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口吐回黏糊糊的床单上,无形的麻醉针刺缓缓拔出,窗外,晨昏正如泡沫般浮动和一点点破碎,空气里满是雨后霉菌疯狂生长的酸臭味,以及很快还会下雨的潮气。
这梦已经十年没来搅我的觉了,我以为那破事早了结了,真操淡!
依旧是那座倒尖塔形巨笼,栏杆像一圈死亡流苏垂下来,无数倒钩在底部汇成一朵尖刺蒺藜,我光着脚,得全力撑住两侧,双手紧抓,才不会掉下去被扎成蜂窝。栏杆四棱锋利,手心脚心直出溜,是汗还是血我努力不去想,外面除了一圈相同的钩刺栏杆呈伞状打开,什么都看不到,惨白像一片拥挤不动的幽灵人海。
绿色液体不知不觉漫过了小腿,两脚顿时变成X光片里的样子,消散之快都来不及听医生叹口气,我没了支撑,手握的两道栏杆上留下长长的血红,强腐蚀物伸出一千条猫舌头对快速消失的主人不依不饶,感觉五脏六腑都跟刺蒺藜抱了个满怀。手已经不是我的了,徒劳地不肯松开,胳膊自腋下截断,像一对留在晾衣架上的空夹子。脑袋啃得最慢,脸被浮力平托着望向穹顶泡沫般的一团混沌。
黑泡沫始终没消失,一如我的灵魂无处安息,牢牢禁锢在蒺藜刺间仅存的,我那颗翡翠假眼里。
排布茶道具的桌案旁立着一面飞鱼服连成的鲜艳屏风,龙蟒目眦欲裂,八把绣春刀虎视眈眈,出鞘的工夫大概眨眼都不够用。后面,更多锦衣武官拱卫着一座明黄纱幔,深藏着一张脸,有人说是翩翩美丈夫,有人说丑得七孔朝天。
以清寂的脸蛋,往那些口味独特的大人府后门一送,他爹娘这辈子都不用下地了,就算只买进茶坊,给俩哥哥娶媳妇也富裕。他最后一次拿锥子捅烂了左眼,逃跑才没被捉回去,靠神保佑留下小命,跟了老禅师,如今还通晓七汤点茶和茶百戏的,没人不承认他这个绝顶高手。
翡翠假眼和名医手术,寺里贴了近一年香火,竹林池塘那潭深不可测的碧色仿佛整个镶进了清寂的空眼眶,少年美得惊如天人,全为今日——“团茶兴废,在此一举!”老禅师昨晚送走好几批茶商、陶匠和旧行会中人,把这话忧心忡忡念叨了半宿,此时率领百余僧众秃头蹭屁股地趴了一院子,像生出满地披袈裟的蘑菇。
煤竹茶筅将清寂的玉手衬得几若透明,内外两圈纤柔而锋锐的芒穗在黑盏中发出来自远方的雷鸣风啸,茶汤睁开无数眼睛,宋徽宗所谓“粟文蟹眼”,冷冷装满了人间的权威肃杀、惶惶渴念、悲苦与超脱。
冰种城方向那片绿雨后显得更狂野了,只有几块细碎的白在地平线上反射着盛夏阳光——大不倒集团的地产丰碑,动工没多久就成了遗址,像野草堆里腐烂笑脸呲出的烤瓷牙。连通e市和新城的快速修到这儿就停了,最后是段高架,暂时还没变成自杀圣地。沿着废路开过来,两侧不时闪出幽灵小镇的鬼影,精致的小别墅如今都送给老天爷当手把件儿了,正慢慢包浆,一切都是大周期的杰作,她永远都搞不清大周期是怎么回事,好在早就放弃搞清了。
这车下次开出来前一定得给空调加氟,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提醒自己,真操淡,更操淡的是她今天出门日出西地画了点儿妆,现在全滑坡到长一脸连鬓胡子的位置上。破车座的弹簧感觉全钉进了屁股,她拽起手刹,把它们一股脑拔出来,让肚子上永不漏气的游泳圈摆脱爆炸的危险,自由排汗,湿牛仔裤硬得像锉,身上这件T恤打穿上第一天起烫花就掉个不停,现在最后几个难看的字母抠都抠不下来,她既没骂骂咧咧地摘墨镜,也没咳出一口并不存在的痰虚张声势啐出去,更没像卸车门一样大声关车门,那些是跟她一样四十多岁,人生操淡的傻老爷们儿才干的无意义蠢事。
眼睛,盯住眼睛!她集中精神,让那句该死的话别动不动就冒出来。
雅马哈MAX塞文谷在高架路尽头玉体横陈,前轮底下的路只剩六七公分,被骄阳抚摸得风骚极了,只有车屁股扶手上的电镀被铁链磨掉了点儿,另一头拴着两条白花花的男人大腿,空荡荡地显得少了点儿什么,其中一条挂着半拉那种小紧翘屁股的半拉,看上去像从没铺柏油的水泥裸路上长出来的,修长健美,撑得起一个胸膛宽阔的一米九帅哥。帅哥挺斯文,没暴露任何有辱斯文的部位——当然,如果你不仔细找的话——他身体的其他部分被粗糙的路面像砂轮一样打得七零八落,摆了道几十公里的烂摊儿。穿制服的人负责收尸,她负责一个能自圆其说的故事,分工明确,那几个趴在滚烫路面上小心翼翼往袋子里捡快煎熟肉块的人都挺熟,点个头就行不用打招呼。
“就算在e市,MAX塞文谷也比金刚鹦鹉还稀有,车主叫谭澜,28岁未婚男性,小镇来的文科状元,混成了身价不输企业家的专栏撰稿人,看照片没去混个演艺圈再考个编什么的实在浪费了。巧了,死者是同一个人!我看他没准是笔杆子耍烦了,正苦练飞车杂耍准备解锁人生新模式,昨晚出了点儿小意外。”
她不明白cosplay是怎么闯进命案现场的,男孩也就二十出头,一袭EVA紧身衣,大概出门跟自己一样匆忙,穿成了绫波丽那款,衣服紧得没落下一处凹凸,身材别提多有料了,发型G打头儿,小脸儿又痞又秀气,五官全都耐人寻味,但数细长上翘的眼睛最妖孽,只限右眼,左边戴了个看上去随时能做星际穿越的装置,不蓝不绿的镜片不怎么透光。眼睛,盯住眼睛!她没伸手,也算一种回答。
男孩左手摆了个明日香式的叉腰,右手毫不尴尬地收回,从绑在大胯的战术包里掏出张卡片递过来。
郝男哦了几声,斜眼又瞄了瞄漆黑卡片上仅有的四个苍白字母。
“什么意思?”她把意思两个字高高扬起,忽然觉得对方左眼上那只99%完美的镜片只差一张蛛网裂纹,那玩意儿可能正实时摄录自己的一头乱发和塌鼻子,还有被难以置信撑歪的嘴,没准还能演算出水桶三围,但最糟的显然不是这些。
“就字面意思,我有您上级的批准,不然根本进不来现场对吧?”
“孩子,你以为阿姨第一次收拾这种烂摊子,啥都不到?一对迷路的自驾游夫妇清晨发现了血迹和一地切失败的刺身,推定杀人时间昨晚十点到凌晨,雨不大,大概出乎凶手预料,多半是熟人干的,e市的监控昨晚拍到了骑着摩托的谭澜,还载着一个,戴头盔看不见脸,黑外套宽松,绿鞋,背一只训练包,可能用来装作案工具,快速出口不远,玩带人起飞后步行下去,用预先藏在附近空镇子里的车绕道回e市,兴许是个女的,我猜的。”
“谭澜的前女友柏岚,靠带货把穷作家养活到成名,一年前惨遭抛弃。”
“还不确定,但算个突破口,反正分手风波后作家的文风就崩了,太阳照得到和照不到的,他都恨不得一条毒舌抽个皮开肉绽,全e市的人快得罪光了。”
“仇家真不少,但至于如此高调杀人吗?换了你,会赔上后半生把一个人像蜡笔一样活活磨光?”
眼睛,盯住眼睛!郝男一时语塞——这小子知道什么?想干什么?男孩凑上前,像条光滑美丽的蛇在优雅而危险地游近,得意地瞄了眼冰种城方向,“如果我告诉你,谭澜给大不倒集团的债务崩盘出过一把力,情况是不是马上不一样了?”
“算你一个,但我会跟上面仔细确认,另外,这事跟B.P.R.D能扯上几毛钱关系。”
“东西不见了,可能是凶手拿走了,杀人方式的重点,或许是为了打开尸体。”
苏头儿一见玉腰牌便跪,被罩黑披风的红衣人一把掣住,“兄弟慢多礼,都当差的,替上面跑趟腿儿。”一包硬货袖口对袖口。
“指挥使大人单一份犒劳,这么短期限,一百零八个死囚有你忙的,够了没有?”
“总算凑上了,主要是胡案的犯人万不敢给,姓名都在册,钦定的。”
“牢里面总比到外头好办,我们上哪找人给死鬼剃头?”
“也不怎么在茶上作画搞砸了,本来要画托钵达摩的,结果弄出个叫花子来,小太监这么传来着,当时伺候的公公说万岁的脸扭曲得像万刺扎身,吓得险些拉一裤裆。”
“还结果什么?那地方的血都透靴底了,尸体全沉进附近一座池塘,僧人度牒全销了,合寺换了一批胆小嘴严的和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可这一阵吧,又下旨叫秘密打捞尸骸按仪轨火炼,修无字佛塔,里头出来的消息说是万岁总做噩梦,嗐,这不就出了岔子。”
“您看您都说到这儿了,我外号苏不呼噜,梦话都秃噜不出去。”
黑披风裹了裹紧,“其实啊,我们负责沉尸的俩弟兄始终没回去复命,指挥使大人觉得蹊跷,派人又走了趟杭州,没下落,就把池塘的水引干了,你猜怎么着?里头一具尸体都没有。别忙张嘴,奇的在后头,四下寻访,不少当地人说夜里撞见过百十来人的队伍穿山过林,有说是赶尸的,有以为闹了鬼兵的,我们的人一路往东追到海边,逮到个急着变卖小船和渔具形迹可疑的渔民,是个背着鱼行下夜网的,招供说几天前一个半夜,亲眼看见那队活死人一字长蛇走进海里,他趴在船帮上数来着,整整一百一十道赤条条的影子,玉盘似的月亮底下,烂身子上密密麻麻睁满了青鳞一样的眼睛,此起彼伏眨巴着。”
立式沙袋上印着个笑得能看见嗓子眼儿的米奇,正挨揍,粉红拳套上是米妮。
女人的注意力全在抱架够不够漂亮上了,马甲线比吊顶石膏线还棱角分明,周围缀满水果味汗珠,杏色瑜伽裤紧绷住的大胯摆得像招摇过市,长发飘飘,她说她每天都要练三个小时以上,胳膊还是和新剥的水葱一样又细又白。回答问题烦了,她就过去把米奇揍一顿,心情好点儿了再回来看看郝男他们还在不在。绫波丽像片精致的羽毛斜靠在最大一只重袋上划拉手机,九十度下垂的吊链一分都没增加,拳击馆里的其她女孩全都不瞟白不瞟地往那边看,大概在想象怎么把陪练靶套绑到他小肚子上。
“小贱人真够忘恩负义的,愣把你们支这儿来,不想想当初被甩的时候,谁让她免费在这打拳,亲自陪练,又是谁帮她清了几屋子的白牌儿货,说好的回扣一分都没给我,卡也没帮我推出去过一张。”
“我哪知道,她没告诉你们?她可是越来越颓了,阿姨你也该运动运动,脑子也能灵光些——再说一遍,她那个前男友讥讽我们这些自强女孩的胡说八道都够出个单行本了,他死成那样把姐高兴坏了,但姐犯不上杀人,姐店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凶犯,懂了?”
眼睛,盯住眼睛!她又去揍米奇了,步眼毫无章法,郝男更在意那双绿色拳靴,Nike深湖系列经典款,监控画面里和谭澜同乘摩托的人脚上穿的就是这个,现场发现的足印确认是这种特有无纹平底留下的,这会儿正在防滑地面上辗得吱吱叫,以为自己打篮球呢?真操淡。
这次怼了两三下就折返回来,“你们就这么相信柏岚?她的嫌疑才最大,那辆雅马哈当年是谭澜送她的生日礼物,分手时愣要回去了,人渣!想想吧,骑那么拉风的摩托拖着背叛你的男人兜风是有多爽。”
“我们也有啊,前天晚上是e市女拳击家子夜战月赛,轮到我们家做东,报名选手没有缺席的,只有能上擂台的拳手才会穿你问的我脚上这种鞋型,专业拳靴都存在馆里,再好看也不会穿上街。”
“不在街上穿不代表不在卧室穿,这个‘流口水的打拳小姐姐’,是你吧?”绫波丽晃过来,手机屏幕冲向米奇杀手,“这两条马甲线是你掉在旧货交易平台的吧?给原味玩家群发的视频里你可不怎么威猛,光挨打,二手Nike深湖系列几周前刚走过一双39码半,和案发现场的脚印一致,有些男人越挤脚越兴奋,这单的快递信息提供一下吧家人。”
买家ID叫关宁铁骑悍将,还是个大萌粉,真人比神机营火铳还瘦,一看就是那种永远让小哥把外卖放在发臭楼梯上的死宅。初次见面时他没来得及脱下那双霸气绿鞋,可能正看一部动作片,激动得浑身是汗,见绫波丽客气送走查水表的蓝制服,郝男给久盯屏幕的悍将按摩了一下脆弱的颈椎,嚎叫有燃气爆炸那么响,“人不是我杀的!”
悍将太激动容易休克,她也不想额外掏医药费,“谁被杀了?”
“说不上,我,我跟他要过钱,像我这样的,除了爹妈退休金总得设法弄点外快,贴补个爱好吧。”
“我有点儿黑渠道,几个月前有人在网上买谭澜的现住址,我只是……”
“别别!后台,后台是大不倒集团,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山上宗二:没事师傅,昨晚上茅厕被一只山核桃大的苍蝇蛰了一下,哈哈,那只苍蝇肯定是蝇国关白。
千利休:混账,还这么口无遮拦,你就用这种态度去谢罪?
山上宗二:见不见猴子无所谓,等城破那天,我作为北条家茶头切腹殉主就是。
千利休:胡闹,你不知近来我为了讨关白欢心下了多少功夫,有机会就帮你开脱,为师的茶道还指望你传下去呢。
山上宗二:茶的精神是纯粹的,不该为了茶道而茶道,这才是师傅您侘茶的精髓,那些玷污茶道换荣显的鼠辈,我山上耻与为伍。
千利休:鼠辈,是不是为师也算一个?宗二,别不知好歹,大人当初并非不器重你,如今的境地还不是你一贯狂傲造成的?
山上宗二:那种器重我宁肯不要,猴子只不过想让我在他的黄金茶室里当一个敷粉涂墨的娈童罢了。
千利休:所以你就一再冒犯他?再来一次你小命就没了,差不多也该学学变通了。
山上宗二:变通?啊,这不是在学吗,如今徒儿都学会送礼了。放心吧师傅,千眼茶釜一献,包管猴子乐得屁股上长刺儿。
山上宗二:我没带出来啊师傅,这么紧急的会面,东西贵重,不亚于当年松永久秀的平蜘蛛。
千利休:你信上说茶釜里的水烧开后能一览孔雀开屏般的壮观,有这么神奇,何处入手此物?
山上宗二:您还不知道吗师傅,好东西当然都是大明那边来的了。
千利休:千万别干蠢事!丰臣家平定关东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你要看清大势。
山上宗二:没什么师傅,就请您帮我安排觐见关白大人吧,点茶献宝,不过眼下徒儿实在没什么可孝敬您的,来的路上偶得小诗权作问候礼吧。
千利休:人生苦短命砥砺,灭佛杀组独成器。竹筅青锋茶人剑,我今一掷回天去。这……
山上宗二:真不容易啊师傅,一百年乱世,总算出了个统一天下的人,都是神的安排。
大不倒集团向社会输送的人才里拒不接受“优化”的愣头青,都听过艾霍的名号,保证终生难忘,那帮浑身刺花的凶神恶煞有个统一诨名叫“爱祸”,天下太平时能饿得去扒垃圾箱,e市乍不出他们摆不平的刺儿。这家顾问公司在大不倒披露的关联交易商名录里每个季度都露面,自打债务风波闹起来,打手们的“专家咨询费”涨势喜人。据线人说,打手们每次去平事儿都会先在老酒吧街一间小场子碰头,布置任务分钱领家活,跟新选组似的。酒吧街大周期还没到就死得透透的了,随时能开拍荒野大镖客,整座城市她最不乐意靠近的地方,真操淡。
空调加了氟,车子没启动,像具刚进焚化炉就发现弄错了的尸体晾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树影里,谁不留神走近,准能被绫波丽伸在仪表台上的大长腿吓一跳。案发第三天中午开始,他俩盯了一个半天和一个整宿,感觉要跟整片废墟商铺融为一体了,郝男无数次想下去到酒吧门前,把勉强还能看清“蟹眼”两个字的破灯箱一把扯下来,好让世界有点儿变化。
“知道为什么叫蟹眼吗?”绫波丽比她有耐心多了,饶舌是派遣烦躁的良药,“老板大帅哥,演过戏,火的时间很短但绯闻多到难以置信,真有女孩为了他抹过自己跟别人的脖子,后来闹出点事儿,他隐退开了这家店,作为调酒师他让人叫他Ram——公羊,挑逗吧?他专擅长调一种泡沫有一个直线杯高叫‘迷宫之神’的鸡尾酒,混合液进雪克壶前要用茶筅打发,那是种茶道用的竹刷子,酒放在灯底下,泡沫像有无数只螃蟹眼在乱转……”
“十年前的事你这么清楚?”她心烦意乱,像在跟闹钟交流,“当时你还没到饮酒年龄吧?”
眼睛,盯住眼睛!她本能地想看他的脸,但忍住了,“碰巧知道。”
“碰巧忘不掉才对,那案子是你办的吧?蟹眼老板那件。”
“阿姨办的案子多了去了,但那件不算,Ram意外摔下楼梯折断了脖子。”
“您瞧,我又什么还都没说呢,没说他或许不是摔断的,而是你像掐昨天那个死宅一样掐断的。”
“你什么意思?”她顾不上压低音量了,紧盯向对方,眼睛像刚用过的点烟器一样热。
“没什么意思,这案子你准备怎么定?我说谭澜这件。”他全身一动不动,只有一只手像个娘们似的在大腿和屁股之间划来划去。
“真他吗操淡!”郝男下车后啐了一口,车门关得像卸车门一样响,她需要几口新鲜空气,哪怕充满了炙烤糟木头的糊味儿也没关系。
车里的不蓝不绿镜片跟了她两三步远,另一侧车门轻轻一响,绫波丽像条将鳍并拢的鱼滑过来,“这就生气了,拳击手?”眼睛,盯住眼睛!“我正想给你讲个故事,这才刚到引子部分。咱进去聊吧,不会有人来了,即使你的线人没搞错,又即使真是那帮暴徒干的,他们应该也在避风头。”
酒吧里既没搬空,也没看到不法窝点标配的一地狼藉,老东西基本都还在,在破旧不堪中裹着一层认命的颜色,脚下没有碎玻璃,踩上去软软的都是记忆,她望向吧台,会发光的酒仿佛又在玻璃里燃烧起来,后面是用郑伊健式长发遮住一只翡翠假眼的调酒师,还有他深深敞开比酒更香醇的领口。十年前,那是自己勉强还能套上连衣裙上街唬上一气的时候。空调机突然发出家装砸墙般的巨响,几秒后化作老人的叹气声,绫波丽嬉皮笑脸地朝后头指了指,“看看有什么可喝的。”
吧台后面竟然藏着个储物间,不像后改造的,当初她竟没发现,真操淡。
昏暗的灯光落满空荡荡的四角,中间是一台型号老得能进博物馆的小冰柜,提示灯早瞎了,压缩机在艰难倒气。情况不太妙。绫波丽掀开门,冷气瞬间把外面湿漉漉的空气变成一层雾,郝男不得不凑近了往里看,随即像触电一样被弹在身后的墙上,头顶的灯在吸光屋里的氧,这下他满意了。
眼睛,盯住眼睛!眼睛太多了,冰柜里装着几百公升眼睛,没有眼睑,像在她骨头上生疼地睁开。
“你杀Ram时,没想到现场有这么多眼在看吧?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们B.P.R.D要介入了吧?”
冰柜门盖上,绫波丽对着墙上形状诡异的霉斑狞笑,“调查员,谭澜,其实也是你杀的吧?”
- 怕什么?为了丰臣家的天下老子死过好几回了,再说又不是我一个抱怨,大家都说这些安宅船是开去三途川的。
- 别这么晦气嘛,可万一你小子能混上军功,将来在明国封片村庄甚至当上城主呢,太阁殿下当年不也是这样从农民发迹的吗?
- 可别提什么农民不农民的,前年小田园城下,就是死鬼山上说了这话,殿下才疯的。
- 啊,听说了,去年千利休切腹,好像也跟那件事有瓜葛?
- 算你说对了,当年我就在虎加藤大人的军队里,比谁都清楚,殿下是中了他们师徒敬献的一口铁锅的邪。
- 这不怕你不明白嘛,没错,千眼,名副其实啊。平定关东的庆祝茶会上,锅里,啊不,釜里的水一烧开,盖子砰地一声就飞了出去,旗本吓坏了,以为藏了炸药,把殿下围了里外三层,茶釜倒没崩,而是冒出一团团蛤蟆卵一样的恶心玩意儿,比粪坑还臭,武士们拔出刀来却熏得直翻白眼儿,紧接着,泡沫里滚出数不清的人眼珠子,有些已经烂得黑白不分了,有些血灌瞳仁,全紧盯着殿下乱蹦,施邪法的就是那个山上,这小子踮起脚破口大骂,殿下这辈子的短儿全被他揭光了……哎,笑什么,这些你听过?
- 殿下让把山上宗二剜眼斩首,结果从他眼罩底下剜出一颗翡翠眼球来,这才止住茶釜里的怪事,对吧?
- 胡说,那种怨灵深重的东西怎么可能硬毁,送到高野山去啦,由真言宗高僧不分昼夜诵经镇守。
- 还有这事,难怪那些站错队的全都流放去了高野山。
- 跟你说吧,就秘密保管在某一艘安宅船的底仓里,准备送到朝鲜去,永绝后患。
老酒吧街里就两个牛仔,上午野狗都没叫,一组卡座面对面,武器都放到了桌面上。
“我知道你们这行解决问题有自己一套路数,驾轻就熟的感觉很不错,但人也会变傻。五年前有段时间你是蟹眼的常客,起初或许只想找找乐子,但后来认真了,就怕这样。Ram没想到自己玩弄了一个现管生杀之人的柔情,你也没想到他有保留狩爱记录的怪癖。”
“别急嘛,B.P.R.D当时在追那一冰柜眼珠子的下落,后来找到了,可隐匿者却挂在每天走无数遍的楼梯上,局里对意外死亡这结论不满意,这是我上岗后的第一条待办,现在还没正式划掉。我从旧勘察报告里读到,现场发现了39码半无纹平底鞋印,你似乎有意漏掉了,话说你穿多大码?”
“当然,也需要点儿公关技巧。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还有一个共同点,真相都是你说了算。见第一面,我就从你的走路姿势和塌鼻梁判断出你手底下不简单,十五个那种拳击馆女老板在你面前站不了15秒。”
眼睛,盯住眼睛!“现在换你盘问我了,你就不怕……”
“你不会,原因两个,第一,我邮箱里存着一份定时发送的邮件,你有一千个理由截住它;第二,我是B.P.R.D的人,不是墨守成规的条子。”
“你在找谭澜身体里的某样东西,别告诉我他藏了一肚子眼珠子。”
“好像我是凶手已经没跑了?就算人是我杀的,我能一边驾驶摩托飞驰,一边留意露天破壁机里都打出些什么?行了,别兜圈子了,你又威胁要揭发我,又表示藐视法律,是有什么事想让我替你办吧?”
绫波丽嘴角翘得像即将拉开的蝴蝶结,他往大胯处摸了摸,一只翡翠假眼摆到桌面正中。
眼睛,盯住眼睛!郝男感到整间蟹眼酒吧都摇晃起来,空调机又开始怒吼,冰柜里那些眼珠子活了,附在一个肮脏扭曲的形体上正往外爬。就算再过十年,她也能一眼认出这是Ram的东西,“这都能搞到手?”
“当然,也需要点儿公关技巧。谭澜死于一伙地下黑帮之手,争执起于冰种城那片地里尚未完全探明的玉石矿,全套证据和侦查报告都准备好了,你签个名交上去就行。”
“你替大不倒集团办事?还是你买了太多他们的股票套牢了?”
“都不是,我需要弄出点儿泡沫来,就像Ram的迷宫之神。”
“当然,”两个字像猫舌头一样又麻又痒,绫波丽的屁股从对面蹭过来,脸近得恨不能随着下一口吸气钻进她肺里,郝男第一次看清了不蓝不绿镜片后面的东西,“不是世上所有的漂亮男人都该死,Ram和你单独在一起时表现怎么样,跟我比他也就算个三星半,想不想马上安排一下?”
第一记刺拳快得被以为是温柔爱抚,他还停留在“原来你喜欢这种地方”的表情上,笑得像个米奇。
没有比简易卫生间更适合近身的了,还省去了得不断把倒地对手揪起来的麻烦,从她关上身后那扇窄门起,他就没机会了,蟹眼吧台上扔着的几片旧抹布,都缠在她手上。
拳锋摩擦空气发出低沉的啸叫,紧得几乎没有缝隙,在意识变成一团浆糊前,绫波丽肯定没数清自己挨了几下,脸上停着一缕刚现出就瞬间凝固的淡淡忧郁,孤身一人坐在热闹酒吧里那种若有所思。小酥肉在热油里可爱地胖起来,皮下血管开了无数灌溉系统般的喷水阀门,拳太快,上色不太快,长招式施展不开,只杂着后手直拳,每次一二连击之后,血和口水才能抓住极短的停顿迸溅出一点儿,还有她手上的痛感,面颊骨满是开片,不蓝不绿的镜片早不见了,漂亮男孩也在消失。
致命的狂风骤雨一停,他便用一张开败紫芍药般的嘴使劲吻到她脸上,她没躲,任由情人的脸热切下滑,黏糊糊地穿越乳房,煞风景地停在肚腩上,她提了口气,那颗脑袋随即重重砸在小便池下方外沿上,他双臂无力下垂,双腿绷直岔着,像在表演一个打不开的一字马,屁股高耸在“个”字顶上,下身突出部分按住了冲水键,有水流出来简直见了鬼了,好在能让他的遗容干净点儿。她最后也没搞清这EVA紧身衣的拉链藏在什么位置,没给他拉开的机会,他左眼上那颗翡翠假眼声音清脆地掉到排水口上,大概像个新放的除臭芳香球。
定时发送的邮件——郝男冷笑一声走出联排别墅——那是只有人才会使的下三滥手段,他可不是。
三天后我才注意到柏岚案发当晚的直播是假的,只是在放录好的视频,说话跟互动根本对不上。我是个半吊子调查员,我承认。
“他是那种追求纯粹的男人,纯粹的傻子!”她小模样的威力不小,哭成泪人就更厉害了,我除了把能揍死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拳头放在嘴唇上,什么都做不了,“去年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他再也不想用那些鸡血和鸡汤撒谎了,从今往后只写真实的东西,让人们看到真相,这等于把过去熬出来的成功全倒进了马桶。我提出分手,他同意了,我找了家公关,靠同情营销挣了不少。几个礼拜前他又联系我,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鬼话,他说现在每个人身体里都长了毒刺,包括他自己,说实在忍不了了,要我杀了他,把他跟他的刺一起磨光,一开始我当然不敢,但最近我正开始一段新关系,我好不容易怀上了,被他纠缠下去会鸡飞蛋打的,这不能算谋杀吧,我就不明白,当个女人想找到幸福怎么就这么难呢!”
绫波丽根本不是B.P.R.D的什么狗屁特派员,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连推理都不用,我就是B.P.R.D的,组织里根本没他这号。一起盯梢时每次我去买吃的,他真该在车里翻翻,我的猎魔人执照就夹在遮光板上,他自信过头了,大概想拿那些眼珠子吓吓我,结果暴露了自己和Ram一样是个“绿腐变异者”,这么看这孩子肯定也有一段孤独绝望的凄惨人生,但那些我管不了,像谭澜那样的精神洁癖干不了我们这行。
塞文河谷地下迷宫里那位旧日支配者能隔空把卵产在千里之外的人身上,这事据说自古就有,我们的工作指导手册编得错误百出,圈里人没工夫一般见识,大家都知道“绿腐变异者”会把左眼献祭给邪神,再装一只翡翠假眼作为皈依标志,它们深信不疑自己的使命就是按《格拉基启示录》里说的,用自卑和贪婪制造泡沫,让充满憎恨的人身体里长出毒刺蒺藜,靠这种仪式,献祭出的眼球就会复生为神的子孙,在地上极大繁荣。
清理“绿腐变异者”只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B.P.R.D可不像大不倒集团那样管理严谨,你常常得靠别让使命感熄灭主动去找麻烦,这方面或许跟谭澜又有点儿像。
管好你身体里的刺儿,朋友,我下次做那个梦的时候,最好咱们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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