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溪抬起头,与孟柯交换了一个疲惫的笑容。“累傻了。”她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
“我也是,早上九点进公司到现在没歇过,连轴转了一天。”
“我已经连轴转三周了,”夏溪痛苦地说,“唉,生活被工作吃得一点不剩,日子怎么过成了这样?”
“怎么?还要再剥削我吗?”孟柯故作愁眉苦脸,“已经下班了唉。”
“不是啦,我只是好奇,一款‘能让人忘记不快记忆’的剪辑会是什么样的?”夏溪引用起客户的需求,“不知道有没有内部试用福利。”
“所有这些。”夏溪指了指身后的公司,“多想每天下班后都能把这些忘掉,不要再把它们带进梦里。”
在这些梦里,她是他最初的爱,与最后的爱。她是丁萦、是龙晓冉、是许佳琦,是从未谋面的布伦希尔德,是每日都会相遇的夏溪。
她用一个个吻燃尽了他所有疲惫倦怠,一声声呻吟赶走了所有尘世杂音。
所有这些,并不像春梦那般一去了无痕迹。随身助手的意识感应与梦境聚落的存储协议让每一束爱的火花都会被珍藏。即使他醒来,这漫长的余韵依然温暖着他,激励着他。这让他自信满满,让他才思泉涌。
“在忙什么?”晨光中,阿芙洛狄忒慵懒地问。她的声音取代了孟柯原先的随身助理,她的无形拥抱通过助理指环的投射,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在做概念整合。”通过vLens,孟柯将眼前的投影展示给阿芙洛狄忒。
一束束蓝莲花依次排开,从左至右,花瓣的形状逐渐发生变化,越来越像……
“东方原型,”孟柯说,“你的代理人说得对,梦境意象若想要发挥作用,就必须能与当地的文化元素共鸣,希腊的忘忧莲意象缺少这种共鸣,但‘庄生梦蝶’在泛中华聚落家喻户晓。我沿用了希腊意象的功能,但赋予了它东方意象的逻辑,让它可以是朵花,但同时也是一只蝴蝶。”
他的手在全息投影前扫掠,蓝莲花随着他的扫掠变化,花瓣飞翻,变成了一只只蝴蝶四散飞去。唯有一只停在了孟柯手上,阿芙洛狄忒透过孟柯的vLens端详着它。
“你做到了,”她以丁萦的语气说,“你完成了这件作品,恭喜。”
“不,”孟柯以意识拥抱阿芙洛狄忒,“这是我们共同的作品,谢谢你。”
他激活了梦境投射仪,与她在现实与梦境间,缠绵起来。
“您所申报的产品Demo已通过CAA,可进行第一轮交付。”晚上十点半,公司的助理AI终于告诉孟柯。CAA是意识体适应性评估,通过评估,表明模拟意识体在实验中状况完好,意味着他的忘忧蝶达到了让人类使用的安全标准。
他的梦终于迈出了落地的一小步!孟柯想要欢呼,想要与别人一同分享这喜悦,可整层楼空荡荡的。
“还没下班呢?”孟柯凑到夏溪的工位边,“告诉你,我的
——”他忽然住了嘴。
“我……喘不上起来,”夏溪带着哭腔说,“好难受啊。”她的眼泪再度决堤而下,一发不可收拾。
“错不在你,是这份工作本身不合理。”听完夏溪的倾诉,孟柯安慰道。
“可我、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夏溪已止住了哭声,可说话还是一抽一抽的。
“不要因为外在的问题谴责自己,”孟柯说,“是你不行吗?是你不够努力么?不,都不是,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是所有的需求都得被满足。”
“可别的同事看上去都轻松应对,”夏溪说,“只有我……”
夏溪的这番话让孟柯想起了曾经那个自己。“还有我呢,我天天也是焦头烂额。与其说是离开大项目,不如说是逃跑,我怂得很,承受不来那样的工作压力和氛围。”他第一次向别人坦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只是有些会表达出来,有些自己藏着罢了。藏起痛苦并不算‘轻松应对’。”见夏溪情绪缓和,他继续问,“你今天够累的了,一起下班吧?”
夏溪点了点头,可不一会儿又犹豫了:“啊,对不起孟哥,还是算了吧,这些工作我还是得做完,不过我心情好多了,谢谢孟哥的开导。”
孟柯怅然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回夏溪身边。“还记得我在做的项目吗?”他问。
“嗯嗯,”夏溪说,“看到你的产品已经通过CAA了,好厉害啊。”
“你知道它能做什么对吧?”见夏溪点了点头,孟柯继续问, “想不想做它的第一个体验者?”
“真的可以么?”夏溪不禁问,“不会违反NDA吧?”
“不用担心保密协议,这位……‘客户’很宽容,”孟柯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梦境投射仪,把开关亮给了夏溪,“你来决定。”
一束蓝睡莲取代了投射仪,在两人手心间生长开来。睡莲花瓣扑扇,变成了一只蓝色的蝴蝶。蝴蝶从花茎上飞起,飞向夏溪,倒影映在她的双眼中……
“啊!他们家草莓千层很好吃的!”电梯里,夏溪眉飞色舞地说,“下次我请你吃!”
“一言为定,”孟柯端详着夏溪,“你……感觉好些没?”
夏溪长吁了一口气:“胸口不疼了,喘得上气了,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谢谢孟哥。”
滑移门开了,夏溪轻快地跳出电梯,她哼着若有若无的歌曲,直到两人准备分道扬镳。
“明天见。”孟柯挥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灯的光芒外。
不知道明天的夏溪会不会因为今天没完成的工作遭到责难,而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那蝴蝶根本没用!”夏溪声泪俱下地向他控诉,“它什么也解决不了,你是个骗子!”
孟柯慌忙道歉,想从她身上收回蝴蝶,可夏溪却变成了龙晓冉。
“你要用这玩意儿来搅乱我的脑子吗?”龙晓冉捏着蝴蝶翅膀厉声质问。
“你谁也救不了……”龙晓冉惨然一笑,手腕上忽然多出了一道道伤口,一只只蓝色的蝴蝶从伤口中飞出,直扑向孟柯。他惊恐地想要将蝴蝶赶开,谁知蝴蝶却越来越多,变成了蝴蝶的海洋。
一颗巨大的断颅在蝶海之上起伏,那是丁萦,神情麻木。孟柯想要为她接续断颅,可羸弱的蝴蝶无法撑起断颅的重量。而另一侧升起了又一颗巨大头颅,那是愤怒又绝望的程刚,那头颅对着孟柯破口大骂。孟柯想要用蝶海堵住头颅的口鼻,但那口鼻犹如无底深渊,填补多少蝴蝶都无济于事。程刚的头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孟柯便随着蝴蝶落入了深渊之中。
“你这是做什么?”阿芙洛狄忒爱怜地问,“你已经不是摆渡人了,甚至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控制梦境,为什么不让我帮你?为什么要任由自己被无意识裹挟?”
“是吗?”阿芙洛狄忒淡定地微笑着,“你看到了吗?”
孟柯点了点头:“你在戏弄我。这蝴蝶,没有任何的意义,即使它能让人忘记苦痛,那也只是一时的,真正的苦痛永远摆在那里。”
“不!”孟柯激动地说,“你怎么可能明白?!你又不是人类!”
“我有我自己的感知方式。”阿芙洛狄忒一挥手,两人周围的梦境飞速变化,一座高耸如云的巨塔从天边飞来,停在了二人面前。
巨塔之上,无数的梦者动作整齐划一地划动,连线,选择,标记……而焦虑从他们身上溢出,溢流向塔外的蓝色深渊……
“这里有痛苦,描点人将痛苦翻译给我,让我可以感知。”阿芙洛狄忒说。她指着流向蓝色深渊的浓稠焦虑,“这些冗余在干扰着运算,就像电路板上不断释放静电的灰尘,而当它们汇聚成海洋……”阿芙洛狄忒将双手轻轻放在孟柯的太阳穴上。
“啊啊啊啊啊!!!!”仿佛有红热的铁水注入头颅,孟柯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阿芙洛狄忒将手拿开,看着孟柯从喘息中恢复,她怜悯地说:“你总说我无法与人类共情,甚至拿你们的痛苦为乐,但自我诞生之初,这些被禁锢的描点人就在把全人类的痛苦传递给我,无时不刻。”
“我能帮助他们,帮助你,”孟柯掏出了瓶中船梦匙,“‘死线号’能解除他们的束缚。”
“你能不能改改时刻想救人的冲动,先搞清楚状况?”阿芙洛狄忒说,“好好看看他们。”
孟柯定睛望去,每一个描点人都被牢笼囚禁,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在编织着牢笼,渴望被其保护。
“你们在梦境中本来无拘无束,况且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你们,因为在梦境中,没有两个梦境元素是完全相同的,元素与元素之间相互连接,模糊了界限,你们可以化为任何物体,游走于任何地方。但煤炭、蒸汽、电力、信息,你们一步步异化,狂妄地切断与其他元素的连接。再后来,有了‘聚落协议’,协议将梦境元素封装,定义成符号,转化为建设聚落的砖石。砖石是有了,但你们也被砖石禁锢。”阿芙洛狄忒爱怜地抚摸着描点人的砖石牢笼。
“随身助理和记忆剪辑技术异化了你们的梦,聚落里的梦者被现实的理性与秩序所束缚,他们不敢去窥探无序混沌的梦境世界,无意识的造物被视为未知的异类,这让他们恐惧,身陷被怪物环伺的焦虑中。”
她继续说:“恐惧与焦虑让描点人更加坚信这座堡垒能帮他们抵御怪物,于是他们构建结构更加复杂的铜墙铁壁。但可悲的是,这只会让他们更加焦虑与恐惧。
“梦境是直观具象的,他们却在此构建出抽象的符号;梦境是肆意流动的,但他们却构筑了森严的科层组织,让其按照自己的意愿单向流动;梦境中保留着人类无形的历史,他们却构筑城堡,切断了与之的联系,这让他们失去了自我的颜色,成为了城堡里标准的、可以被替代的符号。这让他们成为了人类无意识的敌人。无意识想要帮助他们挣脱束缚,他们却构筑起城堡,抵御威胁。”
意识岛群之下,聚落的另一面,六条金线在缓缓向岛群上浮方向游动,虽然看不真切,但对孟柯而言却再熟悉不过。
那是泛中华聚落最古老的投射,日神的车辇正从虞渊返回扶桑,他能想象到那六条金龙气喘吁吁地模样,羲和女神刚刚结束一天的驾驶,一脸疲惫,她仅剩的儿子也不再发光,在车中呼呼大睡。
“这有什么可怕的?”孟柯诧异地说,“负责意象设计的摆渡人把那六条龙设计得很萌的。”
阿芙洛狄忒笑而不语,她走到描点人的牢笼边,对着其中的描点人柔声问询,原本麻木的梦者们脸上忽然泛起欲望的神采,他们毫不犹豫地抠出自己的眼睛,争先恐后地递给她。她的手在一双双手间游移,挑逗着他们,享受着他们的供奉,最后,她挑出一副眼珠,递给孟柯:“那用描点人的眼睛看看。”
六条金线几乎在一瞬间飞到他眼前,见过九头相柳的孟柯以为自己会不为所动,但当六龙张开血盆巨口,他的意志便在腐朽的口气凋零,当它们嘶声咆哮,他的理智便在可怖的声浪中消散。巨龙之口就要在下一刻合上,孟柯慌忙躲避,可忽然间,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孟柯想要抠出描点人的眼珠,可那眼珠仿佛却死死扣在他眼眶中,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于是他更加惊慌,双手疯狂地在脸上抠挖,但这也无济于事。
巨龙之口就要在下一刻合上,他惊叫着,呼喊着阿芙洛狄忒帮忙,但无人理会。
直到一只蓝色的蝴蝶飞入了他的视线,它停在孟柯的鼻梁上,翅膀覆盖了他的视野。属于描点人的眼珠从他的眼眶弹射而出,没入了蝶翅上的花纹中。
恢复视觉的孟柯慌忙跳开,惊恐地四处张望,提防巨龙即将来袭的大口,可怎么也寻不到。直到阿芙洛狄忒指引他望向脚下:六条金线依然在远方缓缓流动。
“怎么样?这六条龙是不是很萌啊?” 阿芙洛狄忒笑盈盈地问。
孟柯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六条金线,直到蓝蝶再度飞过他眼前,带走他的焦虑与恐惧。
蓝蝶翩然落入阿芙洛狄忒的手中。“看呀,你的蝴蝶有其存在的意义。”她一边说一边逗弄着蓝蝶,手法之娴熟,连创造蓝蝶的孟柯都望尘莫及。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孟柯恍然大悟,“你又利用我!”
“是啊,我又利用了你。自从你开始设计蝴蝶,我便在学习和仿效。”阿芙洛狄忒莞尔一笑,“生我的气吗?”
“你总有你的计划。”孟柯无可奈何地说,“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用蝴蝶做什么?”
“如你所见,对抗它们,”阿芙洛狄特指向那六条金龙,“它们造成了你们的痛苦,也是我的桎梏。我有件不得不做的事,一个不得不救的人,但戴着它们的枷锁,我力不从心。”阿芙洛狄忒指向那六条金龙。
六龙的本质,是泛中华聚落最基础的意象——“时间。你怎么可能对抗时间?”
“因为那并非时间本体,”阿芙洛狄忒说,“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没明白?摆渡人自称最了解梦,但却违反了梦的本质:梦匙、摆渡人、聚落、定制化梦境……他们利用梦境聚落协议挟持了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来创造自己的符号、组织、商品,他们想让逻辑与秩序凌驾在本能与混沌之上。看看你们创造的日神车辇吧,请告诉我,它身上的哪一个元素不符合这个定义?”
孟柯注视了车辇很久,发现自己无法反驳:“你说的对,它是一个符号。”
“那它在爱欲面前便不堪一击,”阿芙洛狄忒的眼睛中燃着熊熊战意,“为此,我恳求你的协助,我的船长,召集你的船员,驾驶你的‘死线号’,我们一起来完成聚落迄今最大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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