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的一段日子里,我认为我的体质应该有了一定的改善——我几乎每天都在晨跑。从最开始的只能坚持二十分钟,到现在完整的一个小时,至少这能说明我的体能有所增强。
事实上晨跑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使我能短暂地从失去兄长的悲痛中抽身而出,仅此而已。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大概是半个月前,他被发现死在了租住的房间里,死因是过量的安眠药。在外人看来,我们很少有交流,但其实我们的关系很好,即使他的住处与我相距半个城区。在他自杀的前几天我们还有过通话,当时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地方。
我对他非常敬重,他是位成功的外科医生,挽救了很多人的性命,结果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由于从小就比较敏感,所以直到今天我才开始整理他的部分物品。
出乎意料的是,我从那些纸箱子里找到的书籍并不多,也许是因为他平时更喜欢电子书的原因。这些为数不多的纸质书中,我找到了一沓被整齐装订的A4纸,第一张上打印着《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我对此印象深刻,这是上个月我为他找到的资料——当他提到这本书时,我感到一丝惊讶,因为他并不是个喜欢历史的人。
这本书主要围绕着催眠术展开,研究了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国知识分子的思想状态及心态。
我其实也并未读过这本书,仅在帮忙找到相关电子档后粗略地阅读了该书的开头部分,其中提到了一位名为弗朗茨·安东·梅斯梅尔的人,他在那个时期使用一种催眠法来为人们治疗。就我读到的部分来说,这位梅斯梅尔应该可以被冠以乡野医生的名头。
当我把这份打印的资料搁置到一旁后,才注意到这本从未听闻的浅蓝封皮书册,上面毫无特点地印刷着书名《精神漫游录》。
兄长曾向我提到过一次——在拿到讲述催眠术与法国大革命资料的一周后——当时他来询问我是否有听说过这本书,因为他知道我拥有渠道能找到一些罕见的书籍,然而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没听说过这个书名。
我探出手去,捏住书脊,将书从纸箱中提起,一张对折的白纸从扉页间掉落出来。我有预感,这是他专程写给我的东西,也许正是在自杀的前几分钟写完的。
请你不要因我的离去而悲伤,在严格意义上我并没有逝去。当我尝试跨越了那些台阶,越过了堵隔绝真相的墙,无与伦比的美妙景象完全地展现在我面前了,这没有办法拒绝。我无法准确地用言语向你描述清楚,但他们在催促我前往,必须得走了,要不然我将彻底掉队。很可惜比起探索真相,这座梦幻般的城市更加吸引我。如果你真的迫切地想知道我尝试向你描述的东西,那么你一定能前往更深的境界。”
非常简短,没有署名,但我确信这是他写下的。他的精神状态一定很不好,甚至我怀疑他存在某种药物依赖的可能性。问题在于是谁“催促”他?亦或者这都是由于精神不稳定而产生的臆想。
也许,我的确应该去读读那本书,说不定导致他死亡的诱因就在其桥段之中,这就好比传销,让你的精神状态和三观产生扭曲。
在下定决心正式开始阅读前,我尝试着查找了关于《精神漫游录》的相关资料,但什么也没有——网络向我呈现的,和这本书仅有的那部分信息没有任何差异:
费尔南·托马斯,该书的作者,生于1744年,弗朗茨·安东·梅斯梅尔的学生。
这就是与作者有关的所有信息,而至于译者等正常书册应有的资料却无从查起。
我粗略地浏览了序言部分——这同样源于费尔南·托马斯而不是编辑或译者——这位18世纪的作者称自己师从弗朗茨·安东·梅斯梅尔,熟练掌握了梅斯梅尔术;在此基础上他进行了改善,并将改善后的技术作用于自身来实验时,他偶然窥见了一片冗杂的以太之境,该书的所有见闻记录便由此而来。
到目前为止,这本书似乎尚还只是一部……虚构小说。虽然我查阅不到作者的资料,但梅斯梅尔在那本《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之中介绍地非常清楚,尽管他在那个时期拥有相对显赫的地位,但确实是一个使用近乎迷信的催眠术来实施“治疗”的江湖骗子。
这本不知所以的书籍总共八个章节,目录的每一个章节名处都用小一号的字体概括了主要内容。前两个篇章的描述很清晰,只是费尔南·托马斯在讲述向梅斯梅尔学习的过程以及梅斯梅尔术的原理,和改善整个技术的思路。自第三章起,他开始叙述在那片虚无之地里的所见所闻。若是兄长自杀的原因真源于此书,那么线索一定藏匿于这些充满离奇臆想的文字之中,所以我径直跳读至了第三章的内容。
“我完成了初步的试验,无形的边缘之墙已如泡沫般破裂,我将即刻顺着那象牙白的阶梯而下,深入那片动荡的底层雾气。
我走了许久,这台阶似是没有尽头。我没有去数自己已经走了多少级台阶,也无法估测时间(因为我认为外界的时间概念在此地并不适用)。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一阵高过一阵的狂笑,那狂笑仿佛是无形的手抵住了我的后背,将我奋力往前推去,于是我就这么跌落下去。
在失重感传来的瞬间,象牙白阶梯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了,我失去了任何能够通过抓取来使自身停止下坠的事物。那些雾气弥漫于周遭,狂笑的有翼生物凶恶地投来目光。
我无从知晓时间,直到在我的视野之中雾气成为了天空(以台阶为基准,我是面朝上跌落),重力重新发挥作用,但并未摔伤。
本质上我是个喜好小说的人,但对于这类不明所以的话语我无法忍受,更何况现在也无心细细阅读。于是我快速往后翻了数页,才继续读起来,
“……这片笼罩于黄昏之下的森林位于鬼魅的漆黑大门旁,我称呼这扇门为蜘蛛之门。当我靠近这扇漆黑大门,阴寒攀上了我的双腿,透过门扉向内望去,我看见了许多陡峭的悬崖以及悬崖之下的黑色深渊;接着我看到了无数的粗壮灰色蛛丝,它们在悬崖间纠缠交织构成了庞大的巨网;而就在这巨网的边缘,也就是我视野的正前方,那里悬停着一个昏暗的身影。
它或许是觉察到了我的观察,几根纤细的长足在网上迈开,高速向我逼近。我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样的可怖生物啊,黑色的身躯上有一张状若人类的面孔,圆形的眼睛闪动起狡黠的异光。
恐惧袭遍了全身,我惊叫着后退,本能远离这扇通往可怖巢穴的漆黑之门。奇怪的是当我远离大门后,门内的所有景象和那个怪物都消失不见。我没有勇气再次上前尝试窥探,于是我向着森林内前进。
整片森林在黄昏落日的映照下就像是在燃烧,我不停地前进,因为此地没有能够吸引我的地方。期间我有听到某种小型生物在草丛穿行的动静。
我一直往前走着,忽然意识到先前宛若凝固的黄昏发生了变化——厚重得如同棉絮的云层遮挡了太阳的光辉,但能明显感觉到此刻已不再是落日时分。树木逐渐稀疏,枝叶凋败。
整个森林在我的感知中并无特殊之处,一道深沉的裂隙就在森林的边缘,根据之前从阶梯上跌落的经验,我确信自己不会受伤,于是我跳了进去。
几乎是跳入的同时,我仿佛长出了一双羽翼,在空中飞起。最终我落在了青葱的草地上,这似乎是一处山谷。我在花香四溢的草地间向着山下走去,途中路过了一条冒着气泡的河流。最终,我穿过了又一片森林,只不过这片森林并没有之前那片黄昏笼罩的景象,一座宏伟的大理石砌成的城墙出现在我面前,上方立着优雅的青铜雕像。
这城墙的四周有数位值守的哨兵,从他们处我得知了城墙后美丽城市的名字——塞勒菲斯。”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读下去,这看起来就像是幻想出来的游记——象牙白阶梯、可怖的怪物、黄昏下的森林和所谓的塞勒菲斯城。如果这位费尔南·托马斯能把他的这些奇思妙想放到更传统一些的小说领域,或许能有一番成就。
塞勒菲斯……兄长的那封笔迹中提到的“梦幻城市”与这有关?但这依然无法解释他为何会自杀。
显然这部分文字不会拥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迅速浏览,时不时跳过几页,这令我确定第三至第六章的前半段,通篇以类似游记的手法描述着他虚构出的各种地点——塞勒菲斯城、拥有驶向天空的帆船的港口、栖息着巨大蜘蛛的死寂高原等等。
必须感谢我的工作让我掌握了速读的能力,否则我就得把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这本书上了。可是当我浏览至第六章后半段时,一种极度模糊但真实存在的异样之感攀附上了我的心头。
“……在那深沉的湖水中心,矗立着由两个拱石相叠形成的扭曲石门。我尽可能地接近那里,直到自己的双脚没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一股阴森的寒风从石门内吹出渗透入我的全身。
那石门内的景象仿佛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我朝着那门内望去。
门内之景仍然是一片幽深的湖水,暗沉的天空闪耀起奇异的黑色繁星。不知从何而来的寒风仍不断透出,但那湖水却没有丝毫涟漪。突然之间我看到了一轮巨大的月亮正绕空旋转,不详的高塔就出现在月亮后面;本就稀薄的云层裂开了缝隙,如刚烧开的水一般翻滚着沸腾着。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信。
直到我看到了从湖水中升起的身影,才意识到这石门内象征着什么。
卡尔克萨!是曾被我引领着跨越那堵最初之墙,跃下象牙白阶梯的同伴见到的东西!他在脱离这真实之境后向我高喊的就是这扇石门之内景!
正如他所说,湖中之物身披破烂不堪的黄色长袍。月亮已经升至定点,君王的碎布随风翻飞,奇诡的夜晚!我看见了伟大君王的面具,哦不!那不是面具,那是、那是……伟大的君王!奇妙的卡尔克萨!
我再也无法忍受,强迫自己移动双腿,移开窥视君王的目光。
君王仁慈,我成功回到了岸边,那扇石门恢复了最初的状态,拱石之间没有任何奇异景象。我没有变成那位同伴的下场,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一点。我必须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尝试回到这里……”
这一段的内容与前几章截然不同,笔调混乱不堪,似乎蕴藏着莫大的恐惧。我知道这都源自于费尔南·托马斯的臆想,可是为什么耳边有个声音在试图让我相信这些混乱的文字。
我应该休息一下,是的应该休息一下,去泡杯热茶就好了。
滚烫的热水冲入杯中,廉价的茶包上浮,我止不住地去想那平静的湖水和高空翻腾的云层,思绪止不住地飘飞到那本《精神漫游录》上。
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里间,我急切坐回了书桌前,重新看向了那本浅蓝封面的书册……费尔南·托马斯,我就像费尔南·托马斯描写的那样遏制不住地想一睹石门内的景象。或许,我最好跳过几页,就几页,再接着往下看,毕竟从之前的几次跳读来看这并不影响理解。
“……我不知晓自己是如何跌入这弥漫腐臭的洞穴的,但显而易见的是单靠我自己是不可能通过攀登光滑的崖壁重回地面的。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继续向前。
然而越是深入,腐臭越是浓郁,直到我踩到了一些干枯的骸骨,上面甚至还包裹着几乎失去水分的皮肤。紧接着带着腥臭气味的沉重喘息传来,我的目光才注意到了洞穴深处的一团庞大躯体。那沉重的身躯全身遍布柔软的短毛,同蟾蜍一般的恐怖脑袋上裂开了两道缝隙,是两只渗着诡异闪光的眼睛,厚重的眼皮耷拉着将眼睛掩盖了大半。它好像是刚刚苏醒,从深沉的睡眠中刚刚苏醒,希望不是因为我的到来而吵醒了这可怕的生物。
庞大的蟾蜍样生物似乎扭动了一下身躯,如同夏季压抑雷声般轰隆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回荡,形成了一个个沉闷的音节,这些音节进而又组合成精确的单词在脑中炸响。这个生物如是说道:
‘以特殊手法来到此地的旅人,你必须庆幸我的饥饿感已经得到了满足。此刻我的心情尚佳,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那个生物似乎没有展现出恶意,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根本无需对我这个人类展现出恶意,它只需要伸出肥大嘴唇里的舌头就能把我整个卷入腹中。我本应当请求它将我送回陆地,可我却向它询问起自己这能漫游以太之境的技术是否还有改进的空间。
它的眼皮又下垂了一些,似乎随时可能睡去。这形似蟾蜍的生物继续用独特的发声方法传达着它想表达的意思——我猜测它只是在模仿我们人类的说话方式。
它称这技术已经到了我能承受的极限。于是我向它请教起了额外的东西,请教起那宇宙的真知(我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但无法控制自己,我确信能从这位存在处得知更多难以获悉的东西)。
体态臃肿的怪物又蠕动了一下,于是它向我讲述起宇宙的起源。
多么奇妙的世界,它既向我讲述了有关这个星球的基础——元素、守恒、天体,也向我展现了无穷遥远的深处蕴藏的东西——例如那存在但不仅仅存在于无限时空中的亿万光辉,例如那移动在浩瀚宇宙中的深红球体,例如那播撒着混沌与堕落的至高之神的信使……
非常可惜的是这位存在很快便向我指引了另一条道路,催促我尽快离开它的居所。这位崇高的存在眼睑低垂,似乎又一次回到了神圣的深眠当中去了。
在我遵循指引离开洞穴的路上,我告诫自己要侍奉这伟大的存在,它仁慈的赐予我多么丰富的真知。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从这众妙境中脱离,将获悉的这些真知完备地记录下来。或许我可以让老师的朋友们来帮忙,这些真知将引领我们的整个社会、整个文明迈向一个崭新的境界,我相信那位存在不会介意我这么做的。”
以上便是第六章的结尾。我不知道那蟾蜍怪物是什么,但我却越来越不能平静。
按照费尔南·托马斯的说法,在那个年代提出的一些科学原理难不成都来源于洞穴里的怪异生物?不,这不现实。先不谈根本没有听说过费尔南·托马斯这个人,当时投身于科学事业的学者们是根本不可能与梅斯梅尔有多么密切的往来。
我真是昏了头,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待在未知洞穴里通晓宇宙的怪物。费尔南·托马斯一定是在了解到学者们发表的论文后,虚构出了这样一个桥段来满足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虚荣,试图让普罗大众承认自己的贡献并不比那些学者们差多少。
是的,肯定是这样。看着吧,还剩下最后两章,而且非常简短,比前面的任何章节都要简短,我只要再花一点儿时间就行了,我要看看这个可怜的臆想者还会写下什么毫无意义的故事。
“该死的,那群该死的叛徒!他们怎么能背弃我和老师!
是我通过改进的催眠术探索了真实之下的真实!是我从伟大存在之处获悉了宇宙的真知!他们怎么敢一脚把我踢开!
那个可恶的贵族居然说‘元素’是他提出的,这分明源自于那位伟大的存在,源自于我的转达!甚至还煽动其他人清除所有与我的通信信件,想将这些真知据为己有。
他们不会得逞的,我要揭发他们,揭发这群道貌岸然的强盗,抢在他们把一切计划好之前。这些日子里我已经找到了那位伟大存在的名讳,等我处理好这些事情,就即刻重返它的地宫,向它转告这些强盗的卑劣行径。
我现在必须立刻回到老师那里,以防发生意外,毕竟谁也不能说清楚他们为了盗走这些真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情。皮埃尔应该不会认同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会帮助我的,他一定会帮助我的。”
这一章的所有内容甚至仅有一页,这更像是发泄情绪的一篇笔记,能看出来费尔南·托马斯当时的极端愤怒。
但是……他绝对拥有重度的臆想症,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叛徒”具体包括哪些人,但就仅看他提到的两位就从未有过与梅斯梅尔是朋友的记载。
最后一章,第八章,书的最后一页,马上就能结束了,马上就能结束了。
“庞杂的情感将歪曲我们的思想,但一种极为强烈的激情将带来无法比拟的蜕变,正如蠕虫羽化。
以无限的遐想漫步往真实之下,即可得以获悉真实的世界。人人都知道深空的浩瀚,但却如蹒跚学童般前进,跟随我来吧,跨越那第三面墙,寻求更高的自我。
相信我吧,不知名的先生或女士,你将发现这宇宙的真相可不是可悲的空想家讲述的那般,不论他们的话语多么令人信服,不论他们所谓的实验多么精准,所获悉的永远只能是卑微的一角,因为他们的结论是基于那群强盗而获得的!
穿越那毫无意义的隔绝之墙,在这虚假的世界之下,得以窥见宇宙的宏大隐秘。
令人费解的文字,而且在这一段的最后附上了一张诡异的黑白图片。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张图片,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任何语言都无法准确描述,不,应该说是无法描述。这图片下方还有一行小字,也是这整本书的最后一句话:
这最后一句话令我感到了相当的不适,但我依然不认为其具备什么特殊的魔力。很显然,这本书连野史都算不算,只是费尔南·托马斯的一系列妄想或者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灵光一现,不论如何,这都是虚构的故事……也许是吧。
虽对此下了这样的结论,但再度看向那张黑白图片时,一种莫名的怪异感觉始终萦绕在我的心间。潜意识的深处,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低语,试图让我相信这本书里的一切,而理智正对抗着这阵不切实际的想法。
是的,不论是塞勒菲斯城,还是黄昏之下的森林,亦或是传授知识的洞中怪物,都是超脱于精神正常之人的疯狂想象。
合上《精神漫游录》——我想我不会再翻开它了——没顾得上换身衣服,我就已经躺到了床上。
这应该告一段落了,兄长已经过世,不论怎样都不会改变了,不应该再过于纠结此事。
然而,当意识逐渐远去,却立刻深刻意识到了令我惊恐的一件事——我窥见了那片虚无的以太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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