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迟迟未回,伊卡斯特出来找她。他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伊莉莎坐在路边一棵树下,双眼空洞,眼角还有泪痕。她的白裙子上沾着土。在伊卡斯特印象中她很喜欢穿白色,总是那么一尘不染的。
“回家吧,姐姐。”他在她面前蹲下。伊莉莎正在走神,见来人是弟弟,抹了抹眼泪,点头,“拉我起来吧。”
“你身子还是太虚弱了,快点回去休息吧。”伊卡斯特劝她。伊莉莎微微点头,伊卡斯特便扶着她回家。
“这几天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感觉像是过了一个月。”伊莉莎说。
伊卡斯特不答话,只是小心地看着路面是否有不平整的地方。走了两步之后,伊莉莎放开了扶着伊卡斯特手臂的手:“我应该自己能走了。”
“那你小心一点。”伊卡斯特站在她身后,右手空架扶着她的腰以防她摔倒。伊莉莎挤出一丝笑容:“倒还没有弱到那个地步。挂完瓶之后基本就痊愈了,这次只是……”
两人很快到了家,看到伊多普亚站在门口,其他佣人和他挥手告别。
各自回家。伊莉莎在心里念着这句话。他们都是周边乡镇的人,这会回家,家里还能待多久呢?
“伊莉莎回来了吗?”屋里传来卡佳的声音,“快进来!”
姐弟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伊多普亚在他们身后关了门。
卡佳难得下厨。她端着盘子走来,又对他们说:“你们吃完也赶紧去收拾东西,我们明早就去火车站。”
“晚了怕出城的人太多。”卡佳解释,又吩咐道,“吃完饭以后休息一会,下午去诺索安家看看他们要不要帮忙……”卡佳本来想让伊莉莎和伊卡斯特一起去,但怕伊莉莎触景生情,便说,“伊莉莎,下午帮我收拾点东西吧。”
“我想去诺索安家看看。”伊莉莎说,“我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
卡佳咽下了一声叹息,点头:“那也行。你们快去快回。”
说着她开始了餐前祷告。这段饭吃的很沉闷,比布里卡亚的夏天还要沉闷许多。
以往每次来的时候诺索安家总是站满了海军部的人,今天竟一个访客都没有,姐弟俩都觉得像是走错了。伊卡斯特敲了敲门,富兰克隔着门洞看了眼,打开了门。
“真是不好意思,麻烦您二位来一趟。”富兰克微微欠身以表歉意。今早伊德维奇送来消息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要到军营里去,陪在老爷身边,但伊德维奇对他说:“不用你来陪我们一起送命,你要活着,照顾好我们的家眷。”
“我对老爷一片忠心,发过誓这条命都是他的!”富兰克情绪激动。
“那你更要活下去。”伊德维奇说,“这是你最后的任务,照顾好妈妈和伊安。”
客厅里堆着很多箱子杂物,也不知是要带走还是就留在这,客厅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富兰克招呼他们往里走。
伊芙蕾诺听见声音走到客厅来,见来访者是莫里德家的两个年轻人,竟觉得有些高兴。她以前并未仔细打量过二人,今日一见,觉得他们似乎更成熟了,更像个大人了。我的伊安是不是也这样呢?她不由得在心里把两个男孩子做起了比较。再看伊莉莎的时候,她又觉得心疼,突然希望伊莉莎爱上的并不是伊德维奇,这样她也不至于承受分离的痛苦。想着她又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这会她才是最需要心疼的人,怎么她还去心疼别人呢?她心烦意乱地四处看,想找点什么事情来分散注意力。
“阿姨,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伊莉莎乖巧地说,伊芙蕾诺回过神来,点头,又摇头:“没有没有,我们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你们随便找地方坐吧,我去给你们倒杯水。”
说罢她转身去厨房,双手在裙摆上擦了擦,像是自言自语:“这家里也太乱了!”
“我可以去伊德维奇的房间看看吗?”伊莉莎在她身后问她。伊芙蕾诺转身看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当然可以,你……”
“谢谢阿姨!”伊莉莎低着头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杂物,然后又加速上了楼梯。
她知道伊德维奇的房间在哪,但她很少进去过。里面的布置对于她而言十分陌生,但房间里伊德维奇身上的味道让他觉得熟悉。伊德维奇的书桌上摆着各种她送的小玩意,她看着想哭。
这些应该都是不要带走的东西,和他们的主人一起留在布里卡亚了。伊莉莎觉得特别难过,便脱了鞋坐在伊德维奇的床上,抱着膝盖哭。床对面是她送给伊德维奇的一座大角鸮木雕,大大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伊莉莎,”隔着门传来伊芙蕾诺的声音,“伊德维奇的东西,你要是想带就随便带点什么走吧。”
伊莉莎想回答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点头,但门外的伊芙蕾诺看不见。她附耳在门上听了一会,见没有哭声,稍微放心了一点。
伊莉莎四处看,想找能够带走的东西。想带走的实在太多太多了,这些全是回忆,哪有重要不重要的区别呢?她幻想着伊德维奇这时候来敲门,告诉她:“伊莉莎,我要和你一起走!”
他们回到莫里德家的时候已是晚饭时间了。当着外人的面,卡佳也没有责怪他们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只是觉得悬着的心落地了。这会虽没有敌人空袭,但局势也不太稳定,听说街上有趁机哄抬物价的商人、趁机到处偷窃、抢劫的暴民,布里卡亚的秩序已经在失控的边缘了。
大家寒暄几句,坐下吃晚饭。晚餐是简单的红菜汤和黑面包,两种颜色都令人没什么食欲,但这会能找到的食物已经不多了。
“柜子里还有剩一点火腿,也拿出来吃了吧。”卡佳对伊多普亚说。伊多普亚无奈地摇头:“中午吃的就是那最后一点了。”
伊洛彭斯歉意地对客人笑:“实在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能吃的了。”
“不会不会。”伊芙蕾诺摇头,“不好意思的是我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伊安觉得拘束。他和伊卡斯特是最好的朋友,他来伊卡斯特家做客的次数数也数不清,这里的每个角落他都熟悉,此时此刻却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怎么样都不自在。
卡佳开始了餐前祷告,伊芙蕾诺和伊安母子没见过这种仪式,彼此对望,显得有些尴尬。一旁的莫里德家人都没有开始吃,他们也只好等着。
祷告完成后,卡佳加了一句“愿我们大家平安”。当她拿起面包之后,其他人才开始动手。卡佳说:“我们这只有一间客房,你们有三个人,这可怎么分?本来还能让伊安去睡伊瓦洛特的房间的,可伊卡斯特的房间被炸弹炸了,一直没修呢,伊瓦洛特的房间他在用着呢。”
“我可以睡仆人的房间,客房夫人睡就好了。”富兰克主动说。睡的问题解决了,大家又各自吃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气氛沉闷,吃完后就各自散去了。
伊瓦洛特的房间和床都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伊安一进屋就被伊瓦洛特书桌上的一个镀铜天体仪吸引了注意力。他一边拨动着铜环,一边没话找话的问:“你哥哥一直都没回来过吗?”
“啊……是吧。”伊卡斯特说着不自觉地看向了衣柜上面。
“和我哥哥一样。”伊安叹气,“他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爸爸也是。”
可他们是为了民众奉献了自己,伊瓦洛特是为了什么呢?伊卡斯特忍不住这么想。
“他们不是一类人吧?”伊卡斯特说,“哥哥他……他平日也不着家,爸爸妈妈对他挺……”
一句“失望”终究没说出口。他想起了那晚伊瓦洛特的话。伊瓦洛特只不过一事无成而已,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至于到“失望”的地步吗?
“我哥哥也不着家。”伊安说,“我知道,军人……但是……唉!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和父亲在一起的!”
他叹气,拳头攥的紧紧地,忽而又松开:“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我猜你姐姐也和我一样的情绪吧。”
港口方向又传来了枪炮声。伊安整夜没睡,坐在阳台上听着隆隆炮火。
火车站离城区还挺远的。伊多普亚找来了两驾拉货的马车,一驾装着行李,一驾坐着人。他和富兰克一人驾着一驾。马车摇摇晃晃的,一动起来就发出令人难受的声响,仿佛随时要散架似的。年轻人们从没有坐过不带顶篷的马车,觉得十分新奇。
路上行人很多,但往火车站方向去的并不多。作为生活在港口城市、内河出海口的人,布里卡亚的居民出行大多还会选择水路。不管选择的方向是什么,这些拖着大包小包神情疲惫的人都只有一个想法:赶紧离开这座城市。路上几乎看不见士兵,没有任何人维持秩序,偷抢事件偶有发生。人们都麻木了,几乎没有人对周围的人施以援手,大家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东西。
偷东西抢东西的人自己不走吗?要这些钱做什么呢?伊莉莎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不知道有些人并不能像他们一样去远方。
“您放心好了。”富兰克说。作为上过战场的老兵,他既机敏又勇敢,有他看着行李自然万无一失。富兰克翻身跳下了车,又爬上了后面的那辆车。
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危险,大概也不会有人对着这么大的一支队伍行凶。伊卡斯特背后一直藏着那把伊瓦洛特给他的枪,他还没想过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只是觉得得把它放在一个自己能随手拿到的地方。好在都没有用到。
距火车站几公里远的地方有个村子,那里是离火车站较近的落脚处。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村民大多数都是手工业从业者,他们在这里织布、做陶瓷,由商人运到城市里卖;商人返回时又带回他们生活必须的其他用品与各种城里人用的花哨的小玩意。
临近铁路并没有改变村民的生活。这里的妇女还流行着戴很夸张的大耳环,那是前几年城里的风尚。今年流行的折扇在这里还并不普及,只有些许人有。这会见有城里人来,村民都好奇地打量他们,有些自以为见多识广的人就对着他们的衣着打扮点评了起来。
“这里还是一片安静祥和的样子。”伊安嘀咕,“他们这听不到炮火声。”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第一批来这的城里人,村民们也早就知道了布里卡亚可能要失守的消息。但他们也无可奈何,还能跑到哪去呢?索性都留下来,大家自己保卫自己的家。
村子里的道路泥泞不堪,伊莉莎路过这些泥坑的时候都要拎起裙摆来踮着脚跳着走。路边的农妇见她这个样子都觉得好笑,没有人会在笑着的时候捂着嘴。路边还有轻浮的小伙子向她吹口哨,伊卡斯特和伊安挡在她面前。伊莉莎一直很向往书本上的田园生活,今日真的见到了就觉得幻梦都破灭了——还好只是过一晚上。
“你是在城里住惯了,农村都是这个样子。”伊洛彭斯说。
卡佳觉得好笑。伊洛彭斯哪有去过什么农村呢?他不过一心扑在故纸堆里,所谓农村不全是书上看来的吗?
他们找到了一家旅店。这家旅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招牌上的白漆已经斑驳了。门口种着的花表明主人曾经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不过它们已经全部枯死了,只剩下枯黑的败枝在风中摇晃,残败的花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坠下。这些枯萎的花让伊莉莎想起了和伊德维奇共同度过的那个夜晚中那些同样枯萎的花,她盯着它们发呆了好一会,很想给它们浇点水。
旅店不大,入口处是一条逼仄的走廊,狭窄到两人并行时有一个得侧着身。进门左边有一个造型奇怪的柜台,上面贴着旅店的房间价格表以及各种过往货商留下的名片,上面的地址遍布周边的村镇。柜台后面坐着个有些谢顶的中年人,袖着手正在打盹。伊多普亚敲了敲柜台,说了句:“劳驾。”
村里人不会用这么文绉绉的词,老板知道要来大生意了。他数了数人数,立刻堆上了满含热情的笑容:“八位吗?要住几间房?”
众人商讨了一下,觉得需要五间房。老板动作迅速地埋头写单据,到名字那一栏,他又抬起头,眨着小眼睛问:“姓名?”
“莫里德……”老板边念边写,“这姓氏我好像在哪听过的。”
“这位是布里卡亚大学的历史教授。”伊多普亚为主人介绍。
老板并不理会他,只是一边写着后面的内容:“哦哦,这样,那太了不起了!”
他的夸赞并不用心。“好了。”老板说着将几把钥匙放在了柜台上,“房间在三楼,你们自己分一下。”
说着他又坐下袖起了手,仿佛众人一离开他就又要打盹一样。
房间又小又破,还有一股子霉味,像是放着陈年谷的粮仓。男孩子们倒是没有抱怨,但伊莉莎翻开枕头的时候分明看见了一只蟑螂,她吓得叫出了声。
“有只蟑螂!”伊莉莎神色慌张地指着床铺。这会蟑螂已经不见了。
见没什么大事,伊洛彭斯松了口气,安慰女儿:“将就一下吧,明天上了火车就好了!”
“这可怎么将就!”伊莉莎心有余悸,和床铺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我可不要和蟑螂一起睡——说起这个词我都恶心!”
“伊莉莎?”门口传来一个女声。声音听起来就充满了热情。这个声音让伊卡斯特心中“咯噔”一声。是那个在他梦中出现的人!就在他以为他再也没有机会遇到她的时候,就在他几乎都要忘记她的时候,这个人又适时地进入了他的世界。伊卡斯特想开门看,但又不好意思,便开了个缝,在门缝中看见了那一条漂亮的尾巴,尾巴尖正对着自己。
“拉云?”伊莉莎出门看,十分惊喜,“真的是你!太巧了!”
伊莉莎将二人互相介绍:“爸爸,这位是我们文学系二年级的学生,叫拉云;这位是我爸爸,历史系教授。”
“莫里德教授谁不知道呀!”拉云向他微微低头行礼。伊洛彭斯笑起来:“楼下那个老板就不知道!”
伊莉莎指着床铺,抱怨:“我的床上有蟑螂!这可怎么睡!”
“学姐可以和我睡。”拉云说着又补充,“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昨天就来了,房间早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当然不会嫌弃。”伊莉莎说着又征求伊洛彭斯的意见。伊洛彭斯点头:“可以。拉云也是要去新校区吗?你一个人?不如明天就和我们一块儿好了。”
拉云高兴地拍着手:“那可太好了!我正愁没有个伴儿呢!我就是克索那人,家就在我们要去的毛阿里-普普边上,到了我可以给你们做向导!”
拉云兴冲冲地拉着伊莉莎进了自己房间,这下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拉云很高兴自己有了旅伴;卡佳和伊洛彭斯夫妇很欣慰有人能陪着伊莉莎,免得伊莉莎一直情绪低落;对于伊卡斯特,他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形容自己内心的喜悦了。他从门口回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走两步就要蹦跶一下。
“你干什么呢?”伊安很不解。伊卡斯特只是笑着摇头,想要解释又忍不住先笑了出来,最后干脆不说了。
“门外那谁啊?你喜欢她?”伊安说着就要出去看看。伊卡斯特连忙拦住他,收起了笑容:“没有,怎么可能?没这回事,你别瞎猜。”
伊安知道了个大概。典型的多重否定表示肯定。不过伊卡斯特没说他也没往下深问,他对于别人的情感活动并不很感兴趣,更何况此刻还有家人处在战况惨烈的前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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