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甲责备道:“耽搁得够久了,再待下去我们都得受军法处置,快走吧!”
两人拍拍身上尘土,转身往马匹走去。那两匹马方才静静立在当地,没有受到杀戮的影响,现在却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在地上来着刨着,溅起阵阵沙土。
两匹马突然接连哀鸣,掉头往来处跑去。纵使两人现在去追,也已来不及了。
紫金甲循声转头,看见月光遍照草原,王阶的尸体却已不见,在月色下立着的,是一只黑色老虎,深邃的眼眶里两点红火闪烁。
紫金甲冷笑道:“原来是妖物,那我就再杀你一次好了。”
他举刀迎上前去,向老虎斩下。只见一刀白光闪过,响起一声惨叫,抛起一条断臂,却是紫金甲的,他已倒在地上,右臂空空荡荡,鲜血喷溅而出。
黑甲见状脸色惨白,转身拔腿便跑,未跑几步就感到一股疾风从后面袭来。他也顾不得许多,将刀反手掷出,紧接着感到有什么灼热的东西搭到自己的咽喉,低头看,是虎爪渐渐扣紧。
两人声音都渐渐停止,烬虎慢慢走到河边,一步步踏进河里。冰冷的河水一激,四肢上黑色的火焰渐次熄灭,露出下面人类的皮肤。最后是眼眶里的红光熄灭,回复成黑瞳。王阶仰面躺在河里,任河水冲走身上的血污。
我杀人了……这是王阶脑海中浮现起的第一个念头,那两人临死前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和身体猛烈的颤抖,都久久停留在王阶眼前,挥之不去。他在过去几年里,一直幻想着上阵杀敌,并因此而血脉贲张。而此刻他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摊开四肢,希望流水能把手上的血彻底冲干净。
祖父让自己远远离开,是否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向上举起右臂,仰头看食指尖残存的最后一点黑火,里面包裹着虎爪的尖端。身上有这团火在,未来总免不了陷落进这重重争端之中,可祖父自己却并没有按他自己的话行事,他先在朝中做丞相,后来又外放到并州守城,越陷越深,一直到送了性命……
为什么?无论是朝廷还是叛军,在焚字师看来,不过都是凡人内部的事,祖父也说,凡人对焚字师只有恐惧和憎恨,何必还要站到其中一方之中,甘愿充当棋子?王阶不明白。
还有祖父的遇害……从刚才搏斗看来,凡人根本不是烬兽的对手,祖父又怎会从背后遭遇暗算?他方才又为何避之不谈?
王阶思虑纷杂,一时想不出头绪,索性沉下身子,把全身浸进河里,让河水把指尖最后一点黑火扑灭,再起身上岸,换上衣服,回到那两人身边,检视他们的衣物。先是翻拣出些干粮,又在紫金甲腰袋里发现一小卷牦牛皮,展开来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由高林封发给高熠的手令,说在上京城中已有内应,命高熠在取下并州后即刻向上京进发。
现在并州城已陷,天下之大,还有哪里可去?祖父让他远远躲起来,他做不到,就算刚才的问题都寻不到答案,至少也有件事一定要完成,他绝不能让祖父就这么白白死去。
王阶想,现在只有一个尚在上京的人,是此刻可倚靠的。如果能找到他,兴许可定出下一步对策。
那两匹马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低声互相嘶鸣什么,似乎在等候主人的召唤。王阶翻身跨上其中一匹,马儿似乎晓得他的心意,迈动四蹄,向东疾奔而去。
入夜时候,整座上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大雨里,远方传来隆隆雷声。
马车在宫巷中停下,鱼恩荣从车里出来,顾不得撑伞,径直走进院里。
院里已点上灯火,柳皋成躺在寝宫朝向院子的露台榻上,正端着杯子饮茶,看着雨水顺着院中参天松树枝叶间流下。
他见鱼恩荣进院来,便说:“鱼恩荣,你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
鱼恩荣走到近前,跪拜道:“老奴驽钝,延宕了大家的大事,请大家责罚!”
柳皋成把茶杯放到一旁:“朕的事不算大事,并州才是大事。你给朕解释解释,王廷甫守了三年并州城,你一去就失守,是怎么回事?”
“禀大家,老奴到并州后,与王廷甫相谈几句,还随他一同登并州城头看军情,当时并无甚异状,于是老奴后半夜就动身去了昆州,半路上听到并州城陷的消息。”
“那王廷甫是怎么死的?前月还接到他上奏,说正在城中屯粮,预备今冬与贼军相持,怎会这么快就出事?”
“据老奴得到的消息,贼军是在半夜发动突袭,其时城中守备不足,城门失守,王廷甫因此而遇难。”
“朕听朝廷里说,你与王廷甫在上京共事时便有宿怨,此次去并州,便是假借这个机会来整治他,可有此事?”
柳皋成俯视着身前的鱼恩荣:“若不是你自幼就伴在朕左右,朕对你脾性知根知底,早就动手了!”他叹口气:“先是烬兽,现在又是并州,样样都和朕过不去,可事情还得一件一件办。说回正事,你这次见了三州使君,有他的消息么?”
柳皋成见鱼恩荣欲言又止,一挥手,让院里的守卫都出去,继续道:“你说吧,使君们怎么说?”
“老奴调阅三州府志,看灾异志中最近十八年来是否有荒井起火的记载,结果在尧州府志中前年便记有一起,火光冲天,燃了足有七天七夜方才熄灭。”
“上次瀛州之役后,他告诉老奴,隐居之处会以荒井起火为标记,可去井里寻他。老奴按记载前往,终于在尧州城外找到。”
鱼恩荣跪得更低,额头紧贴到地面:“他说现在无法离开尧州,大家若要召见的话,还请大家去尧州见他。”
柳皋成霍然起身:“放肆,他把朕当作什么了?自从瀛州之后就一直不见人影,现在居然还和朕摆起架子来了!你现在就去尧州告诉他,这三百年来协定,他们既不打算遵守,朕也不会遵守下去。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们自作自受!”
“老奴遵旨。”鱼恩荣起身,正待往外走,柳皋成叫住了他:“他怎么说的,为什么不能离开尧州?”
“他说上次在瀛州身受了重伤,至今尚不能行走,只能在枯井之中苟延残喘,以虫鼠为生。不仅无法自己来上京,就算借助舟车,恐怕也会死在前来路上。”
“他就派不出其他人来交涉么?”柳皋成冷笑道:“朕明白了,是都学高林封,觉得朕好欺负,要一个个都骑到朕头上来对吧?鱼恩荣,你给朕备好车马。”
“他不是要朕自己去见他么?朕这就去见他最后一面,让他知道,前朝干的事情,朕一样也会干。”
柳皋成对御辇布置一向很满意,宽大的轿厢里满盈熏香气味,地上铺着厚厚的冰熊毛毡,躺在车中榻上,丝毫不感路途颠簸。他过去常不顾劝阻,简装出发,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南,去城外的上和湖取水烧茶。
此刻他却毫无兴致,床榻感觉比平时要硬上不少,怎么躺都不舒服,还有熏香,是不是小太监今日忘记换过了?闻起来也有些恶心,柳皋成索性拉开车窗,把香炉狠狠掷出去,听到撞到外面砖瓦,发出一连串脆响。
他的头隐隐开始疼了,给自己倒了杯清酒,一饮而尽。太医说现在还不能饮酒,但哪里有更好的头疼药呢?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已琢磨多时的问题上:不管并州到底发生什么,现在都是次要的。高林封和烬兽,应该先处理哪个?
或许选择权并不一定在自己手上,他想,但还有能力让他们后悔,至少现在是。
他整夜在榻上辗转反侧,只睡着一小会,一心想着赶路。到了白天,只停了片刻,在车里吃了两口小太监送来的点心,便又催促出发。夜半时候,他终于到了。
御辇停下,车夫点起火把。柳皋成从车上下来,举目四望,四周是一座座废弃的房舍,黑漆漆地落在荒野里,显得十分凄冷。地上远近都是野草,草叶顺着冷风,把身子伏得很低。柳皋成把大氅前面的带子又系紧了些。
鱼恩荣答道:“老奴几日前便在这里见到他,这就带大家过去。”
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擎在手上,带柳皋成向最近的一处废弃的宅院走去,两扇原本朱红的木门已褪去大半颜色。
鱼恩荣走进大门,柳皋成紧跟在后面。这宅院已长久没有人烟,墙砖斑驳,到处都是蛛网。柳皋成借着火焰的余光,看到地上有壁虎从地砖的缝隙中钻过去。
二人来到庭院最深处,院子中间有口水井,上有木板盖着,木板层层叠叠贴满发黄破碎的纸条。纸条已被撕开,上面扭曲的符号墨色已褪去不少。
柳皋成点点头,鱼恩荣把火折子丢入枯井中。先从井口冒出滚滚黑烟,紧接着探出青白色的火苗,长出井口三尺有余,火势逼人,鱼恩荣不由得后退两步。柳皋成听到井中燃烧的劈啪声越来越响,知道时候差不多了,便对鱼恩荣说:“你到外面候着。”
鱼恩荣出了院子,柳皋成深吸一口气,四围的院墙只有黑色的剪影,有几只乌鸦慢慢落到院墙顶上,一声不吭。柳皋成走到井边凑近看,火焰陡然上窜几丈,颜色慢慢转为黯淡,从井口到火焰尖端似有条长长的带子相连,带子左右晃动,逐渐从一条线变到怀抱粗细,接着有什么东西从火中慢慢探出来。
那是一颗熊熊燃烧着黒焰的硕大蟒头,长而狭的眼睛中蕴着红光,身后的黑色鳞片在火中闪闪发亮。
烬蟒吐着鲜红色的信子,从火焰顶端向下俯瞰着柳皋成,慢慢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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