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5年春,澳门,来自菲律宾的“希望号”商船载着数位婴孩驶入港口。这些孩子,有的恹恹的好像生了病,有的手臂上还有未愈的伤口。
他们身上,带着人类战胜天花的希望之种——牛痘“活苗”。
受限于当时的技术,疫苗难以长期保存,只能高价雇一批孩子,用人肉接力的方式,依次接种,把疫苗带到异国他乡。
疫苗,是由葡萄牙人带到澳门的,又得到当时的澳门政府的大力支持,专门开辟种痘场所,热火朝天地忙了两年多,一共接种了……
现代人回顾历史,总会抱着一个大体的印象:清朝人信息闭塞、固步自封,不愿意接受外国来的新鲜事物。没人接种疫苗,肯定也是这么回事。
当时的澳门,基本算是中国境内唯一一个允许外国人长期居留的城市,汇聚了来自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等地的外国商人,对外交流相当频繁。如果这些外国人捧场,怎么也不至于忙活两年才接种这么点人。
1796年,英国医生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采集挤奶女工手上的牛痘胞浆,为男童接种,为其成功抵御天花感染。1798年,他发表了《牛痘的起因与后果——英格兰西部某些郡的调查》,又在两年内接连发布相关论文,推广牛痘接种技术。
本杰明·莫斯利(Benjamin Moseley)医生率先加入了反对疫苗的斗争。
这位医生出身贵族世家,曾在南美行医游历十六年,对痢疾等热带疾病有一些研究,但满脑子离谱的医学理论。为了经济利益,他发过一系列论文,宣传咖啡和糖的医疗保健功效;他还相信月相会对肺出血有影响。1787年,他发表的《热带病论》里赫然写着“黑人肺不好,需要用密集的工作来增进肺部健康”、“黑人不怕疼,比白人更能经受住外科手术”等言论。
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理论的包围下,本杰明医生开始了对牛痘疫苗的讨伐。
他利用人们对动物体液的厌恶,把牛痘称为“牛梅毒”,宣称这是一种来自野兽的性病。他巧妙地暗示注射动物疫苗就等于人兽杂交,会让人丧失廉耻、沦为禽兽,并在文章中质问:
谁能说人的性格不会被兽性同化,现代社会不会出现能媲美古代传说的帕西菲(希腊神话里与牛交配的米诺斯王后)呢?
他到处寻找人因为接种动物疫苗发生异变的证据,另一位医生威廉·罗利(William Rowley)适时地递上了梯子。
威廉宣称,本杰明担心的恶果已经出现了,有个男孩接种了牛痘疫苗,变成了牛脸。他把“牛脸男孩”的画像四处张贴,甚至不顾身份,拎着浆糊跑到伦敦的公厕里去贴抵制牛痘疫苗的小广告。
漫画家詹姆斯·吉尔雷(James Gillray)更是把威廉的理论画了下来。一群牛痘疫苗的接种者,面颊肿胀、五官扭曲、全身上下都在长出牛的器官;而詹纳本人则冷漠地站在画面正中,无动于衷地为受害者注射。
1807年,有人出版了一本反疫苗的小册子,在这本册子里,詹纳医生长着牛角和尾巴,将成筐的婴儿喂给象征瘟疫的牛形恶魔,而詹纳的朋友则把恶魔排泄出的婴儿铲入粪便中丢弃。在他们的身后树立着纪念碑,上面写着本杰明、威廉等反疫苗医生的名字。这些疫苗抵制者手持利剑和剑盾,保护人类免遭疫苗的“荼毒”。
他们如此大力地抵制疫苗,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同行相轻、学术争论上头,其中有着实打实的利益考量。
疫苗成果公布后,詹纳医生先后获得英国皇家海军的奖牌、政府的数万镑奖金、包括沙皇在内的数位欧洲君主的礼物,许多团体向他伸出橄榄枝,如果他想,完全可以靠给富人接种牛痘疫苗而富甲英伦。
偏偏詹纳本人相当淡泊名利,宁愿离开嘈杂的大都市,当一名乡村医生,毫不利己地为穷人提供医疗服务。这种行为不仅挡住了别人的财路,更是从根源上打碎了当时的医生服务于富人、垄断医疗知识与资源的潜规则。
他们一直这样认为:“使人患病是只有上帝才有的权力。使人恢复健康的权力也由上帝掌握。”
瘟疫是神的旨意,只有宗教能为人类带来救赎。而疫苗竟敢打破这一逻辑链,无异于动摇人们信仰的根基。于是在教会医院的医生口中,吐出了这样冰冷的语句:“(天花是)上帝慈悲为怀,施以减轻穷人的家庭负担的。”
葡澳政府大力支持、自上而下推广疫苗的运动,收效显然是有限的。那如果直接从当地的华人穷人入手,效果会不会好些呢?
1805年,东印度公司助理医生皮尔逊在华人医生的帮助下,撰成一本名为《英吉利国新出种痘奇书》的疫苗推广小册,详述牛痘疫苗接种方法。
《种痘奇书》一问世,马上在华人社区里大卖,半年内先后发行了一万册。
皮尔逊又为澳门的穷苦华人免费接种,很快取得了当地人的信任,一年接种的人数就数以千计。他还教导华人种痘技巧,并不反对他们学会技术后借此收费获利,很快就在华人行商的协助下开办“种痘局”,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接种者。
在他们的努力下,到了1815年,澳门当地接种牛痘的人数已经达到5万人次。这些人,当然,既没有长出牛犄角,也没有长出牛尾巴,关于牛痘疫苗的荒谬传言不攻自破。
在中国的疫苗推广工作小见成效时,友人写信告知了詹纳。詹纳十分高兴,认为自己发明的技术至少能造福这个遥远的古国。
牛痘疫苗能在澳门扎根,固然是因为皮尔逊医生等人的无私奉献,不过还有更关键的一个原因:在这里推广牛痘,并没有抢走谁的饭碗。
中国内地原本是有防治天花的办法的,那就是“人痘法”:用天花病人的痘痂碾成干粉,或以棉球蘸水塞入鼻腔,或直接将粉末吹入鼻腔,让接种者发生一次轻度的天花感染,以此获得终身免疫力。
有一说一,“人痘法”并不是一种落后的技术。种痘之法自唐朝就有萌芽,一路发展到清朝,“痘师”们已经学会了辨别痘痂、筛选去毒,接种的危险性已然降低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问题是,种人痘的技术是被垄断的。当时的痘师分为两派,湖州一派,松江一派,各有师门传承与势力范围,稳定的收取费用。某些自学成才的乡野痘师,或者装神弄鬼的僧侣道士,收费不一定更低,安全性则完全没有保障。
牛痘,安全性极高,痘师培养起来又容易很多,还有人低价甚至无偿地为老百姓接种,这要是推广开去那还得了?
种牛痘,要用刀割开皮肤,怕小孩子乱动,还要用绳子绑住四肢。他们就四传洋人种痘要施“掏心剜肉”之法;
他们又把痘症、皮疹、麻疹混为一谈,只要接种后生了什么皮肤病,就通通甩锅给牛痘疫苗。有一次,在接种牛痘的地区出现了猩红热,他们借机生事,说“牛痘是把毒素种入体内,以便将来以更猛烈的形式爆发”;
至于人种了牛痘就会“牛化”这种谣言,与欧洲的如出一辙,更不必多提。
推广牛痘的医生们真是头疼。想做点好事,怎么就这么难呢?敌人太狡猾,终于把牛痘医师们的邪招也逼出来了:咱们用魔法打败魔法!
1817年,宣传牛痘疫苗的奇书《引痘略》横空出世。
觉得种牛痘又动刀又见血的太吓人?没关系。书里告诉你,那个种痘的口子不是随便切的,而是要开在“消烁、清冷渊二穴上下交连之处”,因为此二穴部位乃手少阳三焦经,是人身最关要之府,在这里种痘,才能引出“胎毒”。
给人治病,用的却是牛身上的疫苗,老百姓琢磨不明白,怎么办?书里也有解释。牛为土畜,人的五脏中脾脏也属土,同属一气。而在人的身体里,脾脏的天花毒性最弱,从这里将毒引出,才能使全身免受其害。
这些内容如今看来当然是牵强得很,但对已经在谣言里泡了太久的民众来说,是真管用。
何况作者也不光写这些附会之词,还提出了许多合理的学说,开出许多药方,以应付“痘损破脓水不止”、“痘溃疡”、“痘溃烂流血不止”、“痘破成坑不能合口” 等情况,又总结了辨别麻风病童的方法,有效避免了种痘过程中的交叉感染。
医师们不懈努力,终于渐渐打消了官员和百姓的抵触之心。许多达官、文士都为牛痘赋诗,以利其宣传推广。时任两广总督的阮元,力主禁烟,对洋人十分警惕。面对能拯救婴幼的牛痘,这位大员也难得地流露出了复杂的赞赏情绪:
阿芙蓉毒流中国,力禁犹愁禁未全;
若把此丹传各省,稍将儿寿补人年。
在1850年之前,牛痘之法便已传到江西、湖南、江南、湖北、北京、浙江等多个省份。《引痘略》也先后再版多次,并东传日本,吸引俄国、朝鲜来华学习种痘。
只可惜,当时山长水远、条件有限,痘种传播十分艰难,每到一个新的省份,又要面临一次本地传统痘师不遗余力的诋毁。几十年过去了,依然有许多地方对牛痘“尚未闻风”,以致各地仍不时有天花流行,“沿村传染丧命者为数不少”。
为了一己私利,放着大好的牛痘疫苗不用,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患病致死。如此行径,实在让人齿冷。
在质疑与诋毁的漩涡中,牛痘疫苗还是迈着坚定的步子,传播到了世界各地。
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在人类激烈交战时,天花也几乎同时袭击了两国军队,杀死了2.3万法国士兵,并导致12.4万法军生病。而德国军队因为强制接种疫苗,只有460人死于天花。
欧洲国家开始规定,儿童上学前必须进行免费的牛痘接种。这些规定引发了不止一波激烈的疫苗抵制运动,反疫苗组织与政府来回拉扯,幸而当时天花防治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效,到底还是没有酿成什么恶果。
1895年,瑞典成为第一个无天花国家,1899年波多黎各也消灭了天花,到1940年,天花已从欧洲国家中消失。
在美国,许多人出于宗教信仰坚决不肯接种疫苗。一直拖到1947年,一起天花感染事件引发纽约全城恐慌,政府紧急组织疫苗接种,345万纽约人接种后无一人感染。美国人自此接受了天花疫苗。
1950年,周恩来总理签发《关于发动秋季种痘运动的指示》,全国推行牛痘。1960年,中国出现最后一名天花病人,此后再也没有新的感染者。
1966年,世界卫生组织开展全球范围内消灭天花的行动,为亚非拉国家全面接种牛痘。三年半后,天花在中非与西非绝迹。
1975年,印度的天花也宣告灭绝,亚洲自此彻底摆脱了天花的威胁。
1979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天花绝迹。这片笼罩在人类头顶三千多年的乌云,终于被阳光驱散。
牛痘疫苗,曾为人类撑起无私的保护之伞,如今使命完成,已被封存,可以安心地在架上沉眠。
王哲.上帝的跳蚤:人类抗疫启示录,世界知识出版社,2020年
[英]弗雷德里克·F.卡特赖特.陈仲丹(译).疾病改变历史,华夏出版社,2017年
董少新.论邱熺与牛痘之在华传播,广东社会科学,2007(1)
廖育群.牛痘法在近代中国的传播,中国科技史料,1988(2)
高勇.清朝天花的防治和影响,内蒙古大学,2005年5月
Rob Boddice.Bestiality in a Time of Smallpox,2015
评论区
共 2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