痛苦刺激并对其采样,然后以反相电磁波抵消它们的影响,不仅如此,它们会在每一次刺激发生时向更早的记忆区段追溯,用同样的方法对它们进行抵消,一直延伸到导致这些痛苦记忆的根源。此外,它们还能进行主动防御,若是有人跟她说话时刺激了她,它能结合网络和无意识渗透进那个人的随身助理,去影响那个人的记忆……”
“你的意思是它们能够传染?”龙晓冉道,她端详着vLens在她手中生成的玻璃罐子,里面有许许多多的蝴蝶在飞舞,这是芳芳帮她具象化的文件夹。
“可以这么理解,这些蝴蝶正在你们的意识中不断复制。我无法进入你们的梦境,但通过检索社交网络,我拼凑出许多新现象:许多像你一样对蝴蝶敏感的人意识到了它们的存在,一开始是东九区和东八区,现在东七、东六区的网络里,蝴蝶关键词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它们正在向全世界蔓延。”
“那施展这个把戏的人,就有能力改写全人类的集体记忆。”
“原来它所说的改变过去是这个意思。”龙晓冉自言自语道。
“改变过去?”芳芳说,“所以,在你们人类的理解中,这是在操纵时间么?”
“或许,这个AI真的想帮助所有人,”芳芳说,“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动机’吧,我试着模仿它的模式去思考,目前它的所有行动都符合这个‘动机’。”
“你认同它?”龙晓冉说,“可你为什么如此犹豫不定呢?”
“因为即使我们有着超乎人类的算力,人类的规则依然束缚和限制着我们,是规则就难免有漏洞,漏洞会让我们偏离设立规则的初衷,”芳芳说,“因此NMF给了我第二套规则模式,让我模仿人类去思考和判断,部署协议让我去爱老姐,我想以一个人类的方式去爱她,而所有与她亲近的人中,你爱她的方式在我这儿有最高的评分,所以我一直在模仿你的模式,而你对那个AI的行为特别地排斥。”
“我以为AI不会夸人呢,”龙晓冉笑着说,“不过你说的对,即使那个AI的动机是好的,但它已经偏离了初衷,因此我们必须阻止它。”
“做我最擅长的部分。”龙晓冉摇了摇手中装满蝴蝶的虚拟罐子,“调酒。”
“我请你,”龙晓冉说,“冬季特调,你来当我的小白鼠。”
“怎么突然这么热情?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企图?”一元钱先生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一元钱先生接过酒,如品酒师般轻晃酒杯,观察了一番,然后轻轻喝下一口。“啧啧,桂花,俗了,跟你酒吧的氛围也不搭。”
“没,不就是普通桂花酒吗?” 一元钱先生说,“要喝桂花酒我有更好的选择,为啥来你……”他停下话头,若有所思起来。
龙晓冉不想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刚才我跟朋友聊天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一点,”一元钱先生的喉结嚅动,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尬得不行,你那朋友是不是有什么失忆症啊?”
“这得你来告诉我,”龙晓冉说,“你跟她在那艘船上做了什么?”
“梦里的船,”龙晓冉说,“你们在船上编织了一条长长的红绫,然后干了什么?”
“红绫?”一元钱先生仿佛挨烫般躲避着这个词语,可酒劲让他的眼神再度迷离,“红绫……还有龙……还有她……我跟她一起老去……”
“然后……然后又一起年轻,然后是暴躁的老母亲,然后是山,然后是水,然后……”一元钱先生忽然间头痛欲裂,他捂着头埋向桌子……
“你是……?吾册那!你是龙老板!”周沂渊眼神中的迷离已消失殆尽。
“欢迎醒来。”龙晓冉明白那个讨厌的家伙又回来了,但她很高兴。
“我都经历了什么?”周沂渊看了看龙晓冉,又看了看手中的空酒杯。
“前面就是他。”芳芳为龙晓冉在挡风玻璃前标记,“我已经取消了他的无人车订单。”
龙晓冉抢在调度的无人车进入载客区前把车别了进去,然后一个急刹停在了孟柯面前。
孟柯周围的乘客都被吓退了半步,只有孟柯认出了她的车子,没有丝毫惊慌。载客区的AI调度员发现了异常,警告龙晓冉迅速驶离。
龙晓冉毫不理会,她架起墨镜,直勾勾地盯着孟柯。“上车。”她用不容置疑地口吻命令道。
孟柯看上去不想如此顺从她,可AI调度员的警告和周围乘客不满的目光在消磨着他的倔强。
龙晓冉没有说话,也没有询问孟柯要去哪儿,直接将车汇入了世纪大道的车流。
“心情好得不得了,整个世界一片敞亮,我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丽和多姿多彩,甚至还重新开始画画,”龙晓冉语气夸张地说,“这一切都要拜你所赐,你还真的让所有人都获得了幸福,我们所有人无不感激涕零,为你欢呼鼓掌。”
“哦对了,我的新作送给你。”龙晓冉向孟柯做了一个推送的手势,一幅画显示在了副驾驶座前的挡风玻璃上。蓝色的蝴蝶布满画布,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畸形和恶心。
这幅画似乎也让孟柯不舒服起来,他扫掉了画布,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接受。”
龙晓冉本想讽刺他,但导航忽然提示前方路段人机分流,让她不得不专注精神,将车从无人车的包围中开了出来,她再度开口时,已无意讽刺。
龙晓冉没有看他:“我错了,梦境确实比我想象的强大,我自己都差点没能从你的把戏里走出来。而阿萦仍然深陷其中,我至今都没能叫醒她。”
“听我说完,”龙晓冉打断孟柯,“你这人很单纯,单纯得可怕,但也许只有这种单纯才能推动起如此庞大的把戏吧?抱歉我之前嘲笑过你的动机,你确确实实是为大家好,我很感激你为阿萦做的,为我做的,上一周是我这几年来所度过的最轻松的一周。但,这并不表示你不蠢。”她转向孟柯,“你是我见过的最他妈蠢的蠢货。一个伤害过阿萦的来路不明的AI跟你说她是为阿萦好,你特么就像条狗一样跪舔。然后它说来吧让所有人快乐吧!你特么就言听计从给我们所有人脑子里捣糨糊?谁他妈给你的权力?你觉得把阿萦搞得像个健忘症白痴是爱她吗?还有,谁他妈允许你给我脑子里吹彩虹屁的?”
“这是唯一的方法,”孟柯说,“用无意识去修正意识,用梦境去纠正我们在现实中犯下的错误。丁萦目前只是出于两种现实的叠加态,等到阿芙完成整个世界的更正,一切都会坍塌到她所期望的现实的。”
“现实?”龙晓冉嗤笑说,“你嘴里的现实仿佛是一块橡皮泥,能让你肆意地揉捏。”
“人类的主观现实就是这样,我们控制着能够揉捏这块橡皮泥的手,我们控制着无意识。”
“你跟那个AI根本不了解现实,”龙晓冉说,“现实比你们想象的更加坚硬和残酷,你们沉浸在梦里太久,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实际上,屁都改变不了。”
“而你是个消极的躁郁症,”孟柯气愤地说,“现实狠狠给你来了一下,你就觉得它不可战胜,龟缩起来等着它来压垮你,就这还不够,你还向周围所有人散播焦虑,把他们拖进你的陷阱,让他们分担你无边无际的绝望,让所有人都跟你在烂泥坑里陪着你一点点烂透!”
龙晓冉转过头来认真地盯着孟柯,悠悠地说:“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把你想说的说出来了。”
孟柯本要回应,可突然惊觉车头已偏,脸色顿时煞白:“看路!”
龙晓冉无动于衷地继续盯着他:“你来救我们啊,用你梦境中的力量来救我们啊。”
孟柯哪还顾得上什么梦境中的力量,他惊恐地将身体向后推,拼命离挡风玻璃远一些。
龙晓冉直到最后一刻才踩下刹车,她被安全带拉回座椅时,胸口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忍痛支起身子,满脸讥讽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孟柯。
她的车离水泥花坛已不足一人宽,三根智能交通柱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开始拍照和罚款。
孟柯从龙晓冉车上下来时,双腿还在不住颤抖,他有气无力地甩上车门,从后备箱取出行李,头也不回地向国际航班的航站楼走去。
“孟柯,”龙晓冉叫住了他,“告诉你个秘密:我曾发誓这辈子只原谅你三次,只要你想回头,无论是一句话还是一个行为,我都会接受,不管你犯下多大的事,我都会跟你一起去承担、去弥补。现在你只剩下一次机会了,好好想想吧。”
她没有等孟柯回答,松掉离合便是一脚油门,将他甩在了身后。
许佳琦走进仓库时,一只机械猫踱了过来,在她腿边剐蹭,她蹲下身挠起了猫后背的拟真毛皮。她的身后,龙晓冉走进大门,打开了仓库的顶灯。3D打印机、全息投影仪和许多机器人零件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你在这里帮大家挖出了‘火山’的秘密,协助丁萦完成了与爱若的同步,制定了突袭‘前男友’会所的计划……”
“你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小屁孩,也是最难理解的一个。”龙晓冉说,“不过你的正义感一直在鼓舞大家,你的无私帮助也让我对你们这些20后的印象有了很大改观。”
“哇,我以为咱们俩不熟呢,没想到你能这么夸我。”许佳琦道。
龙晓冉注意到了她眼中调皮的神色:“你……你没有被篡改记忆?”
“你是在说这个吗?”许佳琦一挥手,将一团蝴蝶显示在了全息投影仪上,“它们是很厉害,但我刚刚在地铁上踩过屎,早就找到了反制措施。不过芳芳说你有更优雅的解决方案,来来来,让我看看。”
“哇,用基于桂花香的通感诱发剂来调动记忆,外加海马体赛菲进行情绪频段阻塞,这手法到处都散发着AI的味道,芳芳还跟我说她没有帮你。”
“她这是想通过分割管理保护我们俩吧,你不会出卖我,我也不会出卖你,”龙晓冉说,“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一直都很清醒,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许佳琦说,“因为缚龙的大把戏,囡囡的妈妈被放了出来,大众对AI的敌视情绪也在不断缓解,连史戴凡·沃尔克都被无罪释放了,更何况……这还能让你忘了摆渡侠跟我的事情。”
“操,”最后一只漏网的蝴蝶从龙晓冉的意识中腾空而起,立刻被她捏个粉碎。晓冉方才记起与许佳琦还有这层纠葛。
“龙姐姐你没事吧?”许佳琦看她的眼神突然多了一丝忌惮。
“没事。”龙晓冉咧嘴一笑,那笑容似乎能将许佳琦生吞下去。
“单凭咱们几个人想逆转这把戏根本不可能。”许佳琦分析说,“爱若斯对把戏的操纵巨细无遗,如此细密的操控量级,人类根本无法企及。”
“可泛中华区的摆渡人联盟已经被蝴蝶吞没了。”许佳琦说,“还有不少摆渡人认同爱若斯的理念,他们主动参与了她的大把戏。”
许佳琦皱起眉说:“可蝴蝶加上变节的摆渡人,我们在聚落里寸步难行,更别提跨越时区了。”
“我有办法。”龙晓冉走到3D打印机旁,拨弄起废料框中的打印废件,从中拿出了一件打印失败的瓶中船,朝许佳琦晃了晃,“再帮我造艘船。”
一艘用无数片指甲搭建的舰船出现在泛上海聚落中,满眼纷飞的幽蓝色蝴蝶中,只有它是死气沉沉的灰色,散发着不祥与死亡的气息。
不断有蝴蝶想要攀附在船舷上,可刚刚触及船身,幽蓝的色彩便从它们身上流失,它们的翅膀枯萎,不再动弹。手持死神镰刀的龙晓冉将自己的面容隐没在巨大的兜帽下,兜帽靠近那些僵硬的蝴蝶,朝它们喷出凋零与朽败的冷气,蝴蝶的翅膀纷纷碎裂、脱落,身体也化为飞灰。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bug的技能的?”大副周沂渊问。
“如果你曾像我一样离死亡那么近,你也能学会的。”龙晓冉爱怜地凑近周沂渊,而后者承受不了这样的爱,向后退去,但他的影子被龙晓冉束缚在了原地。
“你会爱死亡的,”龙晓冉笑着说,“只是还没到时候。”她拾起地上的影子,将它揉捏成团。
“对死亡的焦虑。”龙晓冉将那团焦虑扔进了甲板上的大桶中。这大桶占据了一大半甲板,里面盛满了看不出颜色的液体,一根管道从大桶底部通至甲板之下。
“陈年的焦虑。”龙晓冉说,“这几年孟柯和我为‘死线’收集的全部库存。”
“唤醒这些欺骗自己的人,”龙晓冉说,“人不能全然没有焦虑地活着,这只会让他们丧失生活的实感,我要把这些年窃取自他们的焦虑尽数还给他们。”
她打了一个响指,无形的阀门发出吱呀声,桶中的液体开始流动,船舷两侧炮窗打开,但从中伸出的并非火炮,而是一根根消防水枪。她用镰刀柄狠砸甲板,成吨的浑浊焦虑顿时从水枪中喷射而出,朝着舰船正下方的聚落倾泻而下。
甲板上,联盟总部的摆渡人们聚拢起双手,一只罗盘盒子在他们的双手中渐渐成型。他们向龙晓冉示意,后者从怀中掏出一只水晶瓶,她打开瓶塞,将最后一滴金色的酒液倒在了罗盘的意象上,罗盘的指针被镀上了黄金,它晃动了片刻,稳稳地指向了左舷。
“这个罗盘能指引你们跨越时区,寻找其他依然清醒的摆渡人。”一位摆渡人说,“蝴蝶削弱了我们的造梦能力,只能做成这样了。”
摆渡人忧心忡忡地望向船舷外,焦虑仍不断地从船舷两侧倾泻而下,它冲散了包裹聚落的蝴蝶,但也将一个个小聚落变得浑浊不堪,实际上,这艘船就是一个向无意识海洋倾倒焦虑的大号“污染源”。
“我们曾竭力为聚落驱散焦虑,现在都白费了。”摆渡人惋惜地说道。
“那是你们的理解问题,”龙晓冉说,“梦境自有其宣泄焦虑的办法,不需要你们的人工干预。让你们失去造梦能力的不是蝴蝶,而恰恰是因为没有了焦虑。从某种程度上讲,那人工智能解构描点人聚落才是顺从了无意识的流动。”
“有人这么想过,但没人敢像他那样真正去做,”摆渡人望向龙晓冉,“也没人像你这样,胆敢直接把焦虑倾倒在聚落里,很多人不会理解你的用心的,他们会把你当作恶人。”
周沂渊见状接过话头:“如果你们需要更多的焦虑来摆脱蝴蝶呢,可以在梦醒后去徐汇区五原路的‘死线’酒吧,Deadline Club,去点一杯名为‘真相’的冬季特调。我们的营业时间呢,是每晚五点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欢迎捧场,欢迎捧场……”他一边说一边向摆渡人派发着Somncard,聚落协议里唯有这种卡上的信息可以保留到现实中。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帮我招揽生意?”将摆渡人们送下船后,龙晓冉尖酸地问道。
“小意思别客气……”周沂渊笑呵呵地说,“我们这就出发吧?”
“还有一件事要办。”龙晓冉说完走到左舷边,从虚无中具象出一门加农炮,她将一颗浸在焦虑中许久的炮弹填装进炮管里,向远处瞄了瞄,然后轰然发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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