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科瑞恩原本不打算睡的,最后还是没能撑住,睡了大概两个小时。她心里有一个计划。在奥罗拉打那通电话以前,她的计划是等到周日,趁裁缝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到废市去玩,赶在天黑之前回来。她有个朋友在9号加油站上班。但现在计划变质了。她整晚侧躺在床上,左脸紧紧压着枕头,细味怒火在喉头翻涌的感觉。她能感到左眼球在眼皮之下疯狂地震颤。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一听到先知这两个字就有应激反应。即便是睡着以后,在噩梦中,这两个字仍然纠缠着她,像一条比头发丝更细的蛇,不停地在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钻出。先知。她梦见一个老女人死死握着她的手,把她领到告解室外面。先知先知。那女人跟她说,你就站在这儿,上帝有一个礼物要给你。
在窗口的布帘被掀起的刹那,她惊醒了。今晚月光格外明亮。从窗口钻入一缕微风,将窗帘扯开一角,和梦的尾巴相接,吓得她从床上弹了起来。她惊魂未定地瞪着窗下那一小片月光看。过了半晌,她将手探到枕头底下,摸出一瓶眼药水和半包烟。她拿着这两样东西钻进床底,将垂下的床单盖在肩膀上,只露出一颗脑袋,拿床头柜抽屉里的火柴点烟。
她想起来,刚进这个家的时候,她经常在床底下过夜,因为她觉得这里比较安全,如果有人从门外进来,至少要花些时间找她。裁缝第一次就找了五分钟。他抱她出来时,她惊醒了,开始哭,他只好把她放回去,好好地跟她解释为什么不能睡在这儿。后来他也不再坚持,直接在床底下又铺了一层被褥。那时她几乎天天做梦。等她开始习惯睡在床上,就总是缠着裁缝,缩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讲那些梦,裁缝背靠床头,边抽烟边听着。这时他们不开灯。等她说累了,裁缝就给她讲故事。他说,世上曾经有这么一群人,世代生活在丛林里,饿了就打猎,夜晚睡在篝火旁。在猎杀动物时,他们会向它致敬。
她对人格尊严最粗浅的认识是从这里开始的。如今她重新钻回到床底下,像印第安人蹲在灌木里,透过一层薄薄的烟雾,凝视着丛林深处野兽的眼睛。她等不到周日了。她现在就要到废市去,更准确地说,到大厦谷去。她从床底下爬出来,将烟头撇到窗台上,开始脱衣服。她不停动作的身体在墙上投下一道浅浅的虚影。她往背包里塞了一套衣服、眼药水、香烟和半盒火柴,以及一条口香糖,往裤兜里塞了二十块零钱。现在是凌晨四点。卧室门原本就只是虚掩着,滑开时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知道大门肯定会响,但裁缝必然不会追出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茶几旁边,抽出压在打字机下面的餐巾纸,从抽屉里拿出自来水笔。空气里残留着一丝寡淡的油墨味。她摸黑开始写:等到了大厦谷,我再给你打电话。
她将餐巾纸对折,拿夹纸杆夹在打字机上。距离宵禁结束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末批巡逻兵四点半会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又将纸抽出来展平。
她将水笔盖上,过了几秒又拔开。还还有,她补充,烧水壶在灶台下面,别喝自来水。别碰冰箱。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短哨音,使她握笔的手抖了一下。她飞快地将纸夹回去,背着包出门了。惨白的走廊像一样粗糙的折纸作品。她贴着墙走,腰半弓着,越靠近小门厅,值班室内的鼾声就越响,逐渐盖过了白炽灯的嘶叫。她挪到门口,背靠墙站着,侧对着值班室锈迹斑驳的铁栏杆,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是她两年前偷偷配的。钥匙在转动间喀拉作响。像溜出家门这档子事,她曾干过不止一回,知道警卫员这时候睡得有多沉。
她迅速关好门,跳到街上。黎明之前,街道一片漆黑,人眼只能看见起伏不定的围墙轮廓在昏暗的天幕下安静地延伸。她探头出去,前后观望了一会,静悄悄地朝东走了。原本瘦长的身影渐渐地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
裁缝站在高窗下,隔着黎明的雾气,借暗弱的天光目送她离开。等她走远到他再也看不见后,他才点燃一根烟。纸烟燃烧发出干燥的嘶嘶声,像一头野兽在示威。他走到茶几旁,打开台灯,顺势在桌上坐下,抽出科瑞恩方才夹在打字机上的那张纸。
第一句还勉强能够辨认,写的是“到大厦谷回你电话”,但后面就全乱套了。她压根不习惯盲写,有两行几乎要叠在一起,“咖啡机”什么,“冰箱”什么,他没有那个耐心去认。他将餐巾纸对折,放进衬衫口袋。窗外响了一声长哨。他回到窗下,透过窄窄的玻璃向外张望,没看见一个巡逻兵的影子。于是他又折回来,拉过电话机,开始拨号。
“那刚好,有两件事。”裁缝在安乐椅上坐下,将电话搁在腿上,“第一,如果你在废市看见科瑞恩,麻烦帮我盯住她。”
“格里德在找人杀你妹妹。”裁缝说,“你应该不会没料到吧?”
“你也不用太担心。把你家天使看好,大厦谷暂时拿你们没办法。”裁缝摸到桌上的烟盒,拿肩膀夹住话筒,“无论是谁都一样。他们派一个堕天使过来,反而对你们有利。”
“嗯,我明白。”龙晶顿了顿,“科瑞恩在外面待多久?”
“不用管我了,你忙你的。”裁缝说,“记得在伯纳尔身上留个心眼。”
他跟龙晶道别,结束了通话。将电话放回桌上后,他转向打字机,放上一张新纸。窗外悄悄地蒙上一面薄纱似的、微亮的晨光。他拿手肘撑着桌面,翘起腿,左手夹着香烟。现在时间还太早,他想奥罗拉肯定没醒,所以不急着打过去。
早春黎明的寒气沉降下来,没过了他的踝骨。他在打字机上敲了一会,手指渐渐地僵了,他于是从桌前起身,走进厨房,想给自己弄点咖啡。他几乎从来不进厨房,对这里非常陌生。咖啡机就摆在流理台中间,旁边搁着两块巧克力和一个小本子,本子里夹着一根铅笔。他翻开本子看了看,里面凌乱地记着电影台词,还有几片奇形怪状的剪报,其中包括很多从他的杂志上剪下来的、穿着花花绿绿内衣的胸部。他把本子放下,转头摆弄咖啡机。研磨钵摇柄的梨形把手映着一粒圆润的反光,手握上去冷得像冰。他一手抓住咖啡机纤细的立杆,想把它拉过来,这时立杆猛地脱落了,机身歪向装有压杆的那边,连带立杆一起翻倒,零件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流理台上只剩下一个底座。水箱里的冷水飞溅出来,洒了一些在他手腕上。与此同时,他听见外面有人在叩门。
敲门声起先又轻又缓,似乎很犹豫,后来才下定决心似的响起来。裁缝将烟头扔进水池,离开厨房,来到玄关,站在门边上。
“您好,我是菲纳斯。”门外传来一个模糊的女声,“菲纳斯·勾利亚德尔。”
“嗯,我……”菲纳斯顿了顿,“可以进去说吗?我想跟您谈谈。”
菲纳斯噎了一下,沉默几秒,似乎在纠结措辞。裁缝此前从来没见过她。他倒是在报纸上看过她的照片,一张宣传照,活泼健康的女孩,浅色头发,有一双像狼一样既纯洁又锐利的眼睛。照片上的她穿条纹衬衫、牛仔裤和马靴,笑起来露出光洁整齐的牙齿,照片下面印着一行字:“二十九区,绝对宜居”。他知道她是奥罗拉的朋友,知道她喜欢唱歌,想开一家花店,于是对她有一个很天真的印象。
“是这样,我联系不上亚加罗。”她犹豫着开口,“我去他家找过,也打过他的电话。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一些……他答应要告诉我的事。”菲纳斯补充,“很私密。”
裁缝觉得好笑。他很想开个玩笑逗逗她,又觉得这姑娘可能听不懂。她不知道这么说话容易让人误会吗?
“你说来听听。”裁缝语气平淡,“他知道的事,我未必不知道。”
她又不说话了。他简直能隔着门板听见她大脑齿轮转到起火的声音。
“你——”她深吸一口气,“那我问你,天使是什么?”
“如果你真不知道,不该第一时间质疑我吗?”她说,“一个有常识的人,首先应当不认为那东西真存在吧。你怎么直接说不知道?”
“那别走呗。”裁缝满不在乎地说,“话说回来,这个地址是哪来的?”
他说完就从门边走开,也不管对方之后作何反应。他回到厨房,气定神闲地绕开一地狼藉,想要找点水喝,但环顾一圈后没有看见烧水壶。地上散落的咖啡渣像一大群蚂蚁。他拉开橱柜,只看见两袋硬邦邦的干面包,于是果断放弃了,转身打开洗碗池边上的水龙头。
货运车里有一股恶心的气味。当科瑞恩蹲在货车尾板一角、尽力将自己塞进两只巨大的木板箱之间时,她不得不用手捏住鼻子,只拿嘴巴呼吸。她确信有人在这些箱子上尿过。这一车运的是烟草,几乎每箱都受潮严重,不算好货。此时货车刚刚驶出检查站。在罩布遮盖下,整面尾板一片昏黑,每当风兜起罩布,晨光就在罩布边缘闪烁一瞬。车驶上环路后,她撑着木箱直起身体,摸到箱子的护棱,又顺着护角摸到顶盖,拿指甲抠住木板条间的缝隙。沿尾板两侧爬到脚下的寒风吹得她直打哆嗦。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插入木箱顶盖的板缝,划开衬在下面的油毡,用力地将木板往两边别。等缝隙扩张到能够插进一根小指,她就收起匕首,拿指头去勾里面的烟草。这花了她不少时间。她将一小把烟草攥在手心里,从两排木箱间爬出来,趴在尾板边缘,拿一侧胳膊箍住护栏。她系紧兜帽的帽绳,拉起卫衣领子,蒙住口鼻,掀起罩布,往外边瞧。
起初,她被飞扬的沙尘迷得睁不开眼睛,只能将手挡在额头前面,慢慢地才能看见一点废市的景色。加油站血红的罩棚在这片凄凉单调的沙漠中格外刺目。她费劲地辨认了一会,发现货车刚刚驶过8号加油站。这时候天上还没出太阳,细沙呈现人骨似的灰白色,和惨淡如纸的天空遥遥相接。
她将包反背在身前,小心翼翼地爬到护栏上,扯过罩布遮住身体,只露出一只眼。跳车是很看时机的。早也不行,晚也不行。她恰好卡在货车转弯的地方,这时车速要慢些。她松开扒着护栏的手,双臂抱住脑袋,侧身朝外一倒,先是后背着地,随后又滚了几圈才刹住。车里的人似乎没注意到她。货车继续往前驶了。
地面很硬,细小的脏沙粘在她的外套上。她翻过身,仰面朝天,将蒙着口鼻的衣领拉下来,大口喘着粗气,眯起双眼注视着苍白扁平的天空。如今废市上空已经留不下一只飞鸟的痕迹。过了一会,她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子,朝9号加油站的方向走了。
便利店还没到营业时间,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锁,一个瘦小的亚洲女孩蹲在门口。看见科瑞恩,她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今天来了?”她诧异地问。她说通用语时带一种很特别的口音。
“我有——咳咳——我有事,”科瑞恩嗓音嘶哑,几个字几乎是一粒一粒往外蹦,“不是来玩的,我现在要去大厦谷。能不能给我弄点水喝?”
女孩起身,将锁打开,科瑞恩跟在她身后进店。她将一瓶矿泉水递过来时,科瑞恩已经扯下兜帽,正站在肮脏的落地玻璃前摆弄自己汗湿的头发。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喝光了两瓶水,拿湿毛巾擦了脸和手,又将衣服上的沙尘仔细清理了一遍。她知道等会出去还要弄脏,但又忍受不了自己这副脏兮兮的样子。
“你有车没?”打理完毕后,她坐在柜台一侧,拿店里废旧的报纸卷烟,“啥车都行,暂时不用的。我不知道要借多久。”
“门口有辆摩托。”女孩回答,打量着自己涂黑色指甲油的手。
“所以才让你去用那个。”女孩瞥了门外一眼,“他一般就把钥匙扔在头盔里,把头盔挂在车把上。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偷偷偷。”科瑞恩将卷烟粘好,站了起来,“行啊,谢谢了。”
她在大路上发动摩托的时候,那女孩就站在她旁边,帮她把头盔扣好。太阳要出来了。
科瑞恩听着摩托车低沉的轰鸣,沉默半晌,从包里掏出一支水笔,拉过女孩的手,在对方手背上写了一串号码。
“这是我爸的电话。”她说,“我……你想打电话的时候,就打给他。”
女孩想拉住她,但她已经抢先一步发动了摩托车。摩托在轰叫间留下一地刺鼻的尾气。女孩差点摔倒,还呛住了,当她把气喘匀时,摩托车已经缩小成一个深蓝色的标点。
科瑞恩听见了,但没有作出反应。她现在非常混乱。如果不靠肾上腺素支撑,她觉得自己就要吐了。公路上沙尘弥漫,眼前景物一成不变,像印在她头盔面镜上的一幅油画。她在想自己是不是真不该来。现在掉头就走还算不晚。她还有机会回家去,洗个澡,喝点咖啡,然后吃两片干面包。她后知后觉地有些饿了。
也正是在这时,太阳毫无预兆地往上一蹿,就在她面前跳了出来,吸附在地平线上。她吓了一跳。这个瞬间,她感到那些纷乱的思绪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映出朝阳初升时在地面洒下的火。
她好像失去了目的地,不是在往大厦谷开,而是在往火里开、往太阳里开。当她回过神时,车距大厦谷已经不到一公里。在她斜前方有一排棚屋。她还记得这儿。她将车停在废弃的马棚旁边,摘下头盔,点起刚刚卷好的烟抽着。既没有通行证,也没有邀请函,她得想想怎么才能进大厦谷。
烟抽完了。她将烟头一甩,不小心撇得太远,飞进了马棚。她怕里面还留着可燃物,就走进去踩烟头。确实有可燃物。烟头落在一堆久置的茅草上,她抬脚将烟头踩灭,下一秒却立刻跳了起来,退到一边。
她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拿鞋尖将薄薄一层茅草拨开,露出一小片红色的东西。她继续拨。那块红色的面积越来越大,最后露出一整条红内裤。她继续拨。接着露出来的是两条腿、光裸的上身、两条胳膊,最后是安格斯的脸。它被吵醒了,看了一眼科瑞恩,翻了个身,面朝下趴好,将右手压在肚子下面。
科瑞恩原本还在震惊中,但安格斯这副邋遢样立刻让她怒从心起。她踩了它的屁股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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