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尤布·凯里木时不时抬头瞅一眼正在打扫门前散落一地的礼花碎屑的商行活计,以防这些懒鬼偷懒,但更多的目光则是落在手中这封信上。
信纸上字不算多,阿尤布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流露出老怀宽慰的笑容。若是让伙计看到了,还不把下巴都惊掉。平日里素来不苟言笑的东家,怎么笑得像个路边的稚童。
早晨信使将这封信送来时,阿尤布还纳闷,是谁从中原那么老远给自己寄信。一看落款,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原来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寄来的家书。两年多了,这臭小子终于想起来要给家里寄封信,如果他再不捎个消息回来,家里怕是要当他已经客死他乡了。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而已,每半年去钱庄翻查他存留在沙州的库银数额,就知道臭小子肯定过得很滋润。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信使声称,这封信件由巡察司特许,所有驿站优先递送,所以只花了三个月便从沙州送到了远在天边的钐城——也就是大马士革。
关于巡察府,阿尤布也在信中看到了解释,这臭小子似乎是结交了什么达官贵人,巡察使品级不低,对于他们这样的商人来说已是天上人。如今儿子竟能和巡察使称兄道弟,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哼,这小子,真是得了便宜就卖乖。”阿尤布嘴上骂着,可心里还是颇为欣慰的。最起码,儿子算是在沙州站稳了脚根,自己和他母亲也就无须太过担心了。
又通读了几遍手里的家书,阿尤布这才长舒一口气,将信郑重收好。
商行的账房提了一袋金币拿着账簿来找他,告诉他这个月的帐已经算好,手头上这些金币需要存入钱庄。
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开斋节的余温还未完全褪去,可能是受东方人的影响,阿拉伯人对于节日的操办也愈发隆重。大家都乐见其成,人啊,总是喜欢凑热闹的。毕竟庆典的开支皆由朝廷拨款,何乐不为呢?
来到钱庄后,一位看着面生的年轻记账员接待了他。因为阿尤布在大马士革也算是有数的大商人,所以存款的流程走得很快,只需将金币一一称重后记账即可。
阿尤布坐在舒适的靠椅上,喝着钱庄仆人送上来的香茶,一旁赠送的糕点他准备待会儿带回去给自己妻子。这家钱庄的糕点出自桃花石区最好的糕点铺子,平日里想要买上一份,也须得排上老长的队。钱庄背后有大夏朝廷支持,在那糕点铺弄到些特供的糕点也算正常。
很快,年轻的记账员便完成了称重工作,但他皱着眉头,面露难色。他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品茶的客人,拿起一枚第纳尔金币左右端详,依稀可见的冷汗从额头渗出。
最后,他起身向阿尤布致歉,表示有一些问题需要向钱庄的管事请示一番,还请阿尤布稍作等待。
阿尤布有些不明就里,以前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他也不好多问,只能点点头继续欣赏起接待室墙上的东方字画。
记账员走出接待室,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焦急,他找到管事时,管事正在打理他的盆栽。
胡子花白,面容和气的伊撒管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轻轻放下剪刀,问道:“是艾哈默德啊,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刚刚栗岩商行的客人来寄存金币,我称量之后发现有几枚金币的重量有问题,都比正常的金币轻了一丝,仅有八十四分之一阿拉伯磅。如果不是使用钱庄的千分秤,市场上惯用的天秤应该是无法分辨出二者的差别的。我不敢私自下定论,毕竟——这毕竟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情,所以来向您请示,请您看看这些金币是否真的有问题。”语速极快地陈述完毕后,记账员呈上一枚他认为有问题的金币。
伊撒管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只有稀疏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子。他用食指与大拇指捏住金币,另一只手举起放大镜,仔仔细细地前后查看,又取来自己的千分秤,放上特制的砝码,将金币放到秤盘上。果不其然,砝码这一端轻微下沉,但下沉的幅度微乎其微,若不是他们这样常年与金币打交道的人,恐怕一时之间也无法发现端倪。
伊撒管事默默地收起千分秤,那枚金币在他手指之间翻来覆去。
“艾哈默德啊,我记得你刚来咱们钱庄不久吧。”伊撒管事忽然说道。
记账员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伊撒管事为何要问这个,他老实回答:“是的,刚来一周。”
“嗯……是这样的,可能你刚接手这份工作,所以并不了解。这很正常。在大夏,虽然铸币被朝廷严格管控,而且铸币的技术也可算是登峰造极,但你也知道,只要是人参与的事情,难免会有误差产生。其实像这样轻了一些的金币,往年也会收到不少,只要不差上太多,是不会被认定为假币的。”伊撒管事盯着记账员,温和地为他解释道。
“可是,我记得钱庄的规矩是——”记账员刚想反驳,就看到伊撒管事的目光骤然锐利,那种变化太快,以至于记账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艾哈默德,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想看,你的老父亲是怎么求人托关系把你送进钱庄的,这样体面且安逸的美差,任何时候都会是人们打破头也要争夺的位子。可不要枉费了你父亲的一番心血啊。”伊撒管事笑着说道。
记账员听懂了伊撒管事的意思,就算他靠关系才进入钱庄工作,可那也不代表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酒囊饭袋。
“去吧。记得多赠送一份糕点给那位客人,以表我们让他久等的歉意。”伊撒管事挥挥手,示意记账员可以走了。
待记账员离开他的办事处,伊撒管事继续修剪他心爱的盆栽。剪刀干净利落地剪下一根根冒头的细枝。
另一边,阿尤布在记账员处理完他的事情后,心情愉悦地拎着两份打包好的糕点,坐上马车回到商行。
此时府内正载歌载舞,从清晨开始到午后都未停歇。献舞的舞娘换了一批又一批,桌上的佳肴美酒也是撤了一批又端上一批。
当然,寻常人是不可能连着吃上半天的食物的,除非有非常之人。
当日曾在桃花石区招摇过街的那位毗舍遮,赫然就在席中。
只见他两手抓满了油腻的肉食,疯狂地往嘴里塞着,喉咙一刻不停地往肚中输送食物,吃得腻了就端起酒樽将里面的酒液一饮而尽,没有一位侍女敢靠近他,都被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给吓坏了。
“阿史那将军真是,真是……”主桌上的城主抚着胡须,一时之间竟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奉承这位毗舍遮。
在他右手侧,一位魁梧冷峻的年轻武将似乎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他桌上的菜肴已然尽数撤下,只有一壶香茗。
“鹿童大人,你从早上一直吃到现在,总该吃饱了。”年轻武将倒是不杵毗舍遮,直截了当地说道。
“洒家千里迢迢来此,一路上风餐露宿,到了节度使府上吃顿好的,又耐怎地?野利家的小子,莫要装腔拿把式,洒家此番只作监军兼你的护卫,可不是你的下属,再说了,吃的又不是你家的粮。急什么啊。”阿史那鹿童咧嘴一笑,一口蓝宝石牙齿甚是奇异。别看他面容俊朗,行事作风和谈吐却似个乡野村夫,游牧民族习气斐然,说完话便又啃起了羊腿。
坐在他对面的野利赤电也不气恼,他深知毗舍遮最是性情莫测,做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大夏百多年来,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这些永远年轻不死的毗舍遮,所以和他们比见识谈规矩,就像班门弄斧和对牛弹琴。
“费听大人,想来钐城公务不太繁忙?咱们从日出吃喝到日落,确实有些惬意了。”野利赤电在阿史那鹿童那儿碰了壁,转头就把得罪人的事递给了主桌上的钐城节度使费听氏。
费听氏左右为难,一边是先皇后母族后人,一边是巡察司总指挥使,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本想着靠祖上积累的那点家底,去远离朝堂的地方混个一官半职,就这样混吃等死,谁曾想,都已经跑到了大夏的边疆,离着中原十万八千里,还是要遭这种罪。
“这个这个,下官想起来,确实有些公务还没处理,哎呀你看,人一上了年纪,就容易忘事。我看时候也不早了,要不,此番先到这儿?二位若是还愿意赏脸,下官必定再摆宴席,奉陪到底。”费听氏向阿史那鹿童作揖,语气颇为激昂,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阿史那鹿童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丢下只剩些附骨肉的羊腿:“也罢,洒家也差不多吃了个半饱,这嘴瘾也过了,是该歇歇了。野利家的,少拿官威欺负人,看把费听大人吓的。”他站起身来,舒展身体,一双手臂展开后如大鹏展翅,又从搁在一边的箭囊中抽出一根羽箭来当做牙签剔牙。铁质箭尖在蓝宝石牙齿的缝隙间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费听氏心里只觉得这两尊大佛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是讨人厌的不速之客。
“还望费听大人海涵。此番没有事先通告,就带着军队来钐城,实在是事发突然。月余前有探子来报,在安条克看到了大批景教十字军的精锐部队,闻此消息,铁木真元帅便决定派我前来,防备十字军的突然袭击。前日探子再来报,称那些精锐已经渡海南下,想来是去袭扰绿衣大食的。不过我和部将们既然已经点了卯拔了营,便想着还是依计划到钐城走一遭,恰好时值大食人的开斋节,我部也能给钐城守军搭把手,维持城中秩序。”野利赤电知道自己等人是来做客的,不可太过落了主人家的面子,说点客气话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自己还带着军队,这位钐城节度使或许也被吓得不轻吧。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与鹿童大人并非一道而来,费听大人要怪罪的话,怪罪他就好了。”
费听氏哪敢怪罪,被野利赤电这一番客套与调侃,席间气氛顿时活络起来,其余座上凑数的节度使府中家眷也都适时地发出笑声。
就在这当口,一位家仆急急从侧间踱步而来,附在费听氏耳边一番言语。
只见费听氏眉头一皱,复又看向两位客人,随即挥退仆人。
“咳,方才野利少将军说起公务,这不,正好有一事需要劳烦二位协助。”费听氏笑呵呵地说道。
阿史那鹿童撇着嘴,英俊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为什么说是劳烦他们二人,这费听老小子的眼神却净往他身上瞟呢?
毗舍遮比猎犬还好使的鼻子,在这种时候大放异彩,严格来说其实有些大材小用。
凶手很快便被找到。并非循着什么血腥味,按阿史那鹿童的说法是,他闻到了阴谋与谎言的味道。
当城卫所的人看到凶手时,皆是大吃一惊。大马士革钱庄的伊撒管事?他可是当地的贵族,而且在城中身居要职,仅凭这毗舍遮的片面之词,就要逮捕这样的大人物?况且这样的大人物有什么动机去杀害一位籍籍无名之辈呢?
阿史那鹿童洞悉人心,见到这群怂货不敢抓人的样子,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他亲自上手,将伊撒缉拿。留下城卫所的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纷纷惊醒,赶紧跟上。
伊撒似乎也有些蒙了,他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抓捕。但他也确实不敢反抗抓捕他的人,那人一只手就将自己的护卫悉数打伤,抓他仿佛抓只小鸡子般轻松。
被押送至城卫所的途中,他的一颗心也逐渐沉下,自己到底是如何暴露的,怎么还没半天自己就被找到了?就算要抓凶手,也找不到他头上吧,他指派了任务给大马士革城中的地头蛇,按理说,即便要查,也是先查到那帮渣滓才是。莫非是那群渣滓已经被拿下并且供出了自己?
“你是不是有一堆疑惑?为什么洒家没去找实际杀人的凶手,而是直接找到了作为幕后主使者的你?”阿史那鹿童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对身后被数名卫兵围在中间的伊撒说道,他的表情似乎在说,快问我快问我。
手戴镣铐的老人眯着眼睛,他确实有一肚子的疑惑。但最大的疑惑是,自己居然会栽在这样一个吊儿郎当的人手上?
“嗯,按理说啊,你也算半个编内人员。洒家抓了你,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呢?”阿史那鹿童继续调侃道。伊撒沉默不语,他知道只要自己回一句,就有十句阴阳怪气的话等着他。
就这样,阿史那鹿童用言语折磨了伊撒一路之后,将其关押进了城卫所的临时拘押室。
“你是不是在想终于摆脱洒家了?”让人心悸的声音再次传来,阿史那鹿童笑嘻嘻地走进拘押室,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另一名武将,还有两位负责此案的卫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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