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鼓动着,喧嚣着,各色机关按照一定节律运动着。人类是节奏的枢纽,从细胞着床胎心搏动,到垂垂老矣颤抖喘息,节奏的变化反映了一生的变化。我们在各色时刻聆听声音,音乐节奏变化多端,含饴弄孙繁弦急管。与此同时,语言也伴随呼吸吐纳,遵循时间节律切入生活。
我们常说某某是时间的艺术。时间的艺术,具体而言就是节奏。人享受节奏,人制造节奏。语言与思想也有节奏,或曰风格、取向。节奏的变化反应境况的转移,反映此在当前的时间模式。悸动时快板节拍的120bpm,静息时几近昏迷的50bpm,与人瑞相仿的75bpm… 此在活在时间性里,而时间性的展开,彰显在此在浸淫时间日用不知的吃穿用度之上。
选择何种语言,就如同乐曲选择何种节奏和调式。实际上,各色活动皆有节奏。节奏并非说明书或最佳实践,节奏植根于此在之生存之中。并非节奏在每个项目中成长而出,而是节奏早已进入此在的基础视野,以节奏之眼观之,则物我皆按节律鼓动变化。
请注意,时间并不是我们抬腕或看手机查看的表征,我们关注时间这个概念。我们手中工具的技术史,同样也是时间,或者节奏感的历史。
先民循日生息,而后逐渐发现,可以借由火而制造节奏,夜间也可祭祀庆典,电力照明的发展同样位于这条延长线上;更直接的,我们的时间观念,随着不同时代的节奏主流而浮动变化,而这种变迁同样反映在计时设备上,衡量太阳位置的日升日落,乃至于之后的日晷,反应一种借助日光的农业秩序;而到经院论的打钟和授时,反映一种包装过的循环时间,虽然遵循节奏,但时间的解释权把守在教士和统治阶级手中;启蒙时期民众开始找康德对表,这不仅仅反映康德本人精密严谨的性格,同时也体现了时间观念的离散化;而后这种分散化被资方把持,时间自然流逝集中为行为的准时性,是否按时足量完成工作变得尤为重要…
音乐河川,逝者如斯。如果说时钟转动,日升日落是视觉化的节奏,那么吹万不同的声息,变化无穷的乐曲,就是耳朵的节奏,这更直接地连接到我们的感知上。虽然我们言及节奏是,几乎总关乎声音和耳朵,但在人的感知之中,视觉的节奏感仍然占优。我们所言及的也并不是高水准的画作,或者艰深的书籍,秘密其实就在于视频之中。
脱胎于电影,现在已经高度去中心化、草根化的视频创作,已经被我们习焉不察。实际上,视频总归是透过窗口看世界。因而同样归属于有限的人类感官,如同盲人摸象,以小猜大。区别在于:尽管视觉听觉同时带宽都有限,但视觉的能力更强,因而主导性也更强;另外,视觉以视锥快速刺穿,而听觉以包裹性弥漫性带来沉浸体验。
从而,听觉位于局部,同时对全局有所知觉,成为最典型的节奏定义。视频中的声音仍然循此规律,进而我们往往认为,视频有声,兼具视听两者风味。实则不然。视频中声音位于空间时间秩序的缠卷中,其节奏已经变形,视觉上悦目的视频往往配合容易入耳的声音,或创作者使用刺耳声音反衬两者合作并非如此自然天衣无缝,这其中需要大量的剪辑功夫才能达致。
但并不能说空间所循秩序并非节奏,事实上,建筑设计亦是节奏操控的手艺。包括走路的步态距离,滞留时间,场所疏窄,日影灯光种种,这些都是前后相继的节奏变化。但主要而言,这两种节奏的调性仍有区别。
节奏,就其本身而言,是历时的方法。人作为有限造物,穿梭于较大空间必然需要循一路径,这个路径本身就是节奏的主调声部、或曰建筑的主要属性。听觉对此结构的刻画更为深入,因此更能洞幽入微,是以在视觉绝对主导的背景下赢获了一点领地。
与听觉相比,视觉层面的筹划,作为一种结构的强引导,是强制的阻隔:光线无法穿过墙壁透露外界的天气变化,即使是看得到外面的玻璃幕墙,你的肉身仍无法透过墙壁而到建筑外面。视觉的边界与分割是自然的,理解,即循纹理而拆解,纹理呈现为沟壑,沟壑裂解为一块块碎片,这就是视觉的逻辑,同样也是视觉的节奏,间断、割裂、明晰、干净。这也是节奏,但更加特殊化,事实上,我们通常不把其视为节奏,而将其认作理性、主体或别的什么,节奏反而变得边缘而不重要了。
时间较少争议的定义是“其使得所有事情无法同时发生”,亦即“事件可以在时间的背景下分立”。节奏,即时间下事物出现的次序,在音乐中体现为重拍在一定分度下的出现频次,在生活中体现为太阳多久升起一次,在文化里体现为,你多久又长了一岁。
有别于快慢速度的衡量指标,在这里,节奏是生存论的定义,如柏格森的绵延与存在主义之被抛。此二者往往以时间演进方向规划此在生存,实际生存之外的各色事物同具节奏,事实上,它们必须以节奏才使得与它们的联系成为可能。这仍与此在有关,但并不继续在此在中打转,毕竟,这不只是人类的故事。
节奏不是所谓理性秩序下的产物,巴赫的作品固然是理性的杰作,也是节奏的一大高峰,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种美感仍不能代表全部音乐,或者反过来,这种节奏的范式也不能定义所有可能存在的节奏。
节奏是与时间打交道的方式。几种不同的时间观,就对应了不同的生存态度。
线性的时间观念下,时间是不由自主的外部流向,安置、挪移时间节点,整理教益、收获时,就如同说话,将各种复现的点子俘获到具体的某个线性位置上,这是序列化的艺术;如果设想一种逆行的时间,那这种序列的艺术就像一场演出的谢幕,所有的收获和积累都被侵蚀殆尽,断舍离是人生常态,你也看得出来,极简主义的逆熵冲动就是擦除的节奏;设若多线时间并置,如同所有人遵循的工作作息不同,多个相似的时间节奏,位于同一轨迹上的不同位置,这如同多声部的合作和重演,节奏是汇总的效果。
柏格森言下之意,时间感,或曰绵延,为人的内省意识的体现。时间是种沛然莫之能御的创生力量,或如同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连贯发散。
当然更加典型的是一种货币化的时间,首先这种时间是量子化的,在物理学中的量子化即最小分割的手段。而后,量子化的时间仿佛变得可以堆积了,段段时间成为所谓资源,如同一枚枚货币,真金白银似的堆积在生命的仓库之中。而此在,生存者,将这有限的资源小心翼翼地投入不同的项目之中,如同递过收款台的钱币。当然,总有些东西是买不来的,总有一些节奏是无法被这样把握的。
时间在人类可观测的一生中几乎是无限绵延,而此在寓居世界的这一段,是长久循环的短暂切口,对于人生而言,生命总有新鲜玩意。这种时间节奏下的生存,成为了一场大型追及游戏,要么时间流逝远快于人望洋兴叹,要么思接千载穷机无聊。永恒轮回的轨迹中,人类经过其中的一小部分。
或者与此相反,非常常见的,一种认命哲学。即时间流逝的速度无从把握,这种累积永远无望,则应尽早抽身而退,成为清醒的局外人,不再受此时间感之强制,脱出此类节奏。然这绝非禁绝节奏,实则以另类节奏对冲此类节奏,古代士人仕途不顺归隐田园,进而锄草吟诗、耕织生息,以一种较慢节奏回应时代。甚至应该说,这是试图用此方式来拖慢整个乐曲的节奏,士人的生活处境显得更温和,更公正。
更具有敞开性质的,要数一系列时间错置或重组的文艺作品。那当属《记忆碎片》、《时空幻境》、《小径分岔的花园》如此一众作品,其中的时间呈现出一种可配置的样态,一开始必然觉得节奏错乱,常规的时间节奏完全打乱,而当你凫水稳住身体之后,一条崭新的道路开敞出来。
这种转换过程的痛苦几乎是必然的,正如所有的时空题材作品中,穿越时空的主角总伴有创伤性的经历:至亲离开的苦痛、维持穿越秘密的怆然、穿越后重组记忆的身体负担、重组时间之后仍然无法解决甚至遗忘的问题…
我们总需要身处节奏之中,安定在一种时间之流里,唯此,我们才可称此在。
人不仅仅适应节奏,人需要节奏。寻找秩序的付出完全可以由沉浸在秩序之中的满足所补偿。照亚里士多德所说,人天生求取理解,这里可以改写成,人天生求节奏,或者更进一步,人总已在节奏之中了。
节奏本身并不必然是可解的,或者可以使用理性表述的。这个单位太小,甚至已经无所谓理性或正确,它只是以此方式存在着。节奏的存在是存在意义上的规定,而非被器学层次上的各色定理规律所辖。其领域之中的真仍然可以作为节奏的展开状态,成为一种特殊节奏。
平平仄仄平,在语言吐纳之中有节奏;宫商角徵羽,在清宫雅乐之中有节奏;生老病死苦,在人生境遇中有节奏。我们永远在节奏之中,而不是在节奏之外。人的生存就如同缠卷蔓延的怪圈,在不断的自指(或曰自我探索)中,使用节奏驾驭每次重复,让有限的人生由于重复反而显得永恒。
我们始终在节奏之中,我们不理解节奏,我们无需理解,我们早已领会节奏,这种领会不需在手看到,早已上到手头。节奏的领会,需要的是另一套节奏:与声音相遇的,是我们绷住的鼓膜;与光线相遇的,是特定的感光元件;与信号相遇的,是另一个机器上处于特定中间状态的进程。协作与互动之所以像乐章,原因在于,它们分享了同样的节奏逻辑。
“带节奏”这个词汇的含义,流俗意义上使用的时候,往往有一种社会风气被搅动的不满,换言之,社会风潮的涌动应当出自政府运作、宏观决策,而非民众自发的涌动,更不应该成为利益集团的操纵对象。然而,在生存论上,这实则为节奏的呈现。节奏的影响面,首先取决于能够被此类节奏俘获的群众基础。此基础,实际上并不是所谓利益操纵就能制造的,与其说这是一种无知民众被外部势力所操纵,不如说一种节奏从小范围内突然爆发,与meme传播一样,经常并不是什么来由,而就是这种文化形态获得了其生存的背景,当然,这种背景同是一种节奏。
对被带动节奏的驳斥,其实着眼点并不是所谓媒介动力机制,而就是舆论声量大小之下,自我节奏的失认,但这并不是控诉的起点,而应当是新叙事和新节奏的起点,这起点就在不满意的耳朵里面,就在叛逆的头脑里。
个人生命状态而罗织节奏的能力,并不是所谓“我思“。其实无需赘言,斥责公共知识分子不够理性的言语,同样出自一种带有情绪的冲力;马克斯韦伯在各色理想型背后的,是面临战争废墟的冷峻目光;发觉社会不公、弱者遭害的时候,义愤同样不需要完整的理论论述,革命所需要的是《共产党宣言》的檄文姿态。此在大可不必在视觉上勾勒出一整个明晰的你疆我界,行动不总是、或者几乎不深思熟虑、谋定而动。
虽则节奏之间的影响共振向来就有,从来发生。然而领会节奏、摆弄节奏的,有赖于对节奏的感知与生存领会。生产节奏,如同人类劳动的特殊性,能够产出人的剩余价值。这是一种再生产,人藉此生产出自己。劳动产品,或曰生产结果,从唯物主义讲,就是这个时空中终将湮灭的声音,寂灭于逐渐扩大的宇宙真空。
你的音色,总归是你自己的。即使权威压制,仍需要借人口言出认同,这样至少展示了部分的认同,否则,这种支配总没有全份额的正当性。这与身份政治的认同感相似,积极与否反映对稀薄声音,或是浑厚声音的青睐。这无关个人本位,主要在于理论的旨趣。
如前述,节奏成为此在生存在世的环状条件,此在位于特定声部的特殊位置。此在因其自身即为节奏的产物,进而可以复制、更改或拓展节奏。为人所知的声波传输、乐曲聆听,是最为典型印象最深的节奏传播模式。
节奏因其敞开性,天生具备交流和扩张的可能。自我叙说同样循此逻辑,即使不存在明确的他者,叙说同样设定了发出与接收方,在节奏的自我构造中,遵循的仍然是节奏逻辑,而非主体逻辑,主体应面临的节奏而分解成碎片,如同子爵分成两半。
使用音波扩散方式考察节奏扩散,庶几常以声波湮灭寻视发声过程,此法虽则不错,却有以经典力学推理量子领域之捉襟见肘。实则在此声波寂灭中,尚有节奏转换。节奏转换过程中获胜者决定其最终面貌,此处获胜者为熵增趋势下的平坦节奏型。节奏转换为世界的能量涨落,为波的各色节奏相互冲撞。
节奏扩散,实则也是现成部分节奏的退缩。然则此类节奏论述亦容易落入国土资源面积的比拼,实非如此。节奏之扩散并非总归属于意识形态之绝对冲突,此处若用比喻表述,称之为“合奏”可堪描述而不损其义。此时节奏呈现为此在之节奏整体,即注意力机制下的各色声音叠合而成的诸多声音。
从此出发,可以承认,节奏会转化、挪移、扩散,乃至消散,但节奏的死亡并不在此列,实则节奏之死属于此在自身之有死性之投射结果。“我死后,竟然还有世界?”。每个此在的意见或风格迥异,实难规划其全部从事相同的事业,演奏相同的歌曲。因而,以生存年限而言,这是一座字面意义的巴别塔。诚然,作为节奏载体的此在毕竟有朽,见证节奏的时间阶段终归有限。此在的有限性,尚待完成,有待成为,恰如乐章的未解决部分,节奏呼唤新的节奏,节奏引出新的节奏。
节奏的消散,只为了引出其他的节奏,此节奏的价值或曰其意义,就在于为节奏之精进之成效。请不要认为这种叙事仍属于某种宏大叙事下的浮夸论述在人海中认出同志,并不代表整个人海中全是同志。作为整体的节奏,对常人而言,是隐而不显的事物,而常人状态的此在对节奏的主流有强烈的号召能力。节奏的可能性常常不在集中化的中心酝酿,而在草根的、无名的、边缘的甚至有点卑微的角落里酝酿,有朝一日,这个meme获得了它的15分钟。
节奏的出现、消失和重现、再度错失,都发生在同一时间节点下,其本身是节奏的合奏,做成全选的单选题。节奏是丰富的。此在可以在已经虚弱的节奏之中重新发现脉动,就如同这个节奏从未断绝,同时,此在时刻遗忘沉沦,如同身处的节奏全然不存。节奏时刻消灭,时刻再生,节奏可说是诸泰坦创造人类而留下的痕迹,如同那个被鹰啄食又重生的肝脏。
这里本来会出现普罗米修斯肝脏被鹰啄食的图片,但新的机审系统对这个题材实在不够宽容,so be it. 请你自行脑补,抱歉。
节奏虽则自有其准则原理,然而发展过程中的节奏,如若没有此在从旁作伴,实则为不知所谓的空灵演进。然而此在探求节奏,就如同不断消磨肝脏,以化脓结痂为痕迹,发掘(同时掩埋)已存(或已不存)的节奏,掘地三尺(上穷碧落),玉汝于成(无功而返)。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