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他和萝瑟塔正站在宴会厅与私人包间区的接口处等电梯。宴会厅不在营业时间,先前的展品都撤光了,整个房间又黑又空,冷气袭人,而且闻起来像监狱。他想,缺少了人,这个地方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但匮乏的又不是人的活气,而是宴会上那一股酒精混合香料的味道,他想那是钱的味道。钱多到一定程度时,纸钞本身的特征就会消隐,取而代之的是更晦涩的东西,有时是美酒,有时是烟草,有时是花香。如今,这里面或许还要加上天使的血味。
“我说,对于你这个东西——你这个‘特异功能’——我之前的确有些猜测,而我刚刚证实了它。”萝瑟塔扬起下巴,望着电梯前的铁栏杆,“这东西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神秘。”
他将指腹抵在颈侧的伤口上,正在萝瑟塔之前按过的位置。那道伤口很浅,只是破了点皮,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他天生痛感敏锐,这时竟然没有什么知觉。
拉门滑动和电梯运行的声音格外惊悚。她从腰包里摸出一张卡,刷过后按了楼层,电梯开始下行。奥罗拉总觉得轿厢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味,似乎是腥味,又混着一丝肉桂香气。
“我当时拿的刀,是逆位灵化生成的、原本用来对付天使的刀,”萝瑟塔淡淡地说,“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人?”
“嗯……不错,”她轻轻哼了一声,“安格斯。像它这样的天使不止一个。普通天使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堕天使则称它们为处刑人。顾名思义,无论正位灵是什么,它们的逆位灵都只有一种功能,那就是处决堕天使。只不过新纪0年以来,它们已经几乎绝迹,我也没想过能再碰上活的。”
萝瑟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着墙布一角出神。棕色、金色和蓝色的印花纠缠在一起。那片印花慢慢旋转,扭曲成一幅抽象图画,她渐渐能从中看出自己,以及一些其他的天使。她想,那里的海真的太大了,她一下子望不到头,飞也飞不出去。她生命里没有见过比海更可怕的牢笼。
“在战争之前,我变成堕天使还没有多久时,天堂曾经派了三个天使来找我。”过了一会,她说,“我那时候好像把天堂惹毛了。那三个天使当中,有两个是处刑人。它们一直把我追到海上,到海中间,其中一个天使掏出绳索,套住了我的马。”
她甫一开口,电梯便停了,只不过两人都没有动。透过拉门空隙,可以瞥见蓝色玻璃的反光。
“那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其实没有具体印象,只记得头顶的天特别黑,似乎有风,某个方向有一轮新月。”她平和地说,“我记得月亮是白的。打到最后,只剩我和其中一个处刑人,那天我们做了个交易。在天使内部,无论光环是否还在,每个天使都有权做这个交易,我们称之为天使互助条约。”
她偏过头,看着奥罗拉。奥罗拉那双失焦的眼睛望着地面。
“通过天使互助条约,任意两个天使可以交换逆位灵。”她低声说,“一经双方同意,条约即刻生效。天使一般不会特意隐瞒条约的存在,但即便是在大厦谷,知道这项条约的人也寥寥无几。”
“天使普遍不喜欢这个条约。互换逆位灵有风险,不仅双方都需要磨合,而且交换后的能力也有变数。总而言之,不如原装的好。”
“用我自己的逆位灵,不可能杀得了那么多天使。”萝瑟塔说,“我要杀天使啊,你知道吧?”
这语气有点挑衅的意思。听她说话听得多了,奥罗拉渐渐能够琢磨出一些她的意图,她似乎始终想要惹他生气似的、总是坚持不懈地展示自己邪恶的一面,只为了让他脸上这副好好先生的面具动摇。
“你要怎么让它同意?”奥罗拉淡淡地问,“和你换。”
“强迫它啊。”萝瑟塔扬起下巴,有些高傲地说,“我扯了它的光环,逼它签的。”
她突然变得焦躁起来,狠狠掰了一下拉门锁扣,竟然把锁环擦根折断了,发出叮的一声。她瞪大眼睛。左顾右盼过后,她将掰下来的零件塞进口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像是刚刚才意识到这点,表情由平静转为茫然,仿佛一只突然被抱进笼子里的动物。在偏暗的、灰白的光线中,萝瑟塔捉到了他流动的眸光,只是被压在凌乱的刘海下边,看得并不真切。他的眼白窄而模糊。
与此同时,萝瑟塔一手拉开电梯门,让走廊里两排黯淡的蓝光透射进来。奥罗拉一动不动,脑袋微微偏着。他想,在天使生意的暴风眼中,怎么会有一个完全闻不出天使味的地方?
她抓住他的手,牵着他出了电梯。奥罗拉什么都闻不到了。在黑市和宴会厅中,甚至包括在酒吧里,他始终能捉到一股异香,像金盏花的香气,只不过更粘稠,隐隐有一丝甜味,他知道那是天使的味道。然而这里什么味道都没有。十几秒钟过去,他仍然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冷风,以及一抹淡淡的、油墨的苦味。
“作为被祝福者,你找天使居然靠闻?”她说,“老天爷。”
在二人对话的间隙,萝瑟塔已经拉着他从电梯跟前走开,在昏暗的走廊间穿行。就整体布局和室内陈设而言,这里跟办公区基本相同,只不过光线稍弱,显得两侧仿佛绵延无尽的玻璃更蓝。他们像两头在海底穿游的鱼人。
“‘被祝福者’是我对你的判断。”她解释道,“在某一特定时刻,天使可以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传递到人身上,也就是所谓‘祝福’。得到祝福的人类,会在某些方面表现出天使的特性,比如你独有的感应能力,比如——你的伤口。”
“只对天使起作用的逆位灵能划伤我,证明我身上有天使的特征,进而证明我曾经受过祝福。”奥罗拉顿了顿,“这就是你对我动刀的真正原因?”
“那么,如果那把刀没能划伤我,你会在那张桌子上杀了我吗?”
萝瑟塔抓他的手指一抖。她没想过他会先问这个问题。她的一瞬间的停顿,更显出奥罗拉的态度之坦荡,立刻令她感到自己落了下风。作为一个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的天使,她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甩开了奥罗拉的手。
“你觉得我不想杀你?”她下颚紧绷、几乎低吼着说,“你觉得我不杀你是因为我舍不得,是吗?”
“我警告你,亚加罗。”她转过头,仰视着他,“你还不明白被祝福者这个身份的含金量。等你明白以后,你就会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靠当初祝福你的那个天使,我是买它的面子才不杀你,不是买你的。你觉得你这条命有多贵?”
奥罗拉没有接话。起先她还以为他终于开窍了,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或是他总算开始害怕她,但当她仔细地打量过他罩在蓝光下的那张脸后,她发现他是愣住了。那种近乎不知所措的空白在他脸上停了一会。突然,他失焦的瞳孔开始抖动,微微地缩小,最后定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上。
“……特定时刻。”他梦游似的问,“天使在什么时候会祝福人类?”
萝瑟塔沉默地看着他。他的脸渐渐蒙上一层绝望的阴影。
“你知道的,对吧?”他问,“我的天使什么时候祝福过我?”
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中,这是二十四年来这个问句最清晰的一刻。它的声音猛地在他头顶炸响了。他瞥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偏着脑袋,后背倚在墙上,双翅合抱胸前,两眼好奇地望着他。
他每眨一下眼,它的影子就淡一些,最后彻底瓦解在围墙后,留下一片寂寞的、无言的黑暗。他此前从未觉得黑暗可以如此歹毒。追逐一个亡魂在他心中投下的阴影,远远比他所想象的更艰难,他的信心不会动摇,不代表他不会为此感到疼痛。在他的生命里,曾经是有一个天使的。他其实一早就知道。
“你想不起来了。”他隐约听见萝瑟塔的声音,“你不记得你的天使了,对不对?”
他想点头,却感到一滴水落在他手背上,吓了他一跳。萝瑟塔叹了一口气。在他模糊的感官逐渐清晰的过程中,他感到一片柔软的织物探到他脸上,擦了擦他的双颊,很快便撤走了,像一条无奈的毛毛虫。
“哎呦,算了。”她将濡湿的袖口卷起来,转过身子,重新拉起他的手,“你只用知道被祝福者不止你一个就行了。由于你们这类人很稀有,大厦谷曾经试图把被祝福者聚集起来,在能力范围内给予保护,可惜这条路最后没能走通。”
“天使可以圈养,人不行。他们在饥荒年间开的庇护所,最初的确吸引了很多人入住,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个吧,后来人越走越少,大厦谷也不能强留。被祝福者几乎都是内城人。他们的个人意愿永远是排第一位的。”
“但人没有走光,不是吗?”奥罗拉的声音有一点哑,“不然你现在不会带我去庇护所。”
萝瑟塔耸耸肩。过了一会,她才想起对方看不见她的动作。
“现在庇护所里只剩大概五六个人。”她开口道,“或许真的想当隐士吧。我和那几个人也没见几次,现在连他们的脸都忘了。”
“就是带你看看。”萝瑟塔疲倦地说,“那地方比较安全。”
奥罗拉听出她累了,没有再接她的话。他不知道天使哪儿来这么多新概念。虽说天使生来为人类服务,但从被祝福者的数量来看,死前会祝福人类的天使并不多。她说他不明白这个身份的含金量。几天相处下来,萝瑟塔的态度十分浅显:无论失去光环以后,天使能否继续生存、是否能够保持理智,她都要扳倒天堂。她对天堂制度的憎恶之深,已经到了不惜和人类结盟来与之对抗的程度。一个具有部分天使特性的、可以被逆位灵伤害的人,能够得到她的重视,足以证明被祝福者对天堂存在威胁,只是他还不清楚这种威胁有多大、又是如何运作的。
萝瑟塔慢慢走了一会,脚步突然轻快起来。走廊里的湿气加重了。
“我的眼睛,”奥罗拉小心地开口,“是祝福的代价吗?”
“祝福是天使的礼物。你知道礼物什么意思吧?”萝瑟塔说,“被祝福成瞎子的,我也是头一回见。”
她嘴上没停,脚下却突然停住了。奥罗拉跟着打了个趔趄。
“不过也多亏你的眼睛,大厦谷那边大都认为你是个天赋异禀的先知,不会往祝福上想。”她说,“向右转。”
奥罗拉乖乖向右转了,衣袖打到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细弱的摩擦声。他伸手往前探,首先碰到一块冰冷的金属,近似水滴形状,摸起来像门把。他松开金属块,摸着了门。门内没有一丝响动。
“我进去干什么?那里面都是人。”她很不耐烦,“我还得忙别的事,你先在这儿呆着吧。”
奥罗拉一时语塞,脸上有种说不出是无措还是茫然的表情。萝瑟塔被他这副傻样逗笑了。
“你知道你最奇怪的一点是什么吗?”她说,“你宁愿舍弃外城安稳的生活,跟我这种刚刚认识的奇葩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也不乐意和自己的同类呆在一起。你难道比天使更怕人吗?”
她顿了顿,脸上轻快的表情逐渐松动了。这时她才露出一抹完全发自于心的倦态。
“我晚上就过来,好吧?”她接着道,“这是地下三层,被办公区单独隔离,我没有那边的权限,你也别想着乱跑。庇护所的人没有多少自由。”
“我知道了。”奥罗拉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发觉自己的手被松开,紧接着是一股微弱的气流,一阵小小的风。就像空气人在风中融化了。在某个简短的瞬间,他心头蒙上一层恐慌,似乎走廊正在他周围慢慢地溶解,他则像落入兔子洞似的突然跃进了真空。这个尖锐的、黑暗的世界。他死死地按着门板,将手心渗出的冷汗拓在了上面。
恐慌退去后,他认出里面有四个人,其中两人正在走动。这四个人站得很分散。就分布范围而言,这间房面积不小,大概是个公寓式的套间,有很好的隔音效果。他敲了敲门,感到敲门声在这里分外突兀。
他等了一会。在他几乎想要再敲一次时,门被人从内打开了。门的质量很好,滑开时几乎没有一点响动。
那人的声音低哑,有股中性味道,无法辨认年龄。奥罗拉闻到一股印刷纸的气味。
对方没有立刻搭腔,可能是在打量他。他这时隐约听到一点水声。
那人在说话前先退了一步,没有要扶他的意思,不过帮他关上了身后的门。他发觉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要高。作为一个身高明显高于平均值的成年男性,他直觉眼前的人体型和他不相上下。
“你叫什么?”那人问,声音清晰了些。他这才确定对方是个男人。
“我是格雷欣·曼顿。”男人没精打采地说,“这儿的空房间得收拾一下。你先坐呗。”
他依旧没碰奥罗拉一根指头,只是敲了敲座椅靠背,等奥罗拉自己摸过去。奥罗拉一坐下,曼顿就走了。他还没搞清楚曼顿到底是什么人。起居室里很温暖,扶手椅也柔软舒适,处处都散发出干净的气味。他感觉自己正身在一场梦里。他瘫坐着,不着边际地想,原来内城人都住这样的房子。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自己那个宽敞破旧的厨房,那里一年四季都有怪味,他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他回忆起那个炽热的下午,他站在厨房里,闻到一股新鲜的、血淋淋的腥气。
放空半晌后,由于曼顿还没回来,他只好先坐直上身,试图辨认剩下三个人的位置。他想给裁缝打个电话。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始终不动,大概只同他一墙之隔。他扶着椅背起身,朝对方走了几步,没有碰到一点障碍。也正是在这时,他发觉那人有点异常。
比起一般的人,对方的存在感有点过强了,大概介于人和普通天使之间,像一个半人。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物种。鉴于自己已经起身,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前挪,没走两步便感到一股冷气。冷气十分淡弱,但几乎让他打了个寒颤。空气中的味道也有了变化。
他感到一股过电似的恐惧直冲颅顶。条件反射地,他将手往前伸,按在一个光滑的、冰冷的平面上。他立刻发觉这是一块玻璃。再往右摸时,他的手指碰到一条竖直的窄缝,似乎是玻璃门的接口。冷气就是从那里边透出来的。
这股冷香像初冬清晨一张白纸剪出的梦,让他觉得目眩神迷,又隐约有种危险的预感。这个地方很不真实。他模糊地想,有一个人正坐在玻璃后面,像看动物表演似的打量着他。那究竟是不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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