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往前几里,光亮忽然乍现。虹色在冰壁的包裹中频频跳动,在声响的纷扰下肆意爆裂,枪声在黑暗中回荡,浪人帮骑着他们造型夸张的摩托车,飞速驶过冰窟狭窄的道路。车胎滚起的热浪,以及由尾气喷吐而出的深蓝色焰火,一齐溅射到了鲍勃228的防护甲板上头,甚至刮出几道黑痕。
浪人们狂笑着、怒吼着,不加节制地释放出胯下坐骑的速度,并毫不留情地朝彼此开枪。他们的躁动很快远去,而从前方光亮中传来的那一阵躁动,则会持续更长的时间。那是一整座城市的躁动。
阶梯般层层升高的铁门伫立在前,由全副武装的持枪守卫层层把守,守卫们一身沉黑,手里拿着一把飞鲸洋出厂的爆弹狙击枪,面容被遮掩了大半,但仍能从他们始终紧抿的嘴中,看出他们冷酷与无情。与这些造型冷暗的雇佣安保部队形成对比的,是站在他们身旁,衣着明艳,表情懒散而癫狂的街头帮派成员。
他们有的人倚靠着栏杆,对埃洛发出威胁性的狞笑,有的人耍弄着手中千奇百怪的武器,对鲍勃228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挡在门前检查入门凭证的男人,虽在着装上也是明亮而张扬,但他的神情还算平静。
铁门的内部大楼如林,高耸而拥挤,灰暗却明亮。霓虹纷扰,像交媾的彩色油墨,与交织在一起的各色音乐,浪迹在街头的各类人群,共同把整片地域泼洒得饱含活力与希望,同时,也彰显混乱与堕落。街头帮派的枪声连绵不绝,惨叫声与脚步声交替闪烁,巨大的屏幕时刻都在变换色彩,播放各种模样的广告,那广告的声音总是标志而性感,仿佛一丝不挂的修女在夜里咆哮。这里是大冰山的中心,泽恩新区大名鼎鼎的冰窟城。
埃洛甩了甩手,扫去那些“欢迎她来到冰窟城”的垃圾信息弹窗,抬腿跨过了一具手脚断裂、扭倒在血泊里的尸体,走进声色狂舞之中。而鲍勃228,则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
车厢旅馆区距离大门不远,只需要走过三个路口,再爬上一座廊桥。
运输管道和磁悬浮技术的普及,彻底击垮了世界通用铁路公司的股价与财报,车厢旅馆文化从伊斯塔加兴盛,建立在废弃车厢廉价甩卖的基础上。青木旅社的老板姓林,人们称他为老七,因为他的手臂上总是挂着七个手串,左臂四挂,右臂三挂。
“你来迟了,女士。管理局的人已经把尸体扔进冰柜里啦。”林老七坐在柜台后方,周身环绕着几缕烟雾,皆从香炉中缓流出来,从最初的几根苍白细丝,渐渐扩散为被束缚在车厢之内的浅淡云海。
气味十分独特,如果说从烟管吸出来的烟是酒,那么这片云海的味道就像茶。伊斯塔加人喜欢喝茶,也喜欢一切烟雾缭绕的地方。
“但冰柜应该还在现场。”埃洛向林老七出示了搜查令,“而且,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可以调查。
“当然,女士。不过,这次还请您别再像上次那样,强行打开冰柜检查尸体啦。你不知道这会给我们店里带来多大麻烦。”林老七勾起嘴角,做出一个微微露齿的哼笑。
联邦总律规定,冰柜要在案发现场停置三天,以供死者的亲属前来祭拜。
“上次是特殊情况。”埃洛吸了吸气,转头看向车厢末端的窄门,门外是一部电梯,以极其粗劣的方式加装在了车厢集群的外部。这种并不高明的加装,让电梯与车厢外壁的连接处,出现了许多能够将人体直接贯穿的巨大倒刺,上次那名死者,就是在倒刺上被发现的。管理局在处理遗体时出现了失误,落下了一块流进电梯内部的肌肉组织,而那一小片肌肉组织上,便存在着能为那名雇佣兵定罪的关键证据。
为了能让总工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为了让总署相信那块肌肉组织确实属于死者,埃洛撬开了冰柜。事后,她被记处分并停职一周,但也确确实实让那名雇佣兵进了监狱。
“这两天时间里,”她回过头来,对老林七问道,“你记得自己见过什么行踪可疑的人吗?”
“行踪可疑的人不会让我见到的。”林老七嗤嗤笑道,“现在黑客技术如此发达,这里可是前台啊,女士。”
“其他人不曾进过四层八号客房?”鲍勃228调出了事前接收的监控记录,简单预览了一遍,确实找不到任何能够被肉眼观测到的不速之客。曼杜尔倒是自己出去了一次,在6月7日的第四时刻出去,6月8日的第一时刻前就回来了,时间不长,推断是去接收由黑市特派员送来的电子毒品。
“就像监控里显示的那样,先生。”林老七摸了摸自己纯金打造的下巴颏,然后忽然间挑高了眉梢,“等等,也许有这样一个行踪可疑的人,不过我不知道这点程度值不值得说。”
“有一个姑娘,我没看到她进来,却看到她出去。”林老七咋咋舌头,撅起了嘴,似乎正在进行一番无比艰难的思考,“不过,我当时正在冥想,很有可能这是我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的幻觉。”
“那个姑娘,是长这个样子吗?”埃洛把蒙塔莎的身份数据向林老七传输了过去。
“埃洛警探。”鲍勃228扭头向她看去,“确实存在这样的人,只出现在了前台这一段的监控记录里,而且只有离开的影像。不过,因为监控摄像头的版本过于老旧的缘故,我无法对此人的身份数据进行检索。”
“知道了,先到案发现场去吧,”埃洛对鲍勃228点了点头,“我已经有些头绪了,但还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那么,还请两位自行前往,”林老七咯咯笑着,身子一仰,把整张脸沉进了烟雾,“电梯间的按钮不太灵敏,记得多使点劲。”
这回埃洛并没有多使劲,电梯虽有些失速,但还是将他们安全送达了四层。作为客房的车厢比前台稍挤,但还是能勉强让两人并行通过,埃洛依次掠过了三四名街头帮派成员,两名来自不同安保部队的士兵,一个性侣,一对瘾君子情侣,以及一条瘸腿的流浪狗,最后终于来到了八号客房门前。飞悬的警戒视仪扫描了她与鲍勃228的身份数据,准许他们进入房间。
房间形状狭长,能刚好容纳一张单人床、一张长桌,与一台嵌在墙面上的电视,卫生间的摆设已经拥挤得有些病态,尤其是那座几乎占据了所有地面的浴缸。浴缸如今洁净无比,白得发亮,如同货架上崭新出厂的白瓷马克杯,杯里从未装过任何东西。尸体被装进了冰柜里,摆在了床上,持续向外散发着冰冷色的雾气,在极圈,只有真正死亡的人才会得此殊荣,更多时候,管理局只会把那些损毁的躯体塞进垃圾袋,草草了事。
门外传来声响,射进耀眼的五色灯光,那是街头帮派的音箱,与企业的巨幕投屏广告共同组成的一枚炸弹,一枚让人群愈加疯狂的炸弹。
“不必了。”埃洛艰难地走向那张长桌,拿起桌上那瓶被封装完好的数据残渣,抖了一抖。虹色晶莹而黏着,绽放光彩。
数据残渣属于人体生命的一部分,有百分之七十已经收进冰柜,余下的百分之三十,是管理局特地为警察留下的。
“关于曼杜尔·布莱斯基,你有什么发现吗?”埃洛没有直接回答鲍勃228,反而是对他提出了新的问题。
“查无此人,但叫布莱斯基的还有一个莫莱恩·布莱斯基。二十年代生人,渔民,三年前就死了。”鲍勃228无法对她话中深意进行理解,但还是迅速作答。
“我们现在有三条路子,一条是我们的线人珂赛特,她似乎对这个曼杜尔非常熟悉。”埃洛掏出了烟管,深吸一口,“第二条是把电子毒品卖给曼杜尔的网络黑市特派员。”她吐出浓烟,“第三条是蒙塔莎,毫无疑问,她是来过这里的。”
“但我们只能看到她离开的影像,而且只在前台。”鲍勃228回想起刚才监控之中的那段奇异影像,“也许她使用了黑客技术。”
“但这就很奇怪了,机器人。”埃洛对他哼哼笑道,“为什么她不全程隐藏自己,而只在离开时展现了模样呢?”
“也许是失误,因为她刚刚杀了人,所以心有余悸。”鲍勃228调出了那段监控影像,将其传给了埃洛,“她离开的时间是6月8日第三时刻,正是在曼杜尔死亡之后,如果她就是蒙塔莎,那么现在她嫌疑很大。”
“也许,还有另外一条思路。”埃洛吸了一口烟管,松手把瓶装的数据残渣摔向地面。玻璃像盛开的花朵般迸裂,而数据残渣游动在花瓣的簇拥之下,溅起涟漪。
“一旦总工会那群人行动得过于高效,那这件事里必定存在问题。”她笑了笑,把扫描的结果传给了鲍勃228,“百分之九十为死者,余下的百分之十无法检定,这是自然,少量的数据残渣是查不出什么的。”
鲍勃228恍然大悟,“但这足以证明,当时房间里还有别人。”
“然后就是第二条思路。机器人,发动你的电子脑去思考,一个人离开的影像,到底还能证明什么?”埃洛转身走向那张单人床,望向床上的冰柜。
“不,是证明她没有离开。”埃洛拿出手枪,射坏了冰柜外层的防护系统,然后一步上前,运转起脚部的内置战斗模块,抬腿猛击,把损坏的冰柜彻底撬开。此举不仅让鲍勃228的电子脑迅速过热,还惊扰了在外监控的警戒视仪,整座狭窄的车厢,顷刻间就被视仪所放出的红光所完全笼罩。而埃洛则非常果断地,向警戒视仪也扣动了扳机。
一切恢复平静,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街头帮派的音箱仍在运作,而巨幕投屏广告已经开始了第四轮的回放。
里面除了死状凄惨而滑稽的曼杜尔,还有一名被利器斩得四分五裂,但一息尚存的红发女人。
她瞪大着光色跳动的双眼,张嘴想要发声,但只能吐出一些鸣叫,鲍勃228注意到她的舌头被斩断了。
“很高兴认识你,蒙塔莎。”埃洛深吸一口烟管,微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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