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然后是这个螺栓。”许佳琦指着爱若敞开的后脑对女孩说,“力矩调到三,拧到扳手开始咔嗒咔嗒响。”
女孩全神贯注地将内六角螺栓拧紧,听到咔嗒响后,立马转过头来,斗志满满地等待许佳琦的下一步指示。
“接下来是扣合顶骨,”许佳琦拿着爱若的顶骨说,“注意我教给你的抓握方式,别夹到手哟。”
“好的师父!”女孩接过顶骨,有些笨拙地按照许佳琦教她的方法调整了抓握姿势,然后将它扣合在爱若的后脑上。爱若检测到了顶骨接入,自动将它吸合。女孩见状回望许佳琦。
“恭喜你,”许佳琦鼓起了掌,“已经能够一个人给妈妈做维护了!”
小姑娘没有高兴起来,她皱着眉说:“可妈妈她……还是个秃子。”
“师父怎么会让你美丽的妈妈当秃子?”许佳琦拎出了随身带来的手提箱,她用力一拉把手,手提箱开始延展变形,变成了一台笼形便携式3D打印机,她将打印机罩在了爱若头顶,然后将四个固定支腿扣合在爱若放置架上,“这一步太危险,以后让爸爸帮你架设哦。”
见女孩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许佳琦将打印机的全息面板推到她面前:“来,这次想给妈妈换什么颜色的头发?”
打印机令人心安地嗡嗡作响,女孩双脚规规矩矩地站在3D打印机投影的安全光幕外,但脑袋却想尽一切办法张望,探索着既不会触发打印机急停,又能观看到打印细节的最佳视角。
许佳琦站在门口,出神地望着女孩,不禁回想当年自己第一次拆老刘时,是不是也这般好奇和小心。
“谢谢帅大叔!”许佳琦感激地接过水杯,她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囡囡爸爸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
“真不好意思,临时让你过来,” 囡囡爸爸说,“囡囡太倔了,一听说妈妈今天回来就求我联系你。”
“没事啊,”许佳琦说,“囡囡这么可爱,她任何时候需要我,我都随叫随到。再说我这么做,权当是赔罪了。”
许佳琦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囡囡爸爸的神情,不像是作假,于是随口敷衍:“赔这么久没来看囡囡的罪呀。”见蒙混过关,她继续委婉地问,“归还阿姨时,警察还说什么了吗?”
“他们说爱若斯公司向他们提出了终止调查的请求,爱若的证物扫描警方早就完成了,既然爱若斯没有再请求扣押,那就按流程物归原主。对了,” 囡囡爸爸继续说,“爱若斯还发了一封邮件给我,道了歉,还提供了一年的保修套餐。”
为自行拆改过的爱若续约保修,爱若斯这么做完全有违常理。所以,结论只有一个——
许佳琦忽然有种随手砍了一刀便掉落史诗装备的喜悦和荒诞感。最近超出她认知的事情有点多,算力快跟不上了。
“没事,就是高兴,替囡囡高兴。”也替自己高兴,犯下的错误被一笔勾销了,不,不是“勾销”,是“撤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她想放声大笑。
法国客户没有再生什么大的事端,工程师雷宇从印度提交的进度反馈也基本符合预期,虽然这是她与印度供应商第一次合作,但目前为止还算顺利,采购件的变动基本在她的预料范围内,只有几个长交期的大采购件会晚两周,不过今天再跟客户沟通一下应该能让他们让步,毕竟问题是他们造成的。
刚刚又得知了一件开心的事,汉诺威项目的客户终于在SOP审核检查表上签字了,这意味她今年的绩效评估无可指摘,加薪有望。
“哇,Alina你一个人傻乐什么呢?”在项目部工作岛闲晃的路瑶凑了过来,“又有什么喜事了?”
丁萦伸了个懒腰:“SIK汉诺威那个项目SOP*了!”
【*SOP,开始量产(Start Of Production)的缩写,意味着产品已完成相关认可,具备了大批量生产的条件。】
“别忘了,你还欠我们一顿喜酒呢,婚礼到底延期到什么时候啊?”
路瑶的表情好像误触了地雷:“哦,没事,当我没问。”
“哎,不对,”丁萦认认真真地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办婚礼?”
路遥本已准备开溜,可听到这一句,又诧异地转过头来。
“Alina,”滕飞忽然走了过来,“来帮我个忙。”
“哦,”丁萦连忙起身跟上,路瑶侧身让开,两人再次交换目光,依然觉得对方很奇怪。
“佳琦帮你查得怎么样了?”两人在茶水间拆快递时,滕飞问道。
“佳琦是——?”丁萦忽然记起有这么一个人,活泼伶俐,似乎也帮她过什么忙,可是——“帮我查什么?”
“那个复刻爱若的案子啊,”滕飞说,“难道你又让她接新活了?不行,我得再收一次中介费。”
“你说‘Nodup’上那个?”丁萦说,“我为啥要调查那个?”
滕飞拆快递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丁萦:“你没事吧?”
丁萦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很好啊,倒是你们,一个个奇奇怪怪的。”
滕飞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你……不会是去做了那个什么‘记忆阻断’了吧?”
“不是吧?!”滕飞被她的反应吓到了,“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国庆节前,你在这间屋子里告诉我,有人拿你的身材样貌去复刻爱若,上个月还有人在这层楼里广播你的……视频,别告诉我你真把这些记忆都隔离了?这得花多少钱啊乖乖。”
滕飞的话语像针一般将丁萦刺痛,一瞬间她发现自己仿佛处于一个无法苏醒的噩梦边缘,而下一刻……
“怎么了?”滕飞见她表情有异,关切地拍了拍她的肩。一只蝴蝶从丁萦肩头飞起,落在了滕飞手背上。
“没,”丁萦摇了摇头,发现滕飞手背上并没有什么蝴蝶,“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滕飞皱了皱眉,“……说什么来着?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肯定跟你有关。”
“我想问你……问你……”滕飞思索了半天,一拍脑门,“对了,你跟小松松的婚礼什么时候办?”
“胡彦松呀!你老公的名字都不记得吗?你不会是去做了那个什么‘记忆阻断’了吧?”
“我为啥要去做那个?”丁萦道,胡彦松这个人她有些印象,但是,“胡彦松什么时候成我老公了?你从哪八卦到的假消息?”仿佛又有两只蝴蝶随着她的质问腾空而起,与前一只蝴蝶一起在滕飞的眼前盘旋着。
“我……”滕飞又皱了皱眉,“我怎么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今天是怎么回事?”
“老姐,你要不要去做个体检?”下班的班车上,芳芳向丁萦建议道。
“怎么了?你检测到什么身体异常了吗?”丁萦诧异道。
“因为我无法在医疗与健康数据库里找到匹配项,”芳芳说,“我只能根据我作为AI的经验来做出判断。”
“作为AI的经验?”丁萦被这话逗乐了,“来,讲讲你的发现。”
“嗯,当你的意识活动引起脑部磁场变化,变化会作用于随身助理指环,产生的量子干涉效应,我们就是通过检测这些效应来读取你们的思维活动的,”芳芳说,“而AI的运算活动会在内置量子干涉器上产生类似的效应,两者有几乎相同的模式,但长期观察的话,还是会发现它们之间的区别。”
“是的,”芳芳说,“不仅如此,我在你的意识中检测到了人工智能的运算活动模式。”
“不,”芳芳说,“最接近的比喻是,似乎你被‘附身’了。”
“不,”芳芳继续说,“我对你的意识依然是被动探测,没有干扰过你的意识活动,但你的意识活动自发出现了一种新的模式,在你进入应激状态的时候,这个模式便会突然显现出来。”
“嗯,”芳芳说,“今天你与同事交谈时出现了好几次。”她一边说一边将几段记忆罗列在丁萦的vLens镜片上。
丁萦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班车上。刚才似乎有……有什么来着?
“之后?”丁萦揉了揉眼睛,“之后脑子里就嗡的一下……”
“我明白了……”芳芳忽然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语气一转,开心地说,“一定是太累了,你需要放松放松。”
“有点淡……但不是酒的味道淡,”丁萦皱着眉说,“就是怪怪的……我说不上来。”
“说不定是‘焦虑’原浆的问题,我再让木头去搞点。”
“我跟他……”蝴蝶,巨大的蝴蝶,华丽的蝴蝶,纷飞的蝴蝶,龙晓冉恍惚了一下,“我跟他就那样。”
“你们俩的关系太奇怪了,”丁萦说,“所有我知道的男女关系里最奇怪的。”
“怎么奇怪了?”龙晓冉咧嘴微笑着,那笑容仿佛斯芬克斯,只要丁萦回答错误就会立刻被吞下。
丁萦皱着眉,勉强描述起来:“你俩明明非常合拍,也特别在意对方,但有时候又让人觉得距离情侣十万八千里。”
不,他们做过情侣。龙晓冉想这么回答她,可那些回忆却虚无缥缈,充满了腐烂和绝望的气息,她连忙将自己抽离。蝴蝶,想着蝴蝶就好,蝴蝶让她心思安宁。
“算了算了,不描述了,描述起来好累,感情本来就是抽象的东西。”丁萦宣布放弃。
“喂,”丁萦忽然凑近说,“旁边那个人为啥老盯着咱们看?”
龙晓冉抬头沿着丁萦所指的方向望向吧台末端,果然是那个男人。“他啊,他连着在吧台坐了四个晚上了,从一下班就坐在那坐到酒吧打烊,就一个人在那喝闷酒。今天倒是第一次抬头。你嫌烦吗?嫌烦我赶他走。”
“别别别,没事,”丁萦还望着那个人,“你不觉得他有些眼熟?”
那男子注意到了两人的目光,径自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抱歉,虽然有点冒昧,但……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但那人没有因她的嘲讽畏缩,他盯着丁萦,而丁萦也回望着他。
“那不要紧,”男子说,“我们这不就认识了吗?”他将自己的名片向二人推送。
龙晓冉用一个拒绝的手势将发送中的名片弹开:“没兴趣。”
“周沂渊。”丁萦盯着vLens上的名片问龙晓冉,“这个名字你有印象么?”
“没。”可不知怎么的,她顿时为这个名字塑造了一堆刻板印象:直男癌、老色胚、油腔滑调、见着就烦。
丁萦又扭头看了看那名男子:“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跟他认识,还是在老得不成样子的时候。”
“我去!这么强烈的预兆!阿萦你是思春了吧?”龙晓冉说,“那你去勾搭一下啊!说不定是前世的情缘呢!”
丁萦没有回应晓冉的揶揄,突然对自己手中的酒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男子抬起头来,用满是醉意的眼睛望着她:“我梦见过你,我们一起在一艘船上航行,而你,是一副死神的装扮。”
龙晓冉心中一个趔趄,她确实会不由自主地在梦境聚落里将自己投射成死神,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也是一名摆渡人?还有,那艘船是怎么回事?她似乎见过他所说的船。还有……
上海最为惬意的季节就要过去了,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按照龙晓冉的往年经验,最痛苦的几个月就要开始了,一切会像冬日的天空般褪去色彩,失眠会越来越频繁,心悸也将夺去她仅有的宁静。但这几天,龙晓冉没感到一点难受的征兆,她仿佛刚刚从多年滞涩和憋闷的黑暗中钻了出来,贪婪而感激地啜饮着每一口空气。
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车窗,她轻轻地嗅了嗅。这味道钻入她脑海,牵连出了一个声音:
凌乱的画面随着声音倾泻而下,她仿佛身处一条船上,酒吧里的男子提到的那艘——
眼前一阵光影变幻,蝴蝶纷飞,两道灯光忽然刺入蝴蝶从中,尖锐的喇叭声响——
“好险……”龙晓冉揉着被方向盘撞到的肋骨,惊出了一身冷汗,车子的半个头已经探出了双黄线,幸亏对面的车避让及时。
几根智能交通柱迅速从双黄线挪到她车子左侧,投影出亮黄色的警示线,其中一根主交通柱伸出一根长杆,探到龙晓冉面前,开始扫描她的面部和汽车的电子牌照,检测酒精浓度,并作出罚款。
“没事。”龙晓冉诧异今天交通柱怎么这么人性化,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合成音异常耳熟,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你是?”
“芳芳,丁萦的AI助理,我知道你们最近一个个都记不住我名字了。”芳芳道。
“怎么黑进交通系统的?没有黑,只是使用它的紧急联系频段一会儿,合理合法。”交通灯扭了扭,向龙晓冉展示身上的全息屏,上面写着“事故紧急联系通话,剩余2:49。”
它一边扭一边继续说:“你过于抵触人工智能,我觉得还是不要通过随身助理刺激你比较好。时间有限长话短说,酒驾预防系统的被动意识感应模块显示你刚刚进入了应激状态,你刚刚看见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龙晓冉被芳芳连珠炮似的说话方式搞蒙了。
“应激状态,”芳芳说,“老姐跟你一样,意识活动中忽然出现了一种新的模式,一旦某个念头让她进入应激状态,这个模式就会被激活,然后反向回溯,用一系列反相电磁波抵消当前的意识活动。”
“算了算了,不能刺激你,你还在开车,而且刺激过度你就不记得我们的谈话了,跟老姐一样。”芳芳说,“等你不在驾驶状态的时候好好想想,被刺激之前你最后的念头是什么,或者受了什么刺激?”
“我就是想搞明白这个,”芳芳说,“上周末起你们一个个就怪里怪气的,而我在现实中找不到一点端倪,一定是你们在梦境中经历了什么。好了,时间到了,我要下线了。”
“我能,”芳芳说,“但我不建议这么做,老老实实交罚款吧亲,芳芳下线。”
“还有件事,”交通灯忽然又开口,吓了龙晓冉一跳,还是芳芳的声音,“我现在只能通过紧急频段呼叫你,你的随身助理使用了AI屏蔽服务,我得装做人类跟你加个好友,万一你有新发现要联系我。帮我想个名字,跟丁萦啊孟柯啊没关联的,但又羁绊很深的名字。”
交通灯上的全息屏变红,上面写着“事故紧急联系通话中止,请支付费用以继续通话”。龙晓冉取消了支付,可另一个支付界面弹了出来,是她的违章罚款。
龙晓冉支付了罚款,发现随身助理发来了一个新的好友请求,昵称是“参孙2045”,头像是一只肥肥的猫爪。她没好气地地点击了接受。
龙晓冉推门进屋,参孙默默地蹿过来,在她小腿旁蹭来蹭去。
“今天想我了吗?”龙晓冉蹲下身,挠着它的耳朵问道。
“想了?”龙晓冉又使劲挠了挠它脖子,“你比木头有良心。”
她从猫厕所里取出已经封装压缩好的猫屎袋,然后给参孙的喂食器添好猫粮。放回猫粮盒子的时候,她发现橱柜里还有几管DA-42的赛菲原液。她已经停用赛菲好几天了,理智告诉她,不能因为一时心情不错就停用赛菲,这只会让恢复使用的那几天更加冲动难抑。
但这次不一样。龙晓冉对自己说,说不定自己的生理机能正在慢慢恢复,她想冒险再停几天。她如释重负地放下赛菲,然后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从浴室出来后,只穿着浴袍的她在小吧台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然后走进客厅,从墙上的笔架里取下一只老旧的全息绘笔。客厅顶部的全息投影仪随即启动,开始为她恢复关闭前的画作。
整个周末,她把屋子彻底清扫了一遍,扔掉了许多让她觉得纠结和阴郁的东西。在一个满是灰尘的盒子里,她找到了被她遗弃多年的全息绘笔,心中忽然又有很多年前那种想画画的冲动。而她的新画作是——
孟柯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夏溪已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工位。孟柯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轻松惬意。他打开蛋糕盒,一边慢悠悠地品尝蛋糕,一边看着周围的同事沐浴在深秋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惬意地喝着咖啡,悠闲地干着活,不时有欢声笑语从周围传来。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没有一个同事是枯燥乏味的干活机器,他们也懂得享受生活,也懂得开玩笑和创造。他们一开始还忌惮主管吕竣的眼神,可渐渐发现,吕竣不仅毫不介意,甚至带头在办公室里唱起了歌。
这一周是孟柯近些年来度过的最为安逸的一周,所有同事都能悠悠闲闲地做完一天的工作,然后准点下班。所有的待办事项都会在当日完成,而那些最难完成的问题与需求,自有蝴蝶去消化、平息。
友人们的梦境也一片安宁,被蓝蝶覆盖的聚落亦是如此,无人宣泄被网络暴力的痛苦、无人倾诉被色情报复的愤懑、无人迷茫、无人绝望、无人焦虑……
他驾驶着“死线号”航行到描点人聚落,壁垒森严的牢笼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生机盎然的巨树,森严刻板的符号如今化作了一根根特立独行的枝桠,那蓝色的树冠是不计其数的蝴蝶,它们温柔地吸食着描点人排放的焦虑。
许多摆渡人徘徊在巨树旁,他们或是认同缚龙的大把戏,或是厌恶昔日聚落陈腐的规矩,或仅仅好奇这大把戏会如何改变聚落,他们与蝴蝶一起,为新的描点人聚落添加着一个个鲜活而生动的意象。
“你对这把戏是否还满意,船长?”爱若斯站在“死线号”船头,与孟柯一起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新描点人聚落。
“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过,”孟柯说,“但我也害怕,我害怕这个梦不知何时会被何人摇醒。”
“顽固不化的摆渡人迟早会发现我们的大把戏,并妄图破坏。”爱若斯说,“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守护大和聚落,守护那棵捆缚着六龙的扶桑树。”
“我需要一个人以‘实体’守护那里,”爱若斯说,“我需要你来一趟日本,我会在千叶等你。”
今天是周五,按理说会有很多白领来光顾,他们会点一杯“死线”,用它勾连出心绪里淤积了一周的焦虑,然后在龙晓冉独家的赛菲合剂帮助下,将它们碾得粉碎。但似乎这一周大家过得都很轻松,无人有焦虑需要排解。龙晓冉觉得这是好事,但能不能下次发生这种好事的时候不要耽误她赚钱糊口。
她今天的衣食父母只有一位,坐在吧台上的周姓男子,他的名字特别难记,总是从她记忆中溜走,于是他告诉晓冉,其实小时候同学也记不住他名字,干脆叫他“一元”。
一元钱先生照旧点了一杯“婚姻”,这是她即将下架的秋季特调,当初创作这款特调似乎是为了丁萦,但阿萦怎么会跟婚姻扯上半元钱关系?“婚姻”里似乎还夹杂着某种让龙晓冉也说不出的味道,让她想尽快放弃它,去设计新的饮品。冬季特调她至今没想好,这几天有无数的创意往她脑子里钻,她得挨个捋清楚。
“叫‘真相’吧。”一元钱先生听完她的创作故事,建议说,“当你沉迷于梦境不能自拔的时候,即将来临的真相就像迟迟不落雪的阴沉天空一样,让你极度焦虑。”
“不过,非得是‘焦虑’主题吗?”一元钱先生说,“我看大家最近都无忧无虑的。”
“再这么无忧无虑下去,我的‘死线俱乐部’恐怕要改叫‘生命线俱乐部’了,”龙晓冉饮尽了自己的无酒精“死线”,啧了啧嘴,味道太差了,焦虑的味道苍白如开水,她烦躁地放下杯子对一元钱先生说,“跟你商量个事情,今天没什么客人,而我也想早点回家撸猫,能不能……?”
一元钱先生结完账,帮她把爱若服务员一个个地停靠在充电架上,陪着她锁上了酒吧的大门。
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要和善得多,可她总觉得此人讨厌,不知这刻板印象是怎么来的。
“需要我送你回家吗?”刚叫到无人出租车的一元钱先生问。
“老卵!”一元钱先生敬佩地说,“没想到都2045年了还有人敢在内环开车。”
“我还在淮海路上飙到过180呢,”龙晓冉得意地说,可此话出口她又皱了皱眉,她什么时候在淮海路上飚过车,那可是全线无人驾驶的路段。
一元钱先生没有戳破她的牛皮,他仿佛也忽然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一阵恍惚之后,龙晓冉与一元钱先生挥手作别:“再说一遍你的名字,看这次我能记住么?”
“真的,”龙晓冉说,“‘沂渊’‘一元’,很好记。”
龙晓冉降低了车速,缓缓通过周二被罚款的路段,这两天她一直避让着这段路。自从和交通柱那番离奇的通话之后,龙晓冉就变得特别迷信,有些想法不要去碰,有些路不要去走,仿佛这样能继续维持她的好心情。但酒吧惨淡的营业额让今天的她忘记迷信的事情,等到她发现自己习惯性地开上了老路之后,已经懒得再折回了。
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还在老地方等着她,她轻轻嗅了嗅,未等那气味在她的意识里激荡出汹涌波涛,便被她埋在了琐事之下。
她小心翼翼地驶过出事的路段,有些忌惮地看着双黄线上那几根罚过她款的交通柱,没有一根交通柱对她感兴趣。
没有断片、没有应激状态、没有话痨的交通柱,没有罚款,一切都正常了。
瞎猫浑身粘着金色的液体,她轻轻嗅了嗅,操,赛菲原液。
“酒吧濒临破产,屋里还养着你这么个败家货!”龙晓冉在参孙的脑袋上扇了两下,连忙赶往厨房。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她忘了关橱柜门,让参孙闻到了猫粮的味道,他想去扑猫粮,不仅打翻了猫粮,连猫粮后的赛菲也没能幸免,金色的赛菲原液瓶摔碎了一地,厨房里全都是那股赛菲的味道。
龙晓冉尚未清理干净厨房,就已经感觉到了赛菲的作用,赛菲原液本来也没什么害处,通过肺摄入也比通过胃和血液要低效得多,但她还是发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一股暖流正从股间向全身蔓延。
被唤醒的情欲让她焦躁,她想要孟柯,现在就要,可她明白自己不能放下尊严去求他。情欲带来了许多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厨房的每一处都能让她回忆起曾与孟柯的亲昵,但她明明知道,自己和孟柯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丢下抹布,回到客厅,想找什么法子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激活了全息绘笔,想要画画,可是——
幽蓝色的蝴蝶层层叠叠,毫无章法地布满了整个全息画布,而画师似乎仍不满足,继续在上面绘制着更多的蝴蝶,新绘的蝴蝶越来越抽象和病态,让她几欲作呕。
龙晓冉将绘笔切换到擦除模式,想擦掉那几只蝴蝶。可消失于眼前的蝴蝶再度出现在她的意识里,怎么也挥之不去。这对龙晓冉来说等同挑衅,她放弃了直接删除画布的想法,切换到了更大号的笔刷,狠狠向画布擦去,这又在她意识中掀起了一阵蝴蝶风暴,她的手速越快,风暴便越是激烈,而她毫不示弱,更加歇斯底里地挥动起绘笔来……
蝴蝶的风暴将她席卷,无数的蝴蝶向她伸展出蜷曲的口器,吸食她的记忆和情绪,龙晓冉的挥动绘笔的手越来越乏力,直到最后,绘笔从她手中脱落。
龙晓冉拾起绘笔,她看着眼前画布上七零八落的蝴蝶,有些心有余悸,刚才肯定发生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这感觉跟周二差点出车祸时的感觉如出一辙。她记起了与交通柱那番离奇谈话,交通柱似乎让她联系一个人,但她怎么也想不起那人是谁。
参孙2045:这段的意识已经被抵消,没什么价值了。
龙晓冉:等等,这里还有一段刚才开车时的记忆,我似乎记起了引发上次“应激状态”的味道,但不敢去回忆它,你能帮我看看么?
参孙2045:干的漂亮!我知道了,但我不能直接告诉你这味道是什么,以免蝴蝶再次作祟,吞噬你的记忆。
龙晓冉:那你可以告诉我,去哪儿可以再闻到这股味道。
参孙2045:已为你申请了保洁志愿者通行码,24小时的通行权限。
龙晓冉:多谢。对了,你到底是谁,怎么会跟我的猫一个名字。
参孙2045:这是咱们俩想出来的应急预案,我叫芳芳,是丁萦的随身助理。
桂林公园的智能门禁扫描了一下龙晓冉的面容,二话没说就将她放了进去。
还记得我们相识那天的味道吗?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问道。
当然记得。就是这股味道,虽然远没有那日浓烈,但馥郁的味道依然通过鼻腔渗透进她的身体。
决堤的记忆瞬间将她淹没,她想起了那个声音的主人,程刚,还有一元先生,他们的确曾一起驾车在淮海路上开到了180;她想起丁萦确实快要步入婚姻,却忽然不了了之,因为她遭受了色情报复,不,不止如此,一群畜生用她的隐私制作了性爱机器人;她想起了孟柯,想起了他们在梦境和现实中缠绵,这又不禁让她想起了许佳琦,这姑娘让她喜欢,却又带给她痛苦……
蝴蝶喷涌而出,想要吞噬掉这些痛苦,想要吞噬掉产生痛苦的记忆……
不!这些记忆是属于我的,高兴也罢,痛苦也罢,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桂花的香气充盈在身体里。
蝴蝶被突然激荡的桂花气息冲散,龙晓冉的回忆再度展开,虚假的喜乐渐渐退去,展露出现实的无力,她感觉到众人的爱意,但这爱意不足以照亮她心中已经永远暗淡下去的那一部分,虚无蔓延进她的口鼻,死亡向她张开羽翼,忽然间,她有一丝丝想要逃离。
蝴蝶再度绽放,它们为苍白的虚无粉饰上色彩,为灰败的死亡装点起光芒,一切又再度归于美好。不,这不是她熟悉的感觉,尽管她贪恋这感觉,但她明白这些感觉是多么虚伪,她早已过了能被虚伪麻痹*的年纪,于是她再度凑近桂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即将衰败的桂花已全然失去了暗香的优雅,但这股浓烈又颓丧的香气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她的意识之中,蝴蝶烟消云散了。
令她窒息的麻木与困顿再次渗入她口鼻,但她却觉得,这是几天来第一次重新开始呼吸。
是的,总有一天,她会隐没在这羽翼之下,但不是今天。今天,对死亡的恐惧与焦虑帮她撕去谎言与粉饰,为她找回了现实的实感。
“欢迎回来,”她的嘴角露出苦涩和悲伤的微笑,“我的老朋友。”
评论区
共 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