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早也黑的快,明明我刚从宿舍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昏色,坐到班上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这感觉就像是一块糖掉进了可乐里,迅速沉底。我将手伸向纯黑的夜色,风从我指缝间溜走。
“还不抓紧一点去班上了!”班主任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他三十多岁,教政治,爱练武,个子不高却很健壮,能以“理”服人。他不是很严厉的人,同学们都爱拿他开玩笑。他也不像其他班主任一样喜欢趴在后门看课堂纪律,他总是背着个手像是领导一般在走廊上来回走一圈,这样似乎谁都知道他在那里发挥着“督促”、“整肃”的作用。
“已经迟到了!”他严肃地说,自己“蹭蹭蹭”地上楼了,健步如飞。他手里端着一个泡着枸杞菊花的玻璃杯,走路的时候水也不曾洒了一滴,在古代至少是个御前高手的水平吧?
我和他脚前脚后地进了班上,他巡视了一圈就去了办公室。纪律委员像模像样地喊了句“大家安静”,可实际上并不吵。
我用笔轻轻戳了下瞿清鹤的肩膀,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快会意,将英语作业拿了过来。整个过程都无须交流,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默契。
我不理他,专心抄着作业。英语是我最讨厌的科目,但英语作业却是我相当喜欢的。它像是上天的杰作般设计精妙,只有选择题,如果不抄简直是辜负了命题者的一片好意。
指南翁说:“你们学校处在三条河的交汇口,又处在水的南面,妖气很重,再加上过去这里是一片乱葬岗,所以晚上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妖怪的,最好有点心里准备。”
虽说早有预感,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我心中还是“咯噔”一下。我扯了张作业纸,在纸上写:白天都没看见有这么多。
指南翁摇头:“郊区的学校不都是这样?过去几千年这里都是城郊,城里死了人自然拿到城外埋;但现在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原来的坟地荒地就变成建筑用地了。我看你们学习周围啥也没有,新建没多久吧?那肯定是建在坟地上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指南翁又说:“明朝的房子盖在宋朝人的尸体上,清朝人的房子盖在明朝人的尸体上,这不都是很正常的事吗?自己注意就行。”
这么一说倒也不那么可怕了,很符合城市发展的规律。那些恐怖小说里但凡是个校园过去都是一片乱葬岗,曾经的我一直被这种设定吓的不行,生怕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对面楼飘过去一个什么吊死鬼;现在再一想,哪片土地上没死过人呢?死人埋在土里了,土地还是活人的。形灭则神灭,死了的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再去想这些东西,专心抄着借来的作业。在我快要抄完的时候,一个幽灵一样的东西从窗口冲了进来,又直接从另一边的窗口飞了出去。我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句惊叹,两个音节的那种。
周围的同学骚动起来,有人窃窃私语。前面两排有个好事的女生小声问她同桌:“是不是有蟑螂啊?”
她声音不大也不小,正好可以让周围人听到,接着又一个传一个地传开了。这莫须有的蟑螂在同学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大家都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胆子大的男生们不屑低头找蟑螂,但抖腿的频率分明加快了许多。我深刻体会了什么叫三人成虎,大家都没有看见蟑螂,蟑螂却爬在每个人心中。
“安静,蟑螂有什么好怕的?”纪律委员这么说,但他自己也在到处看来看去。我们这边的蟑螂会飞,所以他一直抬着头。
我赔着笑告诉大家没有蟑螂,是我刚刚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了。周围的人发出嗤笑,在庆幸之余似乎还都有点遗憾,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遗憾。指南翁厉声呵斥我:“丢人!我刚刚还和你说要注意一点。”
这呵斥像逮到了把柄的那种呵斥,装出来的大义凛然的样子更显得他小人得志。
我在纸上写下:刚刚的那是什么?不是说我们感觉不到妖怪的吗,为什么还有风?
我很确定那是真的风,因为刚刚它经过的时候,作业纸都被吹的窸窣作响。
“那就是风。”指南翁不紧不慢地说,“一个鬼在乘着风赶路而已。”
这句话的声音挺大的,似乎后面三排的人都听见了,大家又看向我,我又一次成为了舆论中心。
我只能继续赔着笑。好在平常我在班上人缘不差,连着两次也没让大家反感。
瞿清鹤以为我在吐槽她的作业,回过头轻声问:“哪里错了吗?”
她将一缕挡住视线的头发别到耳后,侧着脸看自己的作业,忽而又抬起头,那双眼睛明眸善睐。我赶紧解释:“没有,我好像没理解这个单词的意思。”
我说着随便指了个单词。瞿清鹤看了眼单词,又抬起头看着我,说:“‘crush’,这里应该是‘暗恋’的意思。”
她把那个句子画了出来,轻声读:“‘He had a crush on her’,就是‘他暗恋她’。似乎也有‘得罪’的意思,但这里应该是‘暗恋’。你选别的是不是因为翻译成‘得罪’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但我也无意和她纠缠这个问题。我一边说着“原来是这样啊”一边示意她转过去,瞿清鹤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抄我作业态度还这么差。”
指南翁倒不急着回答,嘴角咧开快到耳根了:“你倒是挺会挑词儿的,是不是一早就瞄到这个词了?”
我感觉到脸有些发烫,想回避这个问题,就在“鬼是什么”这句话上画了好几个圈,又写了一句:是我想的那种鬼吗?
指南翁点了点头,说:“是,就是死人变的那种。或者要我说‘亡灵’你才能懂?不过还是和传统的‘亡灵’有区别的。死人并不是自己变成了鬼,而是那些妖气很重的人死了以后,体内的妖气有可能会变成那样一团东西,像鬼火一样。它们没有很高级的智慧,就和普普通通的妖怪一样,到处都是。不过在城市里很难见到,因为它们很容易会被其他妖怪吸收了。在这里不缺妖气,自然不会有什么妖怪特意去捕捉它们。”
听了这话,我情不自禁地望向那个鬼飘走的地方。它没有什么意识却能乘着风旅行,实在是太诗意了。就这么乘着风飘荡在黝黑的天幕里,与鹭鸟为伍与繁星为邻。同样是旅行,这样的旅行似乎比车蛎来的更美一些。
想着想着我出了神,直到一个怒目金刚般的黑脸从后门出现,在窗口那里定格了。
我们的年级主任教历史,长的比较着急,皮肤又很黑,三十出头的青年才俊颇有五十岁的苦工样貌,总让人联想起三角贸易的那一段苦难历程。当他从走廊走过的时候,我们往往只能看见他那副眼镜反射出的灯光,直到看见眼镜的反光之后我们才知道危险降临。他为了不显得自己黑,总是穿一件和自己肤色差不多黑的衣服,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像是鬼一样,我们都叫他“钟馗”。
“钟馗”那一双瞪得浑圆的眼睛不急不慢地在教室里游来游去,搜索着没有认真学习的小鬼。我发现了他之后赶紧收回目光,但还是有些晚了,我们的目光已经对上了。
我的余光看见他在接近,先是飞快地将瞿清鹤的作业藏好,然后心虚地一只手遮着额头装作思考的样子。他是在我面前停下了,将手伸向我的桌面,我紧张地屏住呼吸,装作认真思考还没有看见他的样子。谁知他压根没看见我作业下面藏着的瞿清鹤的作业,而是把我桌角的一本书拿了起来,略带调侃地问:“这是你的书啊?”
我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竟然是那本《鲢鱼的喂养与繁殖指南》,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把它拿出来放桌角的。我无奈地点点头:“啊,对。”
我身边的同学发出了很克制的笑声,“钟馗”也忍不住笑了:“你为什么看这个?”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大概是全身上下唯一白的地方了。
我猜他并不指望我真的回答,就开了个玩笑:“我……培养课余爱好。”
他笑了起来,他将书还给我,留下一句“认真学习,不要东张西望”之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确认他走远了,继续抄作业。周围有人发出怪声:“水产大王甄奕琦,名下坐拥千万资产,万亩鱼塘……”
说到这里他已经编不下去了,笑的发不出声音。纪律委员敲了敲桌子,笑声止住了。我耸耸肩,继续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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