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甫抬头,是冯嘉。并州的夜里已颇有几分凉意,几杯酒后,他终于感到一股暖洋洋的微醺。他摆摆手:“已经热过两次,不必了。”
“罢了,他就是缺乏管束,我才说了两句,便又听不下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秦渊在的时候还肯跟着练练武,秦渊一去上京,就又去外边撒野了!你也刚从上京回来,路途辛劳,不必对他客气,吩咐下去把饭菜都撤掉吧。”王廷甫又想起什么:“你回来的时候,秦渊把折子递进去没有?”
“折子已经递给顾阁老,听政事堂的人说不日就召秦渊去商议。”
王廷甫点头,一边心思重落回王阶身上。王阶这孩子,性格顽劣,他爹在十七岁的时候可要懂事得多。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又隐隐难受起来。
冯嘉刚出去又进来,说:“大人,鱼内侍自上京来,正在门外求见。”
王廷甫有些意外:“鱼恩荣?他难得离开皇上身边,来并州做什么?快请他进来。”
王廷甫看见鱼恩荣进来的时候,觉得他比起自己离开上京前见到的样子要老上许多。他本就是矮胖身材,现在背更驼下去,两颊的肉也向下坠着,不过双目精光依旧炽盛。
鱼恩荣看见王廷甫,习惯性地眯起眼睛,拱手道:“王使君,上京一别,已是数年未见,近来可好?”
王廷甫忙起身回礼:“鱼内侍,有失远迎,还望海涵。”他吩咐冯嘉:“快叫膳房另备一桌酒宴送来!”
冯嘉正待离开,鱼恩荣伸手拦住他,径自走到桌前坐下,说:“不必劳烦,王使君,你这里战事正紧。并州城落在通往上京的咽喉要道上,能不能守得住,是朝廷最关切的事。最近高贼乱军有没有什么动静?”
“自从贼军兵临并州城下三年来,凡于入冬之际他们都忙于修建工事,一般少有扰击。”
鱼恩荣点头:“那就好,此次鱼某前来,却并非为了西漠叛军的事。”他把日前宫苑中袭击之事简略叙述了一番。
鱼恩荣凑近身子,问:“敢问王使君,并州城中可曾有这烬兽的动静?”
鱼恩荣压低声音:“圣人说,妖兽恐是有人故意引到内宫中去,欲行不轨。”
王廷甫说:“宫中一出事,鱼内侍就赶来并州。想必朝中已对我王廷甫有了怀疑,是么?”
“岂敢,只是看那妖兽对宫苑格局甚是熟悉,圣人降了旨意,要对朝廷中五品以上文武,无论在朝中或各州,要逐位检录,难免得罪了。”
“既是圣人吩咐,那请问鱼内侍,是怎么个检录法,在下必当全力配合。”
“不瞒王使君,事发后我向集贤院学士打听这烬兽的来历,王使君可知道学士们怎么说?他们查阅古籍,说烬兽原是由人变化而来。有名为焚字师的,与常人看起来无异,却能变成妖兽。”
鱼恩荣一笑,击掌几声,从外面跑进几个小太监,俱着玄色短袍,腰间鼓鼓囊囊地系着什么。几人看似随意地站在王廷甫四周,将他围在正中。
鱼恩荣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让冯嘉取来一杯清水,将瓷瓶打开,倒了几滴在杯里,清水立时变成浑浊的红色。他又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匕,平放在王廷甫面前,说:“这是学士们配出来的药验。接下来就请王使君将血滴注到杯里。若是杯中变了色,那就对不住王使君了。”
王廷甫看着杯中的液体,问道:“鱼内侍,我王廷甫据守并州城三年,高家那小子日思夜想要东进作乱,教我死死拦在外面。一片衷心可鉴,何必再搞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鱼恩荣从腰间解下一枚亮闪闪的金属雕刻,有食指长短,两手各捏住一端,放到几上,推向王廷甫。王廷甫见是一枚两面雕花的金鱼,鱼嘴微张向着自己,鱼身鳞片是以一整张极薄的金箔锻打而成,叹道:“这检验既然是圣人的意思,微臣自当依命行事。”
王廷甫捡起短匕,拔出刀鞘,手指隐隐感到刀锋上传来的寒意。他划破食指,渗出的鲜血滴到杯里,与原有的红色液体混在一起。数双眼睛都紧盯着液面。
杯中泛起一层细碎的浮沫,浮沫散去,王廷甫看见下面是白色的絮状物,这些白絮打着转,渐渐消失在杯底。
片刻之间,杯中水的颜色越来越深,直到通体变成沉甸甸的墨色。
室内一片漆黑,王阶没有点油灯,他不愿意冒险教人捉到。尽管是地下,但周遭凉爽干燥,每次他来到这里,都会油然升起一股安心的感觉。
他的手指掠过一排排木架,架子上摆着一个个圆滚滚的坛子,坛壁光滑。坛子在端头收窄,触感粗糙,是盖子上的泥封。他在黑暗中搬起一坛到地上,剥掉端头泥封,掀开盖子,往里深吸一口,满足地叹口气,然后从腰间取出一只酒袋,往酒袋里倒满酒。他又把酒坛盖好,抹上预先准备好的灰泥后放归原处,轻手轻脚出门,隔着门缝用刀把门闩重新拨上。
王阶从酒窖出来,沿台阶上到地面,穿过几道小门,顺着矮墙和屋缘向上登攀,来到水平延展的屋脊上,他坐在屋顶一角鸱尾侧近,掏出刚才灌满的酒袋,喝下一大口。祖父要是知道自己早就发现他私藏的宝贝酒窖,还常常来光顾,非得气疯不可。他定又会自言自语那句:“要是你爸妈还在的话……”
此刻他正坐在并州城最高处的府衙屋顶上,向下俯瞰着整座城池。城里灯火已熄,有几点光亮游移,是夜巡的里正,里正巡逻到远处城墙下面便折返。城墙之上立着一排灯笼,虽看不清,王阶也知道此刻城墙上依旧有许多卫戍的士兵,正密切注意城外的动向,即数里外的营帐。叛军首领高林封之子高熠率兵到此,已快三年了。
三年来,高熠尝试过许多不同的进攻手段,还往城里派过奸细,可这些都落了空。有传言说高林封很是生气,最近会来亲自督战,到时想必会有一场硬仗。
然而祖父似乎不以为意,王阶也不在乎,反而有些兴奋,他盼着那一天早点到来,憧憬顺着箭尖可以直接瞄准敌人眉心的时刻,终于有足够的理由可以上战场,而不是被反锁在屋里,数着诗书上的笔画打发时间。这几日师傅秦渊去了上京请求援兵,他连个练武的机会都没有。今晚祖父给他预备了生日筵席,结果刚吃两口,祖父便开始说什么仓颉造字的故事,一定又是要拐着弯劝诫自己念书。我早已不是那个整天闹着要听故事的三岁孩子,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多念一页书,就能多击退一个敌兵么?
不知不觉中一袋酒已经饮下大半,一阵怪声打断王阶的思绪,他抬头看,是几只大鸟在头顶的高空中盘旋,一边发出尖利的叫声,像有人在扯着嗓子怪笑。
王阶认得这些鸟,是叛军中西漠人放出来侦察的灰隼,据说那些西漠人能通鸟兽语,用这些鸟儿探伺城中军情。它们飞得太高,在弓箭的射程之外,现在竟敢飞到州衙上方打转,像在挑衅示威。
一阵酒意上涌,王阶身子摇晃两下,差点从屋脊滑下去。他忙抓住鸱尾稳住身形,手往旁边摸去,是心爱的角弓。王阶站起来,挽弓搭箭,瞄准了其中飞得最低的一只,松手,箭矢疾射而出。
箭矢在射到距鸟还有数丈远处,劲头衰竭下坠,那几只鸟声音更大,像在嘲笑挑衅。它们逐渐聚拢,转了方向,眼看要飞出城去。
王阶喝干剩下的酒,一抹嘴,背上弓箭,跟着灰隼飞行的方向,往旁边的屋脊跃去。屋瓦撞击到腿脚上,有酒意的缓冲,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
几次腾跃之后,距离灰隼反而更远,王阶索性以手撑墙,跳到空旷的大街上,跟在后面疾跑。灰隼已飞出城外,王阶也跑到城墙下,面前是紧闭的城门。
王阶没有掉头回去,他折向右边沿着城墙继续往前跑,又跑出数百步后,他看见城墙上有一道灰铁窄门,停在门前,在门上叩了几下。
窄门打开,后面是一个守城士兵站在门洞里。他身材高大,一只眼睑上有道狭长的伤疤,粗着嗓子呵斥:“大半夜的,敲什么敲?”等他看清王阶的脸,又慌道:“王、王公子,你怎么来了?”
王阶说:“今晚城外可有什么异动?”未等那名士兵回答,王阶把他推得跌到一边,径直往里走。走道昏暗蜿蜒,王阶熟悉这条路中的每一处转折。在三次转折之后,他借着微弱的光亮,摸索到左手边有一道明显的砖缝,他用两手用力向外撑,竟然撑开一道明显的罅隙。他侧过身,从这道缝隙间穿过去。
并州城外灰白色的草原展开在他面前,城外的大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极力望去,隐约可以看见那几只灰隼落在前面不远的一处水塘边,他拿出弓箭对准其中一只,箭矢射出,那只灰隼应声倒下,其它受惊飞起,振翅往西飞去。
王阶走到死鸟旁边拎起,搭到肩上,想带回去做纪念。他往回走几步,听得后面一声奇异的哨响,像劲风吹过小孔的尖啸,接着是急促的马蹄声,啼声急促,是西漠人所骑的矮种马。
王阶急忙拔腿往城墙脚下跑去,他跑到城墙前,拼命在墙上摸索,借着月光,终于找到出来时的那道缝隙。他正想按照出来时那样再钻回去时,看到缝隙的另一侧露出只眼睛,眼睑上一道狭长的伤疤。
那只眼睛向他挤了挤,王阶就算醉得再厉害,也能读出对方眼里的讥讽之意。墙那边人说:“王公子,方才你推我跌那一下,现在咱们就算扯平了。”接着,王阶听到砖石摩擦的低沉声音,这道缝隙在他面前缓缓合上。
王阶把双手伸到缝隙中,想把它重新撑开,指甲嵌在砖缝里,一用力就传来钻心的疼痛。这时他的酒已完全醒了,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停止。他转过身,见十数个西漠人骑在马上。
为首的那个人身材矮壮,脸色黝黑,身着玄色密纹甲,面色冰冷。王阶意识到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看自己肩上那只灰隼。
首领开口,用并不流利的并州话,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你,杀了我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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