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装载着我们穿过雾气潮湿的早晨,将身后森林里的嘈杂声割裂开来,如同驶入了一条黑暗的河流。斑斑和我是这趟火车的最后两名客人,毕竟除了我们,没有人会想着去那个冷落多年的乐园。
“我们必须再去一次乐园。”斑斑说。那天在假发店里,她选了一顶粉色的短头发,厚厚的刘海把额顶的骷髅头纹身遮住。
“我们必须再去一次乐园。”第二次向我提起这个想法时,她的嘴上戴了一个氧气面罩。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向我比了一个鬼脸。
直到最近,癌细胞扩散到了她的口腔,医生切掉了斑斑的舌头,现在她不能说话了。她只是招手让我过来,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画了一个城堡,零零星星的画了草和花朵,最后,她画了一个巨大巨大的舞台,一个粉色短发的女孩召唤出了整个乐队,为场下唯一一个观众演奏。
雪挂在树枝上,乐园里的吉祥物在门口排练着迎客的圣诞歌曲。可是哪里有游客呢?这让乐园里喜气洋洋的装饰物看起来分外滑稽。我们接过保安撕好的门票,步入了乐园,下一个瞬间,一个甜腻的女声通过数十个巨形喇叭传到我们的耳朵里。
“恭喜林斑斑女生和洪申豪先生成为本园今日的第一对游客!”
我们首先去了酒吧,房门紧闭,一把巨大的铁锁穿在门缝间。我拿过一块大石头,对着铁锁梆梆敲了两下,门开了。我拉住斑斑,走进了酒吧。
屋子里一片混乱,但混乱的很有章法。举个例子说,酒杯虽然统统放在地上,但以一种特殊的规律摆放着,犹如一个等差数列。用来装菜的大碗里面摞着几个饭碗,饭碗里面则是放小菜的小碟子。总的来说,还有挽救的余地。我把碗和酒杯放到酒吧门外,又拿起扫帚把灰尘清理了一番,就在一切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一大群客人忽然涌入了酒吧,灯光也忽而明亮了起来。没办法,我只能暂时充当起了酒吧的老板,开始给大家调酒送餐,斑斑坐在角落里微笑着看着我忙的东倒西歪。没过多久,酒吧就已经满满当当了,一如很多年前我和斑斑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第一次遇见斑斑是在酒吧的一场演出后,当他们乐队的另外三个成员为了一百块钱演出费的分配问题而扭成一团时,她抽出被按在最下面一层的贝斯手手中的啤酒瓶,靠在吧台兀自喝了起来。而这时坐她身边的,是一个戴着白色鸭舌帽的红脸学生,正在对付一个不听话的打火机。这个人就是我。
“我来帮你吧。”林斑斑说,然后拿过打火机,把弄了一会,又交给了我,点头示意我再试一次。
“呼”的一声,一团火焰蹿起,我险些失去了自己的半边眉毛。
再好脾气的人也是有忍耐的极限的,我正准备发作,林斑斑竖起食指示意我放低声音“别打扰到他们三睡觉啦。”然后指了指角落里打累了抱在一起的三个男人。
“咱们来玩个游戏吧!”她说着拿走我手中的纸币,把我新写的小说提纲揉成一团投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里,good job,几个乐队的粉丝为她鼓掌欢呼。
“看见坐在你三点钟方向的那个纹身大秃头了吗?这混球上个星期把自己的老婆打进了重症监护室,我要你吐一口痰在他的头顶上。”
林斑斑拿过啤酒瓶,径直走向秃头,和他聊起了医院的伙食问题。在秃头色咪咪的看向她时,她抓紧时机一口吻在秃头的制高点上。
秃头笑地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整个酒吧的人都在注视他头顶那团发烫起泡的浓痰。
她拉起我的手快步溜出了酒吧。五秒后,我听见了消防器火栓被强行打开的声音,酒吧提前一周过上了限定版圣诞节。
“算你有种,”斑斑用食指把手里的烟捏灭,“那就陪我去一趟游乐园中心的娃娃机吧。”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一个大型游乐场最出名的设施是一台娃娃机。据说,有游客时常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看见一个戴红色棒球帽的年轻男子在这台娃娃机前全神贯注的操作着摇杆,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游客说,看不见男子的腿,只有上半身在空中漂浮着,双眼直直的盯着娃娃机里小鸡公仔的胳膊,露出无邪的笑容。
“我们今天一定要找到他!”斑斑说,她此时正走在午夜花坛旁的瓷砖线上,伸出双手努力控制平衡,直走到最后一块瓷砖时,她忽然转身跳下花坛,瞪大眼睛对我说。
“喂,我跟你说,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不能嘲笑我哦。”
“我叫林斑斑,好笑是吧?更好笑的是我妈给我取这个名字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家里以前有一条因为吃了老鼠药死掉的叫斑斑的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随便的父母。”她叹了一口气,“你呢?”
午夜的游乐场空无一人,雪越下越大,落到云霄飞车和摩天轮上,给睡梦中的他们加盖了一张毛毯。斑斑从空中呼出一团白气,迅速笼罩在我们的脸上。四下寂静,只有游乐园中心的娃娃机冒着乳白色的灯光,如同宇宙的中心。
一个戴红色棒球帽的男人站在娃娃机前。和传言一样,他的上半身孤零零的悬浮在空中,还不时因为手冷而搓动着双手。
男人看中了一个鼻子扁平的小熊玩偶,他把整张脸贴在娃娃机前的大玻璃上,嘴巴热切的呼出热气。男人投出一个币,失败了。失败。失败。成功!但不是那只鼻子扁平的小熊。他懊恼的把小熊扔进地上的玩偶地狱里,继续操作起来。大概半个小时以后,整个娃娃机里只剩下那个鼻子扁平的小熊,男人吐着舌头直视着他,然后猛然按下按钮,夹子以一种奇异的扭动方式靠近玩偶,随后长大嘴巴将其卡住,机器嘎嘎作响,好像在和玩偶决斗,一分钟后,玩偶顺着管道来到了男人的面前。
男人开心的大笑起来,在空中悠然的翻滚了一圈,然后径直走进了娃娃机里,消失了。
“我们……我们还是回去了吧。”我起身便要走,甚至准备迈开腿跑起来,但斑斑反应更快,她一把把我的衣领扯住,让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没有脖子的鬼。
“你见过长这样的幽灵吗?”她转过头来,吐出舌头,眼底里只有眼白不见眼珠。
醒来时,我看见灯光,巨大的灯光,把午夜照耀的如同白昼。斑斑,噢不,那个女鬼来回在我脸上扇耳光,一群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漂浮在空中。、
这还得了?我翻身起来,把手交叉在胸起,决定跟他们拼了。
“快把手放下!”斑斑说,她刚才是跟我开了一个小玩笑,没想到我直接就晕倒了,这么冷的天,她又不能把我落在那不管,便把我一同拖进了娃娃机中间的入口,于是就有了我醒来时看见的场景。
“别说那么难听!他们人都挺好的,还主动帮我把你抬到角落里休息。而且我发现,他们对下半身好像都没有概念,没有任何人因为我们长了双腿而觉得奇怪。所以,放宽心,我们去找那个玩娃娃机的男人。”
你还真是心大啊……我心想,随后咽了口口水,算了,既然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照灯照射着一个巨大的舞台,这是一个体育馆,看起来这里即将举办一场演唱会。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戴红色鸭舌帽的幽灵拿着一张门票开心的扭来扭去。
“看来眼睛扁平的娃娃很值钱啊。”斑斑说,然后她从兜里拿出了两个普通的小熊(一看就是从玩偶地狱里面捡来的),她用手提住小熊的面颊两侧,使劲往两边扯。
她拿着这两个改造后的娃娃去找了黄牛,十分钟后,她拿了两张门票回来。
演唱会的主角是一个眼睫毛比头发还长的寸头女人,这个形象再加上没有下半身,使得她看起来像是半身石膏像漂浮在空中,十分诡异。我和斑斑站在体育馆“座位”第一排,和观众们手拉着手一起玩起了人浪,因为他们体重轻,所以都跳的特别高,我们必须使出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他们的节奏,这样看来,我们才更像是残疾人。
在被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扯住胳膊把我往天上甩的时候,我看见斑斑粉红色的短发飘荡在空中,如同一个没有梳头发的精灵。在那一个瞬间,我忽然想知道以后她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是不是每天她都会发现幽灵开演唱会这种好玩的事儿,然后大摇大摆的进入那个场所,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呢?漫长的想象在我的脑海中生长,然后我看见一个粉色的影子晃过,随后吻在了我的脸颊上。
“现在是中场休息环节,”歌手摸了摸下巴说“这样吧,我们请今天全场唯一一个染粉红色头发的女孩给我们表演节目好不好?”
聚光灯打在斑斑的头顶上,把粉红色短发照耀的更加亮眼,她随后单手一撑翻过栏杆,从歌手手中拿过话筒,歌手拍了拍话筒,随后召唤出了整支乐队,斑斑站在最中间。
我感觉身边的嘈杂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站在观众席第一排。
“I don't care if Monday's blue
Tuesday's grey and Wednesday too
Thursday I don't care about you
Monday you can fall apart
Tuesday Wednesday break my heart
Thursday doesn't even start
And Sunday always comes too late
But Friday never hesitate
I don't care if Mondays black
Tuesday Wednesday heart attack
Thursday never looking back
“我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你的。”我说,然后把斑斑背上的枕头放低,让她平躺着舒服一点。病房里一片寂静,安静到我可以根据斑斑的画假装故地重游,给她讲我们第一次相遇那天发生的故事。
后来斑斑去世后,我才真正再一次回到了乐园,发现酒吧还在,吉祥物还在,位于游乐场中心的娃娃机也在,里面躺着一个眼睛扁平的小熊,只是我再也没见到过那个喜欢在午夜十二点抓娃娃的幽灵,进入过他们的世界。但他们都是乐园的一部分,酒吧是,娃娃是,生与死也是。我拿出兜里装着的斑斑的画,上面画着一个巨大的舞台,一个粉红色头发的女孩召唤出一个乐队,为场下唯一一个观众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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