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堂,其实不过是大帐内用木板架起高出来的一块。王阶被捆住手脚,跪在堂下几案前。对面那人脸色苍白,瘦削颧骨下面的络腮胡颇为显眼,年纪倒是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刚才那个矮壮将军站在旁边,他捉到王阶后,先是痛揍一顿,然后把王阶五花大绑,押到这大帐中。
王阶刚看到矮壮将军的眼神时,以为会被当场杀掉,在他被绑上马的时候,才明白个中缘由。这将军后面跟着的,并非各个都是蜷曲头发、碧绿瞳仁的西漠人,还有几个应该是安插在他身边的高家手下。
王阶抬起头,说:“我是并州的猎户,打猎迷了方向。”
“猎户?”高熠手里把玩着从王阶处缴来的弓,王阶注意到他的右肘关节似乎有些僵硬,没有办法完全伸直。
乌拔都说:“回高将军,这是并州守军所用的筋角弓。”
乌拔都又补充道:“高将军,他还射杀我的鸟,你说该不该杀!”
高熠以手指在几案上叩击几下,王阶听到一阵狗吠,一个西漠兵牵着两条苍灰色的大狗进来,犬齿几乎贴到王阶的脸颊上,涎水顺着嘴角淌下来,王阶能闻到从狗嘴里传出的腥臭味。
“它们说已经饿了两天,现在只想着把面前这家伙整个生吞了。”
高熠转向王阶:“听到没有?知道什么的话就现在趁早说出来。别让乌将军的獒犬等太久。”
高熠不耐烦地向那西漠兵做了个撒手的手势,绳子松开,两条狗向王阶猛扑上来,王阶双手双脚被缚,只能躺在地上,用腿脚踢蹬,防止它们近身。饶是如此,他手上与腿上都被狗爪抓出许多血痕。高熠仍面无表情,却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时外面响起禽鸟扑打翅膀的声音,乌拔都走到大帐门口,掀起帘帐,一只灰隼落到他的肩头。他从隼腿上取下一小卷纸,双手捧给高熠。高熠接过来展开看,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高熠冷笑道:“我爹还真是想得轻巧,催我即刻集合部队,发起总攻,我三年都没能攻下来,他一封信就想把事情做成了?”
“还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依军令行事!你出去通知各军,马上做好准备,再强攻并州城!”高熠的目光落回到王阶身上:“至于这小子,押下去好生看着,不说话可以,等并州城墙一攻破,就斩了他!”
王阶又被丢上马背,由几个西漠兵押着,穿过叛军营地。他看到在月光下,一队队士兵从各自营帐里面睡眼惺忪地出来,披戴铠甲,擦拭枪尖,喝令声,战马的响鼻声,攻城车的吱呀声,都混在一起。西漠兵牵着马走到营地外围,有木板围成的厩栏,里面有几匹骆驼,靠在围栏上不安地喘着粗气。士兵把王阶从马上解下,推进骆驼厩里,在围栏绑紧,就把他丢下离开。
此刻王阶才从刚才种种变故中沉静下来,目前最紧要的是想办法回到并州城里,把叛军即将进攻的消息告诉祖父。他拼命挣动绳子,却丝毫不得动弹。看来,首先要先能活到那个时候。
王廷甫看看脸色铁青的鱼恩荣,和他身后的几个小太监,长叹一声,说:“鱼内侍,我此刻再怎么辩解也无益,劳烦鱼内侍动手吧!”
冯嘉说:“老师,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一定是这药验有什么蹊跷……”
王廷甫抬手示意他噤声,说:“只可惜我若一走,并州城必将陷于敌手,城中数万百姓,亦将饱受劫掠,心中真有千万不甘!”
鱼恩荣淡淡道:“王使君,这是圣人的旨意,对不住了。”说着,他对几个小太监点点头。太监们拔出佩刀,架在王廷甫的颈上。只要鱼恩荣一声令下,王廷甫立将身首异处。
鱼恩荣却迟迟没有下令,而是直直盯着王廷甫的脸,仿佛他脸上有什么图画。接着鱼恩荣的嘴角往上牵动几下,最后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
王廷甫睁开眼看着鱼恩荣:“鱼内侍,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杀的话,动手便是,缘何发笑?”
鱼恩荣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王使君,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个秘密,集贤院学士说,这烬兽到底是从哪来的,他们也不清楚。”
“是假的。不管是谁的血落进这药里,都会变色。”鱼恩荣命小太监们把刀收起来,让他们都出去。
鱼恩荣说:“不是已经测出来了么?只不过不是用药来测,而是用刀来测。”
他继续道:“圣人交待过,既然没有合适的药,就都用刀验验。是真是假,用刀试一试不就都知道了?如果真的心里有鬼,早在刚才就该现身了。”
鱼恩荣起身,对王廷甫拱手道:“王使君,鱼某乃是执行圣人旨意,刚才多有得罪。”
王廷甫也起身,扭动几下脖子:“鱼内侍,烬兽的事,我现在便修书一封回给圣人,烦劳鱼内侍传达。如果没有其它事的话,冯嘉已预备好了各位的下榻之所,我要去城头看看军情,恕无法继续奉陪。”
“三年以来,我每夜必到城头看个究竟。一日不看的话,我是夙夜难寐啊!”
鱼恩荣看了冯嘉一眼:“既是如此,我愿同王使君一道看看,也好回去禀报圣人。”
王廷甫站在城头,把远处西漠军的营帐指给鱼恩荣看。晚风劲吹,两人都把身子紧紧缩在袍服里。
鱼恩荣说:“早在朝中便听说叛军数万围攻并州,今日亲眼得见,方知他们的阵势。王使君,这三年来守城拒敌,多有辛劳。有什么话要禀报圣人的,我一定带到。”
“请圣人安心,我王廷甫在并州城一日,叛贼就休想东进一步。”
“王使君赴并州以来,圣人也时常提起,待王使君平叛后,请回上京,重拜大人为相。”
王廷甫苦笑:“鱼内侍,我这把骨头已太老,并州到上京的路又太长了。”
“王使君离京后,圣人常说,西漠的事并非王使君的过错,更何况令郎也——”鱼恩荣看见王廷甫的脸色,没有再讲下去。
“鱼内侍,今天时候已不早了,请随我来。”冯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
冯嘉下去后,鱼恩荣又在城头立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王廷甫的肩头,才迈开步子,消失在通向下面的甬道里。
这座烽火楼上只留下王廷甫依旧伫立,他把目光从远处的西漠兵营帐收回,再把双手从袍袖中伸出,走到城头烽火前,将食指伸入火中。
手心里先是一片空空,然后犹如刀刻一般,渐渐浮现出许多血红色的刻痕,刻痕蔓延交织,生长成密密麻麻的笔画。笔画组成的每个字都形状奇异,难以辨读。接着这些字便焚烧起来,双手为黑色的火焰所包围,也在火焰中不停变幻形状,在地上投射出颤动的阴影。
火焰渐熄,皮肤表面仍有细小的黑火跃动,而手的形状已渐渐固定下来。
王阶双手双脚被绑在木栏上,脖子上绑了几圈绳子,头也抬不起来,只能盯着地面。他试着挣脱了几次,绳子用牛皮编成,愈挣扎就绑得愈紧。他想把绳子在木栏的边缘处上下滑动摩擦,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他还在考虑逃脱的办法时,看到一道长长的阴影移到自己脚下。
一个声音说:“反正高将军吩咐过,开始攻城了就斩了你,早几个时辰又有什么要紧?你杀了我的鸟,我砍你的头,多公平!”
一记重拳重重击在王阶的左脸上,他觉得耳朵闷响了一声,嘴里泛起一股咸腥热流。然后是太阳穴上猛地一击,这下是马靴,痛感、声音都喧闹在一起,王阶失去了意识。
一桶冷水自头顶浇下,彻骨的寒意让王阶醒过来,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冷风一激,他的身子不停颤抖。
他感到双脚一松,脖子上的束缚也松开了,讶异地抬起头,是刚才痛揍过他的乌拔都,正手拿短刀挑开他身上的绳子。乌拔都说:“还跑得动么?跑吧,跑快点。”
王阶不解他是什么意思,当下站起身,向着并州城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出几步,一股危险的预感蹿过脊背,他回头,乌拔都已经搭好弓箭,正瞄着自己。
乌拔都笑笑:“再跑啊, 最好跑远点,太近了显得我没本事。我的鸟儿是怎么死的,我也要教你怎么死。”
其它几只灰隼似乎也听懂了乌拔都的话,聚拢过来, 在王阶的头顶盘旋嘶鸣,仿佛打量下一顿美餐。
西漠人弓术如何娴熟,王阶早有耳闻。他面朝着乌拔都,沿着两侧营帐一步步向后退去。他瞥了一眼乌拔都腰间,没有挂箭囊,只有一支羽箭搭在弓上。
他后退几步,见乌拔都还没有出手的意思,倒地一滚,拾起旁边营帐外面立着的弓箭,也瞄向乌拔都。乌拔都笑道:“甚好,你不妨出手试试,看看我们谁的箭更快、更准?”
王阶也一笑,霎时间箭已离弦,却不是向着乌拔都,而是射向就在自己头顶的灰隼。几乎就在同时,响起灰隼的哀鸣。
乌拔都脸色大变,箭也射出,却失了准头,擦着王阶的脸颊飞出,扎进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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