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柏油色小巷与暗影融为一体,斑驳混沌、不可名状。
莱安游走于这不可名状深处,活像只沾满油污的蛇,或是双眼病态般血红的老狗。这并非什么用于人身攻击的夸张之言,而是他确实瘦得像条长蛇,且经常身穿油腻腻的浅褐色风衣。老狗那部分则源自于他的双眼,血丝从眼白的边缘生出,往瞳仁所在的中心汇聚,凝结成一枚灼红的小点。那枚小点始终悬挂在他的瞳孔表层,像一滴干涸的泪。
他确实就像一只老狗,邋里邋遢,满身都是烟酒与粪便的臭味。他离不开尼普顿帝国的石油烈酒,东国的鸦片则在他的两指之间生根。他每晚都睡在下水道里,下水道里流淌着臭水。
巴尔洛斯城的下水道非常宽敞,宽敞到能够容纳百万人口生产出来的臭水,也宽敞到能让莱安在此安家。用木板和铁片简易搭起的围栏,用垃圾场寻来的废弃帐篷支起的屋顶,还有一张破了大洞的名牌沙发。这是莱安的床铺,倚靠在下水道宽阔走廊的墙面,并被无数的杂物堆所包围。杂物大多也是从垃圾场捡来的。
但部分也来自于街道上的垃圾桶,它们潜藏在小巷深处。莱安这时就在里边翻找着,寄希望于能探到一些烟头和啤酒罐,前者用来卷制鸦片烟,后者拿去卖钱。
今夜他没什么收获,仅沾得一身恶臭。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站在巷口的那道人影才是大问题。那是一道肥胖得近乎扭曲的人影。莱安说不清楚这种扭曲来自何处,在尚还拥有正常社会生活的时候,他曾与自由党的议员波雷斯关系交好。小波雷斯也是个胖子,但那仅仅只是体态上呈现出来的某种特征,他为人和善,说话风趣幽默,喜爱亚克兰酒和黑帮电影。他死于一场车祸,自由党党魁艾迪认为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那道扭曲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他堵在了巷口,像是一座蠕动的山。从这个位置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凭借月光看见一些位置诡异的灰白轮廓,这些轮廓似乎组不成五官。
莱安这才明白该如何形容这种扭曲,这分明不是肥胖,而是膨胀。像气球般膨胀。
他上一次见到气球是在七年前,小兔子艾莉飘在半空,那是女儿最爱的卡通形象,她有着大大的门牙和与身体几乎等大的蓬松尾巴,第一声枪响将这些撕碎。
巷口处,那道膨胀的人影也发生了爆炸,他的头部碎开,迸溅出一条条血肉。许多肉碎喷了出来,贴在了脏兮兮的砖墙上,并慢慢往下滑落。
第二声枪响,她的爱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她为女儿挡住了子弹。
巷口处,空无一人,仅剩下一团银白得有些晃眼的月光。月光覆盖住了巷口外的世界,使其看起来洁白得一尘不染。
莱安感受到一股侵扰后脖颈的温热,强烈的恶臭与血腥味亦随之弥漫而来。他看到自己脚下的影子渐渐被一道更加巨大的影子所遮盖,这道影子像气球般膨胀。
“阿斯康德巷口,四点二十。”声音从温热之中幽幽传来,虚幻得仿佛从破损电台内发出的噪音。这句话有何深意?
莱安猛然回头,脑海中恍惚回荡起第四声枪响,一声从未存在的枪响,一声本该存在的枪响。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月光洒落在由垃圾袋堆叠而成的巨大堡垒间,划出数不清的,形似刀疤的细密纹路。某些纹路发生了破损,从中喷涌出垃圾来,有纸屑、餐盒还有食物残骸,它们散发出一种刺鼻的酸臭味。
莱安开始揉搓双眼,揉到刺痛难忍。他确信自己今天没有抽鸦片,也没有吞服任何致幻药物。但幻觉确实出现了,那感触是如此的真实,他甚至能够清楚听到,血肉从墙体滑落时的细小濡动声。
全都不在了,汩动的血水和发臭的肉块,膨胀的人。唯有声音依旧在回响,枪声、惨叫,还有那句话。
莱安深吸一口气,因过度紧张而绷直的腰背松了下来,仿佛乌龟缩回了壳。一只野猫从他脚边掠过,叫声嘶哑得恼人,但很快就被他自己的脚步声淹没过去。他离开了暗巷,抬头望向对面那座钟楼,现在的时间为三点三十三分。从这里去往阿斯康德,大概需要十五分钟。
这句话有何深意?他再次思索起来,却只感觉到头痛欲裂,妻女的死相一遍又一遍地闪回,而每一遍闪回,都会伴随着老式投影仪倒带时的特殊声响,仿佛是一个卑劣的玩笑。
石板铺成的大道崎岖不平,因今日多雨,还总显得湿湿滑滑。老楼爬上坡道,消隐在远方的雾气之中。大雾的后方是夜空,清冷到了极致,看不见几颗星星的夜空。佛林塞尔社区的夜晚总弥漫着一股浑浊的臭气,但总体秩序安定。在这个时期,这样的安定是至关重要的。
坡道又长又陡。路牌上说这里是萨卡坡,一个不太吉利的名字。
萨卡将军对巴尔洛斯的严酷统治曾令所有人胆寒,这名一笑起来便满脸皱纹的军人,用骑枪与马刀将前总统艾德希文千刀万剐,并以冲锋枪阵屠杀了所有支持艾德希文的玛格罗思主义者。在他被人民军推翻的那一天,整个法拉昂都在高呼艾德希文的名字。但这种短暂的对过去伟人的崇拜,很快便随着玛格罗思政党的真正掌权而迅速消失了。当人们发现左翼并未迅速给他们带来荣华富贵,而仅仅是让他们活在高压与苦痛之中时,少数的愚者便又开始歌颂起萨卡来,认为他当初应该将所有玛格罗思信徒赶尽杀绝。
最后,法拉昂的人民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新的多党会议制定了吸引外资建设自由市场,以及大规模对外出售铜矿的基本国策,荣华的时代到来了,而从前那些曾为国家机器的变革与前进蒙受了最多苦难的人,则像垃圾一样被抛弃与遗忘。
到如今,法拉昂的官僚与资本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铜矿枯竭了,人矿亦然。
莱安来到了坡顶,此处的夜风冰寒刺骨。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回忆起那些,自巴尔洛斯大学被新政府关闭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翻阅过教科书了。
你们这些研究历史的人啊,可以说对这个社会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小波雷斯曾如此笑话他。
那么你就很有用处了?莱安望着被埋在土里的小波雷斯如此回应道。
不远处有一座钟楼,佛林塞尔哪里都不缺钟楼。因为那名来自马洛的老贵族,班达乌斯.佛林最爱钟表,也最爱黑色的猫。一只野猫从他脚边掠过,窜进了巷口,似乎被吞进其中。
雾气忽然间变得更浓了,月光仿佛不复存在,而路灯的作用则向来都可以忽略不计。他不确定自己眼前的那两个人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但他却总觉得那一高一矮的人影轮廓,看起来十分眼熟。
他听到枪响。他看到了小兔子艾莉升上夜空,被大雾吞噬。
他狂奔起来,向着那两个人狂奔。呼吸与心跳一齐暴走,把他从内到外撕成肉碎,那些碎片喷涌到脏兮兮的砖墙上,向下滑落,发出细小的濡动声。那些细小的濡动声、那声枪响。
有人从雾后走了出来,身裹风衣和礼帽,全身上下被围巾与绷带紧紧包环。他的左手握着一把马刀。那种把艾德希文千刀万剐的马刀,法拉昂人用于执刑的传统铁器,如月牙般纤细弯曲,如月光般皎洁。
他试图去寻找这名刽子手的双眼,但他只看到了一片片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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