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及头图来源:《贝拿勒斯的河边石梯》(The Ghat of Varanasi),吉田博、 《乌尔瓦,印度》,玛丽安娜·诺斯
独立短篇。可以配合《神圣的小暑》《人水和谐》一起阅读,获得更佳体验,(好久不见!)
因为是家庭团聚的时刻,餐馆格外冷清,除了两位顾客外,就只有一名端菜结账的兼职服务员。
诸葛晴芳只涂红唇,光彩照人。她对面是阔别许久的老同学徐文则,相比之下则是不修边幅。
“选择在这个氛围不错的日子约会,倒是挺浪漫的。”徐文则面对这次重逢并没有任何拘谨,他甚至不顾形象地挠了挠自己如同鸟窝一样的头发,摸索着胡茬,“毕竟,如果不是我们这种人,其他人要么在家休息,要么就休息在家了。”
诸葛晴芳认为自己早已不再是小女孩了,但依旧僵硬得说不出话,甚至手腕发麻,带着手掌在微微发抖。
“不过幸好这家店还开着,他们家的伙食挺不错的。唔,我推荐你试试牛腩饭、或者香煎猪排套餐,都可以的。”
菜上齐后,诸葛晴芳对自己点的饭还算满意。一个小酒精锅“嘟嘟嘟”地炖着几块萝卜牛腩,一碟小咸菜和一盅冬瓜豆腐汤,还有一碗撒着黑芝麻的香喷喷的大米饭。
心情舒畅起来后,诸葛晴芳也放松了些许:“这一份才20元,现在挺少见的。”
徐文则似乎把这话认为是对自己眼光的夸赞:“那是,伴随我长大的老店了,物美价廉,我都怕它倒了。”
“虽然以前也是如此,但现在是不是随性过头了?”诸葛晴芳知道有礼貌的人不应该在久别重逢的老同学面前说三道四,但是为了她心中的理想形象,她想要了解某些东西。
“唔,是啊——现在的我的确是有点,就像你看到的,个人形象,有点疏于管理过头了。”徐文则吃着猪扒,倒是对女孩直言不讳,“小诸葛啊,这可能就是一面镜子,映射出我的生活如此。如果你思考到这一步,那么大抵也知道我过得好不好了。”
徐文则抢过话:“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就像你那份牛腩一样,为什么它那么好吃还那么便宜呢……”
诸葛晴芳犹豫再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徐……文则同学,说句实话,我过得不好。”
“精神状态很差,这些年来,我找不到任何一份工作。”
“不是这个问题。是我很疲惫,我无法干好任何正经事。”
徐文则啧啧两声:“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挺疲惫的。”
诸葛晴芳低下头,黯然神伤:“一旦入睡,我就会感觉自己一直在一个像眼睛一样的深渊里漫步,我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做梦,但是很难醒来。”
徐文则微张开嘴巴,他放下插着猪排切块的叉子,眼睛闪着光,问道:“一直如此吗?”
徐文则抚顺自己前额的头发,仔细盯着对方俊俏的脸庞看。他们已经三年多没见面了,如果诸葛晴芳真的受到与他类似的睡眠瘫痪症的影响,她的脸色要比想象中的差一些才对。
“小诸葛,除了好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挑选这家餐厅,作为我们碰头的地点吗?”
“大概三十天前,就在这个桌位上,一个研究人类早期文明的老教授,找到了我。
“那时候店里除了我们俩好像也没别人,好像还是中元节,也是冷冷清清的。人家差点把玻璃门撞碎的身影打破了这份宁静,他闯进餐馆大厅,神色慌张,看起来泪流满面。
“毕竟是老学究嘛,我第一印象,还以为他发了什么重大文章、或者找到啥牛逼史料,正在cos阿基米德大喊‘尤里卡,尤里卡’呢。”
诸葛晴芳脸色稍微放松下来,陪着微笑,仿佛看到了以前那个风趣的徐文则——他又回来了:“然后呢?”
“然后,我稳住了那服务员小妹,避免她应激报警。同时,稳住了老教授,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徐文则似乎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他说,自己在研究东北亚古代文明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部族,他们自称为‘邓克尔’。”
“老教授一开始也不知道,然而,过了几天后,他的一个研究古代印度历史的朋友,说自己释读了一枚印章文字,其发音类似为‘滕都克尔’,意为‘归来’。”
“是的,return,归来。小诸葛,咱们暂且不去讨论那个所谓的古代印度史学者究竟是否能够正确辨析印章文字的真正含义,我们且说,老教授自从那次后就着了魔般想要找到‘邓克尔’和‘滕都克尔’之间的联系。”
“这也是那天我在这里跟他说的。然而,老教授争辩道,从距离来看,这个音变微妙地介于巧合和无法对比之间,是一种学术研究进入瓶颈之后不可多得的体外灵感。嗯……然后,要求我陪他前往印度一趟,当然,钱是他找单位掏的。”
虽然这对话现在还是没法联系到自己的睡眠困扰,但晴芳显然被吸引住了,她瞟了一眼酒精灯,后者正在安静燃烧着,似乎也是全神贯注在倾听徐文则沉静的说书。
“你还记得爱伦·坡一片叫做《凹凸山的传说》的小说吗,里边的贝德尔奥耶先生在山中梦游恒河畔的古城贝拿勒斯,那是印度的宗教圣地。”
“我喜欢那种亦真亦幻的情节。‘印度之夏’、‘荒野山谷’和‘死亡轮回’……”
“嗯。一百多年前写的小说,主人公也是在现实和迷梦中彳亍,在清醒与被催眠中扮演某种悲剧角色。很巧,由于那个印度学者是在贝拿勒斯‘悟道’的,所以,我和教授前几天也就去了那里,贝拿勒斯……或者可以称之为瓦拉纳西,反正就是婆罗多和巴拉特一样,按照不同语言翻译。”
诸葛晴芳的心神倏尔突破中秋祭桌上那些烛火熏香的缭绕雾气,仿佛看到了当初自己幻想的那些充满异质东方情调的场景。她站在不知名的山巅,俯视其下肥沃平原,壮观的恒河蜿蜒其上,河畔有座古老破败的城市,那是几千年来印度文明的古老都城,那便是贝拿勒斯。
和许多传统的南亚古城一样,贝拿勒斯的土黄底色上错落有致地充填着斑斓色彩,其街道如毛细血管般铺满城区,里边流动着无数的人。他们纷纷涌到河边的神圣浴场。
数不尽的陈旧石阶,到处都是从早沐浴到晚的快活的人,他们闻着熏香、听着铃声、挂着提灯、染着色彩、撒着香料,最终造成遍地垃圾。然后垃圾被推到水中,堵塞了络绎不绝的游船的前路。
在这里,几乎每天都有宗教节日,河里的信徒们在欢快活动,牵着水牛、甩着头发,舞动着冲天的祭祀香火,混杂着焚尸场的焦臭气息。河流的一旁是集中起来的庙宇群,另一面则一望无际没有任何建筑。水上那片流动的橘黄,迷幻着朝拜者们,在精神一瞬中去超越生死轮回。
晨光中的薄雾、正午的骄阳、傍晚的余景……河畔台阶上站满了人。各路人马,三教九流之徒,黑黄皮肤相间,瘦骨嶙峋者一丝不挂、体态丰腴者华服长袍。人在城中,伴着无数平房、尖塔、寺院和游廊,阳台和神龛上挂着彩缎、喷涂染料、撒满花瓣。千百庙宇,既是金碧辉煌、大树参天,又是破败古老,静池孤寂,又是动物神庙,神猴圣牛悠闲,人畜共存。
“你似乎很沉浸进去了?”徐文则的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诸葛晴芳的心神瞬间回到现实,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芸香科植物果实散发出来的真实香味,随即感到口干舌燥,赶紧又喝了一口冰镇草莓汁。
徐文则看在眼里,若有所思点着头:“看来你的确是遇到一些困扰了。不过,还请先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吧。可以吗,小诸葛?”
“我们在你刚才想象的那些景观中活动,调研实际的情况。我一开始很奇怪教授为什么会选择那座古城。”
诸葛晴芳摸了摸自己笔尖,思考了一会,试探性回应:“如果是印章文字的话,照理来说,古印度河文明的遗迹如今基本上全在巴基斯坦境内。”
徐文则有些找到青春回忆般欣慰点头:“对的。贝拿勒斯虽然足够古老,但应该只是一座吠陀文化起源的城市才对。”
诸葛晴芳:“那么这里是否就有着一条雅利安人迁徙的路径,吸引着教授的思考。他们也许带去了某种事物?”
“嗯,不愧是小诸葛!”徐文则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猪排,“其实,我们在那里也的确是发现了一些……很古怪的信息。”
“在城中。我们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闲逛,也在各种充满神秘气息的夜间庙宇,甚至是黑暗的贫民窟中发掘有用的信息。”
“当时那种烦躁的心情就挺像那个主人公所拥有的。一开始除了吃坏肚子外一无所获,但后来我们发现了一样线索——林伽。”
诸葛晴芳脸蛋微微一红,继续问道:“作为一种标志吗?”
“是的,冥冥中指引我们找到那些答案的标志。这段旅程如梦似幻,就像爱伦·坡笔下的《金甲虫》探险一样。一个不知派别的苦行僧模样的老人捧着一个类似芒果般黄绿配色的古怪林伽走入了一条安静的小巷子中……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拍着我们的脑袋,驱使我们两人都好奇地跟了过去。进入巷子后,却不见老人的身影,但我们看到了许多样式相同的古怪林伽,它们如同路灯般被刻意放立着,延伸到路的尽头。”
“正如那些传奇探宝故事一般,它们指引你们走到的尽头,有一间密室?”
“是的。虽然现场是有其他路人的,但是他们都对那些林伽和最终的密室视而不见。我们两人全程就像唯一的梦游者般,找到了最终的答案。很简单,没有冒险、没有惊悚情况也没有损失,仅有一些发霉的石板摆在我们面前。”
“呼——”如此平凡的经历,却让诸葛晴芳听起来越发觉得诡异,心情沉重,“石板上记录着什么图案、或文字吗?”
“是的,一些一开始我们无法释读的古怪文字。但很快,我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地将其搬运回国内,匆忙赶到东北的一处考古遗迹中,对照里边出土文物上出现的神秘文字,按照当地所谓‘邓克尔’人后代的口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当地人的口述?这是有传承的吗?如果这古老尺度是按千年计算的,这种口述的内容不会失真严重吗?”
徐文则点头:“科学来讲肯定是如此的。但是如果这是一个完整的冒险故事,那么有传承的严格把控这种巧合来解释口述资料的真实性。最终我们得知的秘密就是:
诸葛晴芳一怔:“你是说,根本不存在雅利安人入主古代印度的事实,还是说雅利安人这个民族集团并不存在?”
徐文则低头思考了片刻,躺在沙发上仰望餐厅那色彩厚涂的天花板,娓娓解释道:
“雅利安人这个名称并不重要,因为就是你说的那帮人,从东欧草原迁徙至河中地区,再南下伊朗高原和入主印度腹地。他们的确是真是存在的。你还记得历史教科书里是怎么说的吗?以哈拉帕文化为代表的古印度河流域文明因为某种未知原因衰落了,大约几百年后雅利安人自西北而来,驱赶着达罗毗荼人和其他本土矮黑人们,最终统治了整个次大陆,进入了吠陀时代。”
“嗯。一般情况下,都假设那个先进的远古城市文明,可能因某种人口骤减的事件而失落了。自然灾害也好、内部斗争也罢,好像的确不是为雅利安人所为的。”
“那么石板的答案会告诉你,雅利安人的确是被他们请来的。但在此之前,他们因为厌倦了长久的生活而选择自我毁灭。”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谁?一种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古老的人类吗?”
“可以这么理解。他们的历史估计要远比古埃及人、苏美尔人以及所谓的古印度人都要古老。他们的社会一直在进步。但也是这些进步的人,就在突然某一天内着了魔般陷入极度无聊的境地,开始了集体自残。最后,他们玩了一个大的,邀请并主动帮助外部的雅利安人越过险峻的兴都库什山脉,对他们展开一次迅速且干净利落的全族屠杀。”
诸葛晴芳瞪大了眼睛:“这……如果这些疯狂的人是真实存在的,那那些本土的矮黑人又是怎么回事?”
徐文则猛然坐直身子,甚至吓了对方一跳。他神秘兮兮地回答:“小诸葛,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在石板上,他们忠实记录下这个细节。那些矮黑人,全都是他们的血仆。那些古老城市,也都只是他们自己建造的奴隶住所。他们的不知名主人,他们自身存在的痕迹已经被刻意全部抹净勒。至于身后事的安排,正是因为他们自认为自己也是高大白皙的人类,所以把最终的自我毁灭和统治奴隶的自主权交由雅利安人之手,而不是次大陆上更为古老的早期人类。”
“那些后来在婆罗门体系下被视为贱民的原住民是血仆?他们自己是高大白皙的主人?这还真是有点吸血鬼传说的刻板印象了。”
徐文则右手食指有规律地轻敲桌案边缘:“或者你可以理解为,这个刻板印象的神话母题起源有多么古老,远比特兰西瓦尼亚模式古老许多。”
徐文则觉得她这样子甚是可爱,换了种舒心愉快的心情,调侃道:“你这么白,你可能也是这批没留下名姓之人的后代哦。”
“那这个故事的可靠性有多大呢?石板是出自何人之手?那些印章文字一直没法为我们现代人所释读,也是因为我们的正统历史缺少了这批人类的存在导致的吗?”
徐文则很欣赏地点点头,随即摇摇头,露出很疲惫的脸色:你也可以当成是那个老头自娱自乐或者发了疯的即兴创作吧。不然没法解释,一个在历史学界古板到几乎无法接受新人研究成果的人,会和我一起,用双脚双手去身体力行完成这么一个诡异的幻想故事。
“至于石板。我有这么一个推测:那些雅利安人从此游历四方,把破败的哈拉帕文化的遗迹和本土矮黑人归为一类。他们的许多后代早已忘记这场如此古怪的征服运动,但仍有一些特殊的个体,可能自觉体内还在流淌着某种神秘的血液,所以可谓探寻真相,双引号的‘真相’。”
诸葛晴芳认真点头:“所以,对的,‘邓克尔’和‘滕都克尔’在此就形成了一个故事组织上的逻辑闭环,不是吗?”
“有很多人,我的第一印象想到了两个。密特拉,他作为无敌的太阳,去到了极西之岛。乔达摩·悉达多,他曾路过贝拿勒斯,他的弟子或此后中原的高僧们,把某些遗物带到了东北亚。”
但诸葛晴芳知道徐文则期待自己说什么。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精致的笔尖随此微微鼓动:“归来,仿佛是我们此刻的谈话一般。太神奇了。徐文则同学,我相信这个事实。”
“嗯……”徐文则双手交叉,正襟危坐,颇有意味地看着自己。
“因为和我的经历比起来,即便是这种历史,也不算什么了。而且,我猜你能与我共情,你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否则按照以前你的心态,是根本不会跟我讲这种看似荒谬的故事的。”
“一切都是一个梦中之梦,不是吗?对了,牛腩饭好吃吗?”
“那就行。还有一些店,都有挺好吃的菜品,需要我慢慢推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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