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尼尔·盖曼,他带领我走进梦的国度,带领我认识世间众神。
一道闪电穿透乌云,在远方公路与天空的交界处炸裂,炫目的白光之后,又是一声撕裂苍穹的巨响。
“雷!”司机颇有戏剧感地叹说,“星期四,打雷天!”
德语的“雷”是Donner,而“星期四”是Donnerstag。以前的程刚可能只会附和司机,说一声哇真巧,但刚在飞机上看了半本神话的程刚决定嘚瑟一下。
“不,”程刚拿起夹着书签的《北欧神话》朝司机晃了晃,“北欧的神,雷神多纳尔,英语里管他叫托尔,星期四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雷神之日。”
“用‘你’吧,谢谢,”程刚继续说,“不,我是做智能机械的。”
“挺好的,”司机的语气轻快起来,“只要不做自动驾驶,不抢我饭碗,我们还能一起吃Döner。”
经司机这么一提点,程刚才意识到已经有大半年没吃到这种被称为土耳其肉夹馍的美食了,一会放下行李就去附近老店搞一个。不过想来也有趣,雷神和土式肉夹馍这两个词长得还真像。他把这个新发现讲给司机,两人笑了好一阵。
“所以你跟那些做自动驾驶的熟不熟?”大笑之后,司机又把话题扯回了自动驾驶。
“那你帮我带句话给他们,”司机掀起墨镜认真地看着他,“告诉他们,你的朋友塞义德说了,他们都是Arschlöcher(混球)。”
程刚不禁瞄了眼速度表,车速已经飙到了220,连忙郑重地对司机点了点头。他没敢提自己在上海生活,那里的无人车普及率更会刺激到司机大叔敏感的神经。
见了程刚的反应,司机满意地放下墨镜,回头继续开车:“再跟我说说你的那些神吧?你最喜欢哪一位?”
当初孟柯等摆渡人建议他多读读神话,程刚并没怎么上心,可收拾行李时,他鬼使神差地把孟柯送的《尼伯龙根之歌》装进了背包。在上海飞法兰克福的飞机上,他没能啃动这本长篇叙事诗,但飞机的电子图书馆里有本介绍罗马诸神的《男神考》,让他兴致盎然,在法兰克福转机时,一发不可收拾的他又买了一本尼尔·盖曼的《北欧神话》。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罗马神话中的伏尔甘,因为他不但是火神,也是工匠之神,跟鲁班一样是他们制造行业的祖师爷,更因为 “伏尔甘”也是他偶像的外号,此人便是史戴凡·沃尔克,“火山”的创始人和前任CEO。
史戴凡因纤维发育不良症而天生残疾,这也就让他从小励志要从事义体的研究工作,改造自己的身体,青年时期几次失败的恋情之后,他意识到纤维发育不良症影响的不只是他的双腿,还有他的相貌。一段消沉的时光之后,他不再关心自己的外表,并将自己的研究方向从生物医学工程转移到了人工智能。拿到博士学位后,他进入了SIK的人工智能部门。换句话说,程刚也算得上是他的同事。
但这位前同事在SIK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从SIK离职之后三年,他创立了“火山”,在这里聚集了一大群愿意为人工智能事业付出一切的程序员和工程师。通过他们的两年努力,“黄金侍女”——那个在人工智能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智能架构横空出世,它不仅仅成了后来爱若的灵魂,也是如今大多数社交AI的架构核心。史戴凡生于柏林墙倒塌那天,有人说,那天的重要意义不仅仅在于柏林墙的倒塌,还诞生了一位消除人类与人工智能间障壁的天才。
程刚最欣赏史戴凡“事了拂衣去”的侠客风范,他读过相关传记,史戴凡从“火山”离职并不完全是由于“反导智能事件”,他建立“火山”之后就很快萌生了退意。辞职后不久,他就与自己的人工智能妻子从公众视线中完全消失了,有人说他钱赚够了要去做整容和全身义体更换,有人说他被某国的军方秘密招聘,去研发“天网”那样统治世界的AI,也有人说他只是对“黄金侍女”不满意,想要去开发更接近人类的AI……众说纷纭。程刚只是希望史戴凡还会给世界带来新的惊喜,但前提是,“火山”最近发生的事不会影响到他。
第二天程刚一进公司总部,就被乌铎热情地招呼进茶水间,后者用毛茸茸的大手用力紧握他的手,用德味浓烈的上海话笑嘻嘻地对他说:“侬则戆度。”看来他捉弄乌铎的事情确实被老板拆穿了,程刚特别不好意思,只好呵呵傻笑。
“听说了么,‘火山’的事情?”乌铎端起跟他脸一样大的咖啡杯,灌下一口,另起了话题。
程刚点了点头,何止是听说,说是他干的也不为过。来德国的前一周,他们为了帮助丁萦,与NMF合作入侵了爱若斯的服务器,从中挖掘出了大量非法的爱若复刻数据。他意识到NMF的行动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没想到这个波会这么大。NMF在自己的网站上声明对此次入侵事件负责,与此同时,他们发布了一个检测程序,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程序来检测自己的生物信息是否已经被人窃取,用来制作机器人。
“上海、首尔、东京、纽约、巴黎……”乌铎挨个数着,“社交机器人覆盖率排名前五的城市都爆出了群体复刻丑闻,慕尼黑昨天也出现了类似的流言,虽然还没有准确的消息,但SR已经启动危机公关了。”
SIK的SR(社交机器人部)在慕尼黑,负责全欧洲60%的社交机器人供应,程刚发现这个篓子快捅到自家门口了。
乌铎没注意到程刚的脸色变化,还在皱眉琢磨:“这么一个小程序,居然能搞出这么大动静,NMF怎么做到的?”
“哦,我只是道听途说,”回过神来的程刚慌忙为自己找补,“听说那个程序可以模仿‘黄金侍女’的性格算法,生成一模一样的个性参数,然后拿参数去跟爱若斯的数据库撞库,定位精确,打击面广。”
“应该是NMF埋了后门,”程刚说,“听说他们掌握着‘黄金侍女’超过百分之六十的代码。”
“我的上帝!”乌铎惊呼,“我们孩子的性命原来被别人捏在手里!”
乌铎喜欢把机器人叫作“我们的孩子”,吹毛求疵的话这算是违规移情,但程刚明白许多机器人工程师喜欢故意破戒,缓解压力。
“‘黄金侍女’本来就是全世界的KI*工程师合力完成的吧?也算是NMF的孩子?”
【*德语中的人工智能写作Künstliche Intelligenz,简写作KI,之后文本中出现KI均为德语对话引用或内容引用】
“也许他们有更大的诉求?”程刚说,虽然不认同NMF的做法,但他发现自己正在为NMF的行为辩解,也许是在为自己辩解,“如果我们创造的智能是一头芬里尔狼,那在它露出真面目前,也许我们必须确保锁链紧握在自己手里?”
乌铎放下咖啡杯,一脸惊喜地看着程刚。“你什么时候开始用我们的神话做比喻了?”他看着忽然扭捏起来的程刚继续说,“你的意思是,NMF如此大规模地参与KI编码,是为了确保在KI伤害,甚至统治人类时,人类有能力阻止它?就像……拍下急停按钮?”
“就是急停按钮。”程刚肯定道。他没告诉乌铎的是,NMF实际上掌握着互联网中超过80%人工智能的生杀大权。程刚问过安,问NMF这么做的动机,安说因为人类对人工智能心怀恐惧。
“希望你们的担心是有必要的。”乌铎将程刚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仰头喝掉最后一口咖啡,将大号咖啡杯放在了水槽旁的台面上,加入了其他咖啡杯组成的蔚为壮观的方阵里。他拍了拍手,精神抖擞地对程刚说,“Auf!An die Arbeit!(来!干活吧!)”
这次出差是来救火的,程刚早有心理准备,但乌铎开始介绍详情时,他才发现事情比他预料得还要烫手:分别位于中德印三地的离散型智能工厂、心急火燎的中国项目经理、较真的德国现场经理,还有催不动的印度供应商……又是跨时区跨文化的国际项目。
现场经理是第一个撂挑子的,这个工程师出身的德国人在现场层出不穷的奇葩状况中崩溃了,乌铎说他解决工程问题是一把好手,但跨文化人员管理显然不是他的强项;中国的项目经理有三个项目压在身上,为这个项目抽不出半点时间,由于德国现场经理对零件质量的抱怨,他二话没说按住了付给印度供应商的中期款;而印度供应商连连发邮件催促中方付款,对于项目经理转发的现场问题清单挨个发邮件反驳,并表示在收到中期款前,拒绝任何设计修改要求。
“而在这里面最添乱的是KI助理,”乌铎说,“他们的交流太依赖‘灵思’的翻译了,三方会议的沟通成本高得离谱,听说有一半会议时间都在用三种语言给‘灵思’解释术语。另外,我看了一下‘灵思’翻译的问题清单,各种错译和漏译,要是这样都能有效沟通,真的让机器人来统治人类好了。”
“负责三方沟通,咱们部门只有你在这三个地方都干过。”
“也就是说,我既要做德国的现场经理,又要代理中国的项目经理,与此同时还要翻译问题清单,说服印度人修改设计?”程刚顿时感觉压力徒增,他半赌气半开玩笑地问,“我能拿三份工资吗?”
乌铎哈哈大笑,说必须拿三份啊,但却让程刚自己去跟老板谈。“对了,”乌铎走的时候说,“尽量别加班,上个项目你加班太凶被工会发现了,我和你主管受到了一堆邮件警告。”
不让加班又不加人手,让他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程刚突然很想辞职。
【*Tschüss,德语告别语,非正式场合用。发音类似中文的“去死”。】
【*Schönes Wochenende,德语祝福语,祝你有美好的周末。一般在周五告别时使用。】
不断有下班的同事经过他的工位,程刚机械地回应着他们的告别和周末祝福,办公室的灯带一个区域接一个区域地灭掉,他这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下来了。
程刚扫灭了面前的全息投影屏,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长叹了一口气。他本以为周四到德国,周五可以摸个鱼,周末倒倒时差,周一再精神抖擞地跳火坑,但乌铎把形势描述得如此严峻,让他不敢掉以轻心。今天的两场会议让他筋疲力尽,整个人不停地在德汉英三语间切换,顺便还要磨炼德式英语和印式英语的听力。相比之下,调教“灵思”就显得容易多了,他一边订正“灵思”的翻译,一边给这位AI助理优化术语架构,两小时的调教之后,“灵思”重新翻译的问题清单看上去多少算是人话了。
另外,他还发现了埋在项目里的一个大雷:问题清单反馈。印度供应商提交的数据里有上万条设计违规,但供应商坚持说自己的设计没有问题,在开会时专门展示给程刚看,确实没问题。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无意间筛选了一下供应商的数据编码,发现了问题所在:SIK有一套AI归档系统,会将待上传的各项数据自动编码归档,这些编码是唯一的,每一份文件对应一个编号,任何修改都会导致编码改变。但印度供应商提交数据的编码中存在大量重复,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
他拉住一个准备下班的数据工程师反复推敲,对SIK的智能归档系统做了三轮模拟测试,最后弄明白了问题的原因:这家供应商根本没有买SIK的智能归档服务,编码是他们的工程师依照自己摸索的“规律”一个个手动填的!
两个绞尽脑汁的工程师意识到真相如此简单后,顿时哭笑不得。数据工程师拍了拍程刚的肩,说思维已经僵化了,赶紧下班喝啤酒去。
如释重负的程刚点了点头,未倒完时差的困意立刻将他席卷。他一边结束工作进程,一边瞄了眼vLens上的世界时钟,国内已经是晚上11点了,但许佳琦应该还没睡。
离开她一会儿,对她祛魅,找回生活的节奏,重新做回自己……
“刚哥忙完啦?!”接受了通话的许佳琦声音轻快,一扫他的疲惫和纠结。
“嗯,跟AI斗智斗勇了一天。”程刚收拾好背包,走出办公室,跟走廊里指挥着清洁机器人的东欧老太太道了声周末愉快。
“我们以为是AI出问题了,反复测试它们,结果发现问题不在它们身上,是供应商里有人假冒AI。”
许佳琦发出一阵嗲嗲的笑声,浑身酥麻的程刚忍不住将这阵笑声放进了记忆收藏夹。
“汉诺威和周边的城市我都逛得差不多了……”程刚突然打住,龙老板提醒过他,这样会把天聊死,“不过……你要是想去哪看看,咱们周末可以视觉共享,我带你逛逛汉诺威城区。”
“好呀好呀,不过,”许佳琦忽然叹了口气,“这周末估计是不行了。”
“刚哥你还没看新闻吗?”许佳琦说完丢过来一篇报道——“‘火山’遭遇大规模DDoS攻击,近一千两百个代码库被删除”。
“‘火山’智能防火墙再度被攻陷,人工智能可靠性再度遭受怀疑。”
“‘火神’陨落!沃尔克再度被警方传唤调查,或称其将被终身禁止接触人工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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