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到的时候,科瑞恩正站在墙边洗摩托车。她看见他,挑了下眉,将抹布扔进手边的水桶中。天空很低,太阳正骑在围墙上,用灼人的火舌舔舐地面。时间将近中午了。
奥罗拉点点头,在围墙旁边站住。他听见水声、脚步声,以及轮胎轧过土路的声音。空气里连一丝风都没有。他将右手揣进大衣口袋,摸到那张薄薄的、巴掌大的卡纸,将它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没有往外掏,而是轻轻地摩挲着。在纸片右上角,他摸到一朵金线缝制的金盏花,花朵呈正圆形,针脚细密,质感柔滑,完全对称构图,显得特别神圣。这是德曼教的教徽。黑色墨水在光面卡纸上留下略微凸出的痕迹,他同样摸到了,但由于凸起程度微小,他无法用手指读出其中内容。好吧,他想。由科瑞恩而不是琼斯小姐来为他读这张请柬,绝对是他的一大损失。
科瑞恩将抹布搭上水桶边沿,发出啪的一声,表明她已经完事了。她从腰包里掏出毛巾擦汗,喝了两口水,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根卷烟点上。听见打火机的响声,奥罗拉扬起眉毛。
她走到他旁边,和他一起背靠围墙站着。她瞥了一眼他放在口袋里的手。
“你知道那不是定情信物吧?”她揶揄道,“它甚至不是你那个梦中情人给的。”
他打了一下她的手背,差点打掉她的烟。她踢了他一脚。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打了一会,科瑞恩就把烟踩灭,将外衣套上,和奥罗拉一道走进门厅。这是两排低矮的半地下单层建筑,由一间窄小的门厅连接走廊,由于窗开得高而小,走廊显得狭长阴暗,蜈蚣似的连接着一排小房间。这里的住户大概只有房间数的三分之一。无论昼夜,走廊里的灯都亮着。裁缝的房间在走廊深处,越往里走,室内的温度越低,两侧墙壁呈灰白色,腐烂的踢脚板上沾满尿渍。
奥罗拉其实不喜欢这地方。比起他那间又大又好的房子,这里简直跟下水道似的。科瑞恩停在家门跟前,拿钥匙开锁,顺手将脑后的低马尾拆开。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很暗的台灯,裁缝站在茶几一侧,正在给自己倒咖啡。
“哇。”奥罗拉说。他发现裁缝不在他惯坐的那把安乐椅上。“你站起来了!”
“亚加罗。”裁缝平淡地说,“我有癫痫,而且我很懒,但我不是残废。”
他们两个不说话了。裁缝回到安乐椅上,放下咖啡,将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奥罗拉走到他对面,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在沙发旁边站住,掏出那张请柬递给了他。他打开看了一会。
“嗯哼。”奥罗拉坐了下来。科瑞恩已经转头进了厨房。
“虽说你当时是一时冲动,但就结果而言,你的判断基本上是对的。”裁缝说,“如果不把握这个时机,你恐怕再找不到第二个机会介入他们的生意内部。”
“这就看你到底想介入多深了。假如你只是好奇,我奉劝你到此为止。”
奥罗拉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只是好奇吗?对于这么一个半路杀出的、神通广大的诡异物种,我只是单纯的好奇心作祟?那我为什么不干脆把家里那个东西解剖了算了?
“不对。”他说,“在做决定之前,我必须先捋一捋。”
“综合我们手头的所有情报,有一件事很明确。”裁缝说,“这个世界是有天使的,然而上帝并不存在。”
“天使并不是神,而是一种生物,就跟你我一样。”裁缝接着说,“只不过长了一对翅膀和一个光环罢了。如果那个修女没有骗你,光环对它们的意义要远重于翅膀。至于它们失去光环后是否真的会性情大变,我们目前还没有见过实例。”
“它们的能力各有侧重。”奥罗拉说,“这很奇怪。就像一个分工明确、高效合作的组织,但好像又算不上是一个……”
“社会。假如它们有社会性,而且彼此紧密连接,那么安格斯失忆以后,不可能没有人来找它。”奥罗拉摸摸下巴,“虽然不排除找了但没找到的可能。相对的,失忆这么长时间,它也不曾表现出寻找同类的意图。”
“你之前说过,刚见面的时候,安格斯还不会重复你说的话,但它回答得非常慢。”裁缝说,吸着烟,“后来它开始重复你的问题,回答的速度也变快了。我猜它只是拿重复对话的行为来填充反应时间。这是个很聪明的做法。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它们的理解障碍很严重,但并非完全不能克服,只是需要时间。”裁缝点点头,“这证明它们的逻辑系统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只可能出在情绪反应上。我认为它们的理解障碍主要出自共情障碍。”
“没有人类所能理解的感情。或许吧。”裁缝说,“按照这个推论,我其实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测。既然光环可以彻底改变一个天使的本性,那么这里的‘性情大变’,或许是指情绪的复位。”
“所以它们其实就像……发条玩具?”奥罗拉皱起眉头,“拧上发条以后,它们就是机器,只能按设定好的程式干活;去掉发条,它们有了自我意识,于是它们就不干了。你是这个意思?”
“大体上是。”裁缝顿了顿,“但应该不止自我意识这么简单。”
“按琼斯小姐的原话,失去某样东西后,它们就是怪物。”奥罗拉说,“或许我们该说‘邪恶的自我意识’?”
“我们现在只是用它们的情绪障碍反推了天使社会不存在的可能。归根结底,肯定有一个原因导致了这种状况。”
“干脆沿用你那个发条玩具的设定好了。”裁缝说,“拧发条的手和发条玩具之间有直接的支配和服从关系,因此玩具和玩具之间没有互动的必要。它们只是没有自主意识的工具而已。”
“那么……”奥罗拉朝后靠上椅背,“谁是那只拧发条的手?”
科瑞恩就在这时走出厨房,手里端着一杯热可可。她走到奥罗拉所坐的沙发旁边,把杯子递给他,照旧跳到沙发扶手上,窝在他旁边。相较同龄女孩,她的个头偏高,某些时候却能把自己缩成非常小的一团,简直令奥罗拉不可思议。
“无论是谁,反正不可能是人。”裁缝将烟蒂碾灭,“你也说了,教堂里关着好几个天使,而且它们想逃。这是一场生意。”
“你们在教堂见到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从废市过来接头的。有驼队牵线,他们能把这些天使卖到外城每一个区,甚至可以卖进内城。”
“他们想必有猎捕天使的特殊手段。假如一个记忆残缺、手无寸铁的天使能悄声无息地干掉一个端着枪的巡逻兵,那么它们的能力简直强到可怕。”
“他们干这行肯定有不少年了。而且,”裁缝冲他伸出一根食指,“别忘了,你家那个是谋杀天使。它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
“呃,或许吧。”奥罗拉耸耸肩,“你怎么知道没有战争或是核武器天使之类的?”
“这我倒真能解释。你也记得安格斯实现了你的愿望,说它自己‘正在康复’吧?”
奥罗拉嗯了一声。裁缝将烟点上,喝了一口仍然在冒热气的黑咖啡。
“它实现的是你的愿望,康复的却是它自己,这只能证明一点,即它是依靠实现人类愿望生存的。”裁缝说,“换而言之,如果没有人向它许愿,它就没有力量。你觉得如今有谁会许愿再来一场战争?”
“现在没有,以前可是有。”奥罗拉指出,“……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天使,不觉得它和其他天使之间的力量差距太悬殊了吗?”她说,“我造发条玩具的时候,每个玩具的能效必然是同一量级的,否则要怎么管理?你要用同一套制度去约束狼和狗吗?”
“是这个道理。”奥罗拉赞同道,“但这套逻辑目前只在普通天使身上适用。失去光环以后,天使不一定会再受管束,它们的能力也可能有所变化。”
“你这猜测成分也太多了。”科瑞恩踩着他的腿,“你想和我唱反调?”
“你俩都挺无聊的。”裁缝说,“说到底,现在还不知道天使失去光环是什么样。假如你接受了晚宴邀请,决定替他们干这活,或许还能问他们要一两个回家。”
“但我觉得……这事听着太危险了,好吧?万一他们让我穿着防护服出城去找呢?我不想被辐射成三只眼回来。”
“不。”裁缝摸摸下巴,“事实上,我大概能猜到他们想让你干什么。”
“这次戒严对外宣称是要抓乱党,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裁缝说,“我们自从战后就一直住在外城,二十多年过去,有谁听说过这里有乱党吗?假如一个组织决定发动叛乱,必然会先在本地吸收大量成员,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组织,最先知道的应该是我们这群底层居民,然后才是上层政府。理论上说,在大家没有听到一丝风声的前提下,政府不可能跨过外城平民直接对乱党下通缉令。”
“所以他们抓的不是乱党。”奥罗拉说,“你认为他们想抓天使?”
“从开始戒严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拖了这么久还没出事,证明他们想抓的东西攻击性并不强,或说缺乏主动攻击的意图,但又危险到不得不封锁整个外城来找。不是很像天使吗?”
“他们要借我的感应能力,是想把它从外城揪出来。”奥罗拉双手抱臂,“最大的问题是,我的能力不是绝对有效的。”
“普通天使的存在感的确是人类的两倍,这点我在教堂已经试验过了。”奥罗拉说,“但不普通的天使呢?我不知道它们的翅膀和光环对存在感究竟有多大影响,但……”
“你怀疑那修女是个变种天使。”裁缝点点头,“然后你还是迷她迷得不得了。”
奥罗拉不说话了。科瑞恩不轻不重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好吧,那祝你和你的空气修女有好进展,最后办个精彩的空气婚礼,生个可爱的空气宝宝。”裁缝说,“我能当宝宝的空气教父吗?”
奥罗拉威胁性地伸出一根食指,裁缝没有理他,科瑞恩弹了一下他的指头,弹得他很疼。窗外的广播开始播放赞美诗。“你们应当心怀感激,应当感谢。”每次听到这一句话,奥罗拉总忍不住想,我们应该感谢什么?感谢这个世界?感谢天使?感谢上帝?还是感谢核炸弹?
“知道吧,如果你决定要去,可以考虑带上我,”科瑞恩说,“给你壮壮胆。”
她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抓起那张晚宴请柬。请柬不大,但很精致,内容简短,末尾盖了三个章,其中两个是德曼商会的,剩下一个来自教会,晚宴地点在大厦谷。她知道这里。在寸草不生的环形废市西段,有一座三层地下建筑,负一层是酒店和黑市,负二层是象人赌场,负三层是私人娱乐会所。裁缝每年都要拿她的名字往赌场里砸不少钱。
“我管不住。”裁缝说,“她哪天上大街去捅人我都不意外。”
“不过你带她去也好,毕竟你看不见。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直接把你给绑了。”裁缝指了指高窗的方向,“我可以联系龙晶照应你们。她为商会干活,这次应该也要参加。”
很显然,她不喜欢那个高个子女人。至于不喜欢的原因,奥罗拉和裁缝都不知道,她自己也不乐意说。她脾气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你要以什么身份陪我?我的女伴?”奥罗拉说,盯着她手里的请柬,“十四岁的女伴?”
“以防你没注意,邀请你的人是一群倒卖人型生物的罪犯。”裁缝说,“他们可以把十四岁的小姑娘当早餐吃。”
“好吧,好吧。”奥罗拉举起双手,“后天下午六点,你有时间吧?”
“话虽如此,你俩还是得小心,完事了就回来,别在那里过夜。”裁缝说。
奥罗拉点点头。之后约一刻钟,屋内一片寂静,没有人再开口。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复杂了。当裁缝把当月的《皇冠小姐》翻到倒数第二页时,他才在沙发上动了动。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觉得我曾经是见过天使的。”
“我失明之前。”奥罗拉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凝视着想象中的天花板,“我不记得那时候的事了,但我有时会做梦。战争结束前几个月,我藏在内城一座地堡里,那时我似乎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和我一起的那个人是谁,但前几天做梦的时候,我隐约觉得……”
“呃。”科瑞恩说,“你确定你不是被最近的事影响了?”
“我不知道。或许是吧。”奥罗拉顿了顿,“我想找到那个人。”
“假如它真是天使,或许其他天使会记得它。”科瑞恩拍拍他的肩。
可是连我都不记得她了,奥罗拉想。他只记得一个靠墙坐着的剪影,剪影将下巴靠在膝盖上,问他什么是爱。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依旧会令他发笑。什么是爱?爱就是爱。爱可以定义其自身。能问出这个蠢问题的,或许只能是天使吧。他想着那团模糊的黑影,渐渐地困了。稀薄的阳光中,裁缝擦着了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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